英帝国影响下的印度社会道德转型研究综述
2019-12-16李强
李 强
(云南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历史学学院,昆明 650504)
大英帝国影响下的印度社会道德转型相关的国内外研究,是一个学术界既熟悉又陌生的研究领域,说其成熟,是因为有关印度宗教、文化以及近代以来英帝国殖民印度等方面的研究成果已经非常扎实,在这些领域出现了不少大师级的著作;而说其陌生,是因为至今论述在英国殖民影响下的印度社会道德转型问题的研究还比较薄弱,仍有继续探讨的空间。
一、有关印度史的研究
印度简史是研究印度各类专门史的基础,这类著作多以政治、经济概述为主,兼有文化方面的论述,虽与近代印度道德转型问题无直接联系,却也不容忽视。国内外有关印度史的研究成果可谓汗牛充栋,由于篇幅所限,笔者仅就个人认为有特色的几部著作简要罗列。
就印度本土通史类著作而言,恩·克·辛哈与阿·克·班纳吉合著的《印度通史》[1]和R.C.马宗达等合著的《高级印度史》[2]都值得一提。《印度通史》对包括近代历史在内的印度各时期历史的政治、经济、社会、宗教、文化都有所涉及,但需要指出的是,作者的史学立场是资产阶级的,史学观点是唯心主义的,所叙述的重点多为统治者的历史且论述较为简单。与之相比,《高级印度史》的论述则相对深入。在该书下篇“近代印度”中,作者以时间发展的逻辑顺序和社会横向维度两条主线来谈英国在印度本土作为一种政治势力的兴衰以及印度社会、宗教、经济等情况。两本书的相似点是都强调了印度自古就具备的“基本一致性”。德国赫尔曼·库尔克和迪特玛尔·罗特蒙特合著的《印度史》是一本学术性较为突出的著作。与通识类读本不同的是,该书需要读者具备一定的印度文化基础。相较于印度本土学者偏重于印度民族史视角的印度史,它相对更系统、更完整;与传统中国学者倾向于把印度历史描述为一种社会发展史不同,这本书更倾向于以文化的视角来看待印度历史。本书的第六章“殖民统治时期”,以东印度公司作为印度的商人统治者为切入点谈起,主要从法制和经济等方面论述了英国统治的地区影响[3]。
国内的印度通史类著作早在清光绪年间就有译本,民国年间,陈恭禄、张君励、糜文开等人先后著书立说,开印度史研究之先河。新中国成立后,季羡林、培伦、李文业等人先后出版了相关专著,使这一学术领域更加丰富,但它们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苏联教科书公式化的影响。进入新世纪,林承节、林太的通史著述在业内影响较大,林承节的《印度史》关于殖民时期的论述是以殖民与反殖民为主线展开的,其间,有关英印道德文化交往的论述也相对较少,如在第十章“东印度公司的统治”中的“思想文化领域的开拓”中多少有所提及[4]。相比之下,林承节的《殖民统治时期的印度史》中有关近代印度史的资料信息非常宏富,它论述了从印度遭受殖民侵略一直到最后获得独立的历史,着重说明英国殖民给印度带来灾难的同时,怎样不自觉地导致印度社会的变化,启动现代化历程,英国统治如何促成一种新的经济、政治力量的兴起,并最终逼她交出政权。与道德转型相关的本书观点是:西方文明和印度文明的碰撞、印度先进分子顺应历史潮流的自我改变、印度民族运动的领导权和独特的斗争道路[5]。
二、有关印度文化的研究
印度文化丰富多彩,国内外在这一领域的研究多元且深刻,有从文化史的角度来解释的,有从文明交流或文化传统的角度来研讨的,也有从民族心理及思维方式来讨论的,还有从印度文化成因、完整性或全球化等方面来探讨的。
