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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认同路径下的虚假信息建构本文为国家社科
——林芙美子的南京大屠杀叙事

2019-12-14曾婷婷周异夫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南京大屠杀南京日本

曾婷婷 周异夫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日本文坛也给予了积极呼应。其中林芙美子被认为是“最活跃的女性从军作家”“‘报告报国’的第一人”。(1)佐藤卓己「林芙美子の「戦線」と「植民地」―朝日新聞社の報告と陸軍省の報道と」、林芙美子『戦線』、中央文庫、2006年、246頁。她作为《东京日日新闻》《大阪每日新闻》(2)《东京日日新闻》与《大阪每日新闻》(前身为1876年创刊的《大阪日报》),分别创刊于1872年、1888年,两报合并于1911年,后依然沿用各自报名分别在东京、大阪两地出版,1943年统一采用《每日新闻》的称谓。林芙美子被派往南京之际,《东京日日新闻》刊登了相关报道(「林芙美子女史 南京一番乗り-日本一色の上海新風景」、1938年1月6日),大阪每日新闻社上海支局以及在南京的临时办事处为林芙美子提供住所。鉴于二者在林芙美子派遣活动中的积极协助与报道,本文将派遣机构统称为《每日新闻》。的特派作家,于1937年12月至1938年1月南京大屠杀期间赴南京“考察”,成为“最先进入南京城的女性”。1938年9月19日—10月28日,林芙美子以“笔部队”成员身份随稻叶四郎指挥的日军第六师团,乘坐《朝日新闻》的卡车,于10月22日抵达汉口,成为“最先进入汉口”的女性作家,赢得日本民众与媒体的“喝彩”,被日本媒体誉为“全日本女性的骄傲”。(3)「ペン部隊の殊勲甲 芙美子さん決死漢口入り」、『東京朝日新聞』1938年10月30日。

在日军进攻南京及南京大屠杀期间,日本众多记者、文人随军来到南京进行采访报道。张宪文主编的《南京大屠杀史料集》(4)《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计78册,是目前汇集南京大屠杀事件最为翔实的史料集。、经盛鸿的《南京大屠杀期间日本随军记者、作家群体活动分析》(5)经盛鸿:《南京大屠杀期间日本随军记者、作家群体活动分析》,《民国档案》2007年第2期。《恶魔的吹鼓手与辩护士:战时日本新闻传媒与南京大屠杀》(6)经盛鸿:《恶魔的吹鼓手与辩护士:战时日本新闻传媒与南京大屠杀》,南京出版社2008年版。等,从历史学、传媒学角度,成为揭露南京大屠杀真相的珍贵史料和研究成果。另一方面,日本学者等松春夫也提出对日本侵华战争“多角度探讨”的重要性。(7)等松春夫「日中戦争の多角的再検討」、『軍事史学』2008年第3、4号。文学理论认为:“作家是公民,要就社会和政治的重大问题发表意见,参与其时代的大事”。(8)[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著,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李哲明等译:《文学理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00、104页。因此,多角度、多元化探讨日本侵华战争,文学应被纳入研究视域。研究表明,日本文坛的社会性表征具有重要的学术研究意义,为深入分析日本战时体制及侵略思想提供了丰富而生动的资料。聚焦南京大屠杀,在日本文坛最受瞩目者乃石川达三。石川达三作为《中央公论》的特派作家被派往南京,并撰写了小说《活着的士兵》(《中央公论》1938年3月号)。由该小说引发的“笔祸事件”在日本文坛引起轩然大波,石川达三及《活着的士兵》被贴上了南京大屠杀的标签,作为日本文坛中记述南京大屠杀的标志性文本,中日学界都对其进行了重点研究和评议。

相比之下,被称为“‘报告报国’第一人”,在众多日本作家中“最先与战争紧密相连”(9)高山京子『林芙美子とその時代』、論創社,2010年、144頁。的林芙美子,作为见证南京浩劫的日本唯一的女作家,却处于研究者的视野之外,没有受到足够的关注。

林芙美子较石川达三早两天抵达南京,(10)陈亚雪梳理了林芙美子南京之行的具体行程。林芙美子与石川达三分属于不同的机构,但都于1937年12月29日从日本出发,林芙美子于12月31日到达南京,在南京进行了4天的采访和考察;石川达三于1938年1月2日到达南京,在南京进行了10天的采访与考察。参见陳亜雪「林芙美子の南京視察旅行」、『内海文化研究紀要』2014年第42号(通号)。作为《每日新闻》的特派作家,她在南京逗留了4天,据此撰写了《至南京》(《主妇之友》1938年3月)、《我的从军日记》(《妇人公论》1938年3月)、《黄鹤》(《改造》1938年3月)、《冰河》(竹村书房,1938年3月)、《静安寺路追忆》(《我的昆虫记》,改造社,1938年7月)、《运命之旅》(《日出》1942年8月)等作品。与翌年她作为“笔部队”成员赴武汉战场不同,林芙美子的南京之行在大多数文献和研究成果中基本停留在一笔带过的介绍层面,迄今为止在日本仅有两篇相关专论,在中国尚无一篇相关文章。

