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的丛林
2019-12-13梁衡
梁衡
本刊顾问,新闻理论家、散文家、科普作家和政论家。历任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等。
徐霞客从怀中掏出一支磨秃了的毛笔,挥手掷入涧中,伫望良久,他想听一听生命的回声。那支笔飘摇徐下,化作了一株空谷幽兰,依在悬崖之上,数百年来一直静静地绽放着异香。人们把它叫作《徐霞客游记》。
丛林这个词,在自然界就是树林,密密麻麻,丛生着的树木;在佛教里是指僧人聚居的地方——寺院,后来演变成寺院管理。
徐霞客是中国的旅行文学之祖,他一生足迹遍及现在全国的21个省 ,经30年撰成60万字的《徐霞客游记》。我总在好奇地想一个问题,古代交通不便,山水阻隔,而且像旧小说上说的那样,还时有强人出没。以他一人之力,是怎么完成这个壮举的?2018年11月,我到云南宾川县找树,却误撞入徐霞客的丛林——他穿行的树林和探访过的寺院,才知道他的游历绝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单枪匹马。
徐霞客从22岁开始,游历了中国的东南部和北部。到1636年,他已51岁,翘首西望,彩云之南还有一块神秘之地未曾去过。他自知时日不多,便绝然地对家人说,我将寄身天涯,再探胜地,家里勿念,生死由之。就这样开始了他人生的收官之旅。
同乡的静闻和尚知他远行,说:“吾闻云南有佛地鸡足山,心向往之,早剌血写就了一部《法华经》,今日正好与你结伴,亲送血经,了我大愿。”他们离开江阴,晓行夜宿,不想行至湖南境内遭强人打劫,行李、银两尽失。静闻一病不起,他对徐说:“吾将不生,请务必将这部血经与我的骨灰带到鸡足山,拜托,拜托。”静闻死后,徐霞客将其火化,捧经负骨,一路向鸡足山而来。
我们现在查到的日期,徐霞客是明崇祯十一年(1638)12月22日进山的,还带了一个姓顾的随身仆人,就是日记里常提到的顾仆。他这次连续住了30天,每天写一篇游记。后应丽江土司之邀下山,第二年8月又再返回山上,日记续写到9月14日,是为《徐霞客游记》的最后一篇。两次共考查记录了25寺、19庵、27静室、6阁和两庙。而吃住、供应、交际,几乎全都是在寺院里。日出而作,青山绿水;日入而息,黄卷青灯。终日在两个丛林中穿行,超凡脱俗,过着化外生活。
我不知道徐霞客在其他地方是如何游历的,想来别处也不可能一地而集中这两种高档的丛林,有这么多奇绝秀美的山、涧、瀑、树,还有许多从皇家寺院到个人的茅庵、静庐。他是真正来做文化修行的啊,丛林复丛林,何处是归程,徐霞客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他那双跋涉了大半生的赤脚疲倦了,一日忽生足疾,渐次不能行走。崇祯十二年(1639)9月14日,他写完了《游记》的最后一篇。在山上边休养边修《鸡山志》,3个月后丽江知府派来了8个壮汉,用竹椅将他抬下山去,一直送到湖北境内上船,150天后回到江阴老家。不久便去世了,享年54岁。
我在山上沿着徐霞客考查的路线走了一遍,努力想找回他当年的影子。顺着一条深涧的边沿,我们折进一片林子,约行二里,即是他曾住过的悉檀寺。当年的皇家寺院已毁,没膝深的荒草荆棘里依稀可辨旧时的柱础、房基和片片的瓦砾,唯有寺前的一棵云南松孤挺着伸向蔚蓝的天空。随着时间潮水的退去,它已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这棵松树被命名为徐霞客松,当年丽江土司所差的8位壮士就是从这个路口抬他下山的。他示意绕松而过,再看一眼涧边的飞瀑。平时他最喜在这里观瀑,日记中写道:“坠崖悬练,深百丈余”“绝顶浮岚,中悬九天”。其时正当冬日,叶落满山,飞瀑送客,呼声切切。他这次可不是平常出游之后的回乡,而是客居人间一回,就要大辞而别了。徐霞客从怀中掏出一支磨秃了的毛笔,挥手掷入涧中,伫望良久,他想听一听生命的回声。那支笔飘摇徐下,化作了一株空谷幽兰,依在悬崖之上,数百年来一直静静地绽放着异香。人们把它叫作《徐霞客游记》。
正是:霞落深山林青青,掷笔涧底有回音。风尘一生落定时,文章万卷留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