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害的梦境叙事研究
—— 以“5·12”汶川大地震为例
2019-12-15金玉洁
金玉洁.
本文深受王晓葵教授主持的“灾害文化与生死观”学术工作坊各位同仁学术观点的启发,也感谢金菱清教授、张曦教授、代启福教授提出的点评意见,论文在此基础上加以修改而成,还有在场多位同仁的专业指导和鼓励,在此谨向各位表示衷心的感谢。同时,也感谢接受访谈的汶川朋友们,愿意分享他们的梦境故事,允许我在本文中仅以字母分别表示。
梦同日常生活一样具有丰富的语言和意义,对于经历了汶川大地震的幸存者来说,尤为重要。笔者通过与幸存者的长期接触,倾听他们所叙述的梦境,了解由梦所引起的情感以及一连串相关的回忆。目前,关于梦境叙事的研究大部分是在文学作品中,而对于汶川大地震口述资料,也缺乏对幸存者梦境的关注。如果转换一个视角,从灾害的梦境叙事出发,对汶川大地震中幸存者的梦境叙述进行分析,在灾害记忆的框架下,阐释梦境的意义,观照日常生活,则会有另外的收获。从有关灾害的梦境叙事中,我们发现幸存者对汶川大地震的记忆指向文本及记录灾害事件的相关资料中,忽视了个体情感和文化观念。
一、从灾害性事件遗体处理说起
在面对普通的正常死亡事件时,民间对死去亲人遗体的处理有其自身文化中的一套丧葬仪式,归根结底为的是死者灵魂得到安宁,能够早登极乐,去往安息之所,从而不烦扰生者安宁、庇佑子孙后代、祈福家族香火延续等愿望的表达。然而,“作为‘公共事件’的死亡事件往往对整个社会产生影响,对这类死亡事件的‘后事’处理也就超越了死者的‘私人’范围,成为公共事务的一部分。”①王晓葵:《国家权力、丧葬习俗与公共记忆空间:以唐山大地震殉难者的埋葬与祭祀为例》,《民俗研究》,2008 年第2 期。尤其在汶川大地震中,因遇难人数众多、伤亡惨重,部分由家人和亲属按当地的习俗掩埋外,大部分遇难者遗体由民政部门划定的遇难者公墓进行集体安葬。以汶川大地震震中映秀镇为例,“汶川县民政局和映秀镇政府确定在渔子溪村的右侧坡地上划定一块七八亩的地,作为‘5·12’汶川特大地震遇难者公墓,集中安埋遇难者遗体,在公墓里一排一排地掩埋了几千名遇难者遗体。”②汶川县史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纂:《“5·12”汶川特大地震汶川县抗震救灾志》,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3 年,第208—209 页。这些遇难者的遗体在陆续被挖出后,经过暴雨浸泡和烈日暴晒,有的遇难者遗体开始变质。幸存者对遇难者遗体处置过程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天气闷热,到处都是尸体腐烂的味道,所有遇难者的尸体打包装到编织袋里边,有些一个编织袋里边不是装着一具完整的尸体,抬到公墓进行集体安葬,就埋了一层人之后,撒上石灰、消毒粉,然后再埋第二层人,以层积掩埋的方式完成遗体的处理。”①访谈人:金玉洁;被访谈对象:A;访谈时间:2016 年8 月16 日;访谈地点:漩口中学遗址。我们可以看到,在面对汶川大地震所造成的公共死亡事件时,主要由国家主导的、采用集体掩埋的遗体处理方式,替代了原本由家庭内部亲人处理遗体的丧葬仪式。死者遗体在灾害性事件中主要经历了这样的整个过程:“进行编号、清理,装入裹尸袋,统一消毒、安葬。对高度腐烂的遗体,就地深埋或火化。”②汶川县史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纂:《“5·12”汶川特大地震汶川县抗震救灾志》,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3 年,第208 页。这样的遗体处理方式是否被接受,虽然在面临灾害造成的大量人员伤亡事件时,对国家处理亲人遗体的行为,表现得更多的是无可奈何,“这是天灾,好不好也没法,你想啥子,人都砸的稀巴烂,变相了,认都认不到。”③访谈人:金玉洁;被访谈对象:B;访谈时间:2016 年7 月17 日;访谈地点:映秀镇。
