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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森与汤普森之争: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走向问题

2019-12-14黎庶乐

哲学评论 2019年1期
关键词:阿尔都塞结构主义汤普森

黎庶乐

自英国第二代新左派引入欧陆马克思主义之后,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进入了对文化主义范式的重新思考和批判的阶段,这反映了第一代新左派研究路径的危机。针对第一代新左派结合英国经验主义传统,强调对工人阶级文化和历史研究路径,第二代新左派站在欧陆马克思主义立场上,正式拉开了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内部争论的序幕。这里包括三场争论:安德森(Perry Anderson)对汤普森(Edward Palmer Thompson)、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对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约翰逊(Richard Johnson)和霍尔(Stuart Hall)对汤普森(Edward Palmer Thompson)的批判。他们的矛头直指第一代新左派对文化和历史分析掩盖了对当下英国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和意识形态的重要性。其中,以安德森与汤普森的辩论尤为重要,这影响着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未来走向。

一、安德森与汤普森的第一场辩论:英国究竟应该发展一种怎样的马克思主义?

以安德森为代表的第二代新左派对早期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引起了第一代新左派的强烈反应,其中以汤普森表现最为激烈。这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汤普森认为,自安德森接手《新左派评论》以来,其政治倾向明显减弱而理论倾向却明显增强,汤普森对安德森这种过度理论化、学院化的作风十分不满。其二,汤普森批评安德森忽视英国思想传统与文化的重要性,而过分强调将英国马克思主义置于国际主义的语境中,背离了英国社会主义发展的现实情况。其三,汤普森反对安德森通过对英国进行结构性分析来批判文化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做法。他认为这从根本上否认了工人阶级作为社会主义运动中的主体地位,从而完全扼杀了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与工人阶级的紧密联系。

应该说,汤普森对工人阶级历史与文化的研究符合当时英国社会左派分子重新思考社会主义道路的需要,对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形成与发展起了重要的作用。而安德森过度贬低英国社会主义的成就以及第一代新左派对于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贡献,这削弱了整个新左派运动在未来的发展。如果说,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内部思潮里,阿尔都塞对此前的马克思主义人本主义思潮实施摧毁性的打击的话,那么,安德森在英国对阿尔都塞结构主义的引入,直接导致了他与汤普森长达二十年的争论。事实上,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内部争论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内部的人道主义与结构主义之争所集中的问题是一致的,归根结底都是历史与结构、主体向度与客体向度的争论。汤普森重视英国工人的阶级意识,通过搜集历史材料来论证反抗资本主义和夺取社会主义胜利的可能性,坚持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而安德森则主张打破民族主义的狭隘性,并从结构主义出发对汤普森进行批判,进而指出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只是“民粹主义”和“前社会主义”。

从英国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路径来看,安德森与汤普森争论的实质是围绕着当代英国到底应该发展一种怎样的马克思主义这个主题展开的。第一场辩论,对英国本土思想文化传统的态度决定选择不同的马克思主义道路。早在1963年出版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一书前言中,汤普森从英国的经验主义传统和社会主义发展的现实需要出发,“强调阶级是一种历史现象,而不把它看成是一种‘结构’,更不是一个‘范畴’,我把它看成是在人与人的相互关系中确实发生(而且可以证明已经发生)的某种东西”。“我相信,阶级是社会和文化的形成,其产生的过程只有当它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自我形成时才能考察,若非如此看待阶级,就不可能理解阶级。”在这里,汤普森已经表达了自己反对以“结构”来看待阶级,因为结构无法解释“这个人如何才能进入某种‘社会功能’?还有那个特别的社会组织(连同其财产权和权力结构),是如何出现的?而这些,就是历史问题了”。[1][英]爱德华·汤普森著,钱乘旦等译:《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下),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前言第1、4、3 页。显然,在经历了1956年苏伊士和匈牙利危机之后,马克思主义内部受到重大冲击,社会主义道路越发迷茫。汤普森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当务之急是依托英国经验主义和社会主义传统,重新确立工人阶级的主体地位,同时通过对工人阶级历史和文化的研究,激活社会主义政治的文化活动。故此,他批判了斯大林主义的经济决定论,重视历史和经验,通过调动工人阶级的主体能动性来复兴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从而形成一种具有英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形态。