高山京子以《南京考察》为题,首次论述了林芙美子的南京之行,认为“来自外部(指国家——笔者注)的要求与其功名心之间达成了一致的利害关系,从而构成了林芙美子支持战争的支柱”。(11)高山京子『林芙美子とその時代』、154頁。该文揭示出林芙美子的南京叙事与南京的真实情况不符,这一点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但将其原因简单地归咎为“言论管控”与“功名心”,笔者认为有失片面。陈亚雪的论文《林芙美子的南京考察旅行》明确了林芙美子的行程,认为林芙美子虽然起到了支持侵略战争的作用,但“无常感”“痴呆状态”“苦闷”等语言表征出她也试图记录战争的残酷与南京的真实。(12)陳亜雪「林芙美子の南京視察旅行」、『内海文化研究紀要』2014年第42号(通号)。长谷川启评价该文称:“从实证考察到文本分析,做到了细致入微”。(13)2018年6月30日在立命馆大学召开的“林芙美子学会第三次研究集会——林芙美子与战争”研讨会上,女性文学研究者长谷川启高度评价了该文,认为其中包含了实证考察、文本细读、作家本人、时局情况等比较全面的分析。该文虽然为研究林芙美子的南京之行提供了十分丰富的资料,但就观点与立场而言,还存在日本式的“去罪化”倾向。

林芙美子作为随军作家,参与并支持战争,具有不可推卸的战争责任,这一事实已然是学界的定论,但这种“常识性”“共有性”的认识,不能替代“个案化”“细致化”的研究。林芙美子如何建构她的南京叙事空间,其中隐含着怎样的个人与国家因素,她对南京大屠杀的叙事方式折射出同时代日本媒体人和文化人怎样的心理机制,对当时及后世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和危害?这是本文旨在论析的问题。

一、“最先进入南京城的女性”

“我在南京迎来了今年的正月。在上海海密路上的大每(大阪每日新闻社的简称——笔者注)支局前,我搭乘一辆大每新闻社蓝色车棚的卡车,当晚露宿江阴,于12月31日傍晚到达了南京。”(14)林芙美子「女性の南京一番乗り」、『サンデー毎日』1938年第2号。林芙美子就南京之行首先撰写的《最先进入南京城的女性》登载于每日新闻社的综合杂志《Sunday 每日》(1938年2月号)上,记录了她作为“最先进入南京城”的日本女性的见闻。在日军进攻南京的文献中,常见“一番乗り”,意为“最先登上南京城墙”“最先进入南京城” 的人或部队。日本学者笠原十九司指出:“面对南京攻略战,朝日新闻、每日新闻、读卖新闻、同盟通信等各大新闻社为了争相‘最先进入南京城’,展开了激烈的报道之战,连日在报纸上大篇幅报道攻入南京城的皇军捷报,日本国民好像观战连胜的竞技比赛一样,沉醉在胜利与祝贺的氛围之中。”(15)笠原十九司『南京難民区の百日』、岩波書店、1995年、30頁。而林芙美子作为“最先进入南京城的女性”,无疑为《每日新闻》争得了“颜面”。1936年、1937年曾是林芙美子与《每日新闻》的蜜月期。1936年9月,她参加了由《每日新闻》企划的“国立公园环跑比赛”,并与《每日新闻》文艺部的记者辻平一私交甚好,随后的中国北京、天津之行,她也受到了《每日新闻》天津支局的关照。(16)1936年9月—10月,林芙美子游历了北京、天津等地,在天津南开大学目睹了中国人民的抗日热潮。当时为她做向导的便是每日新闻社天津支局长橘善守。在这样的背景下,《每日新闻》选派林芙美子前往南京。

林芙美子实现了《每日新闻》所期待的媒体功能,并以女性身份实现了战场空间的特殊化。“林女士,您可是第一个入城的呀”(17)林芙美子「女性の南京一番乗り」、『サンデー毎日』1938年第2号。——林芙美子借用同行者开田的口吻为自己贴上了“最先进入南京城”的标签。她进一步确认说:“于是,我才发现在中山路上全是日本士兵,见不到一个日本女人”。可见,林芙美子具有性别上的优势,第一,女性身份可以实现她在战场空间中的特殊化,从而获得战场上男性士兵的瞩目;第二,女性身份可以僭越其他众多男性记者,使她在各大媒体竞争“最先进入南京城”的过程中轻而易取地脱颖而出。

日本近代国家在形成过程中,伴随着帝国化进程,社会性别功用也在重新分配与重组。从日本女性史而言,通过近代战争,日本女性被重新认知,女性的主体化向膨胀的国家主义浪潮发展并融合其中。(18)久留島典子、長野ひろ子、長志珠絵編『ジェンダーから見た日本史』、大月書店、2015年、192頁。《Sunday 每日》登载的《最先进入南京城的女性》中附有林芙美子左手臂佩戴日章旗(19)日本国旗。袖章,站在南京光华门前的照片,该照片成为林芙美子南京之行的标志性影像出现在众多文献中,彰显了她“最先到达南京城”的“英姿”,而照片拍摄地“光华门”的选择更折射出深层次的含义。