再者,“防疫人员对发现的遗体经消毒后,能辨明身份的通知其单位或亲属认领。一时无法辨明身份、又无单位或亲属认领的遗体,由法医或医生提取DNA 样本(采集软肋骨和牙齿、指甲、高度腐败的则从骨质、骨骼中取材),公安民警从正面、全身和身体特征拍照3 张,建立遗体档案,以备后来亲属认领。”④汶川县史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纂:《“5·12”汶川特大地震汶川县抗震救灾志》,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3 年,第208—209 页。遗体认领便意味着确认亲人死亡,并且,不管死者遗体是否完整、能否辨认,借助现代技术提取DNA 样本,也为确认死者身份提供途径,一旦幸存的亲人认领,便也确认了亲人生命死亡的事实。这些被清理出来的遗体最终都是要经历消毒并集体安葬的处理方式,而那些未被清理出来的遗体,或者说未被找到的遗体,仍深埋在遗址之下的遗体,又该如何确认亲人死亡的呢?对于未亲眼见到亲人遗体的死者家属来说,是无法接受亲人死亡的现实的,他们更愿意相信或许在哪、被谁给救了呢?对于无法触及的遗体,是难以接受死亡事实的。在官方数据报告中,分别以遇难、受伤、失踪三类人数组成汶川大地震的伤亡数据,例如“汶川大地震已确认69226 人遇难,374643 受伤,失踪17923 人。”⑤新华网北京9 月4 日,国务院新闻办公室根据国务院抗震救灾总指挥部授权发布的民政部报告,是为截至4 日12 时的数据统计。大量的失踪人口⑥在民政部2008 年5 月修订的《自然灾害情况统计制度》中明确指出,失踪人口是以自然灾害为直接原因导致下落不明、暂时无法确认死亡的人口数量(含非常住人口)。的存在,给暂时无法确认亲人死亡的家属一丝生机。虽然法律上会在一定期限之后将失踪人员宣告为死亡,最终失踪的数字也将会被列入死亡的总数,但是对于亲人来说,未找到的亲属可能意味着还活着。数字并不能说明一切,“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他们拥有一个生命的全部故事。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世界,都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⑦王晓葵:《国家权力、丧葬习俗与公共记忆空间:以唐山大地震殉难者的埋葬与祭祀为例》,《民俗研究》,2008 年第2 期。那些关于死者的所有记忆都还完整地保留在亲人的回忆中,而梦境提供了一种与亲人再次相见的经历,死者会以“幽灵”的方式呈现于活着的亲人的梦境中。
同时,这恰恰也是困扰着生者的地方,就是死者的灵魂能否得到安息,那些时常入梦的亲人“幽灵”试图向生者传递什么讯息,那些过了许多年后死者“幽灵”依然出现在生者梦中,对幸存者当下的生活具有何种意义呢?本文就梦境中的“幽灵”意象探讨灾害的梦境叙事,生者通过梦境延续与死者的情感纽带,如何积极地重新建立逝者与我们的生活或整体存在的关系。
二、梦境叙事中的“幽灵”意象
在传统文化中,民间对生死的观念认为身体的消亡不代表灵魂的消失,身体与灵魂是可相分离的两部分,因而产生许多离魂故事、附体故事、异梦故事等等。在梦境叙事中,当他者的灵魂进入做梦者的梦中,做梦者的灵魂仍在自己的身体里进而与入梦者进行交流,而这个入梦者在本文中要指出的是死者亡灵,姑且统一称之为“幽灵”。“幽灵”意象在梦境叙事中的出现往往赋予预兆的能力,给予警示或托事。
(一)“幽灵”托梦故事
托梦,是死者亡灵出现在生者梦中,给予警告或托事,托梦的主要表现形式是灵魂显灵。阿莱达·阿斯曼分析了一个托梦的故事,“他在异国他乡旅行时,曾看到路边躺着一具没有掩埋的尸体。西蒙尼德斯中断旅行,为这个陌生的死者亲自操持了一场体面的葬礼。在其后的夜里,死者的魂灵在他的梦中显现,警告他不要踏上已经计划好的海上旅途。西蒙尼德斯本打算乘船,因为这个警告就没有上船,船后来确实遇到海难沉没了,所有乘客都丧了命。”①[德] 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潘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30 页。这场灾难毁灭了登上船的所有人,而只有他神奇地获救,能够避难幸存,这里强调的是他对死者的敬意,因为他为一具没有掩埋的陌生死者的尸体,操持了一场合乎礼仪的葬礼。