与汤普森固守英国经验主义和社会主义传统相反,安德森偏爱欧陆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他在汤普森出版《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之后,发表《现存危机的起源》[2]安德森对英国资本主义的历史轨迹、工党意识形态以及英国工人阶级,这些分析由安德森和奈恩从1964年到1966年用一系列的论文来完成。以奈恩—安德森的论题体现在安德森的《现存危机的起源》一文上,这种分析针对的是英国资本主义发展特殊模式的政治影响。这篇文章收录在由安德森和布莱克本主编的《走向社会主义》书中。一文对英国社会进行结构性分析,并认为英国传统和经验主义实际上是资产阶级和旧贵族结合的产物。这使得英国革命缺乏像法国革命那样对自由、解放和革命等精神的追求,更无法出现像法国那样的大规模的工人阶级运动。正是由于工人阶级的先天不足,使得他们无法真正地抵抗英国统治阶级,更不用说形成自己的革命意识,他们在整个当代英国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中只是处于从属地位。因此,他认为汤普森所坚守的传统实质上是“伪经验主义”,根本无法依靠工人阶级建立有效的社会主义政治。就此,“安德森提出了理论与实践两方面的要求,理论上必须借助于欧陆马克思主义理论,实践上要关注第三世界革命,从而推动英国社会主义事业的发展”[1]李凤丹:《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研究——基于大众文化与政治的关系》,江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25 页。。

由此可见,汤普森批评了安德森的理论化倾向和国际主义倾向,以及对英国文化思想的敌视,并且指出安德森把法国革命当作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理想模式的观念,这种模式并不适合于英国独特的社会经济发展历程。这种偏离本土理论实践的模式,无法理解英国的制度发展和文化发展模式自成一体,从而否定了激进传统的文化和政治的天然联系,丧失了英国民族特色。而安德森却认为汤普森所继承的实际上是“伪经验主义”,批评汤普森忽视当前英国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以及其对工人阶级运动产生的重要影响,其平民主义政治和道德主义倾向十分明显。安德森“认为这些前辈学者偏离了思想缜密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而具有折衷主义色彩,并且他们推行的是一种狭隘浪漫的社会主义理论。《新左派评论》通过将完全不同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结合起来而获得不断发展,同时还认为早期新左派所倚重的本土政治与思想传统遭到了他们所秉持的褊狭经验主义理论的损害。”[2][英]迈克尔·肯尼著,李永新、陈剑译:《第一代英国新左派》,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中文序言第4 页。因此,安德森强调自己对英国历史发展的结构性分析和对欧陆马克思主义的引入,不仅对于文化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具有开创性意义,而且还有助于修正汤普森等人提出的社会主义人道主义的观点,从而有效地推动英国社会主义事业的发展。

二、安德森与汤普森的第二场辩论:关于马克思主义是否一门科学,即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

自20世纪60年代中期起,随着阿尔都塞和他的追随者著作的横空出世,结构主义浪潮一时风靡整个欧洲大陆。但直到70年代,阿尔都塞才真正地影响了当时英国的学术界。英国第二代新左派受到阿尔都塞对经济主义、人道主义和经验主义等思想和政治批判的影响,夸大了阿尔都塞结构主义所产生的效应,从而致使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内部出现了结构主义范式和文化主义范式的分裂。此后,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研究的理论路径和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的研究主题不可避免地被改变了。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汤普森和安德森掀起了第二次辩论的高潮。1978年汤普森出版的《理论的贫困》对安德森进行批评和1980年安德森出版的《英国马克思主义的内部论争》对汤普森的批评进行回应。这是继60年代中期之后,汤普森与安德森之间的第二次对话。汤普森效仿马克思对蒲鲁东批评所写的《哲学的贫困》的书名以“理论的贫困”为题目,就题目而言已经具有浓烈的批判、讽刺意味。而其批评的矛头更是直指阿尔都塞对历史的结构主义改造,使得历史沦为抽象的理论范畴,是“回归一种资产阶级精英主义的旧有传统”[1]E.P.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Merlin Press 1978,p4.和唯心主义。“当阿尔都塞登上舞台时,他对实践史学家几乎没有影响。但是出于某些原因,他在研究生、一些年轻的史学家和文学学者间忽然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大多数史学家本来在等待他写出创新的历史著作来证明其正确性,但是事情不但没有朝这一方向发展,反倒是阿尔都塞的追随者们(这当中甚至还有部分史学家)开始宣称历史不是一门学科,研究历史是毫无价值的。”[2]E.P.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Merlin Press 1978,pX.

