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景帝更立太子的政治史分析
2019-12-16代剑磊
代剑磊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在中国古代社会中,每逢政治权力交割,极易发生血腥惨案。即便在正常状态下,诸王对于皇位继承权的明争暗斗也是如火如荼。而如何改变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不仅需要朝堂势力的角斗,还需应和在位皇帝喜好的偏转。纵观中国古代历史,“立长立贤”的政治选择,贯穿了整个历史,也撩拨着皇帝的政治思考。而“易太子”又是一种特殊的政治事件,其背后原因错综复杂,实践过程较为艰难。秦始皇因生前较早明立太子,从而引发“沙丘之谋”,影响秦朝的政治命运。西汉虽汲取秦制的优点,但皇帝集权制的弊端也被沿袭下来。故无论汉高祖更立太子的尝试到武帝“巫蛊之变”的惨剧,或是霍光的“朝堂决断”,还是成帝的“无子更立”的无奈,政治继承权的常态承袭时而会发生偏转。与本文相关研究已存些许(1)参见邓伟平《析栗太子被废》,载于《哈尔滨学院学报》2007年第10期;秦进才《周亚夫与栗太子被废新探》,载于《石家庄学院学报》2001年第5期;储军军《汉景帝传位梁孝王事件发微》,载于《宁夏大学学报》2017年第6期;苏鑫《汉代储君制度研究》,吉林大学博士论文2016年;金卫娟《西汉“欲废太子而不能”现象探析》,西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5年。,但侧重点有所不同,论述各存优弊。本文截取汉景帝更立太子为切面,通过诸侯王势力变化与外戚历史记忆的影响为论点,分析汉景帝两立太子的内在转变及动态的政治发展。
一、兄弟之约
相比其父汉文帝继承皇位的坎坷,刘启继承大统的过程显得较为容易。仅在汉文帝承继皇位几个月后,即元年正月,立太子之奏请便被有司官员陈立朝堂(2)《史记·孝文本纪》载有司言曰:“蚤建太子,所以尊宗庙,请立太子。”。而从有司的表述中可知,这时的请立太子是由于有一定的政治原因。《史记·孝文本纪》载:
有司言:“豫建太子,所以重宗庙社稷,不忘天下也。”上曰:“楚王,季父也,春秋高,阅天下之义理多矣,明于国家之大体。吴王于朕,兄也,惠仁以好德。淮南王,弟也。秉德以陪朕,岂为不豫哉!诸侯王宗室昆弟有功臣,多贤及有德义者,若举有德以陪朕之不能终,是社稷之灵,天下之福也。今不选举焉,而曰必子,人其以朕为忘贤有德者而专于子,非所以忧天下也。朕甚不取也。”有司皆固请曰:“古者殷周有国,治安皆千余岁,古之有天下者莫不长焉,用此道也。立嗣必子,所从来远矣。高帝亲率士大夫,始平天下,建诸侯,为帝者太祖。诸侯王及列侯始受国者,皆亦为其国祖。子孙继嗣,世世弗绝,天下之大义也。故高帝设之,以抚海内。今释宜建,而更选于诸侯及宗室,非高帝之志也。更议,不宜。子某最长,纯厚慈仁,请建以为太子。”上乃许之。因赐天下民当代父后者爵各一级。[1]532
汉文帝与有司对答内容表明,此时的“立太子”举动可以窥视汉文帝的政治意图,通过强调“子孙继嗣……天下大义”的政治秩序,明确皇位合法性及继承原则。其中文帝欲擒故纵地提出吴王、淮南王等较长辈分的继承权优势,但在继承位序上,意图确立子孙承嗣的原则。而究其原因,无非是与其继承皇位是受到汉初功臣集团的推举原因有关。然则后文又载“封将军薄昭为帜侯”,或为薄氏与代王集团共同操作的政治活动。而景帝之母窦氏本非文帝之后,文帝早为代王时,曾生四男,后皆病死,代王后亦早亡[1]2393。此时景帝为文帝长子,在立长的原则下,立为太子是优先选择,其母窦氏也于同年三月立为皇后。
