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非正常上访者

2019-12-12唐广川

北京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津贴所长县长

县剧团著名演员郑直,因为妻子退休政策得不到落实,待遇低下,一改以往优雅斯文印象三番五次向上级申诉申请,有关部门的相关人员却推诿扯皮甚至公报私仇。为了维护妻子的正当利益,这位艺术家采取了非常规的手段。他最终成功了吗?他妻子的问题是否得到了解决?

郑直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找县长说个明白。他知道人微言轻的道理,也懂得人际关系的微妙与复杂,但他更清楚政策及组织原则的权威。另外,他还有那么一点点自信,那就是自己大小也算个名人,在本县,从领导到百姓,大都看过他演的戏。县长王吉发就说过:郑直的京剧唱腔堪比样板戏里的“杨子荣”。甚至有一次演出结束后,王吉发县长到台上会见演员时,就冲着郑直说:你是咱县的文化名人,是咱县一道亮丽的风景呀。还有一次在新年晚会后的宴会上,县长王吉发为演职人员敬酒时就直接与郑直说:“你是名人,是对咱县文化建设有贡献的人啊。你生活中有什么困难没?有困难就找我!”那时,受宠若惊的郑直点点头,又摇摇头,一边感谢县长的厚爱,一边轻声细语地道白:不麻烦领导了,我没什么困难,多谢王县长了,谢谢啦。一番忸怩之后,还真动过心思:备不住什么时候有事了,就得找他这个大县长去……果然,现在有事了,不算大事,但就是沒人真正地承担起来。那就找王县长去!一定去!

可真要去找县长时,郑直又犹豫了:一个退休女工待遇的事直接找县长,是不是太没姿态了?何况自己又是受过表扬的县京剧团的名演员,何况找的就是自己老婆的事……更何况,县长那么忙,哪有时间管自己这点小事啊。这么一想,他就有点蔫了。算了,还是找找县人事局的郝局长吧,他当过文化局长,能理解一个文艺工作者的苦衷。可是,可是,郝局长是个好局长,但也没准,兴许会碰钉子吧?

郑直再一次想到了县长王吉发,毕竟他允诺过:“有困难就找我。”

郑直要找县长解决的事还真是一件小事。

他的老婆邹朴诗是县城管所的员工,工作了三十余年,去年退休了。但是本该享受晚年的这位老女工却感受到了苦涩:因是合同制工人,退休工资要到社保局领取,这倒不是难事,难的是,她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被分配到城管所的,是一家差额事业单位。那时谁也没考虑到什么差额啊、自收自支啊、全额啊,反正只要转了正,拿到正式工人的工资就得了。何况这家单位负责着全县的城市管理,每年收入很多,所以每次调资都很正常,而且从不拖欠,甚至每年的奖金都达到一万多元。可是退休后,工资一下掉下来了——在单位,每月原本四千多元的工资,可到社保局领取工资后,每月就一千多元了,据说是按企业工人工资标准核定的。“企业工人工资标准和事业单位工人工资标准差别就这么大?”郑直坐不住了,找到城管所所长钱中永,说明老婆退休金由高到低的全过程,之后不无感伤地说自己如何没能耐,干了一辈子了,老婆还是个差额编制退休的,并请求“多多照顾”。钱中永小个头,胖乎乎的,说话干脆,但有点沙哑。他首先说,“你是咱县的名人,有啥事我肯定帮忙,谁还没个大事小情的?”可接着话题一转,解释说,“不过你老伴退休金的事确实不好解决,谁叫她是差额?咱这也有全额。唉,一个单位,有差额,还有全额,为什么呢?这事有点蹊跷是不?有点不公平是不?可是这样的事情多了,不能抱怨别人,只能怨自己考虑问题简单,没运作。”钱所长几乎没有别人说话的空当,又是热情地开导,又是善意地指责,又是真诚地劝说,“这种事情很普遍,这也是咱们国家实行双轨制以后客观存在的问题。所以要理解了,别自找别扭了。人啊,要活得心情舒畅,吃点亏怕啥?吃亏就是赚便宜。再说了,这事又不怨别人,是你没老早下手;你要是前些年托托人、送送礼,你老伴不早就是全额事业编制了?”差额,自收自支,全额,行政……怎么差距这么大?郑直想反驳钱所长的话,又怕有所得罪,就只有唯唯诺诺,一边承认自己做事欠考虑,一边还是低声下气地求情,说好话,希望能得到“恩典”。但钱所长坚持说:“只能如此只能如此,你以前干什么来着?亏你还是名人呢,连自己老伴的事情都没‘名成,真替你难过啊,快去找县长闹个全额事业编制吧。”郑直有点被羞辱的感觉,但毕竟人家说的也是实情,就忍下了。但还是觉得四十几岁的钱中永说话有点过,毕竟你面对的也算是长辈,怎么可以信口开河,表现出那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罢,我要是县长局长的,他能这样吗?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找县长,看看能不能把老婆闹成全额事业编制。他又想起了县长王吉发曾经说过的话:“你生活中有什么困难没?有困难就找我!”

