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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景泰二年朝鮮活字本《高麗史》考辨

2019-12-14

隋唐辽宋金元史论丛 2019年0期
关键词:景泰

康 鵬

《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收有《高麗史》一部,稱據“雲南大學圖書館藏明景泰二年(1451)朝鮮活字本”影印(1)《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159—162),齊魯書社,1996年。。學界於此印本,多有徵引。然而所謂的“明景泰二年朝鮮活字本”恐怕並不存在,由於《高麗史》書前附有景泰二年《進高麗史箋》,故而導致一部分人誤以爲此書刊行於該年。

早在清朝康熙年間,就已有人産生此種誤解。明末清初人朱彝尊在《曝書亭集·書〈高麗史〉後》稱“《高麗史》,《世家》四十六卷、《志》三十九卷、《表》二卷、《列傳》五十卷、《目録》二卷,合計一百三十九卷。國人正憲大夫、工曹判書、集賢殿大提學、知經筵春秋館事、兼成均大司成鄭麟趾等三十二人編纂,以明景泰二年八月表進並鏤板行於國,觀其體例,有條不紊”(2)朱彝尊《曝書亭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318册,156頁。。竹垞先生“景泰二年八月表進並鏤板行於國”的斷語,産生了不小的影響。乾隆十二年(1747)奉敕修撰之《欽定續文獻通考》,因撰者僅得見兩卷《高麗史》殘本,故參考了竹垞先生之跋語,文中稱“臣等謹案,朱彝尊《曝書亭集》有是書題跋,稱明景泰二年高麗使臣鄭麟趾表進於朝,凡一百三十九卷,其體例有條不紊。此本止《世系》一卷、《后妃列傳》一卷,蓋非完書也”(3)嵇璜、曹仁虎等《欽定續文獻通考》卷一六六《經籍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30册,258頁。。此後,四庫館臣在撰寫《高麗史》提要時,稱“《高麗史》二卷,編修汪如藻家藏本。舊本題‘正(獻)〔憲〕大夫、工曹判書、集賢殿大提學、知經筵春秋館事、兼成均大司成臣鄭麟趾奉(敕)〔教〕撰’。考《明實録》,景泰二年高麗使臣鄭麟趾嘗表進是書於朝。凡《世家》四十六卷、《志》三十九卷、《表》二卷、《列傳》五十卷、《目録》二卷。朱彝尊《曝書亭集》有是書題跋,稱爲體例可觀、有條不紊。此本僅《世系》一卷、《后妃列傳》一卷,蓋偶存之殘帙、非完書矣”(4)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六六《史部二二·載記類存目·高麗史》,中華書局,1965年,590頁。。據此可知,乾隆時期,朝廷館閣之中當無足本《高麗史》(5)四庫館臣最後將《高麗史》列爲存目而未予收録入《四庫全書》,大概就是由於未能找到足本之故。。在此種情況下,纂修諸臣只能參考朱氏論著。不過,吊詭的是,《欽定續文獻通考》竟謂朱彝尊“稱明景泰二年高麗使臣鄭麟趾表進於朝”,曲解朱氏本義,且妄加“使臣”二字。四庫館臣則更進一步,詭稱以《明實録》爲據,意圖鑿實鄭麟趾於明代宗景泰二年使華,同時上表奉進《高麗史》。然而《明實録》景泰二年根本無鄭麟趾朝貢及進書事(6)檢《明實録》,僅《明英宗實録》卷七四正統五年十二月甲申載鄭麟趾奉表貢方物,彼時《高麗史》尚未成書。,故王勇先生據此謂“《總目》誤以爲進書於明,又妄臆《明實録》當載,誤甚”(7)參見王勇《四庫提要叢訂》,齊魯書社,2018年,116—117頁。。四庫館臣這一説法,多少會让人造成鄭麟趾於景泰二年將朝鮮印行的《高麗史》進奉給明朝的錯誤印象。此後的孫星衍在見到影寫《高麗史》足本的情況下,仍舊采納朱氏觀點,稱“是書以明景泰二年八月表進並鏤板行於國”(8)孫星衍《平津館鑑藏書籍記·補遺》“外藩本”,清道光二十年刊本,葉20B。。

