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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锢与监控:李顿调查团与西方记者密访马占山风波

2019-12-14王希亮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昭和哈尔滨日本

王希亮

一、被监控的调查团

九一八事变的第二天,即9月19日,驻日公使蒋作宾代表中国政府向日本提出严重抗议,出席国际联盟会议的中国代表施肇基也将此事报告给国联,并分别向《非战公约》各签字国发出通告,请求国联“主持公道”。9月21日,中国代表又向国联秘书长提交照会,请求国联“立即采取办法,使危害国际和平之局势不致扩大”。(1)王芸生编著:《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由一八七一年同治订约至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第8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5年版,第241—243页。9月22日,国联行政院召开会议,决定采纳英国代表的意见,以行政院会议主席的名义,劝告中日双方“务须避免一切足以使事变扩大或足以妨碍和平解决之行为”,并声明将由主席“与中日两国代表,协商一种确实办法,使两国立即撤兵”,(2)吉林省档案馆编:《东北沦陷十四年档案史料丛编·九一八事变》,档案出版社1991年版,第436页。还决定由行政院会议主席西班牙代表勒乐和英、法、德、意代表组成五国委员会处理九一八事变一案。9月23日,五国委员会建议向现地派遣观察员,调查事变的实际情况,并邀请美国派代表参加。

9月30日,国联行政院会议主席提出解决九一八事变的决议草案,要求日本政府“从速将军队撤退到铁路附属地以内,并希望在最短时间内完成”,“中国地方官宪及警察权力恢复时,当负责保护铁路区域以外的日本臣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同时呼吁中日两国“采取一切措施,从速履行和完成上述保证”。(3)日本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满洲事変·国際連盟理事会における審議状况ならびに各国との交涉』(昭和6年9月から昭和7年月まで)、第1卷第3册、209頁。

该决议案通过后,日本政府不仅不理不睬,犬养毅内阁甚至公然赋予关东军“(辽西)匪贼讨伐权”。(4)「犬养毅内閣成立及び施政関係」(昭和6年2月14日から昭和7年1月20日まで)、日本国立公文書館、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Ref. B02031320300。随后,10月8日,关东军出动飞机对锦州进行无差别轰炸,国际舆论哗然,美国因此决定派出国际观察员出席国联会议。

就在国民政府竭力与国联交涉之际,日本关东军驱使汉奸张海鹏向黑龙江省城齐齐哈尔进犯,日本的侵略战火已经燃烧到北部边境。在此背景下,10月22日,国联会议主席白里安提出日本限期撤兵的决议案,要求“日本政府立即开始将军队撤至铁路区域以内,在规定之下次开会日期以前完全撤退”(11月16日);“中国政府接收日军撤退地域后,履行保护各该地的日侨生命财产安全的保证”;“撤兵完成后,中日两国政府开始直接交涉两国间之悬案”。(5)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绪编一,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1年,第328、329页。

然而,日本政府拒不执行撤兵决议案,忽而提出“修正案”,忽而又执意要求“日中直接谈判”,否则“日本绝对不能明示撤兵期限”。(6)日本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满洲事変·国際連盟理事会における審議状况ならびに各国との交涉』(昭和6年9月から昭和7年月まで)、第1卷第3册、408頁。

11月初,日本关东军主力进犯齐齐哈尔,黑龙江省代主席兼军事总指挥马占山率领军民打响了震惊中外的江桥之战。半个月后,齐齐哈尔失陷,再一次引起国际轰动。

鉴于日本侵略扩张的锋芒越发显露,国联各大国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提出派遣调查团的折中方案。尽管中国代表一再坚持先撤兵再调查,国联行政院仍于1931年12月10日通过了派遣调查团的决议案。1932年1月21日,调查委员会在日内瓦成立,因以英国枢密院顾问,曾任印度代理总督的李顿伯爵为委员长,故又称“李顿调查团”。奇怪的是,调查团前往的第一站竟不是事变发生的中国东北,而是先去了日本。1932年2月29日,调查团到达日本,先后会见了天皇、犬养毅首相、芳泽外相、荒木陆相、大角海相以及社会各界代表。自然,他们从这些人口中获得的完全是日本强词夺理、颠倒黑白的论调,诸如“中国排日”“保护邦民”“保卫生命线”“自卫手段”之类。

为了抢在国联调查团进入东北之前把水搅浑,造成既成事实,1932年初,日本关东军高级参谋、九一八事变的直接策划者板垣征四郎串通日本驻上海公使馆武官田中隆吉,以及汉奸川岛芳子和一批日本浪人,寻衅滋事,自编自导,在上海挑起了一·二八事变。