由此,汤普森在《理论的贫困》中列举了结构主义的“四宗罪”:首先,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结构主义的兴起有其意识形态的根源。“结构主义也许确实可以被看成这个时代的幻象,就如同20世纪早期出现的进化论(‘过程’)和唯意志论。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几十年间的社会主义运动中,进化论都是一个‘中性的’意识形态迷误。”[1]E.P.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Merlin Press 1978,p96.事实上,汤普森并不抗拒结构的概念。他只是尽力将那些有效的结构概念以及其启发性机制与结构主义区别开来。其次,结构主义是对历史和人的误判。汤普森认为,结构主义指出历史是没有主体的过程,同时也是无人支配的人类实践。进而阿尔都塞的立场表明:历史是在一个结构内设定的过程,是由看不见的手转动的太阳系仪。“结构主义(荒谬的终点站)是自我疏离的最终产物——反映出这个时代的常识,所有人类项目、努力、制度,甚至文化本身,似乎都是人类之外、与之相抗衡的客观事物、‘他者’,而反过来,人类对于‘他者’也是其周围的事物。以前他者也被称为‘上帝’或命运,现在重新命名为结构。”[2]E.P.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Merlin Press 1978,p206.这些人不过是牛津和剑桥当中的流氓知识分子,只不过暴露了他们对的历史和文化唯物主义的无知罢了。再次,无论是法兰克福学派或阿尔都塞,都非常强调统治支配的思想模式,因而必须警惕它的思想倾向。汤普森认为,在这种思想模式的统治支配下,群众的积极性和创造性空间完全被摧毁了,只有少数开明的知识分子得以挣脱。毫无疑问,“这种思想倾向本身便是在恐怖的法西斯主义、媒体灌输群众和斯大林主义中培育出来的。但社会主义理论源自一个荒唐的前提,这样的前提必然导致悲观或专制的结论。此外,它很可能会加剧知识分子抵触参与实际政治活动的心理。可以肯定的是,(理想的)无产阶级可以,在这个或那个紧急关头,突然转换到革命的姿态,像地质断层一样,那是它们就准备好接受理论的服侍了。”[3]E.P.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Merlin Press 1978,p250.最后,结构主义力图将历史当作一门科学。正是因为阿尔都塞的作品对学术研究产生的影响促使汤普森愤而为历史辩护,从而对抗阿尔都塞的封闭系统。汤普森反对将历史当作一门科学。他认为,阿尔都塞关于社会形态及其历史的说明将人的经验、历史置于以社会形态、生产力、生产关系、上层建筑、意识形态相互作用的结构之下,把这样建立起来的历史唯物主义称作科学或者马克思的历史科学。在汤普森看来,“阿尔都塞及其同僚试图将历史唯物主义重新推入政治经济学范畴的牢笼中”[1]E.P.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Merlin Press 1978,p 92.。

对马克思主义是否科学,或曰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使得汤普森和安德森发起了第二次辩论。继《理论的贫困》出版之后,汤普森和安德森之间的分歧进一步扩大,争论也越发激烈。1980年安德森在《英国马克思主义的内部争论》前言中,首先肯定汤普森的英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重要贡献,总结《理论的贫困》集中在四个问题上:包括历史的角色、人类主体在历史中的地位、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和命运、斯大林主义现象。[2]P.Anderson,Argumments within English Maxism,NLB and Verso Editions 1980,p3.安德森通过对汤普森和阿尔都塞进行了批判性分析,认为结构主义方法有助于对历史学工作的材料进行总结和抽象,从而得到“历史的全部法则和意义,在现有的水平上使思想体系完全适应于现在和未来”。对于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安德森则认为:“马克思主义主要地而且是出类拔萃地属于那种探讨整个社会的本质和发展方向的思想体系的范畴”[3]佩里·安德森著,余文烈译:《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东方出版社1989年版,第2页。,进而分析历史唯物主义应该作为一门科学而存在。

