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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舅公(外一篇)

2019-12-12罗大佺

北京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舅公曾祖父弹弓

罗大佺

“舅公”是奶奶的弟弟,父亲的舅舅,在北方,又可以叫作“舅爷”。

在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男人在家族姊妹中的地位很高,是姊妹的靠山和顶梁柱。一个女人嫁到婆家后,是否受到婆家和邻居的待见,除了聪明和能干外,主要看你在娘家是否有兄弟,你的兄弟是否有出息,用农村的话讲,就是你的兄弟是否说得起话,是否扯得起靶子。记得小时候听父母讲过一个故事,有个女子嫁到婆家后,男人是个孤儿,老实憨厚得三天打不出一个闷屁,邻居是个恶人,经常欺负他家。有一次男人被邻居殴打后,郁闷不过,上吊自杀了。那时候快到春节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女子一筹莫展。大年初一的早上,娘家的弟弟扛了条火铳,来到姐姐家,要姐姐拿着盆子和勺子,去邻居家的锅里舀汤圆。恶人邻居一看,这还得了,几下将女子推攘出门外,拿根木棒在大门槛上狠狠敲打几下说:“再不滚回去,老子打断你的腿。”这时候女子的弟弟端着火铳走了出来,用枪指着恶人邻居的脑袋对姐姐说:“去把他家的汤圆舀回去,我看哪个敢动您一下,老子一枪崩了他!”恶人邻居一下了,乖乖地让女子去把锅里的汤圆舀回家过节,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欺负女子家了。父母的故事虽是茶余饭后闲聊,但女子娘家兄弟快意恩仇的强悍形象深深地印在我幼小的心灵里。

在中国汉文化中,男人是作为“舅”字辈文化在家族姊妹中存在的。女人的兄弟叫“舅子”,母亲的兄弟叫“舅舅”,奶奶的兄弟叫“舅公”。 “舅”字辈的男人不仅是保护家族姐妹的强悍形象,更是晚辈们的一种靠山,是天塌下来也要替他们撑住半边天的人。家族中除了父母之外,舅舅又是最亲的亲人。 俗语“官姐夫蛮舅子”是指无论姐夫妹夫做了多大的官,都得向舅子礼让三分,否则,吃不了兜着走。其实岂止做官的姐夫妹夫呀,就是贵为一朝天子的万岁爷,见了国舅爷(后宫娘娘的兄弟)也得给几分薄面;“天上雷公大,地上母舅大”,说的就是舅舅在外甥、外甥女们面前,有着神圣不可冒犯的威严;“见舅如见娘”,说的就是当你失去母亲后,舅舅就是像母亲一样亲的亲人。

舅公曾经做过保长,那是在民国时期。奶奶从洪雅的牟河坝出嫁到丹棱的文武宫后,家境开始不错。那时候奶奶的公公爹,也就是我们的曾祖父靠经营布匹和开染坊起家,挣下了一份不错的家业。因为人缘好、有能力,曾祖父先后当上了甲长、保长、团练团政。但后来,曾祖父被一些狐朋狗友拉下水,染上了鸦片烟瘾,几乎败光了所有的家业,担任的职务也被解除。那时候国民党的24军驻扎在丹棱县城,经常征税抓丁,爷爷虽然是独子,但他和奶奶生了5个儿子1个女儿。以前因为曾祖父在地方当官,爷爷和奶奶没有后顾之忧。现在曾祖父的官职被免了,按照国民党当时“三抽一、五抽二”的兵役政策,儿子们去当壮丁是在所难免。为避免自己的儿子们被抓壮丁,爷爷奶奶带着我的父辈们迁居到奶奶的娘家来居住,因为奶奶的弟弟是当地的保长。保长这个官儿虽然不大,但在当地也是一言九鼎的角色。有当保长的舅舅罩着,谁会抓保长的外甥去当壮丁呢。

爷爷和奶奶带着儿女们回到牟河坝居住后,租房、租地,从洪雅县城买坛子背去卖,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值得庆幸的是,父辈们没有一位被抓了壮丁,这其中,舅公起了很大的作用。爷爷英年早逝后,奶奶一位妇道人家,既要管教我的父辈,操心一家人的生产生活,又要隔三岔五地返回老家文武宫照顾我那年迈的曾祖父、曾祖母。而那时,我的曾祖父又因患眼疾双目失明了,如果没有舅公为她出主意,壮胆子,做主心骨,奶奶和父辈们的生活又将如何呢?