A.L.巴沙姆主编的《印度文化史》一书分四个部分[6]。前三部分是从印度历史的发展来说明印度文化在演进中取得的成就,特别是其丰富多彩的宗教教派与文化;第四部分则专门从与外国交往的历史进程中说明文化的交流与相互影响以及印度文化对世界文化的贡献。本书强调了近现代以来西方工业思想对印度传统文化的影响与改造,但其政治观点上存在着一些问题,如结论一章中认为英国同意印度独立,主要得益于英国少数有识之士的认识,而不提印度人民的民族主义实践,这从一个侧面反映着作者的大英帝国的情愫。G.T.加勒特的《印度的遗产》提出了印度在历史上留给世界的丰富的遗产,除了显性的众多古老雕塑和寺庙、宏伟的宫殿陵墓,更重要的是“三个印度”的文化:即城市文化、山林文化和连接这两种文化的村庄文化以及浓郁的印度宗教与哲学气息。本书对英国文化给印度带来的影响大加赞赏,当然,在这里书中也认为印度教和欧洲文化的未能有效融合的主要原因是因为英国人的统治,因为“英格兰从未认真地将印度视为一块‘移民殖民地’,而仅仅当作一块‘供剥削的殖民地’。”[7]阿马蒂亚·森的《惯于争鸣的印度人——印度人的历史、文化与身份论集》则讨论了许多印度社会历史文化问题。在他看来,争鸣的存在,固为民主政治的特征之一,若问源流,则其也是民主政治之滥觞。作者的逻辑是争鸣—宽容—民主政治。印度人喜好争鸣,意味着辩论环境的存在。许多不同的信仰与观点同时盛行于印度,实质上得益于对异端和对话的明确的或含蓄的接受。印度异端观念的领域极其广泛,无所不在,如此形成的必然是多元社会。多元社会存在的长远意义,即在保证了通向近现代世俗主义政体的道路可以通畅。总之,作者提出了自由、宽容、民主等价值观念在印度本来就有自己的传统而非西方专利[8]。与以上作品写作路径不同的是,一些学者将文化人类学心理学派的写作方法引入研究。美国华裔许烺光就属于其中的代表人物,并以研究国民性、民族心理见长。他的《宗族·种姓·俱乐部》将关注点集中于文化、亲族互动和个人的三者关系中,作者认为人的社会性需要首先要在与个人关系最紧密的家庭里满足,但家庭并不能满足人的所有社会性需求,因而还需要去相关社会组织(如印度的种姓)中去满足,在这种互动关系中,社会文化最终作用于个人,也就是说,个人的社会需要在中国、印度、西方不同文化模式中是如何实现或受到压抑的。就印度而言,作者将印度社会组织、印度教文化及印度教个人视为一个整体,揭示超自然中心的心理文化取向、母子关系占优势的亲族关系、片面依赖的行为取向、等级原则等相互作用的关系。其中,超自然中心的片面依赖取向表现在人际关系方面,就会形成印度人受领东西不一定要偿还的价值观念,这是一种非互惠关系[9]277-278。与许烺光研究有所类似的中村元的《东方民族的思维方式》则集中研讨了既受佛教影响又受不同具体文化环境熏陶的印度人、汉人、藏族和日本人思维方式的异同。作者通过研究印度人特色格言、谚语、神话、民间故事等来分析其独特的思维方式,对其具体论述包括印度人对普遍性的从属、与客观自然界的疏远、思维的内向性、形而上学性以及宽容与和解的精神等特点。作者提出印度人“的理想是顺从关于过去、现在、未来的永恒规律。”[10]
近年来,国内印度文化研究日趋成熟,出现了不少优质作品。刘建等人的《印度文明》[11]以古代篇、中世篇、近现代篇的历史发展脉络共24章,展现印度文明演进中的历史。全书展示了印度文明在血与火的碰撞中,在无声息的交融中异彩纷呈的特点,特别是到了近代,随着印度人现代意识、民族意识的逐渐觉醒,反殖民思潮、宗教改革、民族独立运动最终促成了现代印度文明的转型。尚会鹏的《印度文化史》以宗教为核心展现了印度不同历史时期的宗教、哲学、思想、科学、文化、艺术。在近代印度社会转型时期,作者认为印度一方面吸收西方文化素养,接受民主主义、世俗主义、自由主义;另一方面,印度也更珍视自己的传统文化[12]240。除专著外,近年来的期刊论文更是异彩纷呈。陈红兵在《印度文化精神探析》中认为印度文化虽以其多元复杂性著称,但印度文化本身具有完整的文化形式,是一种具有自身一贯性追求的文化范式。印度文化精神可以概括为和谐精神、出世精神和包容精神[13]。穆宏燕的《印度文化特征成因探析》则更为深入地指出了印度文化中的冥想建构了人与自然、社会的序位关系,由此形成了印度社会的差别意识与分裂意识,进而使印度社会不断亚种性化、宗教与政治派别林立。