随后,安德森于1983年出版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轨迹》,并开篇道明:“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继任者,马克思主义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同样有着‘战略的贫困’的问题,而非‘理论的贫困’的问题。”[4]P.Anderson,In the tracks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Verso Editions 1983,p28.安德森在此书中对汤普森列举的“四宗罪”进行一一驳斥:首先,结构主义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阵地享有的优越性恰是保证其战胜后者的决定性因素。这正是结构主义最为关注的一个问题,即人类历史和社会中结构与主体关系的本质。而且,它始终是推动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唯物主义中最核心最基本的问题之一。其次,当代学者对汤普森作品的大量讨论都专注于人类能动性在阶级的形成和破坏以及社会结构的出现和废弃中的作用。安德森认为,汤普森关注于能动性在阶级形成和社会结构中的作用,最终是为了重申‘共产主义’的道德要求,以雄辩的主张建立起一个新的乌托邦主义。然而,这样的立场的问题在于,它无法提供现成解释,为什么马克思主义实际在本世纪的国际工人运动中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地位。因此,我们不禁要问:历史唯物主义在社会主义思想文化整体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历史理由是什么?更确切地说:马克思主义作为社会主义理论的独特特点在哪里,以及它能够延伸多远?再次,历史唯物主义在左派上的结构卓越性体现在三个方面上,这些标志使得它与其它所有社会主义文化的贡献区分开来。其一是它作为一个思想体系的纯粹范围。虽然有许多其他社会主义思想家也有兴趣和长处,但是只有马克思和恩格斯能够在他们之后写出不断累积发展的理论综合体。其二是在更广泛的社会主义思想范围之内,马克思主义拥有的第二种特殊力量就源于其作为历史发展理论的特性。其三是马克思主义已经脱离其它社会主义思想传统,在与资本主义的斗争中以其激进主义作为政治号召武器。[1]P.Anderson,In the tracks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Verso Editions 1983,p85—87.因此,安德森认为,迄今为止,所有成功的社会主义革命一直高举着历史唯物主义的旗帜或聚集在其下。然而,汤普森却认为马克思主义针对的是人类的道德缺失,这是扎根于其本质——阶级斗争理论的一种无意识,导致了阶级之间无休止的斗争,它并没有将人类看成一个整体来进行改善。由此,他倡议应超越国家、阶级及其他类似障碍,对整个人类直接实行普遍主义,以抵抗热核毁灭的威胁。[2]P.Anderson,In the tracks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Verso Editions 1983,p95—97.最后,最初大多数结构主义思想家都在形式上致敬马克思主义,当时马克思主义在法国仍然处于解放运动后的支配地位。正如列维—斯特劳斯宣称,其研究仅仅是对上层建筑的研究,力图与马克思主义者主张的“经济基础毋庸置疑的首要地位”形成互补。

三、安德森与汤普森之争的实质: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走向

对于汤普森而言,无论是斯大林和阿尔都塞,还是安德森,他们都是政治上和理论上的精英主义者。一方面,当他们用结构主义方法分析当代英国资本主义社会时,他们就把工人阶级置于结构之内,不仅“历史无主体”,而且工人阶级也无法摆脱意识形态的梦魇。另一方面,他们无视历史对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透视,仅仅关注于结构性关系对于人的重要性,从而使得马克思的“人们创造自己历史”彻底转变为人只能在结构问题式下活动。这样,“阿尔都塞主义是还原为理论范式的斯大林主义。最终,斯大林主义被理论化为意识形态”[1]E.P.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Merlin Press 1978,p 94.。汤普森针对安德森的批评写道,“讽刺的是,我们这些马克思主义者则因为持有清晰明确的文化主义立场而遭受无休止的批判;然而,今天一些批评者兜兜转转走了一圈,从我们所说的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立场出发,指责我们犯有文化主义的罪——‘文化的时刻’,那正是他们自己的立场”[2]E.P.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Merlin Press 1978,p288.。应该说,汤普森的《理论的贫困》抓住了阿尔都塞理论最致命的地方,但是他并没有成功地维护历史学知识的客观性,更没有地将结构主义定性为政治上保守的,而只是将阿尔都塞主义视为斯大林主义意识形态的复杂形势。