那麽,雲大所藏《高麗史》有可能是景泰二年朝鮮刊行的活字本嗎?首先,《高麗史》確實成書於景泰二年,此點並無疑異。《高麗史》書前有《進高麗史箋》,箋末稱“景泰二年八月二十五日正憲大夫、工曹判書、集賢殿大提學、知經筵春秋館事、兼成均大司成臣鄭麟趾等上箋”(9)《高麗史·進高麗史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159),20頁。。《朝鮮王朝實録》(以下簡稱《實録》)文宗元年(明景泰二年)八月庚寅(25日)稱“知春秋館事金宗瑞等,進新撰《高麗史》,《世家》四十六卷,《志》三十九卷,《年表》二卷,《列傳》五十卷,《目録》二卷”(10)《朝鮮王朝實録·文宗恭順大王實録》卷九,韓國首爾大學奎章閣韓國研究院藏鼎足山本,葉17B。。知景泰二年《高麗史》書成,史臣於八月二十五日進奉是書於朝鮮文宗(按: 真正的進書者爲金宗瑞而非鄭麟趾,詳下)。

其次,該書修成之後,並未立即刊行。書成之後的次年(端宗即位之年,明景泰三年)十一月丙戌,春秋館方才啓請刊印《高麗史》,端宗從之(11)《朝鮮王朝實録·魯山君日記》卷四,葉19A。按: 魯山君即端宗。。不過,這次印行的數量似乎極爲有限,未能廣泛散布。《實録》端宗二年(明景泰五年)十月辛卯載:“檢詳李克堪將堂上議啓曰:‘《高麗全史》,人之是非得失歷歷俱載。皇甫仁、金宗瑞懼《全史》出則人人皆知是非,故但印《節要》頒賜,而《全史》則少印,只藏内府。吾東方萬世可法可戒之書,莫如《高麗史》,請印《全史》廣布。’從之。”(12)《朝鮮王朝實録·魯山君日記》卷一二,葉15B—16A。所謂《高麗全史》即《高麗史》,由此可以推知,端宗時因皇甫仁、金宗瑞的顧慮,只印行了少量的《高麗史》,且庋藏於内府之中。至景泰五年,始有官員提議廣爲印行。

最後,從《高麗史》所附《進高麗史箋》、修史官員名録及各卷卷首署名,亦可看出雲大藏本不可能是景泰二年活字本。雲大藏《高麗史·進高麗史箋》開篇稱“正憲大夫、工曹判書、集賢殿大提學、知經筵春秋館事兼成均大司成臣鄭麟趾等誠惶誠恐、稽首稽首上言”,文中三見“臣麟趾等”,文末謂“景泰二年八月二十五日正憲大夫、工曹判書、集賢殿大提學、知經筵春秋館事兼成均大司成臣鄭麟趾等上箋”;“修史官”名録部分所臚列的官員,以鄭麟趾居首,意謂麟趾領銜修撰;各卷卷首亦皆題曰“正憲大夫、工曹判書、集賢殿大提學、知經筵春秋館事、兼成均大司成臣鄭麟趾奉教修”(13)《高麗史·進高麗史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159),20—22頁。。此一版本的各個方面皆表明領銜修纂《高麗史》者爲鄭麟趾,然而《實録》文宗元年八月庚寅稱“知春秋館事金宗瑞等,進新撰《高麗史》……其進箋曰:‘臣等竊聞新柯視舊柯以爲則,後車鑑前車而是懲……稽遺迹於前代,僅能存筆削之公,揭明鑑於後人,期不没善惡之實。’上曰:‘春秋館撰史非一二度,未有如卿等之速成也。如此大典,曾未數歲,善撰以進,予甚嘉之。’遂命饋之,仍謂宗瑞等曰:‘春秋館事,已畢乎?’宗瑞等啓曰:‘此《全史》也。當節其煩文,編年紀事,庶可便於觀覽耳。’上曰:‘然。其速纂修。’”知此年實際進書者非鄭麟趾,而是金宗瑞(14)《朝鮮王朝實録·文宗恭順大王實録》卷九,葉17B—18B。。