1937年12月9日凌晨,被称为“日军最精锐部队”之一的胁坂部队开始向南京光华门进攻,中国守军与日军展开了激烈战斗,在守军奋力抵抗下,日军伤亡惨重。日军占领南京后,在光华门外城墙下竖立墓标,凭吊战死者,还在光华门两侧书写“和平”二字欲盖弥彰。由此,光华门成为日本军政要员到南京参观、巡视、凭吊的必选之地。林芙美子对此也留下了一段记录:

光华门是胁坂部队最先占领之地,我穿过这个堆满沙袋的城门,感慨士兵们攻进这里的壮举。如果说土木工程的才能,支那人与生俱来的优势是他国无法相比的。光华门被支那人用沙袋垒得密不透风,甚至可以认为是山岩,不过胁坂部队却能攻破这样的城墙,听说也是苦战一番后才攻下的。城墙上清晰可见苦战的痕迹,也令人感到后怕。虽说日军攻进了城门,但敌军的守备力量也不容小觑。(20)林芙美子「女性の南京一番乗り」、『サンデー毎日』1938年第2号。

林芙美子记述胁坂部队攻占光华门时使用了“最先登上城墙”一词,她非常清楚胁坂部队所具有的“最先”的意义,以及光华门所具有的最先被攻陷之地的含义,因此才会留下这张照片。该照片与报道的标题“最先进入南京城的女性”同时出现,凸显了“最先”的双重含义。“最先登上南京城墙”的胁坂部队与“最先进入南京城”的女记者相叠出现,这种文字与影像的双重视觉效果很大程度上是由《每日新闻》和林芙美子共同营造出来的。围绕“最先进入南京城”的争夺之战,在军事领域与宣传领域同时体现出来,诚如成田龙一所言:“战争与媒体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通过报道照片、新闻影像等视觉媒体的优位性与攻击力,被着重强调出来。”(21)成田龍一、吉見俊哉、岩崎稔討議「戦争とメディア」、『現代思想』2002年第7号。

二、从个人叙事到国家叙事

实现了“最先进入南京城”的林芙美子应以何种姿态进行南京叙事,是她必须要面对的文本之路。小说《黄鹤》便是其尝试之作。小说中,林芙美子采用擅长的自传体形式,叙述了从军记者“重子”的南京经历,将其南京之行的所见所感借“重子”的身份展现出来。《黄鹤》以如下方式开篇:

天空下着冰冷的雨。狂暴的北风时而刮向防波堤的帐篷,甚至发出比波浪更加剧烈的声音。重子走在灰暗的甲板上,似乎五官都停止了一般,她感到沉闷与窒息。图书室明亮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在弹奏钢琴的外国女人,偶尔听得见那渗入风中的顿瑟琴声。

你想的全都是错的,重子感受到被人责备的苦闷,就像锁链一样淤塞在心头(我到底为何乘坐在这艘船上……)。重子继续着旅行,可她却不知此番旅程的目的何在……

这艘船明天晌午就到上海了……

重子遥望黑暗的波浪,用围巾遮住了鼻子,走在令人窒息的风里,心中有种想要苦笑的情绪。冰冷的散步中总是缠绕着漫无边际的缥缈的回顾(为何思考这件事如此艰难呢?)。这份艰难的心境没有丝毫的丰饶之感。走在雨中,重子的心情越发阴郁,身心都变得惆怅疲倦。真是无趣的寂寥。寂寥之潮每天都如洪水般涌向重子,重子觉得直至昨天以前的东京生活都是可怕的。

这时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从灰暗的天空飞落下数千只黄鹤,重子走在甲板上,她终于可以毫无拘束地不断思考这一历史时期的种种事情了。(22)林芙美子「黄鶴」、『改造』1938年第3号。

林芙美子于1937年12月26日乘“上海丸”号轮从神户港出发,经长崎,于29日到达上海,在大阪每日新闻社上海支局领取了海军从军章后,乘坐《每日新闻》的卡车于31日傍晚抵达南京。上述记述中的灰暗画面正是“重子”(林芙美子)乘船从长崎赴上海时的心象风景。“冰冷的雨”与“狂暴的风”一方面渲染出冬日海面上冰冷寂寥的自然场域,另一方面也烘托出“重子”“苦闷”与“阴郁”的心境,整体画面悲凉、色彩暗淡。文本透露出这些负面情感的缘由在于“被人责备”“漫无边际的缥缈的回顾”“东京生活的可怕”等等。由于作者含蓄的表述,对于“重子”的阴郁感虽然无法用一句话概括,但将这些信息联系起来便可以析出一个“过去”的概念。从时间轴来看,“被人责备”“直至昨日之前的东京生活”都可以视为叙事者的“过去”体验,是旅途中对“过去”体验的一种回溯,其原因与她即将到达的中国战场并无直接关联。日本学者家森善子认为,此处描写的“阴郁”“萧条”,反映出作家的“反战感情”。(23)详见家森善子「林芙美子――戦争迎合作家の反戦感情」、『国文目白』2006年第45号(通号)。笔者认为这一观点忽略了对时间性的分化思考,将“过去”经验中的负面情绪置换为对即将进入的战争空间的反感。这种时间上的错位会导致对林芙美子战场体验的误读。