舅公虽然贵为保长,但也不是所有的保长都像戏剧小说中描写的那样,鱼肉乡里、腰缠万贯。据说后来奶奶卖了一条牛,舅公向她借了一些钱,没有还清。这件事成为一个疙瘩,留在了父辈们的心里。洪雅解放后,实行土地改革时,舅公作为国民党时期的乡保长,自然成为斗争的对象。没想到的是,在村里召开的斗争会上,三伯也上台斗争舅公,揭发舅公借钱不还,并把这件事上升为欺压剥削贫苦农民。我不知舅公那时是否疼爱过三伯,也不知舅公看到自己的外甥上台斗争自己时是怎样的心情,但我想,那一定是一种凄凉至极、糟糕透顶的心情。有时我也想,就算舅公那时没有疼爱过我的三伯,那他也一定疼爱过我的奶奶,帮助过我的奶奶,当奶奶得知自己的儿子去斗争自己的弟弟时,那心情也一定是矛盾和痛苦的。我见过三伯,从小也得到三伯和三妈的疼爱。三伯精明能干,有情有义,后来当过生产队队长。“外甥斗争舅舅”,這也不能怪三伯,这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我想。

总之,舅公借了我们家的钱不还这件事,从此成为两家的话柄。记得小时候大哥和表娘(舅公的儿媳妇)吵架时,大哥常常对表娘吼道:“你家公公把我们家欺负安逸了!”听得多了,我就悄悄问父亲,舅公真的借了我们家的钱不还吗?父亲叹了一口气说,那是旧社会嘛,你舅公虽然是保长,日子也不好过,你奶奶卖了牛,他是来借了些钱,但也还了一部分,没还清肯定是没钱嘛。我再问父亲,那您去斗争过舅公吗?父亲回答说没有,接着眼里流露出一丝埋怨的神色说,那是你三伯干的事情嘛,你舅公平时对我们家还是很照顾的。舅公是上个世纪50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饿死的,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舅公去世已经20多年了,如果舅公泉下有知,也应该感到些许安慰了吧。

我没有见过舅公,我出生的时候舅公早已不在人世好多年了。但我见过舅公的儿子,我们叫他“表叔”,那是一位憨厚朴实的庄稼人。我也见过舅公的女儿,我们叫她“孃孃”,那是一位聪明能干的农村妇女。

舅公的三个孙儿中,有一位是我小学时的同班同学,那是我的表弟;舅公的外孙是我的表哥,至今我们关系良好。

怀念舅公,怀念那种为家族中的弱势群体遮风挡雨的角色。怀念舅公,怀念那一份被岁月的烟尘淹没的亲情。

惹祸的弹弓

小时候,弹弓是我和小伙伴们最喜爱的玩具。

弹弓又叫“弹绷子”,用白蜡树的枝丫制作而成。白蜡树是一种落叶乔木,又矮又粗,树皮纵裂,也不结果,圆锥形的叶子连牛都不吃,但树枝上可以挂虫包,虫包在树枝上长出白霉粉状似的蜡粉,刮下来可以炼成白蜡,白蜡冰块一样透明,豆腐一样厚实,生产队统一收购去上交给国家做药。每年到了刮蜡的时候,大人就会用弯刀把白蜡树上那些不好刮蜡的枝丫砍下来,刮掉上面的蜡粉,带回家在锅里炼蜡。刮掉蜡粉的枝丫扔在河边、田埂,我们就把呈“丫”字形的枝丫砍下,用削铅笔的小刀片把 “丫”字两头上方削个细细的小槽,小槽里用细铁丝系上皮筋,皮筋中段系上一块皮块,一把弹弓就这样做成了。至于有人用木炭火将“丫”字枝丫熏软,窝成半圆状形,那就更专业更好看了,但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做一把弹弓,枝丫好找,皮筋难寻。于是每次进城赶集时,我们就留意汽车修理厂和兵站外面,是否有丢弃不用的汽车内胎,如果有,求人家一声,用刀片划一块回去做皮筋。有时候怕人家不答应,还悄悄从自留地里摘一根黄瓜给人家带去。皮块则从大人们不穿的烂皮鞋里划下一块即可。至于细铁丝,把生产队广播喇叭里烧坏后换下来的广播线剪一截回去,烧热后拉出内芯铁丝就可以用了。那时候看到那些年龄比我们大一点的伙伴,左手握住弹弓把子,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皮块,眯起一只眼睛瞄准前方,慢慢使劲往后一拉,然后一放,“嗖”的一声,一块圆圆的小石子风一般飞出去,一只鸟儿立即应声落地,我们羡慕极了。