稳固政治根本之后,文帝便对朝堂政局展开调整。委派亲信占据朝局重要职位、加封高帝功臣、出谴在京诸侯回到封地等一系列的政策开展,基本保证了文帝的政治权力。但除了朝堂内政外,自汉初起诸侯王的威胁对于曾为代王的文帝来讲是最熟悉不过。二年三月,便通过立赵幽王之子刘遂、辟疆为赵王、河间王,立刘章、刘兴居为城阳王、济北王,有效地分割了齐、赵的诸侯王领地,进而削弱其势力。同时,又立其子武、参、揖(胜)为代王、太原王、梁王[1]537。后更立武为淮阳王,以代尽与太原王参,文帝十二年,梁王早卒,淮阳王迁为梁王。从分封地域关系看,文帝对梁地较为看重,立其“爱幸异于他子”的小儿子为梁王,其后又使刘武辖梁地。
汉文帝后七年六月,驾崩于未央宫,景帝则顺利继承皇位。而兄弟之约,便是出现景帝即位后一次酒宴上。“千秋万岁后传于王”,短短几个字使梁王产生了政治幻想,当时虽“辞谢,虽知非至言,然心喜。”[1]2532其母窦太后也心怡然。但却遭到了窦婴的强烈反对,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上何以得擅传梁王?”[1]2535窦婴之言显然是维护文帝所建立的“子孙承嗣”的政治传统,但何以使景帝说出此言,《史记·孝景本纪》载其当时状态为“酒酣”而非酒醉。故分析其深层原因,还需回到酒宴所处的政治时空背景中。《史记·梁孝王世家》载曰:“二十五年,复入朝。是时上未置太子也……其春,吴楚齐赵七国反”,又“孝景帝三年正月甲子,(吴王)初起兵于广陵”,西汉以十月为首,故可判断酒宴发生时间为孝景帝三年十月诸侯王朝请时。然而在三年十月,晁错凭借“薄太后丧制礼仪”的原因,对诸侯王进行一定规模的削地举措(3)《史记·袁盎晁错列传》曰:“三年冬,楚王朝,晁错因言楚王戊往年为薄太后服,私奸服舍,请诛之。诏赦,罚削东海郡。因削吴之豫章郡、会稽郡。及前二年,赵王有罪,削其河间郡。胶西王卬以卖爵有奸,削其六县。”。西汉初年起,诸侯王势力始终是汉中央政权的潜在威胁,早在文帝在位时,晁错便多次奏请削减诸侯王封地,但并未采纳。景帝即位后,晁错再次朝请得到许可(4)《史记·吴王濞列传》记:“景帝即位,错为御史大夫,说上曰:‘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故孽子悼惠王王齐七十二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城,兄子王吴五十余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隙,诈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文帝不忍,因赐几杖,德至厚也。不改过自新,乃益骄恣,公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逆。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文帝时,“贾生数上疏,言诸侯或连数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1]3034,虽未直接削减,但仍采纳其“众建诸侯少其力”的原则,有效调整了诸侯王封域(5)《汉书·贾谊列传》:“‘今淮南地远者或数千里,越两诸侯,而县属于汉。其吏民徭役往来长安者,自悉而补,中道衣敝,钱用诸费称此,’其苦属汉而欲得王至甚,逋逃而归诸侯者已不少矣。其势不可久。臣之愚计,愿举淮南地以益淮阳,而为梁王立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阳。梁起于新郪以北著之河,淮阳包陈以南揵之江,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破胆而不敢谋梁,足以捍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陛下高枕,终亡山东之忧矣,此二世之利也。”。刘武徙封梁王,正是出于汉中央对地域空间的主观调控,成为保障中央的政治、军事屏障。