我们可以回到文中关于灾害性事件遗体处理的问题,人们在面对汶川大地震所造成的公共死亡事件时,死者遗体无法以传统的丧葬方式进行安葬,并没有去讲究传统文化观念里的风水、亲人披麻戴孝的哭丧仪式、宴请宾客、下葬吉日等等一系列的丧葬仪式过程。在面临灾害造成的大量人员伤亡事件时,根本顾不上传统的繁杂丧葬仪式过程,紧急预防疫情的客观条件并不允许亲人私下处理死者“后事”,甚至还有大部分的亲人遗体并未被找到或无法辨认的情况,而这一大部分“消失”的遗体只能被这场灾害性大地震深埋地下。阿莱达·阿斯曼书中讲述的“幽灵”托梦故事表达的是尊重死者就是安抚死者,阻止他们进行危险的回归。从中得出“尊重死者的原则正回答了一个普遍的文化禁忌。死者必须得到埋葬和安息,否则他们就会打扰生者的安宁,危害社会生活。”②[德] 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潘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32 页。因此,“幽灵”托梦在文化逻辑中便有了可诉诸的价值。
(二)“幽灵”显灵故事
我们可以看到“幽灵”通过梦向当事人提出警告,同时也对某人或某事作出了预示,并应验到了人身上。例如《警寤钟·卷三》载:“杭童对母极为不孝,梦亡父骂,并言他将遭雷击。后果有雷击之事发生。”③杨宗红:《民间信仰与明末清初话本小说之神异叙事》,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92 页。这则“幽灵”显灵故事中,当事人梦见父亲的亡灵指责他不孝的行为,并警告他将遭雷击,而后他果然遭遇了雷击之事,梦境中虽有预兆,却并没有阻止灾难的发生,因为这个故事中当事人为子不孝,以雷击示罚,体现因果报应的灵验。
三、汶川大地震的梦境叙事
吴德H.柯睿格认为,“梦并不呈现真相,而是通过一种被梦者理解的语言来表现它。从这个意义上说,梦不是一种体验,而是一种信息,一种来自一个未知的信息来源。梦中的知识被接收为来自外部的一种交流。因此,它不能被编码为个人经验。”①Waud H.Kracke.Dream as Deceit, “Dream as Truth: The Grammar of Telling Dreams,”Anthropological Linguistics, Vol. 51, No. 1 (SPRING 2009), 64.对梦境的研究都只能依据人的回忆来研究,我们无法根据梦来核对梦,我们搜集到的关于梦的故事其实都是回忆,且不能确定我们记录的材料是否是精确的回忆,但这都不影响我们将梦境作为研究对象,去观察幸存者对灾害梦境的叙述,去关注梦境中的“幽灵”。“在解析梦境时,‘叙事’是一个被广泛使用的概念。梦一般通过展开的事件进行叙事,而此处的叙事就相当于讲故事。”②[英]大卫·方特那:《预见最真实的自己:梦的心理学》,宋易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 年,第141 页。因此,梦境都是以故事的方式向我们展现。而且,梦的结构不像规范故事,它们是不完整的短篇小说或连续的故事碎片。③Jacques Montangero. "Dreams are Narrative Simulations of Autobiographical Episodes, Not Stories or Scripts: A Review". Dreaming, 2012,Vol.22,No.3,157.笔者是从汶川大地震幸存者所叙述的梦境故事碎片中拾掇出几个灾害的梦境故事类型,从而来探讨幸存者与遇难者梦境中的互动关系,以及梦境叙事的意义。
(一)托梦寻尸的故事
