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应对、建构：对区域文化研究、宣传与发扬的思考——以吴文化、淮扬文化为例

朱季康

从20世纪80年代初至21世纪初，区域文化的概念与内涵已广泛地被社会各界所接受，各区域文化的界定与内涵解读似乎已经解决。但是随着区域文化研究所负载的学术、文化与社会责任越来越明晰后，研究、宣传与发扬区域文化的学者与决策者们却面临着现实的问题，亟须反思。本文以吴文化与淮扬文化这两大地域相连、血缘密切的区域文化为例，探讨新形势下区域文化研究、宣传与发扬的道路。

一、问题与反思

在持续了30多年的区域文化研究热潮中，考古学与历史学起到了急先锋的作用，如对吴文化与淮扬文化的考察中，“三泰一址”（泰伯墓、泰伯庙、泰伯渎和鸿山吴越贵族墓遗址）对无锡作为吴文化中心城市之一的确定有着不言而喻的价值。古邗沟、扬州古城的历次重大考古发现对扬州历史文化名城的价值有着直接的贡献。除去遗址考古，历史学研究更是赋予了这两大区域文化丰富的内容。但客观地观察，高调登场的区域文化研究也存在着深刻的问题。

1.区域文化同质现象的存在与文化个性模糊缺失的学术问题

研究总是不断在积累，文化的沉淀也在不断增加。“产生这种区域文化差异的原因主要来自外部因素，包括地理条件、历史过程、人口因素、宗教信仰、语言特点、经济发展水平、政治和法律制度等。”①五千年人类文明史对区域文化的丰富具有重大作用，但也同时弱化了区域文化尤其是长期延续的区域文化的个性，各区域文化的同质性客观存在。以吴文化、淮扬文化而言，在考古界所认定的狭义区域文化视野内，这两大区域文化的内涵与个性都较易归纳与把握。但放之广义区域，其个性则难以完整判断。仅以尚武之风为例，春秋吴人勇战且兵家辈出，阖闾灭强楚、震大齐。项羽率八千子弟横扫霸秦的威风为吴文化的强武增添了浓重一笔。淮扬文化流行的淮河一带，在淮夷徐偃王时代，就长期与周争雄，逼迫周王承认徐偃王的一方霸主地位，“（周）王命徐伯主淮夷三十二世，君偃一段仁义，而寘国三十六，周王剡之。”②今扬州地域为吴国所灭时，为干国。“昔者吴、干将，未龀不得入军门，（干）国子擿其齿，遂入。”③足证古淮扬人连稚儿也存为国死战之心。吴、干之战持续近百年，方以吴胜干灭结束。这些似乎可为吴文化与淮扬文化尚武的注解，但随着区域文化的演变与丰满，吴文化与淮扬文化又同样具备了重文与相对弱武的内容。无论是六朝时期的靡靡影响，还是后期越来越重的商业享乐氛围，吴文化与淮扬文化都一度外饰文弱。然文化的根基并未全部迷失，仅清初扬州十日的悲壮与江阴、嘉定的抗争就使吴文化与淮扬文化重新找回了刚劲之气。崇文与崇武，看似对立的矛盾，其实不仅在吴文化与淮扬文化中存在，还普遍地存在于齐文化、越文化等诸多区域文化中，不同的只是表现形式而已。其他如创新、宽博等都是先进的区域文化所共有的内涵。经过五千年历史洗礼的区域文化，本身就是复杂的综合体，其内涵虽得到了当今从未有过的确定，但也从没有今天这样高度的雷同。从历史找寻根源，相当多的区域文化血缘相通，体系相近，如吴文化与淮扬文化，两者既可各自独立，也在诸多层面相互交融，难分你我。这不是区域文化之罪，而是文化的魅力之一。区域文化同质现象的存在与文化个性的模糊缺失，是区域文化研究的问题之一。