其实,在景帝初年,削藩的政策便开始调整,首先,对于汉中央的另一威胁:匈奴景帝回避了直接对抗,于继位元年四月谴御史大夫北上和亲,二年秋,和亲完成。从《孝景本纪》与《景帝纪》等相关记载中不难发现,这一时期并未与匈奴大规模的对抗,极大缓解了汉中央的生存压力。此外,景帝二年三月广封其子为王,延续了文帝的诸侯王政策(6)《汉书·景帝纪》曰:“立皇子德为河间王,阏为临江王,馀为淮阳王,非为汝南王,彭祖为广川王,发为长沙王。”。然而“兄弟之约”仍有一种可能,便是景帝的政治性试探。其实,不光针对吴王、齐王等,梁王地处中原,天下劲兵之处,封地甚广,又同为文帝之子,且深得窦后喜爱,政治继承权更有优势,可完全复制文帝即位,兄终弟即的经历。故而窦婴才会以“父子相传,汉之约”的说法终结约定的达成。但梁孝王终未放弃等待“太子位空置”的机会。何以景帝没有选择于早立太子,而使政治继承权成为梁王的政治期望。其中很大原因是薄皇后无子所造成,景帝尚为太子时,薄太后以薄氏女为妃,后而为薄皇后。无子无宠的原因致使在薄太后去世后,失去政治庇护而被废,于六年秋七月被废。正是由于这样的政治继承权空白期,才会给“兄弟之约”创造出历史背景。
总体而言,“兄弟之约”绝非景帝的酒后之言,虽然未有嫡子,但景帝并非无子,故而选择梁王之说,是汉景帝承沿时势的政治谋略。但三年春正月七国之乱爆发,此时无论景帝还是梁孝王,生存成为其首要之事,约定之事也被暂时搁置。
二、从栗太子到临江王
景帝三年春,吴、楚、赵等七国兵起西向,经过数月的征伐,兵乱即止。晁错虽做了皇权政治的牺牲品,但汉中央的胜利不仅稳定了整个国家政治局势,而且创造出更为直接的削藩时机。战罢,汉景帝便开始着手整顿七国封地,“立楚元王子平陆侯,刘礼为楚王。立皇子端为胶西王,子胜为中山王。徙济北王志为菑川王,淮阳王余为鲁王,汝南王非为江都王。齐王将庐、燕王嘉皆薨”[1]561,又“徙衡山王王济北,所以褒之……庐江王边越……故徙为衡山王,王江北。淮南王如故”[1]3746。通过一系列的徙封与新封,汉景帝重新规划了关东诸侯王的封域空间。四年春,复置诸关用传出入。应劭曰:“文帝十二年除关无用传,至此复用传。以七国新反,备非常。”七国之乱虽已平定,但是对汉中央形成了巨大的冲击,也足见汉初关外诸侯王对汉中央的政治影响。
汉景帝四年四月,立其长子刘荣为太子。汉景帝之所以选择此时立太子,很大原因是受到七国之乱的影响,因为立太子则明确了政治继承权,以应文帝“子孙承嗣”的皇位继承原则。当然,太子位置长期悬空,也不利于朝局的稳定。此外,七国之乱中梁王曾阻挡吴楚西进步伐,时历三月,才给周亚夫足够的时间来部署。平定七国之乱,梁王所在的梁地有效阻击了齐、吴等地的合并,进而对各个诸侯王兵力的分割打击。“其后梁最亲,有功,又为大国,居天下膏腴地,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四十余城,皆为大县。”[1]2533多次入京,景帝皆给了极高的礼遇,或有意终结“兄弟之约”的可能。在辅佐太子的人员上,景帝选择了窦家外戚及七国之乱的功臣窦婴。相比其他功臣的分封时间,窦婴,于吴楚之乱刚平便被立为魏其侯,再加窦氏宗亲的身份,足见景帝对其重视。而任为太子傅,也显现出景帝着力培养刘荣作为其政治继承人。不过再结合酒宴“兄弟之约”中窦婴之言,或也有履行高祖之制,汉家之约,从而彻底断了梁王即位的可能性。
刘荣的太子之位存续时间较为短暂,还没有等到景帝驾崩,于七年便被废为临江王。时而“兄弟之约”再次给了梁孝王想象的空间,其母窦太后也有意以孝王为其后嗣。但被袁盎等皆以为不可,言:“‘不可。昔宋宣公不立子而立弟,以生祸乱,五世不绝。小不忍,害大义,故《春秋》大居正。’由是太后议格,遂不复言。王又尝上书:‘愿赐容车之地,径至长乐宫,自梁国士众筑作甬道朝太后’”[2]535。