当“重子”的阴郁感集聚时,她产生了错觉——仿佛数千只黄鹤飞落下来,随即她稍显释然地写道:“终于可以毫无拘束地不断思考这一历史时期的种种事情了。”小说主题词“黄鹤”在文中仅出现一次,数千只黄鹤“飞落”的磅礴气势阻断了“重子”的回望,而将思绪带回现实与未来。

“这一历史时期”是指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日本社会迎来巨大变化的时期。七七事变后的8月24日,日本政府发布《国民精神总动员实施纲要》,1938年5月,《国家总动员法》正式生效,日本进入总体战时期。首相近卫文麿呼吁各大杂志社、报社积极协助战争。《黄鹤》的出现,将时间从“过去”拉向当下的“这一历史时期”,《黄鹤》是“重子”开始思考现实的触发器,换言之,林芙美子暂时搁置“过去”,将思考重心移至战争。

在自然界中,黄色的鹤并不存在,“黄鹤”只是一种意象。意象不是一种图像式的重现,而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24)[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著,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李哲明等译:《文学理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12页。“黄鹤”的图像性并不是小说的主题,“黄鹤”飞落瞬间的错觉乃是林芙美子意图借助“这一历史时期”逃离过往复杂情绪的再现。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提供了新的历史语境,开始覆盖林芙美子面对“过去”的忧郁情绪,她将以奔赴中国战场的特派作家身份开启新的阶段。《黄鹤》实为冲破内在灵魂的苦痛,转而关注外部语境,从个人叙事转向国家叙事的契机。

战争令“重子”超越了生活的藩篱,时代语境为作家提供了崭新的生活途径,介入时代语境的热情油然而生。诚如马克斯·勒纳所言:“翻阅女性的历史,改变女性生活的最强大力量,无论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战争”。(25)ブレンダ·ラルフ·ルイス『写真でみる女性と戦争』、松尾恭子訳、原書房、2013年、表紙。在林芙美子的认识中,战争的契机功能被放大,遮蔽了战争的侵略性质以及破坏性。林芙美子在战争语境中寻求超越自我,实现自身价值的欲望在日军南京大屠杀期间开始膨胀。她似乎克服了忧郁感,从个人叙事转向国家叙事。

三、国家认同的“自觉”路径

卡车在雨中快速行进着。沿路的景观如同昨天一样,马匹和残兵的尸体零零散散倒在地上……看着冻僵缩小的残兵尸体,重子在想这男人生前残喘挣扎了几天呢?那残喘之音就像蛴螬的叫声传到了重子耳中。不过,胆怯的心情仿佛在某一时刻凝固起来,反而有种强大的胜利感向重子传递了一股完全不同的东西。重子偶尔会看到皇军战死者的墓标,每当看到灰暗的雨中矗立在旷野尽头的木板墓标,重子都会认为那是令人敬重的人类的纯然之死,一股强大的饱和感便会油然而生。望着皇军战死者的墓标,重子不禁像孩子一样热泪盈眶。就像观看一场宏大的诗剧一般,这战场在重子的心头留下了庄严肃穆之感。(26)林芙美子「黄鶴」、『改造』1938年第3号。

这段描写记录了林芙美子从上海前往南京途中的所见所感,此前处于个人维度的叙事口吻开始向国家维度转移。战火遗迹中存在两种死者:中国的“残兵”和日本的“皇军”。林芙美子对二者的描述在三个方面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方式。首先是称谓的区别,将日军士兵称为“皇军”,将抵抗侵略的中国士兵称为“残兵”;其次是存在方式的设置,将中国战死者的尸体赤裸裸地展现在文本中,并以“冻僵”“缩小”等词汇强调其衰灭的影像,但却极力虚化日军战死者的肉体显示度,而以“墓标”取而代之,以“纯然”“肃穆”等词汇强调其“崇高”的精神;再次是“重子”的态度差异,面对中国战死者的尸体,主要想象了他们生前残喘的状态,并从听觉上将中国士兵的挣扎声低劣地比喻为“蛴螬的叫声”,当看到日本人的墓标时,她不禁热泪盈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胜利感”。

尸体的可视化与隐性化处理,使得日本侵占中国的场域首先表现为“肉体”与“精神”的对垒,并通过中国士兵“肉体”层面的衰灭反衬日本士兵“精神”层面的崇高,将“战场”比作“诗剧”,更试图以文学手法赋予侵略战争以合理性、艺术性。五味渕典嗣就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爆发后媒体及文坛的宣传特点分析道:“日中开战后的战时宣传空间背负着一个极其困难的任务。这种宣传的一般性作用在于,在‘我们’与‘他们’之间划一条线,将作为‘敌人’的‘他们’领域化,并利用差别化表象将其包围,从而区分出值得哀悼与叹惋的生命以及不值得如此的生命。”(27)五味渕典嗣『プロパガンダの文学 日中戦争下の表現者たち』、共和国出版、2018年、211頁。林芙美子的文学表象完成了五味渕典嗣所言的“一般性作用”,一方面划出了“敌”“我”界线,一方面向日本读者传递了战场信息:“皇军”向着胜利迈进,可视化的无人问津的中国“残兵”尸体与被庄重立碑的隐性化的日本战死者便是最好的证明。