就在世界目光一时转向上海之际,关东军于1932年3月9日抬出清逊帝溥仪,匆忙宣布成立伪满洲国。3月14日,待淞沪抗战结束,调查团才前往上海和南京,先后会见了国民政府要员林森、蒋介石、汪精卫、宋子文、罗文干、陈铭枢、朱家骅等人及各界代表。随后,调查团又去了汉口、重庆、济南、天津等地。4月9日,调查团抵达北平,会见了张学良和东北军政要员,听取汇报后于4月21日进入沈阳。

调查团在东北活动数月之久。先后前往沈阳、长春、吉林、哈尔滨、大连、旅顺、鞍山、抚顺、锦州等地,会见了日本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伪满洲国执政溥仪、满铁总裁、日本总领事,以及日伪政府官员、协和会等团体代表。

为了禁锢调查团与东北抗日武装及爱国民众接触,关东军事先制定了一份《对联盟调查员准备案》,指令各日伪机关、警宪部门“尽可能阻止不良支那人入满,防止其接近调查员”;“严格控制对外通信”;“通过宾馆博役监视外国人及支那人接近调查员,获取情报”。(7)日本NHK「ドキュメント昭和」、取材班編『十字架上の日本』、『ドキュメント文献』8 、角川書店、1987年、112、113頁。

按照关东军的指令,日伪军、警、宪、特出动便衣密布宾馆、酒店,以及调查团可能活动的所有区域,以领班、店员、夫役、清扫员等身份布控,时刻对调查员进行严密监控。1932年10月,李顿受伦敦广播局邀请做了一次《在满洲国的经历》的讲演,其中提到,在当地“受到严密的监视,满洲各地的旅馆布满日本的侦探,调查团所到之处都有他们随行”。(8)『满洲事変善後措置関係·国际联盟支那調查員関係』(第五卷昭和7年7月1日—昭和10年2月)、日本国立公文书馆、CAJAR(アジア歴史资料センタ—)、Ref.B02030448500。在哈尔滨,早在调查团进入一个月前,日伪军、警、宪、特就逮捕了大批对伪满洲国怀有“敌意”或有“嫌疑之虞”者,其中包括1361名中国人、俄国人及朝鲜人,另有9名日本人。(9)アムレト—ウエスパ「リットン調查団を欺く関東軍」、猪濑直树监修『目撃者が語る昭和史』第三卷『满洲事変』、新人物往来社、1989年、130、131頁。调查团抵达哈尔滨当天,一名金姓朝鲜人试图冲破警戒向调查委员呈递文书,被警察阻止抓获,对其严刑逼供,两天后将这名朝鲜人枪杀。(10)アムレト—ウエスパ「リットン調查団を欺く関東軍」、猪濑直树监修『目撃者が語る昭和史』第三卷『满洲事変』、134—136頁。在调查委员下榻的马迭尔宾馆,“委员们住宿的邻近房间,由俄国人或日本人政治警察装扮成普通房客入住,另有3名便衣警察化装成领班,其他同伙装扮成杂役、房间清扫员等……许多便衣警察在食堂、图书室以及宾馆的各处转来转去”,(11)アムレト—ウエスパ「リットン調查団を欺く関東軍」、猪濑直树监修『目撃者が語る昭和史』第三卷『满洲事変』、130頁。内中的“政治警察”当指宪兵。一旦发现可疑者立即逮捕,甚至连在宾馆周边散步、游逛的人也不放过,期间至少有150余名中国人及50名俄国人被逮捕。(12)アムレト—ウエスパ「リットン調查団を欺く関東軍」、猪濑直树监修『目撃者が語る昭和史』第三卷『满洲事変』、140頁。另针对每一位调查委员,日伪分别部署4名便衣警察实施跟踪监控,这些便衣警察随时“监视委员的动态,记录委员的所有行动,记录主动或被动与委员交谈者的姓名,总之一直紧随其身边”。(13)アムレト—ウエスパ「リットン調查団を欺く関東軍」、猪濑直树监修『目撃者が語る昭和史』第三卷『满洲事変』、136頁。