然则袁盎之言并非振聋发聩,也非新角度的分析,其重要原因乃是汉中央官的集体政治意识。从窦婴到袁盎,这样的政治集团群体所共有的政治意识是窦太后也无法与之抗衡的,且文帝即位初,并明令其继承权原则,从政治形势上,窦太后也无言再请。但梁王由此恼怒,派人西进关中,刺杀袁盎,故而受到景帝猜忌,二人关系十分紧张。后因馆陶公主调解而缓和,至此之后便彻底断绝了他的皇帝梦。但断其继承幻想的根本是景帝的第二次新立太子。
临江王,本分封刘荣之弟阏于,四年秋七月早亡,临江地归汉中央辖有。后栗太子被废,景帝再使其为临江王。但废太子的命运并不完美。景帝中元二年三月(临江王四年),废太子的命运便走到了终点。
四年,坐侵庙堧垣为宫。上征荣。荣行,祖于江陵北门。既已上车,轴折车废。江陵父老流涕窃言曰:“吾王不反矣!”荣至,诣中尉府簿。中尉郅都责讯王,王恐,自杀……荣最长,死。[1]2568-2569
虽不知郅都是否会因刘荣“坐侵庙堧垣为宫”会判死刑,但何以会因恐而自杀?不过,可以联系其他几个相关案例分析其生死的可能性。其一,内史晁错侵占庙壖垣案(7)《史记·袁盎晁错列传》载:“内史府居太上庙壖中门,东出不便,错乃穿两门南出,凿庙壖垣。丞相嘉闻,大怒,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错闻之,即夜请间,且为上言之。丞相奏事,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请下廷尉诛。上曰:‘此非庙垣,乃壖中垣,不致于法。’丞相谢,罢朝,怒谓长史曰:‘吾当先斩以闻,乃先请,为儿所卖,固误。’”。壖垣,庙境外之墟边也。但作为政敌的申屠嘉因此请求景帝处死晁错,但被景帝狡辩而赦免晁错,后悔本可先斩后奏。其二,丞相李蔡侵地案(8)《史记·李将军列传》记:“蔡以丞相坐诏赐冢地阳陵当得二十亩,蔡盗取三顷,颇卖得四十余万,又盗取神道外壖地一亩葬其中,当下狱,自杀。”,结果是当下狱,自杀国除。
可见,侵庙壖垣的确是触犯律法的事情,且惩处结果为死刑。因此,若刘荣确为侵地,其罪当诛,若皇帝有心干预,其罪也可豁免。但江陵百姓言语为“吾王不反也”,或为朝局之祸。临江王虽亡,但在其被废的同年四月,胶东王刘彻被新立为太子,即后来的汉武帝。
三、朝局:废与立
刘荣为太子仅四年,便废为诸侯王。顾炎武《日知录》云:“然亦有帝子而称母姓者,如栗太子、卫太子、史皇孙之类,则以其失位而名之也。”[3]1019而关于栗太子被废时间,史籍记载多有冲突。主要有以下几种:
《史记·孝景本纪》载为“七年冬,废栗太子为临江王”,《汉书·景帝纪》曰:“(七年)春正月,废皇太子为临江王”[4]144。《史记·梁孝王世家》记二十九年(景帝七年)“十一月,上废栗太子”,《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载:“(景帝七年)十一月乙丑太子废”,临江国记“(七年)十一月乙丑,初王闵王荣元年,景帝太子,废。”《汉书·诸侯王表》曰“:七年十一月己酉,以故太子立。”《两汉纪》言“七年冬十有一月庚寅。日有食之。春正月。皇太子荣废为临江王。”[5]144《史记志疑》云“两者两误,应当三月乙丑”[6]269。《资治通鉴》记:“十一月,己酉,废太子荣为临江王。太子太傅窦婴力争不能得,乃谢病免。”[2]533
秦进才虽有考证,但无具体时间,断以七年十一月至三月为限[7]。“七年冬”与“十一月”之间相互联系,故可摒除之间冲突,则主要争端即为“十一月”与“春正月”。王叔珉考证应为春正月[8]416。此处须区分“废”的词性表达,需分清动词与修饰词。笔者以为记载应是“废栗太子”与“废太子为临江王”两件事。十一月太子被废,春正月,徙封为临江王。《绛侯世家》载:“景帝废栗太子,丞相固争之,不得。”[1]2522而《孝景本纪》记为“春正月,免徒隶作阳陵者。丞相青免。二月乙巳,以太尉条侯周亚夫为丞相。四月乙巳,立胶东王太后为皇后。丁巳,立胶东王为太子。”[1]564