婆罗门用声音搭建起人与梵的联系,由此形成了印度文化中的声音崇拜和口口相传,进而导致婆罗门神圣地位的形成以及印度缺乏大一统王朝;另一方面,也同样因为婆罗门的作用又把一个分裂的印度以印度教统摄精神维系数千年[14]。姜玉洪在《印度本土文化与全球化》中提出了印度文化独具的“强烈的宗教性、极大的包容性、深刻的内省性、稳定的连续性”特性[15]。随着全球化影响的日益深入,印度文化逐渐开始追求物质生活,追求平等与自由的精神,但由于其传统思维定式等文化因素的作用,也使其对印度融入全球化进程有着顽固的文化阻滞力。
三、有关印度宗教的研究
严格说来,印度宗教是印度文化范畴的一部分。对于印度这个特殊的国度而言,宗教是印度文化中最重要、最富特色的。
在印度,宗教的教义和训诫被视为信徒修身养性的重要条件和必备品德。近代以前的古印度有众多法经和法轮的作品,《摩奴法典》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它并非是由国家政权颁布的法典,而是由婆罗门教祭司根据吠陀经典、习惯法律编成的教律与法律相结合的作品。《摩奴法典》虽然是在讲法,但是与之相关的内容只有1/4,其余大多是讲伦理道德。其核心内容是维护种姓制度:它宣扬种姓起源神话,强调不同种姓所具有的不同地位、权利及义务,规定尊崇违反种姓行为的奖惩并以来世的苦乐作为这种奖惩的补充[16]。可以说,这部法典在近代印度的影响仍然是不容忽视的。与之相类似,作为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最精彩的哲理插话和印度教最负盛名的经典,《薄伽梵歌》在近代得到了许多印度民族精英的青睐,提拉克、甘地都曾以这部经典为号角来进行反英斗争。这部宗教巨著的最大特点是“宣传行动的……人间正道是……行动(本身),而不管结果如何。这本书与其说是神学,不如说是伦理学,它的目的是维护旧社会的秩序。”[17]近代以来,不少西方学者开始以“他者”的视角来看待印度宗教与社会,出现了不少大师级的著作,除了马克思对印度教自相矛盾特点的脍炙人口的论述,马克斯·韦伯的《佛教与印度教的社会学》也凝练着西方人对印度宗教的理解:即印度正统的宗教思想是一种超越现实利益的奋力求取人生意义的思想。作者从种姓问题谈起,指向因印度社会被撕裂而造成聪慧有学识的群体和无学识的底层大众的分离[18]。马克斯·韦伯指出印度教的所谓转世轮回的救赎理论是超脱现实的负面理论,印度教伦理观并不鼓励印度大众改变现实生活的地位,对经济的影响则是因循守旧的传统思维。近些年来,随着西方对印度宗教研究的成熟,有西方学者开始归类整理相关学术大师的观点,G.R.曼达的《西方社会学家论印度社会:马克思、斯宾塞、韦伯、涂尔干和帕累托》强调了许多至今仍存争议的复杂的印度社会结构问题。该书比较了五位社会学家关于印度社会的观点:马克思和马克斯·韦伯偏重特定的未来印度社会的研究,赫伯特·斯宾塞主要关注的是英印殖民规则,而涂尔干和帕累托则试图以比较的观点观察印度社会。总体而言,五位社会学家研究的印度社会有两个相似点:印度宗教和种姓制度,而他们研究的其他方面则包括婚姻、家庭结构、从乡村社会、城市社会结构到政治组织、教育系统、经济情况和印度未来社会的进程[19]。印度宗教是一个不断变化发展、与时俱进的文化因子。有学者据此研究其与印度近现代历史发展的动态关系。肯尼斯·W·琼斯的《英属印度的社会宗教改革运动》讨论了近代印度宗教的社会文化转变进程。作者通过调查基督徒、印度教徒、穆斯林、锡克教徒的宗教发展情况,然后通过检视西方、穆斯林、印度教-佛教文明的不同的宗教传统及其相互影响,最终得出了20世纪印度成功进行的社会宗教改革运动是如何重塑本土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技术以及它在民族主义中的作用的结论。本书重在讨论外来的英国文明与南亚文明间的动态影响[20]。与此相类似的,苏珊·贝利的《从18世纪到现代的印度种姓、社会和政治》中谈到,18世纪以来,与宗教相关联的印度种姓现象虽然被殖民影响所淡化,但其依然是印度文化的特质。作者分析了从前殖民时期到20世纪末的300年间,种姓社会的观念、经验与实践的“变”与“不变”。依据历史和人类学方法,苏珊分析了印度经济和社会规则,她解释了种姓不是作为印度文化的本质,而是作为一个变量存在着的殖民前后次大陆的政治景观,与印度民族主义和现代国家的创建息息相关[21]。