2.区域文化优越意识下的排他倾向宣传问题

区域文化经历了学术界的探讨——政府的倡导——民间的普遍接受这三部曲的过程。由于区域文化的特殊地域属性，由学术讲坛走进政府决策乃至走进百姓生活，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在社会经济发达程度越高的地区，区域文化被接受的程度也相对越高，这也是社会发展的需要。但是对区域文化的片面宣传会带来一定的排他性意识。“区域文化中不同内涵的文化容易造成融合过程中的冲突。”④在学术探讨时，这种排他性并不明显，且被混淆于个性与共性的比较中。而一旦文化被直接应用于政府决策，应用于城市发展理念，如何控制排他性的危害将成为决策者们必修的功课。“文化区域主要是靠人的感知和认同来确定的，随着划分标准的变化，文化区域的范围也会发生变化，可大可小，没有严格的边界。”①吴文化与淮扬文化都是具有高度开放性与兼容性的区域文化，如这两大区域文化浸染下的无锡、扬州两市，自古以来是中国乃至海外文化交流的重要区域。汉、唐、清的扬州与无锡市域，都聚集大批海内外商人与文化名流，也是重要的出海港口，马可波罗、崔致远、鉴真等人的行纪充分证明了这两个重要都市的开放气魄。后人应多学习吴文化与淮扬文化的开放兼容风气，警惕狭隘的区域文化意识。当今，区域文化已经从学术圣殿走进社会各层面，发挥着越来越明显的作用，也对文化宣传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比如文化产业方面，“主张文化产业发展中应重视并立足本土优秀文化，并不是排斥外来文化，而是必须清醒而平等地对待本土和他者的文化，两者并行不悖，甚至可借助外来文化的差异性来凸显本土文化的特色与个性。”②需要严肃指出的是，区域文化的滥用与过度拔高在相当程度上，对区域民众心理有负面引导，导致区域文化的排他性得以不断增强。对区域内原享受区域文化群体接受外来区域文化、外来群体进入该区域及认同该区域文化有一定的排斥性。所有的研究者应树立这样的理念：区域文化没有好坏之分，只有文化特性的比较之分，如清代淮扬文化的徽派建筑风格与吴文化的浙派建筑风格两者比较之例；只有文化品位的高下之分，不能以现阶段区域社会经济发展的现实，比拟区域文化的高下。区域社会经济的发展有诸多因素，区域文化只是其中之一，过分拔高的背后还隐藏着血缘、人文决定论等诸多唯心意识。这些该引起相关部门必要的重视与努力。

3.区域文化概念滥用下的泛文化发扬问题

“文化”概念，至今无明确权威阐述，这是“文化”这一名词的复杂所在，客观承认，用语言文字无法准确全部地解释“文化”的内涵，只能无限接近之。对“文化”的滥用所导致的泛文化问题在区域文化范畴中也日益严重。文化的泛与非泛，其牵涉的理论问题很广，难以准确把握，限于时代局限性，也无法完全把握这种分野。但有关部门，则有必要与义务就宣传领域对此进行限制。笔者不成熟地忖度，当今阶段，在宣传领域，能够冠之以“文化”后缀的主体必须具备以下一个基本要素：有向上的精神与物质的内涵。任何区域文化都存在着品位不同的文化内容，淮扬文化中的扬州八怪、扬州学派、广陵琴派等所代表的高雅文化与扬州三把刀、扬州瘦马所代表的民间文化内容有品位之分；吴文化中的武圣文化、藏书文化等与泥阿福文化之分也是同理。这种文化内容的品位之分与文化的滥用应严格区分。以淮扬沐浴文化为例，其附带有足艺、美食等诸多形式，从而被赋予了深厚的文化内涵，成为扬州休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这种休闲文化的背影下也隐藏着一些消极的伪文化内容；吴文化中的堪舆文化，是为吴人智慧的展示，但其中也有相当多的迷信成分。泛文化危机对区域文化的负面影响主要为：区域文化的精神实质被模糊，区域文化核心竞争力的下降等。去除区域文化的伪文化成分，也是有关部门和研究者的责任。