中方参与调查委员顾维钧及其随员的活动更是受到严格限制,包括顾维钧发给国民政府的密码电报也被截获或扣押,其中一份被扣押的电文真实地展现了顾维钧等人的处境:“我们在沈阳受到日本警察的监视,来拜访我们的人被逮捕……到了长春后监视更加严厉,外出时便衣警察强行与我们同车,车后有摩托车紧随,如同‘护送’一般。在宾馆房间会见外国人传教士时,突然有五六名警察闯了进来,查询客人的姓名和来意,恰好李顿的秘书阿斯达进来,气愤地指责警察的无理”。(14)日本NHK「ドキュメント昭和」取材班編『十字架上の日本』、『ドキュメント文献』8 、120、121頁。

后来顾维钧在青岛会见当地记者时也披露:“本人与调查团一行赴东北之时,日本借口保护,受到严重的监视,一举手一投足的自由都被束缚。本来,我的初衷是与我亲爱的同胞们面谈,了解实况,但与我会面的同胞第二天就被逮捕,结果我的初衷无法实现”。(15)「日本駐青島総领事川越致电斎藤外務大臣」(昭和7年6月11日、第103号电)、『満洲事変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部調查員関係·第四卷』、日本国立公文書馆、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Ref. B02030447400。

就在调查团抵达哈尔滨前,马占山出走省城返回黑河,再揭抗日义旗。为了直接与反满抗日武装接触,5月14日,李顿向伪满外交部总务司长大桥忠一递交一封信,表示:“我们已明确说过,准备赴黑河采访在北部揭扬中国政府旗帜的马占山大校,日本方面明确表示不希望我们与马占山会面,他们希望我们早一天离开哈尔滨,不要去‘鼓励’背叛者。可是,我们正是要会见马占山才来到这里的,哈尔滨是个收集情报的很好的地方,请允许我们不久就能够成行”。(16)日本NHK「ドキュメント昭和」取材班編『十字架上の日本』、『ドキュメント文献』8 、133頁。然而,李顿调查团的正当要求却遭到日伪当局的无理阻拦。无奈,李顿调查团又向苏联外交机关提出入苏签证要求,计划通过苏境进入与黑河一江之隔的布拉戈维申斯克,赴黑河与马占山晤面。5月19日,伪满外交总长谢介石致李顿调查团一份警告电文,态度十分强硬:“贵团之来满,大有影响敝国之治安者,业经我代表向贵团哈斯书记长郑重声明,然近来哈尔滨及呼海路沿线匪贼猖獗,可以视为因贵团欲与马占山会见而发生也……特向阁下忠告,如阁下不顾敝国之所感而采取自由行动,则敝国为维持治安起见,当采取相当之处置”。(17)日本NHK「ドキュメント昭和」取材班編『十字架上の日本』、『ドキュメント文献』8 、135頁。对此,李顿调查团并没有据理力争,态度表现温和,还递交大桥忠一一份备忘录,内称:“我们为什么要会见马占山呢?我们想在此表明真意,关于满洲的现状,有各种各样的主张,我们认为,还不是下结论的阶段,我们考虑要倾听各个方面的意见,所以,就像会见满洲国政府的首脑一样,也希望给马占山将军发言的机会,这一点请勿误会”。(18)日本NHK「ドキュメント昭和」取材班編『十字架上の日本』、『ドキュメント文献』8 、135頁。

就在谢介石发出强硬警告电文后,苏联方面也通知调查团,入苏的签证被拒签,理由是苏联方面保持“局外中立”。不仅如此,苏联政府还通知驻哈尔滨苏联领事馆:“禁止向调查团提供情报”。(19)日本NHK「ドキュメント昭和」取材班編『十字架上の日本』、『ドキュメント文献』8 、135頁。这样,李顿调查团准备赴黑河面见马占山的初衷不仅落空,连全团去齐齐哈尔的打算也被拒绝,李顿只好率多数成员返回沈阳。调查团秘书长哈斯曾感叹:“满洲国反对我们会见马占山,不久我们就要返回沈阳”,“我们身边到处都是日本派来的俄国警察,交谈非常不方便”。(20)奥古斯特·林特著,刘锐译:《Im Sattel durch Mandschukuo》(《在马背上看到的中国东北》),德国莱布茨克出版,1934年。(未刊)

尽管日伪当局采取各种手段严密监控调查团与东北民众接触,但还是有许多爱国人士冒着生命危险,通过各种渠道,直接把揭露日本炮制伪满洲国阴谋和罪行的材料递交给调查团,或者把东北民众坚决不承认伪满洲国的信件寄给调查团。据载,调查团在东北期间收到的中文信件就达1550封,其中除两封信件外,全是揭露日本阴谋或不承认伪满洲国的信件。(21)顾维钧著,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译:《顾维钧回忆录》第1分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30页。沈阳爱国人士刘仲明、张查理、李宝实、毕天民、巩天民等人,秘密搜集日本侵略东北的大量材料,通过英国朋友传递给调查团,事后他们遭到日伪当局的逮捕、拘押和迫害。