1937 年 12 月 31 日傍晚,林芙美子乘坐的卡车抵达南京,翌日清晨迎来了1938年的元旦,《黄鹤》这样写道:

重子听着麻雀的叫声,还有行驶在远处道路上的汽车的鸣笛声,她的耳畔响起了歌曲“高耸入云的高千穗”……日本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呢?地图上宛如小巧弓形的土地,在重子的眼中熠熠生辉。(28)林芙美子「黄鶴」、『改造』1938年第3号。

“高耸入云的高千穗”是庆祝日本纪元节的歌曲,“纪元节”是庆祝日本传说中的第一代天皇——神武天皇即位之日(2月11日)的祭祀日。据《日本书纪》记载,天照大神之孙琼琼杵尊从天上降临九州日向高千穗地区,其后裔神武天皇后统一日本,开始了皇纪元年,1873年设立的“纪元节”是国家神道意识形态统制的重要部分。“高耸入云的高千穗”由御歌所长高崎正风创于1888年,高崎正风在《纪元节歌之解》中详细释义了该歌曲的“丰富内涵”,认为“神国”日本乃“优于万国的安稳之国”“超越万国的安稳乐土”,天下百姓都应钦仰日本“国体之尊严”。此歌乃为庆祝“万世一系的帝国”之“无上荣誉”而作。(29)高崎正風述、阪正臣記『紀元節歌の解』、青白堂、1888年、14-15頁。

新年伊始的1月1日(30)根据《日本书纪》记载,神武天皇即位之日为公元前660年1月1日。1873年1月1日日本将旧历改用太阳历,按照《日本书纪》中的日期对照表,旧历的1月1日计算为太阳历的2月11日,于是,2月11日被定位了“纪元节”。激发了林芙美子对历史神话的冥想,天照大神的后裔降临高千穗,由神武天皇一统大和民族的神话演绎了一段“不朽”的国体之歌,歌曲“高耸入云的高千穗”的出现为日本共同体的想象提供了契机和方式。正如美国学者安德森所言:“区别不同的共同体的基础,并非他们的虚假/真实性,而是他们被想象的方式”。(31)[美]安德森著,吴叡人译:《想象的共同体》,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6页。无论是琼琼杵尊降临“高千穗”,还是神武天皇开创日本纪元,天照大神后裔建设日本国家的真伪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包括林芙美子在内的日本人以此历史神话来想象自我所属的共同体,确认并深化自己日本国民的身份特征,进而在历史神话的构建中寻觅到历史之根和文化之源,从而建构起对“万世一系”的“神国”的认同并提升自我优越感。于是林芙美子才产生了一边想象小巧的如同弓形的日本地图,一边深感“熠熠生辉”的幻觉。

林芙美子将个人对历史的冥想嵌入到南京的书写中,身处祖国日本与敌国中国的战争场域中,寻求国家认同十分必要。当身为“神国”子民的身份认同感和优越感确立后,“重子”感受到:“看到众多士兵的身姿,觉得自己正因为能够目睹此前的战场而心潮澎湃(这就是一种自觉,是从心里油然而生的爱国情感……)”。(32)林芙美子「黄鶴」、『改造』1938年第3号。日本士兵与林芙美子对“皇国”“神国”日本的历史想象相呼应,唤起了她的“爱国情感”,她认为“这就是一种自觉”。所谓“自觉”,就是自发地完成国家认同的心理途径。

国家认同是个人一种主观的或内在化的、属于某个国家(民族)的感受。对于国家认同,学术界一般将其划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文化性国家认同,即个体对国家的主流传统文化与信念等方面的认可、接受和热爱的程度;另一种为政治性认同,即对国家的政治制度与政治理念等方面的认可、接受和热爱的程度。(33)马得勇:《国家认同、爱国主义与民族主义——国外近期实证研究综述》,《世界民族》2012年第3期。林芙美子对日本的国家认同具有以“天皇”为核心的宗教、文化的认同及政治上认可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双重特征。她通过认同、赞美、热爱等情感,表达了对国家的强烈归属感,主体的归属感遮蔽了对所归属对象实施的政策的判断能力。

个人情感与国家“大业”、战争与和平、对原始神话的冥想以及对现实的观照,“黄鹤”飞落前的个人情绪虽然带有沉郁的语调,但对国家认同的“自觉”路径却逐渐确立,爱国情感像一股潜流贯穿其中,林芙美子的“阴郁”上升至“激昂”。在这一路径中,林芙美子为国家提供了宣传媒体的功用,国家为她提供了身份与价值归属,二者实现了双向融合。

四、“真实”的缺失与置换

林芙美子在南京进行了为期4天(1937年12月31日—1938年1月3日)的“考察”,住在大阪每日新闻社支局的办事处(国民政府财政部要员徐堪的府邸)。面对正遭受浩劫的南京城,林芙美子从在南京的日本兵、其他日本人,以及中国民众和南京城市样貌等四个方面构建了客体南京的空间特征。