访谈对象C 在汶川大地震中失去了三个亲人,妈妈、姐姐和二婶娘。她妈妈是自己家人埋的,地震当时妈妈在地里干活,是被山上滚落的石头压了,原本只记得大概的位置,后来托梦才把尸体找到,便找地方埋了;姐姐的尸体在牛圈沟没有找到,距离震源点最近的村子,整个村子被掩埋了;二婶娘被葬在了汶川大地震遇难者公墓里,属于集体埋葬的方式。而那个托梦寻尸的故事是:“地震后刚开始跟我兄弟一起去找,找了好几遍都没找到。有些山垮了、树也倒了。后面我梦到我妈妈了,在梦里那个压着我妈妈的大石头旁边有棵树,我记到了那棵树的样子,又拉到我兄弟一起去找,才找到。我们就自己在旁边找了个地方埋了。”④访谈人:金玉洁;被访谈对象:C;访谈时间:2016 年8 月16 日;访谈地点:映秀镇。死者之所以托梦,也正是因为死者尸骨未得到合理的安葬、灵魂未得到安息,继而烦扰生者的梦境,表明未达成的遗愿。
(二)预知灾害的梦境
“人们相信,梦是预兆,只有释梦者才能识别它。”⑤载盖伊·盖尔·卢斯、朱利叶斯·西格尔:《梦的意义》,转引自[美]里查德·戴明等:《梦境与潜意识——来自美国的最新研究报告》,刘建荣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 年,第24 页。指的是通过梦境,人们能够预知未来发生的事情。但绝大多数预知梦是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后,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才让回想起来“原来自己梦到过,自己做过这个梦!”也就是说,人在做了预知梦以后,不具备意义时人会忘记,但会在发生时再次立刻想起。预知梦的实现可能就在第二天,也可能在几个月后、几年后才发生。
而人们不寻常的梦往往会成为预知灾害的前兆,例如“伊尹故事的洪水前兆显现在他母亲的梦中,以石臼出水这一不寻常的现象作为征兆”①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年,第60 页。。这个预知灾害的梦境故事载于《吕氏春秋·孝行览·本味》篇:“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②载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第二册,第739 页,转引自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年,第59 页。
关于汶川大地震的预知梦境,讲述人D 在地震几个月前做了一个洪水灾害的梦境。“我地震前几个月的时候,就是我们老家那个‘罗垮达’(羌语地名指小寨子)崩了的,我就是砸在那个山帘子上,把那个大石头抱起。咋个那个高头山帘子石头往两边飞、水往两边扑,就山帘子边边上,我把那个石头抱起,两边的水大得很,石头飞得不得了。我做过这个梦,这个梦跟平时的梦不一样。”③访谈人:金玉洁;被访谈对象:D;访谈时间:2019 年5 月1 日;访谈地点:雁门乡。在他叙述的过程中,有将梦境的内容和现实发生的内容进行了比对,既回忆了灾前做的预知梦,也回忆了汶川大地震的经历。他说道:“2008 年的5 月12 日,那一天也是阴天,也是没下雨,闷热得很,想瞌睡睡觉。那个场景不得了,它(地震)那个地下地划(裂)开又并(合拢)上,底下上来五颜六色的,有黑色、有红色、有绿色。地崩了以后(地震了过后),天黑起过来,那个种的玉米的叶子上都有这么厚的一层灰。那天晚上又下雨,我们这边有个兄弟的爱人死了,连续三四天的雨,我在大石头底下躲起,地震前的房子全倒完了,东西都埋了。人在这个路上,把人摔过来摔过去的,要把人摔绊倒,这个7.8 级的地震,有3 分钟。”④同上。其中那块梦境中为他避难或现实中为他躲雨的石头,成为了他连接梦境和现实的共通点。
对于经历汶川大地震的人来说,在灾前并不能明确预知会有一场大地震,或者会发生汶川大地震,即使有些人现在会讲述灾前做过的一些关于灾害的梦境,但也表明了世事无常的感叹,不仅是对灾害发生的无常和难以预料,也更是对人生在世的无常感叹。D 提到:“当时我做了这个梦之后,跟一起耍的朋友说过,还是有点灾难的,要发生什么就是不知道,结果没有想到是一场大地震。那时我亲戚在山上挖虫草,叫他前一天出来,他不肯。地震那天10 点钟才回到屋头的,下午2 点28 分就发生地震了。山上死了13 个人,拣野菜、挖药的、砍柴的,山垮了,直接石头砸死了的,一个都没找到,在山里头。”汶川大地震的发生,让很多幸存者都有身边原本活生生的人瞬间没了的体会,感受到天灾无情、生命脆弱,同时在抗震救灾的过程中,共同的特殊经历让他们形成新的共同体,分享关于汶川大地震的记忆和梦境故事。