二、应对与解决

针对区域文化研究、宣传与发扬的三个主要问题，笔者以为，其应对解决之道有三。

1.树立客观与务实的区域文化研究观

区域文化研究具有其他学术研究所不同的与现实社会密切联系的紧密性，这种趋势是学术研究的进步，浩浩荡荡，不可阻挡。但是学术研究必须时刻注意保持学术研究观的独立客观，不因急功近利的现实需要而任意取舍。“区域文化是由生活共同体创造，区域文化的疆界往往超出政区。”①凡是牵涉到区域文化的重要基础研究，都必须以考古与史学界的公认成果为依据，以吴文化与淮扬文化为例，在鸿山遗址被考古证明为吴国贵族墓葬后，无锡市才宣布该遗址是为无锡为吴文化重要发源地的重要佐证是理性的。马可波罗是否在扬州当过官等问题今天再次被研究者提出，这些都是学术研究客观性的体现，对权威的怀疑与学术上的争论绝对不可以以一言堂的方式加以解决。类似扬州与南京的茉莉花之争；苏州西山与光福的香雪海之争；宁波与上虞的梁祝之争等也同样需要踏实地以文献及乡土史料来证明。只有客观的区域文化研究观，才能保证研究的真实与可靠。除了客观之外，务实也是区域文化研究的必要因素。泛文化危机提醒我们在区域文化研究中不能将文化研究的外延无限扩大，区域文化考古工作是基础性的，而解读与诠释区域文化的精髓同样是基础工作，也是区域文化研究的主体。区域文化研究者群体具有特殊的同地域构成，在相当的程度下，区域文化学术研究所面临的学术批判与学术审读氛围较淡，“桑梓相重”取代了“文人相轻”，这就需要研究者具备高度的学术自律精神，从而为后人留下真正的学术成果，而少些应景之作。目前区域文化学术界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高调倾向，如淮扬盐商群体的品质被过度拔高，相当多研究者漠视该群体对淮扬文化带来的保守、奢侈等负面影响。吴文化研究也存在同样问题，这些都没能得到应有的重视。区域文化研究是该注重挖掘区域文化的优秀内涵，但是故乡情的情愫过于兴奋了研究者的神经，对客观研究不利。

2.确立准确与丰富的区域文化宣传观

各级政府的决策与宣传部门对区域文化的宣传负有重大的责任，应确立准确与丰富的区域文化宣传观。如前所述，有关部门不仅要区分文化与伪文化之分，摈弃泛文化概念的理念，在具体操作过程中，还该注意以下方面：尊重学术界研究成果，不以主观好恶判定区域文化的内容与改变其实质，这是对政府决策与宣传的准确方面的要求。学术研究的局限是客观存在的，任何时候的学术研究都不可能最完整地表述出区域文化的全部。但相对于民间而言，学术界的研究无疑拥有相对科学的学术准确度。类同史学界以史带论的现象，在区域文化的宣传中应注意克服。应力戒浮夸的口号，立足区域文化客观实际。同时，鉴于宣传需要的特殊性，有关部门应在尊重区域文化实际的前提下，跳出考古、历史等专业学科限制，丰富区域文化宣传的内容与形式。

3.对区域文化的解读要提炼与升华

如果说区域文化研究观与宣传观是分别对学术界与有关部门提出的要求，那么提炼与升华的区域文化解读观则是对两者的共同要求。“区域文化建设理应充满个性，在内容上需涵盖物质形式的文化建设内容、精神层面的文化建设内容。”②首先，要避免区域文化的庸俗化。我们要珍惜与尊重区域文化由来不易与其称谓形成的历史，不可以将其作为标签一样，随意摆设。庸俗的区域文化主义既是对区域文化的不尊重，也必然毁了整个区域文化。其次，要避免文化沙文意识的形成。吴文化与越文化之争已经越来越多地演变为苏南与浙北现实经济人文的比较；淮扬文化与吴文化的比较也逐渐异化为当今江苏经济南北差距的理由。一些激进的区域文化观风行于世，在网络发达的今天，这些该引起我们足够的警惕，这也是构建和谐社会对我们所提出的要求。再次，要避免区域文化宣传与发扬中的行政命令化。从学术的角度，如果不是已经得到公认的区域文化内容，则该尽量谨慎使用。联系到吴文化与淮扬文化，也同样如此，无锡、苏州、常州的吴文化发源地之争已经持续了相当时期。目前来就考古学而言，任何一个单独城市无法全盘否定另两个城市的吴文化发源说，对于这个问题，扬州与淮安同享淮扬菜之乡的共赢之路可为宝贵资鉴。

三、新历程的构建

区域文化的进一步发展需要相对高度上的体系构建与文化解读。笔者以为，城市精神与区域文化的区分、区域文化的现代化这两大问题是迈开区域文化新历程的关键。“要通过对文化价值理念的挖掘、文化环境的优化、文化主体的提升、文化传播方式的拓展和创新、以及文化平台的打造，使区域文化精神的思想资源和实践模式成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区域化探索的有效途径。”①《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区域化践行探索——以江苏区域文化精神为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研究》2016年第4期。