在林芙美子的描写中,进入南京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携带步枪”的日本士兵。她引用了杜甫《哀江头》中的诗句“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34)林芙美子「女性の南京一番乗り」、『サンデー毎日』1938年第2号。形容此番场景。林芙美子引用该诗句一方面展现日本士兵的“英姿”,另一方面旨在烘托南京城宛如大唐盛世时期的“繁荣”与“和平”。她对士兵的描写,首先表现为对军人“英勇”和“恪尽职守”的赞美,其次表现为对士兵作为“普通人”的质朴之情。如她看到“弹钢琴”催人泪下的士兵;看到“为中国孩子做饭,教中国孩子用日语说‘新年快乐’”的士兵;看到“最期望得到家人书信”的士兵。(35)林芙美子「女性の南京一番乗り」、『サンデー毎日』1938年第2号。林芙美子将攻占南京的日本士兵塑造成既有军人风范,又饱含“人间真情”的质朴形象,这显然与真实情况不符。

对于日本士兵以外的日本人,《东京日日新闻》摄影记者佐藤振寿成为林芙美子的主要记述对象。佐藤振寿于1937年9月至1938年2月间随日军赴上海、南京等地拍摄采访,系照片“百人斩”军官的拍摄者,与林芙美子同住在大阪每日新闻社支局办事处。佐藤振寿在回忆录《步行随军》中回忆了对林芙美子的印象:“近来,从上海来了几位知名作家,其中就有林芙美子女士。林女士性格直爽,对于一个多月没有见到日本女性的我们而言,她那华丽的身姿非常耀眼”。(36)佐藤振寿「従軍は歩くこと」、南京戦史編集委員会編『南京戦史資料集』Ⅱ、偕行社、1993年、626-627頁。林芙美子在《静安路追忆》一文中称佐藤振寿为“M君”,在《黄鹤》中称其为“清水君”。最令林芙美子印象深刻的是佐藤振寿的“神经衰弱”问题。佐藤所住徐堪邸宅的二楼房间原本是一位女孩子的房间,佐藤因看到遗留的女孩照片而心生爱慕之情:“我干涸的心情因为这张照片而得以复生,我继续寻找着,希望还能找到她的照片,结果在柜子里发现了两三张在海水浴场拍摄的照片。自那以后,无论走到哪里,我内心都极其希望寻觅到这个女孩的踪影”。(37)林芙美子「黄鶴」、『改造』1938年第3号。其实佐藤振寿的“神经衰弱”更多源于他所目睹的战场杀戮:

右边坑前的日本兵举着中国军的步枪,让中国兵跪在坑边,枪口抵住后脑,扣动扳机。枪声响起的同时,中国兵如表演杂技一般,一倾身,向着坑底翻落下去,成为一具尸体。左边坑前的日本兵光着上身,举起上了刺刀的枪,叫着“下一个”,将坐着的俘虏拖起来,命令他们走到坑前,然后“呀”地大喝一声,猛地将刺刀戳进中国兵的背部,中国兵即刻跌落坑中……实行枪杀与刺杀的日本兵脸部都扭曲着,难以想象他们是正常人。他们似乎极为亢奋,已进入了一种疯狂的境界。战场上杀敌,虽然处在不杀敌方就会被杀的条件之下,但是要想杀那些赤手空拳的人,如果不将自己的精神提升至几近癫狂的状态,是难以下手的。(38)佐藤振寿「従軍は歩くこと」、南京戦史編集委員会編『南京戦史資料集』Ⅱ、610-611頁。

日军在南京的暴行在世界范围内都已成为公论,佐藤振寿的记录在成为证言的同时,他的“神经衰弱”也反映出部分日本人内在的精神纠葛。“屠戮”伴随着人性的癫狂,作为“人”的些许良知使他陷入了“神经衰弱”的境地,只有在中国女孩祥和安静的照片及其居住的房间中才得以疗愈。佐藤振寿将自己心中的单相思之情仅仅告诉了林芙美子。作为唯一的知情者,林芙美子哀婉道:“清水君的恋情也真是无可奈何”。(39)林芙美子「黄鶴」、『改造』1938年第3号。作为向日本传递战场“信息”的女作家、女记者,林芙美子需要取得战场这个特殊异域空间的叙事平衡。“英勇质朴”的日本兵形象固然重要,对战争残酷性的呈现更能印证出叙述者的全面视角,同时也更符合日本民众对于战场的多元想象。林芙美子将其与佐藤振寿的负面情绪描写成日本人的哀婉、诚实,貌似成为了无辜的“受害者”。从受众角度而言,这样“丰沛”情感的出现,使得南京的呈现重心有所转移,将野蛮的侵略场域置换为个人的情感场域,遮蔽了日本侵略军的真实面目,也完成了南京战场空间看似平衡的叙事。

相对于在南京的日本人,中国民众又是如何被记述的呢?初到南京,到达住处的“重子”(林芙美子)这样写道:

每个房间及走廊都铺着紫色花纹的席子。重子去厨房洗脸时,看到了穿着厚厚棉衣的两三个支那人,他们望着白杨树梢正在交谈……据说装有电器的白色厨房现在处于断电状态,所以在仓房前面的小院里烧火做饭。有个大阪来的勤杂工使唤那两三个支那人烧火……

“喂,小伙计,这些支那人从哪里来?”

