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特朗普政府的移民政策及其影响
2019-12-13张文宗
张文宗
【关键词】美国移民政策;特朗普政府;外交政策
【DOI】10.19422/j.cnki.ddsj.2019.11.010
特朗普政府的移民政策与其经贸政策和外交政策一样,具有鲜明的本土主义和民粹主义特点,并带有一定的排外倾向和种族主义色彩。美国历史上对移民采取严厉限制,通常发生在移民大量涌入造成经济危机和劳动力过剩之后。但特朗普执政时期正值美国经济走出2008年金融危机持续强劲增长之际,其大幅收紧移民政策具有更深层次的社会原因。
特朗普政府强力推行保守的移民政策
特朗普执政后,受制于激烈的政治斗争,在共和党控制白宫和国会两院的情况下,也没能通过立法推动系统的移民改革。特朗普政府不得不依靠行政权力推行相关政策,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严格限制部分穆斯林国家的公民入境。2017年是特朗普的执政首年,在国内外的反对声中,在联邦地区法院和巡回上诉法院自由派法官的阻挠下,特朗普政府仍连续三次出台针对伊朗、利比亚、索马里、也门、叙利亚等穆斯林国家公民的“入境限制令”,并暂停接收叙利亚难民。这三项行政令内容上有所区别,但均强调目的是“阻止外国恐怖分子进入美国”“维护美国国家安全”。[1]被列入名單的这几个穆斯林国家,或是美国的敌人,或被美国视为经济困顿、社会失序、伊斯兰极端主义势力猖獗的国家。行政令没有对沙特、阿联酋、科威特、埃及等国的公民作出特别限制,这并不是美国认为这些国家没有恐怖分子,而是因为它们是美国的盟友。三项行政令分别在2017年1月、3月和9月推出,大致呈现“由紧到松”的特征。第一项言之凿凿,不留余地;第二项删除了首个行政令中的伊拉克,原因是美国在清剿伊斯兰极端势力时仍需与伊拉克政府合作,是美国“讲政治”的体现;第三项将朝鲜和委内瑞拉加入限制名单,冲淡了专门针对穆斯林国家的歧视性色彩,算是对国内外批评的一种回应。另外,后两项行政令还列出了不少例外条款,相关国家的普通公民虽然被限制入境,但那些绿卡持有人、外交官、在美国有直系亲属的人可以申请豁免。
特朗普政府限制部分穆斯林国家的公民入境限令严苛、手段极端,与美国的“伊斯兰恐惧症”不无关系。推动限令的美国政府高官,如前司法部长塞申斯、前白宫首席战略师班农、前白宫顾问斯蒂芬·米勒等,都对伊斯兰教怀有相当偏见,对极端伊斯兰主义更是深恶痛绝。近20年来,“伊斯兰恐惧症”像病毒一样侵入美国社会,生活在美国的穆斯林备受歧视,入境限令只是这种情绪的一种病态反应。
二是大规模搜捕和遣返拉美非法移民,并力推美墨“边境墙”建设。美国境内的大规模非法移民是历史造成的,主因是美国和拉美的移民输出国经济和社会发展水平差距太大。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大量来自拉美(尤其是墨西哥)的移民涌入美国,其中的非法移民包括偷渡客和签证到期后的逾期居留者,后者又以通过探亲或“客工”计划来美者为主。[2]对美国来说,非法移民是双刃剑。一方面,他们愿意干普通美国人不愿干的苦活和累活,促进了美国经济的发展,同时因工资和福利要求低,又颇受雇主的喜欢;另一方面,非法移民占用公共设施、对美国中下层劳动者形成冲击,部分从事走私、人口贩卖、毒品交易的非法移民则提高了犯罪率,恶化了美国的社会治安状况。
2016年大选期间,特朗普及其背后的保守势力利用选民对非法移民的不满,高举恢复“法律和秩序”的旗号。特朗普攻击墨西哥移民“不是强奸犯就是毒贩”,指责他们压低了美国人的工资、抢夺了美国人的福利,其引发的暴力犯罪还危及美国人的生命安全。这套说辞之所以能够帮助特朗普击败杰布·布什、鲁比奥、卡西奇等共和党总统参选人,继而帮助其战胜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希拉里,关键在于它唤起了美国中下层白人尤其是“铁锈地带”中下层白人对外来者的恐惧。执政后的特朗普兑现承诺,以雷霆手段封堵和严打非法移民,如强力推动美墨边境墙的修缮和建设、取消对“庇护城市”的联邦资助、大规模增派边境执法力量、加大对非法移民的搜捕和遣返力度等,试图解决过去历届政府和国会在立法上互相推诿、执法部门力量不足等问题。在推动边境墙建设的过程中,特朗普为迫使国会批准所需的款项,甚至以“进入南部边境的非法移民对国家安全构成威胁”为由,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试图动用军费建墙。此举遭到国会两院的反对,迫使特朗普动用了否决权。[3]最后官司打到最高法院,依靠保守派法官的支持,特朗普才得以动用25亿美元的军费建墙,但这一金额远未达到其最初要求的80多亿美元的年度建墙拨款。