更立太子是国家大事,势必会牵扯到朝堂政局,且栗太子在位三年,又有功臣外戚的窦婴辅佐。及至七年,其政治势力已初现规模,故有“上废太子,诛栗卿之属”[3]3352。首先可以断定“固争之”的丞相为陶青,还有太子傅窦婴,周亚夫此时尚为太尉。宋人王益之直接将丞相篡改为太尉周亚夫。[9]161七年二月,陶青与景帝多次争论,被罢免,后改任亚夫为相,并罢太尉官。此番人事调动则另有深意。旧相陶青,高祖功臣开封侯陶舍之子。史籍记载很少,曾在七国之乱后,群臣朝请诛杀晁错。作为功臣集团,其政治立场当为持守高祖旧制,维护自身利益。祝总斌认为汉初丞相有一定的议政权力,每逢大事,皇帝需与之公开探讨再做决定[10]35-39。再观察汉初丞相的变迁,萧曹、陈平、申屠嘉以致后来的刘舍,皆是在位而亡。陶青于七年二月中途被免,罢免很大原因受到栗太子被废的影响。作为太子傅的窦婴也对废太子事件数争不止,后谢病归隐。后在刘荣自杀前曾相助于栗太子刘荣。“临江王征诣中尉府对簿,临江王欲得刀笔为书谢上,而都禁吏不予。魏其侯使人以间与临江王。临江王既为书谢上,因自杀。”[1]3805-3806
中尉卫绾同样被牵入此次政治风波当中,其因“栗卿之属”的政治背景本应当诛,后赐告归。不过仔细分析,卫绾为代大陵人,而栗姬为齐人,并非直接亲属,极有可能为栗太子一派代表。在废立太子一事中,深深地牵扯到朝堂政局的人事任免。景帝七年,先罢免丞相青、中尉绾、奉常张欧(9)《汉书·百官公卿表》记景帝五年“欧为奉常”,七年“酂侯萧胜为奉常”,又见《汉书》载:“张欧字叔,高祖功臣安丘侯说少子也。欧孝文时以治刑名侍太子,然其人长者。景帝时尊重,常为九卿。”张欧本深得景帝看重,但却未言其原因而罢免,再结合武帝时期的任官经历,可见,此次废太子事件中,张欧也因维护栗太子而罢黜。,而后改任亚夫为相,郅都为中尉,萧胜为奉常,也可从另一角度窥视栗太子一党的政治势力。
但栗太子到底为何而废,即使在稀少的秦汉史料中,也并无其如海昏侯一般的悖逆举动,那其原因究之为何?笔者以为栗太子被废是受到其母栗姬及其政治势力的极大影响。刘荣被废的前期,其母栗姬正受到馆陶公主与王皇后的后宫攻势,但汉景帝尚在迟疑,使其下定决心的是大行之请的出现。
王夫人知帝望栗姬,因怒未解,阴使人趣大臣立栗姬为皇后。大行奏事毕,曰:“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景帝怒曰:“是而所宜言邪!”遂案诛大行,而废太子为临江王。[1]2397
大行,《史记索隐》曰:“礼官”,服虔曰:“天子死未有谥,称大行。”晋灼曰:“礼有大行、小行,主谥官,故以此名之。”瓒曰:“大行是官名,掌九仪之制,以宾诸侯。”又景帝中六年载:“更命廷尉为大理……大行为行人……典客为大行”[1]566。武帝太初元年更名行人为大行令。大行本职不同有司,无朝请立皇后太子之责。大行朝请,正是皇后之位的空缺,“六年秋九月,皇后薄氏废”[3]144,以国家礼制来请奏。而其子已为太子,母凭子贵,本似理所应当,但景帝认为这不是大行之职可干预的事情。后宫纷争与前朝政局的紧密结合,是景帝无法容忍的政治现象,也促使了废太子事件的提前发生。
大行之请虽为人唆使,但于景帝而言,较为突然,绝非二者的串谋。故并无直接将太子降为临江王的直接计划。中间势必存在一个政治发展的过程,且废太子事件的发展需要一定的时间展开,继而窦婴、陶青的出面,而后便有“而废太子为临江王”的记载。而现存史籍的时间冲突,便是混乱了这一历史事件的动态发展过程。
四、历史记忆与外戚关系
韩安国曾评景帝废太子之事,其言:“临江,適长太子,以一言过,废王临江,用宫垣事,卒自杀中尉府。何者?治天下终不用私乱公。”颜师古注曰:“景帝尝属诸姬子,太子母栗姬言不逊,由是废太子,栗姬忧死也。”两者的论点都集中在“一言之过”,但到底是什么样的话使汉景帝做出废太子的举动?语言的真正魔力并非仅限于其表达的内容,而其终归属于由什么人说、什么时候说的问题。