(三)梦境中的“幽灵”
幸存者会不断地梦见死去的亲人,反反复复梦到很多次。D 在叙述中谈及:“有次还是梦到她在悬崖的台台上,雪有这么厚,山的帘台,一个上台、一个下台,我从这边翻过来,中间是一片杜鹃花,她往高头上爬爬不上来,我又下去不到,我又把她拉不上来,只能看到而够不上。”⑤同上。这个梦境预示着生者与死者阴阳相隔,始终无法触及,只能以梦境的方式实现对逝者的想念。“每次我还是要梦到她,她的魂跟着我走。”讲述者自己对此的解释是“怪我家里头不管,所以跟到我”。他认为这含有死者责怪生者未尽到责,所以有段时间会常常梦到死者的“幽灵”,从而予以提醒或警示,其实这也是活着的人自责和愧疚的表现。
在这些梦境叙事中,不断在淡化个体创伤记忆的悲痛感,渐渐恢复已有的生活,重新建立逝者与我们的生活或整体存在的关系。D 还说到另一个梦境中,“就昨年的五月份,我还是做了一个梦,梦到她说我们都已经离婚了,就她在梦里面给我说,‘我们都已经离婚了,我们再也不能相逢’。”①访谈人:金玉洁;被访谈对象:D;访谈时间:2019 年5 月1 日;访谈地点:雁门乡。实际上,现实中在世时夫妻并未有过离婚经历,丈夫却会梦见妻子对自己说,“我们已经离婚了。”这其实是梦境中的“幽灵”试图向亲人表明“你不要再想着我了,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你要继续自己的生活,或者开始自己的新生活”的意思,过去的已经不在,便不要再念着,生者在世过好自己未来的生活才是死者所期望的。
D 说:“有次还梦到她还背起了小孙子。”梦境中的“幽灵”实现了多年夙愿,也享受到了天伦之乐。在梦里梦到死者生前未做到的事,而这恰恰是死者未实现的愿望。因而,死者未达成的心愿通过梦境却能够得以实现。
梦境就是个人最私人、最深处的回忆,“人们忆起死者,是因为情感的联系、文化的塑造以及有意识的、克服断裂的对过去的指涉。”②[德] 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27 页。桑迪 M.莫尔顿关注于灾后恢复,将个人的、创伤性的记忆整合到叙事框架中,来促进社区的恢复,他认为恢复不是灾前过去的重新创造,而是形成一种新的社会认同。③Sunday M. Moulton. "How to Remember: The Interplay of Memory and Identity Formation in Post-Disaster Communities", Human Organization, 2015,Vol.74,No.4,319-328.对于许多幸存者来说,仍然需要个人的心理治疗来治愈伤痛,而梦境叙事提供了一种恢复意义的可能。另外,纳基玛·纳加姆等人研究巴基斯坦2005 年10 月8 日地震幸存者的梦境叙事和梦境内容,观察地震生还者的情绪和心理状态。④Najma Najam, Abeer Mansoor, Rabia Hussain Kanwal, and Sajida Naz. "Dream Content: Reflections of the Emotional and Psychological States of Earthquake Survivors." Dreaming 2006, Vol. 16, No. 4, 237.其研究表明,梦境叙事反映了地震幸存者的情感和心理状态,对梦境叙事的研究可以用来了解潜在的创伤,以便采取有效的干预措施。“在心理治疗理论的语境中,人们认为,个人的记忆是建构在不同层面上的。治疗可以帮助重新构造、改建回忆。这种治疗方法中很典型的是故事这个概念。”⑤王晓葵:《记忆论与民俗学》,《民俗研究》,2011 年第2 期。从以上梦境叙事中,我们亦可从中找到“幽灵”在梦境中显现的意义,幸存者与遇难者的互动关系在梦境中延续;在重新构建幸存者回忆的同时,也重建了他们的生活。
(四)梦境连通的“世界”