黑龙江省有两名知识分子冒着风险,向顾维钧邮寄一封表达东北民众热盼当局出师抗日的信件,信件署名滨江县北鲁补习学社社长张连全与东省特别区第三小学校教员宋连元,信件称:“暴日侵占东北已八阅月,东省人民处此水深火热之中,欲求振拔自救,誓必抵抗到底……望建议中央政府及北平张绥靖主任一面出师讨贼,一面充分接济东省民众,使财政与武器不感困难,以作长期奋斗……氏等滥竽学界,稍知爱国,自事变后不敢一日安枕,刻对调查团已多有所陈诉,惟日人严重监视未能面见,不知先生还有指导事项否,或对马占山主席及李杜、丁超两司令有无何等意见,氏等均能为之传达报告”。(22)日本NHK「ドキュメント昭和」取材班編『十字架上の日本』、『ドキュメント文献』8 、137頁。文中句读为笔者所加。遗憾的是,这封信函并没有呈交到顾维钧手中,而是被日本特务机关扣留,直至战后才在日本的出版物中出现。

二、西方记者密访马占山

日本侵略中国东北的九一八事变爆发后,引起西方媒体的强烈关注,尤其是马占山率领江省军民打响抗击日本入侵的江桥之战后,更引起世界舆论的关注,纷纷选派记者前往东北采访,瑞士记者林特(August R Lindt)(23)奥古斯特·林特(August R Lindt,1905—2000),瑞士著名外交官、新闻记者和法学博士。1932年担任瑞士《巴塞尔消息》驻中国东北的德、英文报社特派记者。二战后,先后担任瑞士驻美国、苏联、印度和尼泊尔等国大使、UNICEF(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执行委员会主席、联合国观察员、联合国难民委员等职务。就是其中的一位。1932年4月中旬,经日本驻瑞士大使介绍,林特以瑞士《巴塞尔消息》特派记者的身份到达哈尔滨,入住哈尔滨中央大街马迭尔旅馆。他在旅馆里听到了一些马占山的故事,因此对马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而此时又有一名美联社记者斯蒂尔(Archibald Trojan Steele)(24)斯蒂尔(Archibald Trojan Steele,1903—1992),先后为美联社、《纽约时报》、《芝加哥每日新闻》及《纽约先驱论坛报》记者,曾三次到访东北、两次到延安,与毛泽东的谈话收录在《毛泽东选集》第4卷中,1978年采访过邓小平。入住马迭尔旅馆,共同的新闻敏感性以及马占山的吸引力和影响力使两个人走到了一起。

5月9日,国联调查团到达哈尔滨后也入住马迭尔旅馆,两个人的消息来源更加广泛,同时得知日伪当局拒绝调查团采访马占山的要求,于是决心秘密去北方寻找马占山及其队伍,把中国军人抗日第一线的消息传达给全世界。

此前,在获知李顿调查团即将到达哈尔滨的消息后,马占山当即派出两名密使分别前往哈尔滨和齐齐哈尔,指示他们秘密会晤李顿调查团,递交马占山的亲笔信,并邀请调查团前往黑河晤面。不料,派往齐齐哈尔的密使王子馨(廷兰)落入日本特务机关的手中,马占山呈给调查团的有关信件、文书等被搜出,王本人也惨死在日本特务机关的酷刑之下。

派往哈尔滨的密使姜松年潜入哈尔滨后,几经风险,终于在5月14日(李顿调查团到达哈埠的第5天),在美国驻哈尔滨领事馆会见了调查委员之一的美国人麦考益以及调查团法律顾问、大学教授扬古博士。当天,麦考益与扬古避开日本人的监视,悄悄离开马迭尔旅馆,乘车前往美国驻哈尔滨领事馆,在那里与姜松年晤面,听取了姜的有关陈述。其间,除了接受马占山呈交的一部分资料外,姜还向二人解释了马占山一度降日的苦衷:“因为没有同日军对抗的实力,为了建立强有力的军队,时间和资金都是需要的,日本给了我们各种装备和资金,所以能够装备起10万人的军队,我们没有从苏联和中国政府获得任何援助,只是从北京张学良那里得到援助的承诺”。据扬古回忆:“第二天,(日伪方面)对我们的监视明显地加强了,屋子被检查,未经允许禁止会见任何人,此前(会见姜之前——引者)与外国传教士见面还比较自由,这以后连见他们也困难了。也许,日本方面一定觉察到我们同马占山的使者见了面”。(25)日本NHK「ドキュメント昭和」取材班編『十字架上の日本』、『ドキュメント文献』8 、132、133頁。