《史记·外戚世家》记:“景帝尝体不安,心不乐,属诸子为王者于栗姬,曰:“百岁后,善视之。”栗姬怒,不肯应,言不逊。景帝恚,心嗛之而未发也。”[1]2397栗姬“言不逊”的源起,便是对景帝百年之后善待诸子的拒绝。而景帝对栗姬的言语,到底是夫妻之间的枕边之言,还是如“兄弟之约”的政治考察,史籍未明记载。二者夫妻多年,景帝当是深知栗姬的性格特征,而在自己“尝体不安,心不乐”的境况下,栗姬具体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汉景帝得到了什么样的政治预警信息。
但景帝为何有这样的“嘱咐”,其根本原因是关于汉初吕后的历史记忆。历史对人的影响可分为长期性与短期性。汉高祖驾崩,惠帝即位后,吕后一方面开始残害高祖其他子嗣,另一方面安排吕氏宗族占据朝堂要职,并侵夺刘氏诸侯王封地。而其后文帝与齐王的继承权选择上,其外戚关系成为取胜的要素之一(10)《史记·高后本纪》云:“‘齐悼惠王高帝长子,今其嫡子为齐王,推本言之高帝嫡长孙,可立也。’大臣皆曰:‘吕氏以外家恶而几危宗庙,乱功臣。令齐王母家驷,驷钧恶人也,即立齐王,则复为吕氏。’欲立淮南王,以为少,母家又恶。乃曰:‘代王方今高帝见子,最长,仁孝宽厚。太后家薄氏谨良。且立长故顺,以仁孝闻于天下,便。’”。此处需回顾汉文帝即位初期在代地的宫廷政治,“而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为帝而王后卒。及代王立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1]2393代王后及其四子之死,史籍未明记载,但结合其死亡时间,是代王立为帝时,正是剪除吕氏之乱后所奠定的政治环境。还可参见武帝末年立少子弗陵为太子而杀其母的例子(11)《史记·外戚世家》载:“左右对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帝曰:‘然。’是非儿曹愚人所知也。往古国家所以乱也,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女不闻吕后邪?”。从中可知,吕氏之乱的政治意象影响了后世皇帝选择继承人的标准。还有“诛栗卿之属”的实施也可体现栗姬拒绝景帝托孤,是担心汉初“吕氏作乱”的事件再次上演。短期性的历史记忆使得汉景帝对其身后政治规划有了重新的构建,而栗姬其亲属的势力也是无法回避的原因。
苏林曰:“栗太子舅也。”如淳曰:“栗氏亲属也。卿,其名也。”《史记索隐》曰:“栗姬之族也。”《史记正义》引颜师古曰:“太子废为临江王,故诛其外家亲属也。”
在废栗太子后,除了朝局重新洗牌,对栗氏亲属外戚势力也进行了根除,创造新的政治局面。外戚关系对汉初政局有着重大的影响作用。然则,废太子之起因便是外戚关系处理不善,政治利益失衡所导致的结果。刘荣立为太子后,景帝其姐馆陶长公主刘嫖有意攀附栗姬,欲使其女为太子妃,以加强外戚关系,却遭到了拒绝(12)《史记·外戚世家》曰:“栗姬,齐人也。立荣为太子。长公主嫖有女,欲予为妃。栗姬妒,而景帝诸美人皆因长公主见景帝,得贵幸,皆过栗姬。栗姬日怨怒,谢长公主,不许。”。栗姬“小女人”的性格极大地影响了刘荣太子地位的稳定性。馆陶公主,作为景帝的亲姐,窦后的爱女,曾多次调解景帝、梁王之间的关系。且其夫也位列汉初功臣集团序列,纵及至窦太后逝世,“遗诏尽以东宫金钱财物赐长公主嫖”,足见其影响作用。长公主并未放弃与皇帝结亲的目标,转而选择了王皇后,这种机会对于庶子的胶东王来讲,或是一个天大的机会。各有所需的政治利益极易促成一种政治交易的达成。自此,二人便展开对栗姬的政治攻势。首先疏离了景帝与栗姬之间的关系。