在国内,早在20世纪50年代末,汤用彤的《印度哲学史略》就已在学术界取得了可喜的成就。作者认为,印度学说宗派虽较为复杂,“然其要义,其问题,约有共同之事三:一曰业报轮回,二曰解脱之道,三曰人我问题。”[22]2“轮回有二要义:一为身死而灵不灭;二为惩恶劝善,颜夭跖寿,均在来生受报。”[22]2“从无始来,人依业转,脱离苦海,自为急义。解脱之旨虽同,而其方法不一:曰戒律、曰禅定、曰智慧、曰信仰。”[22]3“吠檀多谓大梵即神我,梵我以外,一切空幻。梵我永存,无名无著。”[22]4该书提纲挈领地把印度宗教哲学繁复晦涩的内容总结出来,可以说为后续相关研究奠定了一定的基础。近年来,印度宗教问题日趋丰富与系统,代表学者有邱永辉、朱明忠、姚卫群、尚会鹏等人。邱永辉在《印度教概论》指出“无论从哲学或是实践角度,都无法整体上概括印度教的主要特征,所以难以给出一个准确的定义。”[23]25印度教的发展从来就不是作为一个单独的宗教存在,而是被西方学者冠之以国家名字的宗教传统,这也就决定了其本身存在的复杂性,作者因而认为印度教是一种生活方式和多个信仰体系。该书最后总结道:“印度教……其兼容并包的历史和终极统一的理念,其多元统一精神和世界眼光,为现代社会制度和物质主义思维的分裂性后果,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见解和重要的制衡力量。”[24]350朱明忠在《印度教》中阐释了世界上最古老的宗教之一 ——印度教,论述了它的起源与发展、教义教规、神灵祭祀、礼仪修行、哲学与道德、文学与艺术、风俗与习惯等方面以及它与佛教的相互争斗与影响。作者总结了印度教的基本特点是:一个古老而又富有青春活力的宗教;博大的包容性;一种多元信仰和文化的综合体;盛行偶像崇拜和祭祀主义;实行严格的社会等级制度;独特的瑜伽修行方式[24]绪论1-11。作者提出印度教徒所认为的达摩“多指人的行为规范、道德准则和社会义务等,属于一个伦理学的概念。印度教徒认为,不同种姓的人有不同的‘达摩’……在这里,‘达摩’显然是指不同种姓者应当履行的道德原则和社会职责。”[24]243印度教的美德包括“无所畏惧、内心纯洁、忠诚、自我克制、非暴力、布施和苦行”[24]247-249。姚卫群的《印度宗教哲学概论》则系统地阐释了印度哲学的起源、发展、主要宗教哲学流派。提出了“印度古代的伦理观念在相当程度上体现在印度的宗教哲学之中。这些伦理思想通常与有关宗教派别所代表的社会阶层或阶级有着密切的关系。大多数宗教哲学派别都主张要抑制人们自己的欲望,不少派别十分强调人们的出世生活”[25]336、347。的观点。对印度教而言,种姓是一个与其密切相联系的词汇,尚会鹏在《种姓与印度教社会》[26]中利用社会人类学家的调查报告及作者自己的调研以及大量文献资料,对种姓制度的起源、概念、构造特点、变化以及种姓与印度教、种姓与印度社会现代化以及种姓与印度教社会的理论等方面进行深入研究,该书对印度种姓问题的深刻描述,是解析传统印度社会道德问题的又一关键。以上各学者与专著相关的论文亦不胜枚举,兹不赘述,这里仅就笔者认为除专著外较有代表的两篇简述:邱永辉在《解析印度宗教多元化危机》中探讨了印度宗教民族主义与现阶段宗教多元化的矛盾,得出了教派冲突的矛盾加剧、民主政治出现危机以及这种教派政治和教派冲突所引起的混乱所掩盖的社会发展中亟待解决的真正问题,如贫困、失业、缺乏教育和医疗等。