正是汤普森自身的局限性使他在忽略60年代初国际共产主义的特殊历史背景下对阿尔都塞进行批判,这更多地表现出讽刺,而非深刻。安德森这一次对汤普森的批评,可以称得上是英国新左派历史上最为著名的辩论。安德森反对汤普森等学者把历史唯物主义引入英国政治领域,由此大力倡导道德主义和平民主义,削弱理论研究,而强化未经批判分析的工人阶级文化。更不用说,汤普森对“经验”的使用与研究本来就不甚明确。安德森认为,复杂多样的社会现实本身就决定了,条理清晰的人道主义价值观根本不可能来源于经验。他认为,社会经验、常识以及人性等表面看来非常纯粹的概念完全可以被看作意识形态斗争的场域。与此相比,安德森更倾向于把马克思主义理解为一门科学,历史唯物主义应该进行结构性改造,更符合目前理论研究的需要。然而,对阿尔都塞的包容却并没有使安德森解决自己在欧洲共产主义与经典马克思主义之间的矛盾和困境。

综上所述,英国马克思主义的内部争论不仅是历史与结构、主体与客体的争论,更是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走向的争论。正如索珀指出的,汤普森最终还是顺利化解了自由主义者以及当代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对他提出的各种质疑,并且对社会主义人道主义“精神”与当代社会主义政治之间的相关性作出了恰当的理解,强调伦理主义对于目前社会主义运动的重要性。而安德森则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中通过概述西方马克思主义产生的历史条件及其特征,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经典时期——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卢森堡的著作来定义西方马克思主义。安德森认为,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特征在于保持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关系。然而,由于西方马克思主义是在学术内部发展起来的,不是作为工人运动的一部分发展起来的,所以西方马克思主义注定难以保持这种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关系。安德森从这一对比中得出三个结论:第一,西方马克思主义是失败、孤立、和绝望的产物。第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成就是在反对斯大林时代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僵化这一背景下发生的,同时也是在二战后资本主义稳定和随之而来的空前发展这一背景下发生的。第三,西方马克思主义取代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主题。经典思想家们主要关注社会的历史、政治和经济制度,而西方马克思主义后继者们则关注哲学、文化和美学维度——这不仅仅是从基础到上层建筑的转变,也是重新定义了上层建筑本身。正是这一点,致使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经常沉迷于历史唯物主义的黑格尔主义或唯心主义。用安德森的话说:“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中的哲学家从来不主张,历史唯物主义的主要或终极目标是知识理论。但几乎所有人的共同假设是,马克思主义之内的理论研究的初步工作是,摆脱由马克思所揭示的社会研究规则的约束,但如果需要完成研究的话,必须专注于马克思著作的特定主题。结果是,可观数量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作品成为关于方法问题的冗长和复杂论述”[1][英]佩里·安德森著,文贯中等译:《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9 页。。对于安德森来说,西方马克思主义既能化解自己在欧洲共产主义与经典马克思主义之间的矛盾和困境,又为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打开了一个全新的思想领域,但是却使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付出了远离革命政治的巨大代价。

虽然安德森与汤普森之争表面看来是不分胜负的,但是这场争论却深刻地影响着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走向。受到结构主义和霸权理论的影响,斯图亚特•霍尔主张将结构主义与文化主义结合起来,并强化文化理论与社会主义的政治缺陷之间的密切联系,进而提出关于无阶级的论断,这致使英国新左派思想史上第一次出现了对马克思主义的质疑。到了70年代末,由于英国工党的失败、撒切尔的上台和保守主义的全面复兴,马克思主义遭遇了空前危机。在新社会运动的推动下,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者开始转向多元文化研究,并实现了与后马克思主义的接合。“霍尔对新政治学、新的政治主体和新方法的强调,性别和种族研究的兴起,以及20世纪80年代历史学和文化研究的新关注点,可以说是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终结的标志”[1]李丹凤著:《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逻辑与意义》,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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