“而日谗栗姬短于景帝曰:‘栗姬与诸贵夫人幸姬会,常使侍者祝唾其背,挟邪媚道。”景帝以故望之’”[1]2397。再者,栗姬“言不逊”促使“景帝恚,心嗛之而未发也”。
此可视为动摇景帝更立太子的基础。而大行之请正是触碰到景帝政治治理的底线,故成为废太子的直接原因。这虽然是王皇后唆使之策,但正是看准景帝恼怒、厌恶栗姬的时机。一系列的朝堂与后宫之间的“组合拳”,致使景帝废黜栗太子,而栗姬的“太后梦”彻底泯灭。其子被废,封至远疆,不久便忧患而终。中元二年三月,刘荣自杀于中尉府。
当然,仅是宫廷内部的争斗,对于成长于皇宫内的景帝来讲,深知其内在缘由。长公主与王皇后一方面抹黑栗姬,一方面也不断为胶东王造势。然则人的心理正是由于产生对比后,才更容易区别事物好坏。从出生天象到形象外貌的思想渗透,景帝渐而开始偏爱胶东王,于四月先立其母为皇后,再立其为太子,并任“长者”卫绾为太子傅。通过一系列手段,刘彻顺利获得政治继承权的位置,其外还与外戚窦氏联姻,巩固了在外朝的政治实力。
但新太子当时仅七岁,即位时岁十六,显然这样的政治环境对尚未成年的刘彻来讲,汉家天下的重担过于艰巨。故而明确政治继承权之后,景帝便开始为刘彻的政治生涯铺路。在内政方面,选择合适的臣子辅助少主。首先,罢黜了条侯周亚夫的丞相位,后下狱而亡。在后期又委任“长者”的卫绾为相,直不疑为御史大夫(13)《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载:“条侯免冠谢。上起,条侯因趋也。景帝以目送之,曰:‘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廷尉责曰:‘君侯欲反邪?’亚夫曰:‘臣所买器乃葬器也,何谓反邪?’吏曰:‘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吏侵之益急。”又《万石张叔列传》载:“(卫绾)然自初官以至丞相,终无可言。天子以为敦厚,可相少主,尊宠之,赏赐甚多。”。外政方面,在诸侯王的政治制度上不断修缮,新封诸侯王、五分梁地等举措,来削弱诸侯王势力,平衡中央与地方的政治关系(14)《史记·孝景本纪》载:“更命诸侯丞相曰相……立梁孝王子明为济川王,子彭离为济东王,子定为山阳王,子不识为济阴王。梁分为五。封四侯。更命廷尉为大理,将作少府为将作大匠,主爵中尉为都尉,长信詹事为长信少府,将行为大长秋,大行为行人,奉常为太常,典客为大行,治粟内史为大农。以大内为二千石,置左右内官,属大内。”。在其驾崩前,给太子刘彻留下了平和的政治基础和丰厚的经济实力。《史记·平准书》记:
至今上即位、数岁,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大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傧而不得聚会。[1]1714
可见,汉景帝时期,曾两立太子,其背后的政治原因复杂。每一次变动都与政治环境变化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与刘邦、武帝易太子所强调的“类我”原因相比,刘荣从栗太子到临江王,再到自杀,其母栗姬及其外戚势力的影响较为显著。当然,根本原因是汉景帝自身应对政治问题本身的主观调整,也正是汉初功臣集团力量的衰减,景帝从而可以避免如高祖更立太子时的政治阻碍。此外,外戚势力与朝局决策之间的联系也异常紧密,窦、王所在朝堂的外戚势力的树立,为武帝初期窦、田之争埋下引线。而正是由于此次更立,新太子即位后,开疆拓土,修改政令,开辟丝绸之路,加强了区域之间的文化、政治、经济交流,使西汉走向辉煌鼎盛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