“嗯,无锡……家乡什么的都变得很遥远了。你看他们是不是很精神……”

他们的确个个脸上泛着光彩。(大阪的)勤杂工一直抱怨有个个子最高的投降兵狡猾不干活。(40)林芙美子「黄鶴」、『改造』1938年第3号。

林芙美子不遗余力地塑造南京被日军攻占后中国人与日本人的关系图示,这也是中国与日本的新关系图示。战前的“排日”之所以转变为“亲日”,横置其间的正是日本所谓的“支那事变”。日本近卫内阁于1937年8月15日发表声明强调,卢沟桥事变的根本原因在于南京政府“以排日抗日为手段提高舆论并强化政权”,并声称其目的乃是“杜绝支那的排外抗日运动”。(41)「盧溝橋事件に関する政府声明」、外務省編『日本外交年表竝主要文書』下、原書房、1973年、369頁。所以,林芙美子的南京言说向日本民众传达一个明确的信息:日本的军事行动打击了南京政府,彻底瓦解了中国的“排日”“抗日”浪潮,实现了最初的军事目的,是一场胜利的“事变”。林芙美子遮蔽了日军在南京的暴行,将被残害的大量中国人置换为“亲日”的具有昂扬面貌的虚假形象,目的只为迎合日本政府的舆论导向,其结果便是强化了日本赋予“事变”的所谓“意义”,而这种“意义”不仅限于从“排日”到“亲日”的转变,更上升至“日本式和平”的构想。

元旦,玄武湖的景色十分和谐,此前尽是马和支那兵的尸体,现在则满是幸福。站岗的哨兵神采奕奕,难民们燃放着烟花爆竹,爆竹声划破耳际,令人发自肺腑的愉悦。好像是从难民区蜂拥而来的孩子们,也在中山路上燃放爆竹。所有支那人都佩戴着日章旗,孩子们则手持日章旗。(42)林芙美子「女性の南京一番乗り」、『サンデー毎日』1938年第2号,15頁。

按照这样的描述,南京城沉浸在元旦的喜悦之中,“日章旗”象征着占领,“烟花爆竹”则象征着“和平”的恢复,换言之,日本的占领乃通向“和平”的捷径。日本政府于1938年1月12日发表《支那事变处理根本方针》,声称“帝国国策不可动摇,即联合满洲国与支那,建设东洋和平的枢纽,并以此为核心,为世界和平贡献力量”。(43)「「支那事変」処理根本方針」、外務省編『日本外交年表竝主要文書』下、385頁。1938年11月3日,日本首相近卫文麿发表《第二次对华声明》,声称“帝国之希求,在于建设应当确保东亚永久安定的新秩序”。(44)「国民政府と雖ども拒否せざる旨の政府聲明」、外務省編『日本外交年表竝主要文書』下、401頁。正如子安宣邦所指出的那样:“日本帝国所推行的东亚地域的和平计划,即‘日本式和平’的构想”,该构想“将战争正当化为‘圣战’”。(45)子安宣邦『「近代の超克」とは何か』、青土社、2008年、115頁。

林芙美子所描述的南京城“和平”景象,毋庸置疑仍然是一种置换手段下的假象。石川达三较林芙美子晚两天进入南京城,战后他回忆道:“晚于(日军)入城仪式,我于正月里到达南京。街上尸体遍地,实在惨不忍睹”。(46)石川達三「裁かれる残虐「南京事件」河中へ死の行進 首を切っては突落す」、『読売新聞』1946年5月9日。同为日军在南京暴行的见证者,石川达三成为林芙美子这一“和平”叙事实属虚假的最有力证人。林芙美子臆造的“和平”并非其随意之举,“支持战争”的态度仅是一种结论,“和平”背后的时代内涵、其“支持战争”的思维理路更值得解读。

子安宣邦回忆自己幼年时代对日本侵略战争的最初印象时写道:“日本人得知南京陷落后纷纷欢呼雀跃、提灯游行以示喜悦之情”,(47)子安宣邦『「近代の超克」とは何か』、105—106頁。这说明日本民众并没有认识到日本发动的这场战争的侵略性质和非正义性,而是接受并相信了日本政府宣扬的所谓目的——实现东亚的“安定”与“和平”。在日本,严格的舆论控制使得南京大屠杀真相在战后才被逐渐揭开,在这个过程中,日本媒体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就林芙美子而言,她将滥施暴行的日本士兵描写为拥有“人间真情”的“英勇军人”;利用情感“丰沛”的记者的情感场域置换日军烧杀淫掠的战争场域;以虚构的中国民众的“亲日”形象置换被荼毒抑或顽强抵抗的中国军民;以臆造的“和平”景象置换遭受重创的南京面貌。显然,这种置换迎合了日本政府进行虚假宣传、掩盖南京大屠杀真相的目的。