为了北上寻访马占山,林特、斯蒂尔进行了精心准备,首先是在哈尔滨找到一位韩姓懂英文的中学教师,还设法弄到一部分中文《圣经》,把自己打扮成传教士。行前还把手表和贵重物品托付给旅馆的朋友,并对一直“陪同”的日本人谎称去中东铁路沿途采访等。为防止意外,斯蒂尔还特意将出行的意图告知美国驻哈尔滨领事翰森。5月26日,在调查团离开哈尔滨后,两个人悄悄乘火车离开哈尔滨,两个多小时后在对青山车站下车,然后沿着铁路前行,遇见一支中国驻军,遂在部队驻地留住一宿。第二天,他们继续前行,到达了兰西县。“会讲英语的兰西县县长接见了我们……县长很高兴地说:‘有记者来采访,很好’……县长为我们找了两匹上好的蒙古马,第三天出发时又派了5位军人护送我们到绥化”。(26)奥古斯特·林特著,刘锐译:《Im Sattel durch Mandschukuo》(《在马背上看到的中国东北》),(未刊)。直到第7天,在沿途军人和百姓的护送下,两名记者终于在海伦县西乡三门谢家村见到了马占山。 据林特记载:

马将军正式地接见了我们,接受了我们的采访。马将军个子矮小,穿着黑蓝色的长裤,黑色的丝绸衬衣,黑色的皮凉鞋……军衣领上有三颗金星,圆圆的光头,脸被太阳晒得黝黑,脸上的皱纹很深,他的手却像是一位从事创作诗文的文人……他的问候语很简单,像一位富有、朴实的农民……马将军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时,我当时只是镇守黑河的一位普通的旅长,日本军队占领沈阳、吉林后,当时的黑龙江省长万福麟跑到北京,于是,东北的军事统帅张学良任命我为黑龙江省的军政首脑。我到齐齐哈尔就任后,打电报给张学良,说“如果日本军队进攻黑龙江,我要进行反击,即使您不赞同,我也要战斗”。日本派人与我谈判,如果我不反击他们,日本给我十万块银元,我没有答应日本人提出的条件。日本军队就迅速向齐齐哈尔发起了进攻,全国人民都很震惊,从日本侵略中国东北开始,中国军队一直没有进行抵抗,只有我一人在齐齐哈尔敢进行抵抗。使日本军队占不了嫩江、齐齐哈尔。本来这场战役在军事上不重要,我想在中国人民心里产生巨大的震撼作用,让中国人看到抵抗日本军队的侵略是可能的。之后,全东北的人民都开始抵抗日本军队的侵略了。(27)奥古斯特·林特著,刘锐译:《Im Sattel durch Mandschukuo》(《在马背上看到的中国东北》),(未刊)。

第二天,记者随同马占山的部队一起行军,马占山还赠送二人皮质马鞍。一路上双方没有交谈,只是到了晚上宿营时,记者才与马占山第二次交谈。马占山表示,最大的困难是“武器和弹药,我的士兵使用的枪各式各样,现在的子弹不是全能用的,只有一部分能用。没有子弹没关系,我们就用长矛、枪上的刺刀,什么武器都没有,我们还有拳头。”对于记者“能否战胜日本人”的提问,马占山表示:“现在还不知道,我想我们会成功的。如果我战死了,我的儿子、孙子会继续战斗,他们一定会把日本人赶出中国。”(28)奥古斯特·林特著,刘锐译:《Im Sattel durch Mandschukuo》(《在马背上看到的中国东北》),(未刊)。

两名记者与马占山接触了三天,“马将自己的身世、日寇一手制造伪满洲国的详细情况、自己的反正经过和继续抗日的决心,对斯蒂尔和林特谈了三天,希望他们突破日寇的新闻封锁,把自己坚决抗日的声音,传达给国联和传向全世界”。(29)王平鲁:《秘密采访马占山将军的美国记者斯蒂尔》,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东北地区中日关系史研究会编:《东北沦陷与东北抗战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18页。