又,《實録》世宗三十一年(明正統十四年,1449)一月己酉,“召集賢殿副提學鄭昌孫,議改撰《高麗史》,仍傳旨春秋館:‘《高麗史》頗失疎略,今更考閲,備悉添入。’遂命右贊成金宗瑞、吏曹判書鄭麟趾、户曹參判李先齊及(鄭)昌孫監掌之”。同年二月壬子,“以金宗瑞爲議政府右贊成、知春秋館事、兼判兵曹事……上以權踶、安止等所撰《高麗史》筆削不公,乃命改撰。時安止知春秋,以宗瑞代之”(15)《朝鮮王朝實録·世宗莊憲大王實録》卷一二三,葉11B—12A、14B。。知世宗三十一年,以金宗瑞領銜重修《高麗史》。兩年後(即文宗元年),書成,金宗瑞於八月庚寅上進《高麗史》。八月乙未,文宗對修史官員加以賞賜,“賜左贊成金宗瑞、工曹判書鄭麟趾、右參贊許詡、藝文提學李先齊等,各鞍具馬一匹”。由此可知,從朝鮮世宗下令重修《高麗史》直至成書,領銜者皆爲金宗瑞。

比較雲大藏《高麗史》與《實録》所載箋文,《高麗史》將篇首“臣等竊聞……”補改爲“正憲大夫、工曹判書、集賢殿大提學、知經筵春秋館事、兼成均大司成臣鄭麟趾等誠惶誠恐稽首稽首上言,竊聞……”;文中復將“臣宗瑞等誠惶誠恐”改爲“臣麟趾等誠惶誠恐”,將“臣等俱以譾才”改爲“臣麟趾等俱以譾才”;在“期不没善惡之實”句後,補上“所撰《高麗史》,《世家》四十六卷,《志》三十九卷,《表》二卷,《傳》五十卷,目録二卷,通計一百三十九卷。謹具革草成帙,隨箋以聞,無任激切屏營之至。臣麟趾等誠惶誠恐、稽首稽首謹言。景泰二年八月二十五日正憲大夫、工曹判書、集賢殿大提學、知經筵春秋館事兼成均大司成臣鄭麟趾等上箋”等字句。除去以上改動,兩個版本的箋文字句完全相同(16)箋文“念前史之未就”句,《實録》誤作“念前事之未就”。,《高麗史》的種種改動無非是爲了消弭金宗瑞修史之痕迹,凸顯鄭麟趾係領銜纂修者。

金宗瑞之名被鄭麟趾替换,蓋緣於景泰四年的癸酉靖難事件。端宗元年(明景泰四年)十月癸巳,首陽大君謀求篡位,爲控制朝政,策動政變,命家僮“(林)於乙云以鐵椎擊(金)宗瑞,仆地。(宗瑞子)承珪驚,伏其上,(楊)汀乃拔劍擊之。……宗瑞父子、(皇甫)仁、(李)穰、(趙)克寬、(閔)伸、(尹)處恭、(趙)藩、(李)命敏、(元)矩等,並梟首於市路,人無不快之。至有數其罪、以瓦礫擊之者,諸司婢僕亦駡宗瑞頭,宦寺等蹴衍椓其頭”(17)《朝鮮王朝實録·魯山君日記》卷八,葉7A、9A。。經此之變,《高麗史》領銜修纂者自然由金宗瑞改爲鄭麟趾。此段公案,韓國學者業已考辨清楚(18)《高麗史解題》,首爾亞細亞文化社影印乙亥字本《高麗史》,1972年,9—10頁。。是故,若果有景泰二年活字本,《進高麗史箋》各處署名、修史官領銜者及各卷卷首皆當署金宗瑞之名,而非鄭麟趾。雲大藏《高麗史》諸處署名皆爲鄭麟趾,顯然不可能刊於景泰二年。