三是试图改革绿卡抽签制度及减少合法移民的数量。目前,美国仍是移民输入大国,每年吸收约110万合法移民,其中12%是技术移民,66%是“家庭团聚”类移民,22%是难民。2017年8月,特朗普政府宣布拟采用“择优积分”的制度取代发放绿卡的抽签制,以取消以家庭团聚为主的“链式移民”制度。特朗普声称,新举措的目的是吸引那些英语好、受过良好教育、经济上能养活自己和家人、掌握对美国发展和科技进步有利的技术的人员。具体办法是依据上述标准为绿卡申请者打分,分数高的“优先录取”。特朗普多次表示,美国几十年来一直沿用“低技能的移民体系”,给低薪移民发放了大量绿卡,而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等国早已采用了积分制的移民政策。2019年5月16日,特朗普又公布了系统的移民改革计划,声称要“保护美国人的工资和价值观”,并“吸引世界各地最优秀和最聪明的人”。根据该计划,57%的绿卡将发给有技能或有工作机会的个人,同时大幅减少家庭团聚人员及难民的绿卡和签证发放量。[4] 特朗普本来计划将每年合法移民的数量减半,但这需要国会立法。由于民主党的反对,相关计划尚未获得国会支持。特朗普政府以“积分制”代替“抽签制”,以移民的“技术能力和自食其力”为标准取代“家属移民”的规定,试图改变1965年《移民和归化法》实施以来美国以家庭团聚为主的移民体系。这实际上是回到美国吸纳优秀移民的初衷上来。
海外穆斯林、拉美非法移民、合法移民对特朗普来说都是外来者,其推行的移民政策有极端的一面,并且得到支持者的追捧,这表明相关政策存在社会基础。从短期看,特朗普政府旨在巩固中下层白人的支持,以实现2020年大选连任的目标;从长期看,此举反映了保守派减少外来移民涌入、遏制拉美裔人口增速、维护白人主导地位的意图。从本质上说,美国不会放弃吸引所需移民的政策。历史学教授黄安年认为,“自建国以来,美国的移民政策经过多次重大修改,从开门到限制到半开门,但是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就是吸引和借助外部人才来发展美国。它拒绝和排斥的只是它不需要的,而对它真正需要的人,永远也不会拒之门外。”[5]
特朗普的移民政策加剧美国国内矛盾
与枪支、堕胎等社会议题一样,移民问题涉及美国人的价值观、选民利益和党派利益,很容易引发争吵,激化矛盾。特朗普政府的移民政策及其过激言论,在美国政坛和社会激起巨大波澜。两党政客为此恶语相向,关于“种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喧嚣充斥其间,选民情绪也普遍躁动,社会暴戾之气浓重,不同种族和族群的命运被裹挟其间。
一是扩大了两党分歧,加剧了国内政治斗争。民主、共和两党在移民问题上的分歧,集中体现在对待境内1100多万非法移民和加强边境管控的方式上。打擊非法移民、保障本国人民的经济安全和社会安全本是政府的责任,但美国的非法移民问题和政党政治纠缠在一起,非常复杂。由于美国拉美裔选民的很多亲朋好友是非法移民,他们要求政府在打击和管控上不要过于严厉。民主党为了巩固在拉美裔选民中的支持,主张非法移民最终应合法化,并提出了具体的实现路径,在强化边境管控上支持建设高科技监控设备和隔离网,反对象征性极强的隔离墙;共和党则拒不接受给予非法移民合法身份,声称这种“变相的大赦”既对合法移民不公平,也会刺激更多非法移民入境。不过冷战结束以来,共和党为了从民主党手中争取拉美裔的选票,或至少不过于得罪拉美裔选民,在处理非法移民问题上并不积极,要求大规模建设美墨边境墙的意见没有成为党内主流。可以说,两党的主张不同,但总体保持着一定的默契,不会把对方逼到墙角。奥巴马总统任内,为了赢得2012年大选实现连任,加大了对拉美裔的争取力度。奥巴马政府通过行政令推动“童年抵美者暂缓遣返”(Deferred Action for Childhood Arrivals, DACA)计划,2014年中期选举后又推出“美国公民或永久居民父母暂缓遣返”(Deferred Action for Parental Accountability, DAPA)计划,这激怒了共和党,也使特朗普更容易争取到共和党选民的支持。
特朗普执政以来,两党围绕“通俄门”调查、反性骚扰的“我也是”运动、枪支和堕胎等问题已斗得不可开交,特朗普以近乎极端的方式严打非法移民,又激起民主党及其选民基本盘的强烈反弹,无异于给日趋白热化的国内政治斗争火上浇油。特朗普和民主党激进派的互相攻讦经媒体的渲染毒化了政治气氛。例如,针对特朗普推行合法移民“积分制”的计划,民主党群起攻之,众议院民主党领袖佩洛西指责“积分制抛弃了位于我们价值观核心位置的家庭”。[6]特朗普政府要求边境执法人员对入境非法移民采取“零容忍”的政策,后者对成年人和儿童分别关押的做法,被民主党批评为制造“骨肉分离”,“违背人性”。[7]民主党参议员桑德斯甚至为此呼吁废除美国的边境执法机构。这种极端表态被特朗普反唇相讥为民主党支持“开放边境”。在移民后裔出身的奥卡西奥-科尔特斯、奥马尔等四位少数族裔女议员谴责边境拘留设施条件恶劣后,特朗普指责这些议员发表的言论“带着对我们国家的仇恨”,威胁她们“从哪来回哪去”。女议员们则指责特朗普是“种族主义者和排外主义者”,甚至要求对其发起弹劾。民主党控制的众议院为此还通过决议,“强烈谴责”特朗普的“种族主义言论”。可以说,移民问题让美国的极右和极左势力正面较量、火星四溅,这在20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以来并不多见。