李顿调查团离开哈尔滨一周后,日本外务省突然接到驻哈尔滨领事馆代理总领事长冈的报告,内称:“5月27日左右,瑞士记者林特声称为视察战况,从东支西部线车站骑马北行而失去音信(是单人还是有支那人向导不详),鉴于内地的不安状态,应注意其安否”。(30)「长岡代理総領事致电斎藤外務大臣」(第598号、昭和7年6月3日)、『満洲事変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部調查員関係』第四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Ref. B02030447400。这一消息引起日伪当局的震惊和不安,他们立即加紧刺探马占山及其所属部队的情报,并截获了马占山发给北平万福麟的电报,电报内容是:“调查团派来新闻记者林特和斯蒂尔,已向其提供了必要的资料。由此,两记者与调查团的关系是清楚的”。(31)「长岡代理総領事致电斎藤外務大臣」(第612号、昭和7年6月15日)、『満洲事変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部調查員関係』第四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Ref. B02030447400。关东军这才断定,两名记者确实见了马占山。

6月13日,驻哈尔滨日本代理总领事长冈再次致电斋藤外务大臣,报告:“林特与斯蒂尔途中在反吉林军的保护下北行,在海伦西北一个偏僻小村与马(占山)会面,三日间(马)提供该人各种情报,马如同历来声明的那样,宣传反日反满,表示……直至支那对日宣战之前,坚持在满洲对日抗争”。电文还称:“林特表示与马占山会见,仅凭新闻记者的好奇心,与联盟调查员没有任何关系,但鉴于其人敢于冒着当时的危险状态前行,尚存有极大的疑问”。(32)「长岡代理総領事致电斎藤外務大臣」(第609号、昭和7年6月13日)、『満洲事変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部調查員関係』第四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Ref. B02030447400。内中“反吉林军”指与汉奸熙洽分庭抗礼,抵御日本侵略的李杜、丁超等抗日武装。

战后,日本NHK取材班访问了健在的林特,据林特回忆,在李顿调查团离开哈尔滨后,趁日本当局放松警戒,他与美国《纽约时报》记者斯蒂尔,在一名懂英语的中国人陪同下,悄悄离开哈尔滨,两人装扮成传教士骑马北进,至于到何处能见到马占山一无所知。三人骑马在原野中行进,有时会出现中国士兵盘问,回答是“会见马占山”,士兵就告知“向北”,他们走了大约一周左右,在一个村庄(据马占山卫队长杜海山回忆,这个村庄位于海伦县,名三门谢家),一位农民打扮的人出现在面前,此人说:“我就是马占山”。(33)这里的细节与前述略有区别,据林特后来撰写的《在马背上看到的中国东北》记载,马占山穿着军服。这以后,二人对马占山进行了几天的采访,了解到大量在哈无法得到的信息,特别是马占山率领黑龙江军民英勇抗击日本侵略者的实际情况,以及东北人民坚决不承认伪满洲国,绝不做亡国奴的严正态度。

林特等二人返回哈尔滨后立即遭到日伪军警机关的迫害。6月15日晚8时,伪北满特区警察管理署照会代理瑞士领事业务的法国领事馆,要求林特随时到警察署听候讯问。当日深夜,警察突然搜查林特在旅馆的房间,“发现瑞士公使致张学良的介绍信,以及二三件其他重要物证”。日伪军警机关同时还照会美国总领事馆,要求引渡调查斯蒂尔,“眼下,斯蒂尔逃避进美国领事馆内确实”,“两记者从马占山处获取的材料必定用什么办法传递到调查委员手中,此乃对满洲国的反叛行动,对维持新国家秩序有留下重大祸根之虞”。(34)「长岡代理総領事致电斎藤外務大臣」(第616号、昭和7年6月16日)、『満洲事変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部調查員関係』第四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Ref. B02030447400。“过10时,警察方面变更为逮捕的形式,对林特进行调查取证”,“取证于16日凌晨2时结束”,同时派出“三名俄籍警官到旅馆……进行了三四十分钟的居室搜查,没收了部分通信资料”。(35)「长岡代理総領事致电斎藤外務大臣」(第634号、昭和7年6月21日)、『満洲事変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部調查員関係』第四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Ref. B02030447400。