[27]文章所谈的时段是当代,但这些问题与近代印度宗教道德矛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是邱永辉在另一篇《印耶皈依之辩——殖民时期印度教与基督教的对话》则通过对英国殖民时期的宗教皈依改宗辩论的梳理,归纳了印度教就自身与基督教关系的三种基本观点:认为基督教是印度教的同义词;基督教与印度教是殊途同归;印度教比基督教更加优越。作者认为,对印度教而言,其对话的深层含义应该是印度作为受英国政治、经济挤压的弱势一方,在不得不进行必要变革的同时,如何使自己的文化根基和文化认同得以延续的问题[28]。
四、相关传记、演讲集等文史资料
管窥道德问题可以从历史人物传记、演讲集等文史资料中找寻蛛丝马迹。英国驻印总督传记是理解英国对印度道德影响的一个窗口,这方面的传记较少,笔者找到的只有马考莱的《沃伦·黑斯廷斯传记》[29]和《蒙巴顿》[30]。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由英国人撰写的人物传记多少有为该人物的殖民生涯歌功颂德之嫌。印度历史上的第一位和最后一位英国总督的传记虽然不处于同一时代,两位人物的性格、经历、在印度生活的时间都不相同,但都在完成大英帝国“神圣使命”的同时,对印度造成了极其深刻的影响。这两本传记对了解同一时期印度殖民上层的工作、生活也有一定的作用。总体而言,相对于近代早期资料的匮乏,随着教育、文化的发展和印刷、出版的普及,近代晚期印度本土政治、文化等方面的人物传记相对较多。甘地的《甘地自传》展现了甘地看似矛盾复杂,却又与印度传统民族精神一脉相承的思想行为:他出身名门却以苦行来践行他的平民思想;他为印度独立奋斗终生却为“对不列颠的忠心所驱使”而多次支持英国的不义战争;他诅咒资本主义文明却又不认为资本主义制度本身是万恶的。该自传体现了甘地在反对暴力、在性别、种姓、殖民矛盾等方面倡导人生命的平等价值;廉洁公正的政治影响与宗教敬畏等方面的伟大道德品质[31]。泰戈尔的《一个艺术家的宗教观——泰戈尔讲演集》展现了这位印度文学大师的宗教伦理思想倾向。泰戈尔虽然在文学领域名满天下,但与作者作品息息相关的仍然是其哲学思想。泰戈尔认为个人自我一方面屈从于物质及需求规律,从而执着于自我,追逐自我的私利,这是世界上一切侵略、暴力、不平等、剥削和欺诈的根源;另一方面个人自我也有更高的追求,即去认识最高之我,即神或梵,要求超越一切物质和力量的规律,丢弃个人的私利,亲证梵我合一,这是人类安宁和福祉的源泉。泰戈尔的思想源于传统印度哲学思想又体现着时代的特色,他的哲学是有神论,但又认为自然世界是真实的而不是虚幻的;他反对民族或国家观念,又希望印度独立;他痛恨英国的侵略,又欣赏英国在某些领域的成就;他憧憬印度独立,又反对暴力革命;他反对阶级不平等和贫富悬殊,又不主张取消阶级和私有财产。他认为解决这些矛盾的最好办法是同情和爱。泰戈尔矛盾又统一的思想表现出了印度传统宗教伦理与现代社会转型的矛盾[32]。拉耶的《普列姆昌德传》[33]则以大量鲜为人知的书信等第一手材料充分展示普列姆昌德从童年、少年、成年、壮年到晚年的传奇一生及其思想变化轨迹。该传记记述了这个外表朴实、其貌不扬的印度“小说之父”是如何写出区别于传统宗教题材、世外桃源题材,专以描述普通人生活特别是农民生活为题材的作品,以及如何同英国殖民者、印度帮凶及封建顽固势力展开斗争的事迹,书中也同样隐藏着主人公富有时代烙印的道德伦理标准:鞭挞传统社会的不平等与人性的扭曲以及殖民侵略等。
五、有关英国近代以来伦理思想的研究