五、虚假叙事及其危害

“真实”缺失和虚假叙事的背后是日方严格的新闻审查制度。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的7月13日,日本内务省警保局长便向全国警察以及官厅下达了《有关报道时局问题的处理方式之函件》,要求对其管辖下的报刊发行责任予以严格监管:不准发表“反战或反军队之言论”;不准发表“使之产生疑惑认为我国的对外国策为侵略主义”的报道;“在介绍国外新闻以及支那新闻论调时,不得转载或肯定诸如诽谤我国及对我国不利之报道”。(48)内務省警保局長「時局ニ関スル記事取扱方ニ関スル件」、吉田裕、吉見義明編集·解説『資料日本現代史10 日中戦争期の国民動員①』、大月書店、1984年、258頁。日本内务省对媒体的控制几乎与全面战争爆发同步,言论统制意味着日本的侵略行径、日军的暴行等都将被封闭在军队内部与战场空间,日本民众所能接受的信息某种程度上乃是经过媒体过滤后的虚假信息。日本著名南京大屠杀研究学者笠原十九司指出:“有关南京大屠杀的记忆,在日本的国民意识形成上是不光彩的记忆,它作为必须从国民记忆中抹杀的部分,在权力的支配下被轻而易举地操控了。对于将中日战争宣传为‘正义的战争’‘圣战’‘东亚和平的战争’进而动员全体国民的日本军部和政府而言,南京大屠杀是不光彩的历史事实,他们必须极力阻止南京大屠杀的记忆化,并有必要将之从国民记忆中删除。”(49)笠原十九司「日中戦争時における日本人の南京虐殺の記憶と「忘却」(下)」、『季刊中国』2006年第85号(通号)。与之相应,林芙美子的南京叙事在时间的横向与纵向上均产生了不容小觑的危害。

从横向看,林芙美子1930年凭借自传体小说《放浪记》荣登日本文坛,那种流浪的、极其贫苦的女性的自我表述获得了遭受昭和危机的日本众多读者的共鸣、关注和支持,(50)《放浪记》的舞台剧曾公演多达2000余次,足见其在日本的广泛影响力。贫穷与饥饿所表征的“底层”不仅是林芙美子的符号,她也将其塑造为一种方法,博取了众多读者的喜爱。相比于国家政策,平民作家的“娓娓道来”更容易唤起普通民众的聆听欲望,也更容易博取信任,激发民众的民族国家连带感。林芙美子作为《每日新闻》的御用作家,服从于日本政府和军部的要求,隐匿了日本侵略军的罪恶行径,通过一系列置换手段建构了虚假信息并传递给日本民众,结果便是抹杀了当时日本民众获取南京大屠杀信息的可能性。

从纵向看,长期以来,南京大屠杀历史记忆的曲折之路导致林芙美子与南京大屠杀叙事的相关研究长期处于空白状态,抑或依附于日本的研究导向,缺乏中国方面的客观立场,甚至导致日本出现以林芙美子相关言论为依据试图否定南京大屠杀的谬论。原《南日本新闻》记者宫田俊行称:“芙美子所描写的南京市内的平静与实际被宣传的南京大屠杀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芙美子难道真地蒙上了眼睛,搁置了笔杆吗?……南京的确就是那般平静的……芙美子并非在回避描写实际发生的‘南京事件’,也不是装作没有看见,而是‘南京事件’根本就没有发生。”(51)宮田俊行「林芙美子は「南京大虐殺」を見たか」、『正論』2018年第7号。

日军在南京犯下的暴行并非一己之言便可否认的,但人们必须关注到林芙美子相关言论的危害,其不仅在南京大屠杀期间阻断了日本民众对此记忆的可能,更在南京大屠杀发生80多年后的今天,成为日本右翼势力否定南京大屠杀的“有力”证据。这也是本文分析林芙美子的南京言说,揭示其虚假叙事的重要意义所在。

六、结语

林芙美子的南京言说空间存在两个生成机制:个人层面僭越女性性别的欲望,以及国家层面政策话语的操控。下对上的附和欲求、对国家的“自觉”认同与上对下的管控语境相得益彰,促成了林芙美子作为文学家独有的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生动表达”。我们不能如既有研究中将其战争责任归结为国家权力的挟持,更应关注目睹南京大屠杀的日本媒体人的个体特质与欲求。国家为个人提供了自我存在价值的确证资源,个人则自觉地产生了国家认同,并从个体内部主动附庸于国家的军国主义政策。我们还须进一步从林芙美子这一“窗口”管窥当时背景下南京大屠杀究竟如何在日本人中失去了被记忆的可能。

林芙美子有关南京大屠杀的叙事乃是个性化的历史书写与文本记忆,文本记忆不仅是“最为合理,也是最为重要的保存形式”,同时也是“回击日本右翼势力否定南京大屠杀谬论的最有力的武器。”(52)李昕:《南京大屠杀文化记忆的后现代转向》,《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18年第4期。然而,女性文字中特有的细腻、哀婉、丰沛致使她所构建的南京空间变得“有血有肉”“真实生动”,从而导致某些研究人员忽略了虚假历史文本的危害,它甚至还成为了日本右翼势力否定南京大屠杀的“依据”。文学研究的目的在于可以突破主观性阅读文本的读者的局限性,而致力于历史地科学地阅读文本。本文旨在挖掘林芙美子南京大屠杀叙事中所潜在的自觉的国家认同路径,以及由此而生发的对真实的遮蔽与置换,以此揭露唯一一名见证南京大屠杀的日本女性的战争责任及其内在机理,驳斥日本右翼势力凭借浅表的主观式阅读便企图通过该文本否定南京大屠杀的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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