与日伪当局的拘留审查相呼应,日本人创办的《盛京时报》发表文章称:“外国记者之行动,实不啻轻侮满洲国”,鼓动当局“必当彻底的调查诘问,非得黑白结果不息”。(36)《盛京时报》1932年6月18日。哈尔滨的日本报纸也刊文,“攻击美国领事馆庇护斯蒂尔,斯蒂尔收集反满洲国的新闻记事,有间谍之嫌疑,应将其驱逐出境”云云。(37)「上海総領事館守屋書記官致电斎藤外務大臣」(第791号、昭和7年6月18日)、『満洲事変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部調查員関係』第四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Ref. B02030447400。伪满外交部总务司长大桥则宣称:“满洲国对林特从马占山处获得的资料,或者交付给联盟委员之举动,绝不能忽视,所有资料必须全部呈交给满洲国,也不准对此进行新闻报道”。同时,大桥还以伪满外交部的名义向美国驻哈尔滨总领事提出严重交涉。(38)「日本駐长春代理領事田中致电斎藤外務大臣」(第328号、昭和7年6月18日)、『満洲事変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部調查員関係』第四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Ref. B02030447400。

据林特回忆,“回到哈尔滨后,日本警察马上来到我的旅馆房间,拿走了我所有的采访资料,把我带上汽车押到警察局。日本警察问我:‘是不是间谍?是不是张学良派我到马占山那里去的?’,在法国驻哈尔滨领事的帮助下,深夜两点钟才让我离开警察局。法国领事要求日本当局交还我的全部采访资料,几天后,日本当局提出条件:让我交出马占山将军秘书记录的我们与马占山将军会谈的全部资料,才能返还我被没收的东西。可是,全部的会谈资料都在斯蒂尔那里。我们回到哈尔滨后,斯蒂尔就到美国驻哈尔滨领事馆去了,当日本警察来旅馆带走我时,斯蒂尔不在旅馆的房间里,日本警察往美国领事馆打电话,美国领事不在,斯蒂尔也没有接电话。第二天,哈尔滨的日本当局在报纸上发表题为《美国领事帮助一个间谍罪犯》的文章,控告美国领事”。(39)奥古斯特·林特著,刘锐译:《Im Sattel durch Mandschukuo》(《在马背上看到的中国东北》),(未刊)。

与此同时,日本驻国联的盐崎局长也质问调查团与两记者的关系,调查团成员哈斯回复:“调查委员委托他们会见马占山之事毫无事实,马对外发出的电报只是无根据的宣传而已”。(40)「北平公使館矢野参事官致电斎藤外務大臣」(第296号、昭和7年6月17日)、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Ref. B02030447400。

十几天后,美国记者斯蒂尔将部分资料交给特警署日本顾问八木,包括“与马占山会见录、马占山致调查员陈情书以及没有署名的陈情书”等。(41)「長岡代理総領事致电斎藤外務大臣」(第620号、昭和7年6月18日)、『満洲事変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部調查員関係·第四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Ref. B02030447400。

三、余波

日伪军警当局公然践踏新闻采访自由原则,随意拘捕、扣押甚至威胁、恫吓西方记者,并无理没收其新闻采访记录、往来信件、私人用品等粗暴行为,西方世界当然不能等闲视之。事件发生后不久,受瑞士政府委托,代理瑞士在哈领事业务的法国领事馆连同美国领事馆即提出抗议,又上报北平外交机关,《纽约时报》还专门发文报道这一事件。(42)日本NHK「ドキュメント昭和」取材班編『十字架上の日本』、『ドキュメント文献』8、141頁。6月18日,《纽约时报》驻沪代表阿本德拜访日本驻上海领事馆,“态度激愤”,称:“纽约时报特派员斯蒂尔全是为了新闻报道,冒着生命危险去会见马占山,不过是为了传递马占山军队的实况,以及调查马占山与俄国军队是否有联系或有关系等。(日方)在秘密文书中将其视为马占山的间谍,完全没有事实”。(43)「上海総领事館守屋書記官致电斎藤外務大臣」(第790号,昭和7年6月18日),『満洲事変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部調查員関係』第四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Ref. B02030447400。

6月20日,瑞士总领事拜访日本驻上海领事馆守屋书记官,称:“林特是瑞士知名之记者,林特的新闻报道在本国深受欢迎,该人深入危险境地,仅仅是为了完成新闻记者的任务而已,没有其他,却突然被传唤及讯问,毫不理睬本人的申辩,甚至搜查其居室,没收其新闻资料,对法国领事治外法权保护下的瑞士人行使不当之权力,对此,特提出抗议”;“尤其甚为遗憾的是,不仅满洲国警察官,日本总领事馆的警察也参与了此事,要求迅速归还林特的新闻资料”,“并暗示希望我方表示遗憾之意”。(44)「上海総领事館守屋書記官致电斎藤外務大臣」(第982号,昭和7年6月20日),『満洲事変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部調查員関係』第四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Ref. B02030447400。