法国历史学家托克维尔曾表示,美国所有的政治问题最终都会转化为法律问题。围绕“禁穆令”、美墨边境墙建设、“童年抵美者暂缓遣返”等问题,两党的斗争很快蔓延到司法领域。自由派法官和保守派法官从不同的视角出发、使用不同的司法解释、做出不同的裁决。在这些诉讼中,自由派法官强调宪法规定的“公平与宗教自由原则”“平等保护条款”“国会专属拨款权”等,保守派法官则突出“国家安全”,认为总统在判定美国利益受危害时“有权在任何时间拒绝任何外国人和集团”入境;“有关团体无权对(建墙)资金分配提出质疑”等。[8] 相关的司法斗争表明,移民问题让美国各级法院法官的党派和意识形态倾向更明显。此外,在联邦和州层面,两党也围绕“庇护城市”“禁穆令”等问题争斗不止,消耗了大量的政治资源。
二是导致与种族相关的仇恨犯罪增多,美国社会更加分裂。为利用移民问题打击对手、谋取政治私利,特朗普和民主党议员均通过极端言论调动选民情绪,导致社会持续撕裂。其中,特朗普打破美国“政治正确”的传统,在夏洛茨维尔骚乱中偏袒白人至上势力的言行,被质疑煽动了种族仇恨,毒化了社会氛围。近年来,全美与种族相关的仇恨犯罪率上升,与此密切相关。据美国加州州立大学统计,2009—2018年,全美30个大城市的犯罪率下降,但仇恨犯罪率却增长9%,其中2015年以来更是连续增长。[9]美国联邦调查局统计,2017年全美仇恨犯罪案件7100多起,较2016年猛增17%,其中五分之三和种族仇恨有关。[10]近年来不少影响恶劣的枪击案背后都有种族仇恨的影子。2018年中期选举前,匹茨堡的犹太教堂枪击案导致11人死亡,白人嫌犯在行凶时高呼反犹口号。2019年8月得克萨斯州埃尔帕索市的枪击案造成20人死亡,21岁的白人嫌犯行凶前在匿名网站张贴“宣言书”,指责移民进入美国导致“种族替代”和“种族混杂”,而袭击是“对拉美裔入侵得克萨斯州的回应”。对此,特朗普也不得不发表声明,谴责种族主义和白人至上主义。
结 语
美国究竟是谁的美国,是白人的美国还是所有人的美国,是先来者的美国还是新移民的美国,这个问题虽然没有成为政治辩论的话题,但在美国不同的历史时期,自由派和保守派、白人和少数族群内心会有不同答案。特朗普及其代表的右翼民粹力量,推动美国在本土主义和排外主义的道路上狂飙突进,但受到美国国内很多族群的强力抵制。美国的移民政策可能继续呈现周期性的特点,与美国政治和经济的周期性变化相吻合。彻底解决移民问题要靠政治共识和府会共识,而这种国内政治和政策的共识正是美国最稀缺和最需要的资源。
(作者系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美国研究所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甘冲)
[1] “Executive Order Protecting The Nation From Foreign Terrorist Entry Into The United States”, 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7/01/27/executive-order-protecting-nation-foreign-terrorist-entry-united-states; “Executive Order Protecting The Nation From Foreign Terrorist Entry Into The United States”, https://www.whitehouse.gov/presidential-actions/executive-order-protecting-nation-foreign-terrorist-entry-united-states-2/; “Presidential Proclamation Enhancing Vetting Capabilities and Processes for Detecting Attempted Entry Into the United States by Terrorists or Other Public-Safety Threats” , 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7/09/24/enhancing-vetting-capabilities-and-processes-detecting-attempted-entry.