可以说,作为近代“日不落”帝国的奠基性殖民地——印度,对英国的殖民争霸乃至帝国繁荣是至关重要的,也因此英国特色的资本主义伦理观对印度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近代以来,特别是工业革命时期,英国的资本主义伦理观日趋成熟,思想巨匠层出不穷。休谟的《人性论》中最重要的一个观点是对自宗教改革以来西方近代世俗人性观念的充分肯定,休谟指出“一切科学都离不开以‘人性’作为研究对象,各门具体科学最终都涉及‘人性’的某个方面。”[34]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是西方工业时代的思想巨匠对道德问题进行深入研究并影响后世的专著。斯密在整篇著作中以同情的基本原理来阐释赞许、藐视、仁慈、正义、克己等一切道德情操产生的根源,论述道德评价的原则、性质及各种美德的特征[35]。通过深入细致的分析,作者最终力图揭示被互利的现金交易关系和残忍的竞争关系所支配的适者生存法则。在近代英国资本主义工业伦理的形成时期,思想领域研究中约翰·穆勒的《功利主义》是集大成之作。其主要思想是维护个人自由与个性的发展,他肯定了边沁功利主义学派“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原理,对边沁学派的道德意识无差别的观点提出了修正,论述了功利原理的终极约束力是一种基于良心之上的情感,从而构筑起一个折中调和的伦理体系。作者提出,“如果功利是道德义务的终极来源,那么当这些难题相互矛盾时就可以借助功利原理来进行取舍。”[36]可以说,斯密与穆勒的伦理观点体现着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时代烙印。就与功利主义相联系的资本主义精神而言,与马克斯·韦伯所认为的新教徒“永远要以连续的、合理的资本主义企业经营为手段获得新的利润。”[37]所不同的是,维尔纳·桑巴特的《奢侈与资本主义》对资本主义研究另辟蹊径、见解独到,认为资本主义精神的主体是向社会上层看齐的社会中下层,这与马克斯·韦伯强调的清教“禁欲论”主体——资本家的观点很不同,作者强调从宗教的禁欲中解放出来的在现实生活里尽情享受社会生产成果的消费、在物质生活上的奢侈浪费以及在精神世界里到处弥漫着的情人与性是资本主义精神重要的原始动力。“奢侈……是它生出了资本主义。”[38]
近年来,国内的西方伦理学研究也日臻成熟,由于篇幅所限,这里仅就部分成果展开讨论。宋希仁在《伦理的探索》中对西方伦理思想做了较为系统与深入的分类与总结。作者或只讲某位伦理学家的思想要点,或介绍另一位伦理学家的主要伦理思想,或概括地讲一个历史时期的伦理思想发展的规律性,作者认为马克思是西方近代伦理思想集大成者的真正继承人,并在新的世界观基础上使人类的道德思考和伦理探索达到了新的高峰[39]。唐凯麟等人的《西方伦理学流派概论》一书将包括西方古代、近代和现当代在内的几乎所有比较重要的伦理学流派,划分为理性主义伦理学、感性主义伦理学、宗教伦理学、非理性主义伦理学、实用主义伦理学、心理伦理学、进化伦理学、元伦理学八个基本伦理学派,并对上述八个伦理学派做出了较为系统全面的评价,梳理出西方伦理思想的大致发展脉络。[40]书中把休谟与斯密的同情主义、边沁等人的功利主义伦理学放入感性主义伦理学中,独列宗教伦理学与进化伦理学,这些分类著述将英国近代伦理思想放入整个大的西方伦理学派,对从整体上把握、吸收西方伦理学的思想精髓大有裨益。除专著外,王学进的论文《西方功利主义伦理学的道德目的论析评》将西方伦理学发展史上道德的目的分为利己主义、神学目的、义务论和功利主义,指出了功利主义相对前三种的进步性,同时也不讳言功利主义的狭隘与不足[41]。
六、有关英国对印度殖民影响的研究