在幸存者所叙述的梦境中,总是回忆起地震前的关于死者生前的事,过去的时间在梦境中停滞,生者与死者之间日常生活的互动在梦境中呈现。讲述人C 提到:“像昨天七月十三,前天晚上,不是七月十三要到了嘛,我都梦见了(我的母亲),然后每次有什么节日,假如她的生日到了,还有什么节日啊,我就要梦到她。你会梦到她还是跟平时一样,就是种庄稼、做活、干活啊这些,有时候梦到她穿了新的衣服啊,就是这样。”⑥访谈人:金玉洁;被访谈对象:C;访谈时间:2016 年8 月16 日;访谈地点:映秀镇。访谈当日是农历七月十四,正值当地刚刚在七月十三烧完符纸,在鬼节祭祀前夜,她梦到了大地震中死去的亲人。C 在梦到汶川大地震中死去的亲人时,时值鬼节祭祀前夜,当地在农历七月十三刚烧完符纸。在关于死者的重要节日,比如忌日、生日、鬼节等,死者的亡灵便会入梦,而生者也在梦境中与死去的亲人相见。与此同时,与死者生前有关的记忆便会重新被唤醒,C 也说到她母亲生前教她的一些生活常识的口诀,比如“三月三是……嗯,四月间就栽秧子,五月五包粽子,六月六扇扇子,七月十三烧符纸,八月十五麻饼子,九月九是醪糟子。嗯,我就记了这么多,这是以前我妈教我的。地震的时候妈妈就不在了,就不一样了,唉。”①访谈人:金玉洁;被访谈对象:C;访谈时间:2016 年8 月16 日;访谈地点:映秀镇。
另外,D 也做过类似的梦境。“我前天晚上做的这个梦呢,她还是穿以前那身衣服,背个背篼,还是在高头那个房子上,我现在做梦还是梦到在高头那个屋头,我做活路、吃饭都还是在那个屋头。”②访谈人:金玉洁;被访谈对象:D;访谈时间:2019 年5 月1 日;访谈地点:雁门乡。在梦境中时间停滞在了与死者生前共同生活的那段时光,回忆也停留在那里,人和事物都在梦境里反复重现。
我们不禁要问,梦境连通的“世界”是什么,为什么梦境中的一切都那么真实?仿佛死者从未离去,还存在于亲人的梦境中,那么真实地活着。而梦境类似于“锚”(anchor)的存在,正是取其“停留”之意。而对死去的人,当地也有种说法,叫做“冤枉死”,就是指本来不应该死却死了的意思。因而,非正常死亡的人无法像自然死亡的人一样去往安息之地,只能通过“锚”来停留,而死者的“幽灵”被锚在一个与梦境相连通的“世界”,死者未实现的遗愿,在融合记忆和现实重新编织的梦境中得以实现。
四、结语
王晓葵将记忆概念引入民俗学研究,并对唐山大地震和汶川大地震的当代灾害记忆传承进行研究。③王晓葵:《记忆论与民俗学》,《民俗研究》,2011 年第2 期。而“梦是个人一连串联想和记忆的生动写照”④载盖伊·盖尔·卢斯、朱利叶斯·西格尔:《梦的意义》,转引自[美]里查德·戴明等:《梦境与潜意识——来自美国的最新研究报告》,刘建荣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 年,第29 页。,梦境与记忆密不可分。梦在被表述时,也就是人们在回忆的过程中,同时也是经过高度组织过的,正如记忆的有选择性一样,在叙述梦境时,人们会有选择地记忆,同时删去或隐藏部分记忆。而他们到底隐藏的是哪部分,我们无从得知。而这一过程,也有可能是无意识的,人们回忆梦境时,总会无意识地遗忘了一些细节,而这些细节有可能会成为解释梦的意义的关键。同时,梦会压抑那些不愉快的回忆,那些未被记住的梦,多数是被压抑的,而不是被忘记的。因而,人在睡眠中所生成的梦,再被表述出来时都成为了回忆。
然而,我们发现梦境通过回忆被叙述出来成为故事,是具有结构、有关联性的记忆,对于梦境故事的叙述也是个人记忆的建构,从这一建构行为中产生了意义,并具有心理治疗的作用。同时,梦境与人的关系也最为密切,每天人们睡眠时都在产生梦境,而对梦的关注,有助于人类了解自身,有助于人类观照自我内心世界,在与日常生活互动中产生意义。面对任何一场灾难,对于幸存者的关注,不仅仅是物质生活的重建,更需要重建个体精神生活,也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治疗和恢复,更需要个体心理上的恢复和治疗。梦境提供了一种探究个体记忆和关照心理恢复的可能,在灾害记忆的框架内,梦境叙事也为我们拓展了一种新的研究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