鉴于美、瑞、法等国针对两记者事件的强硬态度,尤其时值国联调查团结束调查即将出炉调查报告之际,日本外交界认识到此事可能影响到日本在国联的话语影响力,驻哈尔滨代理总领事长冈电呈外务大臣斋藤,建议“本着防止将来在满洲国的外国人策动反对满洲国之宗旨,如果二人与联盟调查委员没有关系……没有反对满洲国之意思,只是敢于会见马占山,携带给调查委员的陈情书以及署名的文书返回,扰乱满洲国的治安,甚是不谨慎之行动。为此,满洲国采取适当之手段是理所当然的”,“鉴于阿本德历来的亲日态度,以及林特一直向欧洲提供信息,对于欧洲人正确认识满洲有所贡献,本问题尽快解决为妥。包括向满洲国陈谢等寒暄之类也无必要,相反会为将来埋下祸根”。(45)「長岡代理総領事致电斎藤外務大臣」(第632号、昭和7年6月21日)、『満洲事変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部調查員関係』第四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Ref.B02030447400。

驻上海总领事馆守屋书记官也致电斋藤外务大臣:“李顿已经明确声明林特、斯蒂尔与调查团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将他们搜集的新闻资料返还之同时,由满洲国方面略微向在哈尔滨的美国、法国各领事予以说明,如此考虑处理是明智的。另对瑞士方面也予以适当之应酬”。(46)「守屋書記官致电斎藤外務大臣」(第984号、昭和7 年6月21日)、『満洲事変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部調查員関係』第四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Ref.B02030447400。

日本驻国联的松平大使则致电称:“依本人卑见,本件之要点是该人与马占山会见,李顿委员会是否支付了资金(他们与马占山会面,李顿委员会是否了解,或者借用其口吻套取马占山的内情,是新闻记者的惯用手段)。毋宁说该人如何向欧美报道对我有利的满洲实况,这一点甚为重要。如果在这一点上成功,比起我方煞费苦心操纵新闻媒体,能获事半功倍之结果。满洲国方面采取强硬手段是出于不得已,可以体谅。没收情报资料乃至封口令,一旦该人去了国外,则收不到实效。鉴于此,毋宁显示宽大态度,将来不做让日本讨厌的新闻记者,避其不利,乃是大局上的良策”。(47)「松平大使致电斎藤外務大臣」(第2号、昭和7年6月23日)、『満洲事変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部調查員関係』第四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Ref.B02030447400。

6月21日上午,法国领事到访伪满交涉署,正式提出以下条件:一、被没收的资料可以向满洲国方面提供两周时间;二、两周后将所有资料返还给两记者,二人表示绝不提供给其他任何政府,但必要时可以将其内容发表;三、返还搜查居室时没收的物品;四、满洲国方面向林特道歉;五、本事件解决后,两记者发表声明,解除与调查员之间有关系之嫌疑。以上要求24小时内予以答复。(48)「長岡代理総領事致电斎藤外務大臣」( 第635号、昭和7年6月21日)、『満洲事変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部調查員関係』第四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Ref.B02030447400。

尽管伪满交涉署认为“其要求有些过分”,但按照日本人“可以做最小限度让步”的意旨,最后,“满洲国方面应允其要求”(49)「長岡代理総領事致电斎藤外務大臣」(第635号、昭和7年6月21日)、『満洲事変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部調查員関係·第四卷』第四卷、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Ref.B02030447400。,于6月22日,将没收的资料物品等返还两记者,并“采取记者采访形式由警察当局发表”事件处理结果。

西方记者密访马占山风波虽暂告平息,但这一事件对日本在国联的地位及话语权或多或少产生了一定的负面影响。如同日本驻国联的泽田局长在电报中分析的那样:“英法两国历来持旁观主义,但法国新内阁并非如此,与此同时又发生瑞士记者林特在满洲遭受日本军宪处理,此等不幸可想而知该国政权处于何等状态。其人仅仅是新闻记者,执行新闻记者之任务,便以与李顿委员会有关联之罪名,遭受逮捕搜查之厄运。基于事实,委员会的报告里若认定(伪满政权)为出色则是笑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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