英国对印度的殖民影响是复杂的,其殖民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本国的发展与繁荣,因而印度遭受的伤痛是巨大持久的,但与此同时,新印度的生长因素也因为同样的殖民不断发展壮大。国外有关英国殖民影响的研究在诸多方面已有所探讨,这里仅就笔者熟悉的几部专著展开讨论。《孟加拉:英国在东印度的桥头堡1740—1828》一书指出,英帝国在南亚的统治始于孟加拉、比哈尔、奥里萨。英国至迟至1765年控制了大部分地区,但早在1740年就在这里有强有力的影响。东印度公司的统治是深入的,包括了过去印度行政长官不能触及的地区,它实现了对诸如比哈尔的警官、大酋长、地主的政治整合。在新的英印关系架构中,孟加拉有一定的发展,英国人毫无疑问带来了当地社会生态的发展,但作为商人的英国人几乎没有带来任何生产组织方式或工农业技术的改进。新统治者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德里或印度行政长官那里转移现金财富到伦敦或中国[42]。美国的托马斯·迈特考夫著有《统治的意识形态》。该书指出,从18世纪中期开始,随着英国对南亚次大陆的征服,英国人不得不面对一系列的问题来巩固他们的统治,人数上不占优势的他们采取了不同的策略来调整他们的权威,分享有限的权利与资源给部分印度人。根据殖民根本利益和本质特点,英国人规定了哪些印度人能有限分享,哪些人不能享受。(英国的统治)在印度留下一种印记,这种印记是英国人给印度的不同群体以热情的许诺,以便他们在公共竞技领域,为族群利益而争权夺利[43]。C.A.贝利的《印度社会与英帝国的形成》一书在莫卧儿帝国的衰落、英国东印度公司贸易和城市殖民扩张以及英国对印度资本主义的作用方面,提出了一些新观点。就最后一点而言,贝利探讨了自19世纪早期印度的社会生态、社会组织和意识形态方面发生的变化,分析了印度反抗殖民主义的性质。作者提出:与英帝国合作的“印度商人为英国兰开夏的商品在印度东部及南部的售卖建立了一个完整的内陆零售体系,同时也对世界市场持续供应着印度的棉花和谷物。”但对印度广大的财富生产者农民而言,“与巩固英国统治相伴的‘税收榨取’破坏了农民对新的农业生产方式的投资。”[44]安纳德著有《不可接触的贱民》[45],他在书中谈到的这个群体指的是四种姓之外印度最低下的一个群体,具体指的是扫马路和扫厕所的人。全书反映了这个群体在20世纪30年代被英国殖民者及本国传统惯性奴役和迫害的生活,以及这个群体为争取生存权利的斗争经过,最后,通过一个现实主义诗人之口,指出这种不合理社会现象的出路在于印度摆脱英国殖民、提升贱民的社会地位的论断。就英印关系联结的一个重要载体——土邦王公而言,他们在历史中的活动往往是英国殖民意愿得以贯彻的重要一环,所以研究这个群体也很有必要。美国芭芭拉的《印度土邦王公和他们的国家》[46]认为,虽然印度土邦王公被讽刺为东方暴君和英国人的走狗,但事实上并不是英国人创造出傀儡的印度王公,他们生而如此。芭芭拉·拉姆萨克指出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完美的政治家,印度独立前,他们一直保持着很大的自治权。作者追溯了印度王公从前殖民时期到作为英国殖民系统中代理人的历程。本书的创新之处是王公们既对英帝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也为近代南亚的发展有积极的影响,王公们以一群政治家和艺术赞助者的姿态留于史册。
近年来,国内一些专著在部分章节讨论了英国殖民印度的影响。邱永辉等人的《印度世俗化研究》一书就作为印度社会变迁之一的世俗化问题展开讨论,作者指出:“当17世纪西方世俗主义兴起之后,借助于西方科学技术的手段和工业化的成果,它的‘浮士德’式的向外进取的势头,再加上基督教本身的普世扩张精神”[47]开始向印度各邦渗透,受其冲击的影响,印度的世俗化宗教改革、民族主义改良政治运动不断向前推进,在此期间,印度的教派主义纷争也愈演愈烈。另一部编著《印度商人》的重点也未从英印关系展开,而是从“神的商人”开始谈起,讲了“‘超自然中心论’的神与人、‘钱与神’、‘为神赚钱’”等宗教与商业关系的问题,然后以时间为线索,谈了古印度商人、印度独立运动中的商人、印度独立后的商人。