1.城市精神与区域文化的区分是城市区域文化宣传与发扬的根本立足点

区域文化作为一个区域的物质精神财富综合体，在宣传领域操作时，容易因宽泛而不明确。而过度的宣传区域文化又容易导致区域文化沙文主义的倾向。加之区域文化本身并非全盘先进，即以为淮扬文化贡献巨大的两淮盐商而言，其生活享乐方式与利益获取模式显然不可取。这就需要我们在宣传区域文化时，从庞杂的文化内容中总结出其中可供今人资鉴的先进因素，而对于承载区域文化的城市而言，这种先进因素的总和即为城市精神。城市精神与区域文化的区分，不是要取代区域文化的宣传，只是应突出城市精神的重要意义。

区域文化可以有暂时的低潮，但只要城市精神不消亡，城市就有复兴的希望。“不同的历史时期，由于战争及自然灾害等因素引发的人群流动，往往不断在旧文化因素的基础上催生出具有不同特质和内涵的新的文化”②司冬梅：《区域文化的时空概念及未来趋势》，《中华文化论坛》2013年第1期。，熟悉吴文化与淮扬文化的人，对此应该感受颇深。吴文化地域内的苏州、常州，淮扬文化地域内的扬州、淮安等市，在历史长河中都曾数度辉煌。而每一次的辉煌，都为吴文化与淮扬文化增添了新的内容。从概念上说，将清代扬州的第三次崛起归功于唐代的淮扬文化无疑是荒谬的，只能说，汉唐以来的城市精神引领了这座城市的再度复兴。当前，无论是吴文化还是淮扬文化区域，都处于历史的上升期。无锡、苏州等市成为中国实现“两个率先”的“先导区和示范区”，以扬州为首的苏中区域快速崛起，相对于全国也是实现“两个率先”的区域。经济带动文化的发展，吴文化与淮扬文化也处于历史的恢复与发展时期。在这种情况下，更应该注重对城市精神的挖掘。社会与城市的进步不可能永远是高速度的，也可能面临暂时的挫折与倒退，如果先进城市精神的理念深入城市多数成员的内心，即使这个城市暂时遇到发展的困境，也会有奋起的希望。一批老的工业城市与矿业类产业单一城市，在今天，遇到了一定困难，出现了种种问题，经济上的困难是暂时的，而城市精神上的崩溃则是致命的。吴文化、淮扬文化区域内的城市处于中国经济发达地区，城市决策者应高度重视城市精神的重要意义，在宣传上更加明晰。就吴文化与淮扬文化而言，创新、开放、进取、文明是共同的城市精神，也是城市之魂。

2.区域文化的现代化是城市区域文化宣传与发扬的未来重点

区域文化的现代化是一个大课题，也是区域文化必经的过程。区域文化不是停滞的，是在不断竞争中发展的，吃老本的区域文化理念是必然要被淘汰的。数千年的历史赋予吴文化与淮扬文化丰富的内容，但这绝不是故步自封的资本。现代化大潮下的区域文化舞台，正百花争芳，一些没有多少文化底蕴的城市，也在塑造着自己崭新的城市文化乃至区域文化。吴文化与淮扬文化无论是在区域文化产业现代化的提升，还是在区域现代文化的创造上，都有一定的成绩，如扬州美食已经被越来越广泛地产业化，“绿杨城郭”的扬州古城环保模式被城建绿化所借鉴。扬州月亮城文化、八怪文化等和无锡泥人文化、二泉文化、近代创业文化等都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开发。当代吴文化与淮扬文化区域内的文学、历史学、哲学、科学等领域，也展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但是与历史时期的吴文化、淮扬文化的地位相比较，目前吴文化与淮扬文化的总体新成就尚与人们的期望，与社会进步发展的要求，有一定差距。这与当今世界文化交流的频繁与交融的复杂有关系，但也不能不说这不是区域文化现代化发展的理想目标之一。

实现以上两点，区域文化的宣传与发扬将摆脱枝节问题的纠缠，在更高的视野中阔步前行。

总之，区域文化的宣传与发扬，其所引起的区域及城市文化竞争只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终极目标。其终极目标不仅限于打造城市的核心竞争力与提升城市的文化品位，而在于通过区域文化内在精神的宣传和发扬，达到区域文化内优秀内涵的保留与发扬，达到区域文化现代内涵的新生与进步，从而为社会进步与人的素质提高提供强大的文化原动力。经历反思后突围的理性区域文化研究、宣传与发扬战略，是应该也能够为我们的区域发展提供这种原动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