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左老滋味
2019-12-13钱国宏
钱国宏
在东北乡村,有一道地道的农家菜,近年来在大城市的餐厅中名声大噪。它以独特的口味征服了越来越多崇尚返璞归真的现代人,这道菜便是炒盐豆。
我的母亲是位典型的农家主妇,炒得一手好盐豆。从小到大,我没少看她当着家人或亲友的面,表演她颇为得意的炒盐豆手艺。就连我的准岳父第一次来我家“相门户”时,都点名要品尝母亲做的炒盐豆。
母亲做炒盐豆,先要簸出一些籽粒饱满、成色较足的黄豆。东北大平原土质肥沃,种出的黄豆做酱、榨油、泡芽、热炒、磨浆、做豆腐,质量都很好。母亲刷好铁锅,在灶下架上麻杆(青麻剥皮后的白色秸杆)。待铁锅烧热后,将簸好的黄豆倒入锅中。炒豆粒对烧柴是有讲究的,这和北京烤鸭必须用果木烤有些类似。麻杆火不温不躁,能使锅中的黄豆均匀受热,而不至炒糊或夹生。
黄豆倒入锅中发出欢快的声响,像乡村夏季的雨滴落在了屋顶的瓦片上。母亲一边照看灶下的麻杆火,一边用铲刀不停地翻动黄豆,使之均匀受热。灶下的火,催生出了豆粒内含的油脂香气。那香气,缕缕升腾,渐渐弥漫到了厨房的各个角落。受热的黄豆在锅中翻滚着,不时发出噼啪声响——炒热的豆粒一个个爆裂开外皮,释放出体内所有的豆香。豆粒裂开了口子,说明马上就要炒熟了。这时,灶下的火已熄灭,余温通过铁锅,继续烘烤着豆粒——这个过程,东北乡村称之为“镶”。“镶”的作用,是使豆粒更加酥脆、爽口。
豆粒炒熟将要出锅时,母亲早已调好了一碗盐水。盐水里撒进去一把香菜末、葱末和姜片,用以调味。用锅铲把炒好的豆粒铲入盐水碗中。炒干、炒香的热豆粒突遇盐水,如同烧红的铁器猛然淬火,立时发出巨大的嗞啦声——这是盐水在“炸”豆呢!母亲用筷子把碗里的豆粒上下搅拌几下,让盐水充分“炸”豆,然后拿个碟子,倒扣在碗上,让豆粒在盐水和调料中充分入味。盖上碟子,可以防止豆粒溢出的香气散失。尽管如此,还是有少许香气从缝隙中飘逸出来,钻进孩子们的鼻孔,丝丝缕缕勾人馋涎。豆粒闷上十几分钟后,揭去盖子,一碗炒盐豆便可端上餐桌了。
此时,豆粒已呈现出褐色,又咸又脆。经盐水一浸,它们身形略显臃肿。拥挤在香菜末、葱末和姜片中间,豆粒们整齐而饱满。夹一颗放进嘴里嚼,咯嘣嘣,咸滋滋,香喷喷,越嚼越碎,越碎越香。那滋味仿佛珍珠万斛碾作齑粉,在齿间荡来裹去,使味蕾一遍遍地被激活。盛一碗高粱米饭,就一碗炒盐豆,能让人吃出豪门盛宴的感觉来。东北人常用“秫米干饭炒盐豆”这句话来形容待客品级之高、礼仪之重,是不无道理的。
美好的食物总能牵出太多的回忆和难忘的情节。小时候,东北农家院里长大的孩子,谁没吃过炒盐豆?因为炒熟的黄豆有一股特殊的香气,而且在未用盐水浸泡之前,便于携带。所以,我们上学带的干粮中肯定会有炒盐豆。小伙伴都是口袋里揣着鼓鼓囊囊的炒盐豆,顶着北风烟雪去上学。课间,同学聚在一起,你一把我一把地分而食之……那些快乐的场面,至今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冬天的炒豆子可以作课间零食,而夏天的炒盐豆则成了孩提时的学习奖品——每每期中考试、全校统考取得名次时,母亲就会破例奢侈一回,炒些盐豆,再晒干,发给我作奖励。揣着满满一口袋儿的奖品,我神气地走出家门,到伙伴们中间去炫耀。在嫉妒得几乎喷火的目光中,我得意洋洋地掏出口袋儿里的盐豆来,嚼上几粒,立时觉得面朝大海,春风满怀。从小学一直到中学,母亲发给我的奖品居然以炒盐豆居多。这,也算是东北农家院中绝无仅有的一种奖学现象吧。
炒盐豆还给东北的乡村文化产业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东北乡村活跃着乡村放映队。他们走村串屯,把当时珍贵的露天电影送给文化生活相对贫瘠的乡村父老。每每听到“公社放映队要来咱们大队放电影”的消息时,整个村庄都沸腾了。村里要派马车去公社接来电影的放映设备和两位放映员。招待放映员的饭菜中,肯定少不了炒盐豆。秫米干饭炒盐豆,成了那个年代最为时尚、最为高级的待客标准。以至于那时,朴实的东北乡亲普遍地认为:天底下,最吃香的职业便是公社放映员。这也影响了一批农家子弟的求职取向。而这一切,都源于一碗貌不惊人的炒盐豆。即便在生活水平大大提高的今天,东北人对炒盐豆,也仍然没有吃腻。这不,现在农家院在炒,豪华酒店也在炒。
过去,我一直认为炒盐豆这道菜做起来很简单,其实这里面也有很多说道:火大了,豆粒炒糊了,便无法下咽;火小了,炒生了,吃下去会拉肚子;盐水调淡了,豆粒不香;鹽水调浓了,豆粒成了咸菜粒子。烧柴也有讲究:木头火太硬,豆粒不等炒熟便糊了;稻草火太软,烧起来不够力道。“镶”的时间过长,黄豆失去了酥脆;“镶”的时间太短,豆粒发硬、硌牙。所以母亲在炒豆粒时常对我们说:不要以为事情简单就大意,世界上好多人、好多事都失败在简单上。无论多么简单的事,都要全力以赴、精益求精地去做。人这一生,能够把简单的事情做好做出水平,就很不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