小时候,山里娃儿的愿望很简单,长大去当兵,在战场上纵横疆场、叱咤风云,建立一世功名;或者像梁山好汉小李广花荣一样,手拿弓箭,一箭射出,百步穿杨、百发百中。至于考大学、吃皇粮、参加工作,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因为只有城市里的娃儿才办得到,我们村里从来就没有考出过一位吃皇粮的大学生。但当兵和做绿林好汉,都离不开一身好武艺,好武艺得训练,拿什么来训练呢?于是弹弓成为我们最好的选择。

原则上,大人是不允许我们耍弹弓的,因为弹弓危险,伤着了别人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但在学校里看到其他同学有弹弓,我就天天缠住大哥,求他给我做一把弹弓。大哥会做弹弓,也会耍弹弓,打得很准,被我纠缠不过,答应下来,一个星期后悄悄塞给我一把。大哥做的弹弓枝丫结实,半圆形状,外皮削掉,用砂布擦得光亮,皮筋弹性很好,皮块好看。大哥交给我弹弓时被父母发现了,父母欲阻止,大哥对父母说,就让弟弟耍耍吧,弟弟也不小了,怎可能用弹弓去闯祸呢?说不定哪天打只斑鸠回来,我们还可以打顿牙祭呢。见大哥这么说,父母不再干涉。

有了大哥做的弹弓,我仿佛有了一把手枪,一下子在小伙伴们面前神气活现起来。看到我拿出弹弓,小伙伴们围拢过来,争相传看。看到那个经常欺负人的家伙也站在远处偷看,我拉开弹弓向他瞄准,吓得他赶紧举起双手,连喊“我投降,我投降”。我问他以后还敢欺负人不?他连说“不敢了,不敢了”。一些小伙伴赶紧劝我算了,这样做不得。我余怒未息地放开皮筋,那个家伙连忙蹲了下去,只听“扑哧”一声,却没有石子飞出,原来皮块是空的,没装石子。即使这样,那个家伙以后也不敢欺负我了。我把那把弹弓视作宝贝,睡觉放在枕边,上课也偷偷从书包里摸出来看上两眼。

然而,真正使用起弹弓来,却不是那么得心应手。明明看到一只鸟儿站在树上,我用弹弓悄悄瞄准,一弹发出去,石子打偏,鸟儿惊飞而去,羽毛都没有掉下一片。麻雀太小,就打乌鸦和白鹤,但乌鸦和白鹤不会像麻雀一样飞到离你较近的地方,小手的劲力不足,弹弓发出的小石子仍然打不著它们。

打不着鸟儿,我和小伙伴就用弹弓来打鸡。看到邻居的鸡跑到我家院坝来抢食,我从旧书本上扯来纸页,搓成圆圆的纸疙瘩,一弹发去,打得邻居的鸡“咯咯”大叫,赶紧逃离。放学路上,看到路边一堆牛屎,我们远远地躲在麦田里,等那个穿着一身漂亮衣服的女同学经过时,我们用弹弓将石子打在牛粪堆里,溅起的牛粪洒满她一身新衣,吓得大哭,我们却一溜烟地跑了。

然而有一天,当我去一条堰渠边放牛,牛儿悄悄去偷吃田里刚栽下去的秧苗,我用弹弓发出石子,想将它打回头时,不料石子打偏了,打到旁边一位正在割草的小姑娘手臂上,幸好小姑娘那天穿了两件比较厚实的帆布衣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当天晚上,小姑娘的父亲背着那位小姑娘来找我家“敷汤药”,父亲一边用碘酒涂抹着小姑娘手臂上红肿的地方,一边连连给人家赔不是,并承诺如果小姑娘的手臂今晚没有消肿,明天一定带人家去县城医院看看。那位小姑娘的父亲背着小姑娘离去时,回头对躲在屋角,吓得浑身哆嗦的我说,我家幺姑每天要割一背篼草回来喂牛的,如果她明天手臂动弹不得了,你要给我们家割一背篼草来。

那家人离去后,我满以为我会挨一顿打的,父亲没有打我,只是收缴了我的弹弓。大哥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不敢替我说话。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玩过弹弓了。

责任编辑 丁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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