又,文宗二年(明景泰三年)二月甲申《高麗史節要》成書時,曾追述《高麗史》的分工情況,世宗之時“命金宗瑞與鄭麟趾等撰之(即《高麗史》)。宗瑞等以爲編年難以詳備,乃從紀傳之法,分科責成,令崔恒、朴彭年、申叔舟、柳誠源、李克堪等撰列傳,盧叔仝、李石亨、金禮蒙、李芮、尹起畎、尹子雲等分撰紀、志、年表,宗瑞與麟趾、許詡、金銚、李先齊、鄭昌孫、辛碩祖等删潤之”(19)《朝鮮王朝實録·文宗恭順大王實録》卷一二,葉18A。。在這份名單中,金宗瑞、朴彭年、柳誠源三人皆不見於雲大藏《高麗史》“修史官”名録,其餘諸人則仍舊存留。宗瑞之事,已見前文。朴、柳二人蓋因牽涉成三問謀逆事而被移出名單。據《實録》,世祖二年(明景泰七年)六月庚子,成三問被人告發謀逆,“(三問)對曰:‘誠如上敎。臣既犯大罪,安敢有隱?臣實與朴彭年、李塏、河緯地、柳誠源同謀。’……工曹參議李徽聞事覺,詣政院啓曰:‘臣前日往成三問家,適權自慎、朴彭年、李塏、河緯地、柳誠源來會飮酒。……臣乃先出,欲即進啓,然未知其實,不敢即啓。’上御思政殿引見李徽,更拿致三問等,又捕彭年等而來,親鞫之。命杖彭年問黨與,對曰:‘成三問、河緯地、柳誠源、李塏、金文起、成勝、朴崝、俞應孚、權自慎、宋石同、尹令孫、李徽及臣父耳。’……誠源在家知事覺,自刎而死。”同年六月乙巳,“朴彭年已服招死於獄中,義禁府啓:‘朴彭年、柳誠源、許慥等,自去年冬,與成三問、李塏、河緯地、成勝、俞應孚、權自慎結黨謀反,罪應凌遲處死。請將慥、彭年、誠源尸車裂梟首傳尸。其籍没緣坐並依律文施行。’命親子並處絞,母女、妻妾、祖孫、兄弟、姊妹、若子之妻妾,永屬極邊殘邑奴婢,伯叔父、兄弟之子,永屬遠方殘邑奴婢,餘如所啓”(20)《朝鮮王朝實録·世祖惠莊大王實録》卷四,葉11A—11B、14B。。因朴彭年、柳誠源參與謀逆,世祖將二人“尸車裂梟首傳尸”,牽連親屬無數。《高麗史》所附“修史官”部分將二人之名删去,亦是形勢使然。

我們若是將景泰初印行的《高麗史節要》與雲大藏《高麗史》的相應部分加以對比,即可窺探出政治事件在文本上的微妙變化。前文曾提及文宗命宗瑞删節《高麗全史》之煩文,編年紀事,實際上就是指《高麗史節要》。文宗二年(明景泰三年)二月甲申“監春秋館事金宗瑞等,將新撰《高麗史節要》以進”(21)《朝鮮王朝實録·文宗恭順大王實録》卷一二,葉16B—17A。。知《高麗史節要》成書於景泰三年,領銜纂修者亦爲金宗瑞。今存最早的《高麗史節要》係景泰四年活字本,該本末尾明確稱“景泰四年四月日印出”。因癸酉靖難發生於景泰四年十月,故此次印本保留了最初的樣貌,《進高麗史節要箋》首、尾皆稱“大匡輔國、崇禄大夫、議政府右議政、領集賢殿經筵事、監春秋館事、世子傅臣金宗瑞”,文中則兩見“臣宗瑞”,書中所附修史官名録,首列金宗瑞,朴彭年、柳誠源二人亦名列其間(22)此本各卷卷首無領銜者題名。。由此可以推知,《高麗史》的初印之本,相應諸處亦當署有金宗瑞、朴彭年、柳誠源之名。觀之雲大藏《高麗史》,書末無任何出版信息,且各處皆不見金、朴、柳之名,顯然是比較晚出的本子。

綜上所述,《高麗史》在景泰二年成書之後,並未立即刊行,三年或四年曾少量刊行,僅藏於内府之中。雲大藏《高麗史》不可能刊刻於景泰二年,而應是景泰七年成三問等謀逆案之後,方才印行的本子。故《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將所收《高麗史》版本定爲“景泰二年朝鮮活字本”是不妥當的。迄今爲止,我們尚未發現署名金宗瑞修撰的《高麗史》,景泰初年的印本,恐怕早已不存於世。(23)遼寧省圖書館亦著録有景泰二年本《高麗史》,然其諸處署名皆爲鄭麟趾,顯然也是晚出的印本。根據韓國學者的研究,現存最早的本子應該是乙亥字本,刊印於朝鲜成宗時期(1469—1494),參見前揭《高麗史解題》,15頁。蒙魏志江先生賜示,雲大藏本當是據乙亥字本覆刻之木版本,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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