就近代英国对印度商人的影响而言,作者提出“经济上的剥削和精神上的压迫,最终导致了近代商人的觉醒,他们在印度独立以前的民族主义运动中,起着重要的作用。”[48]与上述专著不同的是,2007年出版的汪熙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则围绕英国早期殖民载体——东印度公司在1600—1858年存续期间对印度军事、政治、经济等方面的掠夺与奴役展开论述,作者先后讨论了东印度公司的形成、军事扩张、分门别类与系统地转移印度财富,直至爆发印度民族大起义后英国政府接替公司继续统治等几个问题,充分揭露了其殖民性的特点。作者总结道:“英国政府出了一笔很大的代价自东印度公司股东手里把它们在印度占领的土地和掠夺印度的权利买过来,但是这笔买卖,英国政府没有付过一个铜板,付钱的人是印度人民。”[49]
国内学术界相对于专著的分散论述,论文方面则对此问题有集中的讨论。郭家宏的《论英国对印度殖民统治体制的形成及影响》认为北美殖民地的独立某种程度上影响了英国的对印殖民政策,使英国政府改变了直接掠夺财富的做法,代之以积极反腐,努力发展教育,其结果促进了当地殖民机构的完善,净化了印度文官的殖民思想,化解了英印的直接冲突;对印度而言则破坏了当地原有的社会结构,奴役了本地人民,也促成了印度的统一。作者认为,英国殖民对印度的积极影响是有限的,一些地区在遭受殖民侵略后的发展更多的是与其之前已有的发展水平相关[50]。王俊周的《英国殖民统治与印度现代化》则更多地从英国影响的积极方面加以分析,作者指出,英国长期的殖民统治,虽然使印度人民陷入了殖民奴役的苦难,但也使印度传统的自然经济解体,市场经济得到了发育,印度的民族经济得以整合;另一方面,传统的王公割据状态被彻底打破,代之以议会民主制度和联邦制的统一;第三方面,随着英语的普及,印度打通了与欧美民族交往的语言障碍,这样,在印度独立后,市场经济、民主制度和被普及的英语就成为印度现代化发展的动力[51]。李士珍的《沃伦·黑斯廷斯与英国在印度的殖民知识生产》就英国对印度殖民文化影响的具体内容展开了论述。文章指出,印度总督沃伦·黑斯廷斯当政时,除了组织人力大力搜集印度山川河流、物产矿藏,还资助对印度文化的研究,整顿、重构印度的司法制度,以构建英国文明统治印度文明的合法性,强化印度的宗教隔阂。这种殖民知识的生产在客观上对印度的社会发展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在本质上则是为英国统治服务的[52]。陆梅的《论近代印度社会经济结构的特点与中产阶级的形成》则指出在前殖民时期,印度莫卧儿帝国内部尽管社会固化,但官僚体系中的官员、众多学者和大量商人都是未来中产阶级产生的重要群体,英国的殖民统治使印度的中产阶级逐渐形成并有所发展[53]。本文的遗憾之处是并未阐释英国是如何对印度中产阶级的形成构成影响的。
综上所述,关于与大英帝国影响下的印度社会道德转型问题相关的国内外研究已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并呈现出一些新的变化,如重视对历史文化规律的总结,关注许多具体深层次问题,强调对基本理论和概念的解析等。总体来说,学界在对印度历史发展脉络进行系统梳理的基础上,对近现代印度宗教文化的整体关注和研究已较为丰富,同时在深挖英国近代伦理思想的同时,已对英国殖民入侵带给印度社会的诸多影响有不少探索,但对同时期印度社会道德转型这一具体问题则仍有待廓清,相关文献的搜集、整理以及翻译仍有待深入,由英国殖民引起的印度社会的中时段探究仍有待加强,因此,有必要在前人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做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