[2] 邓蜀生:《世代悲欢“美国梦”:美国的移民历程及种族矛盾(1607-2000)》,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出版,第371-376页。
[3]“Presidential Proclamation on Declaring a National Emergency Concerning the Southern Border of the United States”, https://www.whitehouse.gov/presidential-actions/presidential-proclamation-declaring-national-emergency-concerning-southern-border-united-states/.
[4] “Remarks by President Trump on Modernizing Our Immigration System for a Stronger America”,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remarks-president-trump-modernizing-immigration-system-stronger-america/.
[5] 黃安年编:《从战地到史林—邓蜀生九旬文集》,北京:中国法制出版社,2012年出版,第272-290页。
[6] John Parkinson and Mariam Khan, “Pelosi condemns merit-based immigration reform as Trump unveils proposal”, https://abcnews.go.com/Politics/pelosi-condemns-merit-based-immigration-reform-trump-unveils/story?id=63078290.
[7] Miriam Valverde , “What you need to know about the Trump administrations zero-tolerance immigration policy”, https://www.politifact.com/truth-o-meter/article/2018/jun/06/what-you-need-know-about-trump-administrations-zer/.
[8]姬虹等著:《美国实力变化的社会文化因素》,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9、41页。
[9] “Report to The Nation: 2019 Factbook On Hate & Extremism In The U.S.& Internationally”, https://csbs.csusb.edu/sites/csusb_csbs/files/CSHE%202019%20Report%20to%20the%20Nation%20FINAL%207.29.19%2011%20PM.pdf.
[10] “FBI Releases 2017 Hate Crime Statistics”, https://www.justice.gov/hatecrimes/hate-crime-statistics.
[11][美]塞缪尔·亨廷顿著,程克雄译:《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北京:新华出版社,2005年版,第262-268页。
[12]张鑫、霍默静、李汉森:《美国穆斯林,从国家的仇人到普通人》,http://news.cntv.cn/special/uncommon/11/0909/index.shtml。
[13] Mark Hugo Lopez, Ana Gonzalez-Barrera and Jens Manuel Krogstad, “More Latinos Have Serious Concerns About Their Place in America Under Trump”, https://www.pewhispanic.org/2018/10/25/more-latinos-have-serious-concerns-about-their-place-in-america-under-trump/.
[14] Richard Wike, Bruce Stokes, etc., “ Americas International Image Continues to Suffer”, https://www.pewresearch.org/global/2018/10/01/americas-international-image-continues-to-suffer/.
[15] “Speech of The President of The Republic, Emmanuel Macron, Before The Congres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https://www.elysee.fr/emmanuel-macron/2018/04/25/speech-by-the-president-of-the-republic-emmanuel-macron-at-the-congress-of-the-united-states-of-america.en.
[16] “US Travel Ban: Arab Reactions”, https://arabdigest.org/visitors/sample-newsletters/us-travel-ban-arab-reactions/.
[17]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德国移民和德裔美国人曾试图通过抗议活动阻止美国与德国开战,但美国在参战后掀起爱国主义情绪,大量德语报社和学校被迫关闭,德裔美国人被加速同化。二战期间,罗斯福总统对日裔美国人采取强制措施,虽然日后美国政府为此道歉,但战争的确加速了美国主流社会对日裔美国人的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