这天,郑直赶早到县政府去,想在县长上班之前就排个第一号,便于被接见。可是后来,心里又打鼓了:“我从没单独见过县长啊,人家那么忙,顾得上自己这点小事?再说了,又没亲没故的……”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县人事局,偏巧找到了人事局郝局长。因为郝局长以前在文化局当过局长,彼此熟悉,说起话来也不怎么拘谨。郑直如此这般地说明了老伴退休待遇的事,以及想闹个全额事业编制的想法,同时还把与钱所长会面的事说得仔仔细细。而郝局长的一番话叫郑直就有点蒙了——郝局长说,“你闹全额事业编制是不可能的,都退休的人了,还闹啥。但你也没必要闹什么全额编制了,市和县都有文件,凡事业单位的退休人员,不管全额还是差额、自收自支,都照发不误,所不同的是‘按现行财政管理体制负担,就是在全额事业编制内的,上调工资部分(文件称为津贴)由财政发;是差额编制的,则由本单位负责解决。你找你老伴的单位就行了。”之后,郝局长感叹道,“我当文化局长时就感慨你们这些搞艺术的人,就是单纯,你郑直也太正直了。”说着,郝局长找来一份县人事局授权下发的有关调资(也叫津贴)的通知,并交给了郑直。

“可是……”郑直叨咕着。

“可是什么?”郝局长打断他,“看了通知你就知道怎么办了。这个通知各事业单位都有,许多单位都执行着呢。”郝局长说完,就“嘿嘿”地笑了。笑着,又突地止住,挺认真地说,“我的观点什么时候都是:当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发生矛盾时,应该向个人利益倾斜。我想,你老伴的事应该能找成。这样吧,你也找着,我也给钱中永所长打个电话,希望他关照一下。唉,你们这些艺术家啊,做事缺乏远见,你说是吧?再说了,你要是艺术就艺术出名堂来,像于魁智之类的人物,还在乎这点工资?可你舍不得孩子舍不得老婆,你要是走出去到大地方发展,肯定闹大发了,结果却闹成这样,连个小科长也没闹成。”

郑直直直地看着郝局长:“可是……我找过钱所长了呀,他说我老伴的事解决不了……”

郝局长也和郑直一样,眼睛直直的,只一霎,便“哦”了一声。

“要不要找找王县长啊?”郑直嗫嚅着。

一阵电话铃声猝然响起。郝局长看看来电显示,没有理会。但铃声很有耐力,停了一会儿,复又响起。这让郑直颇感不安。而郝局长也有点烦躁起来,他几乎不加思索地说,“真麻烦。现在有些人怎么一点自尊都没有……”

拿起电话,“嗯啊”了一阵,说“我在开会,以后再说吧。”郝局长撂下电话,好像才记起眼前还有个同样叫他麻烦的郑直。

“这样吧,老郑,你先回去吧,慢慢来。我看就别找县长了。个别找找钱所长,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关照关照。”郝局长说。接着又是一番叹息,“你这水平要是在省城,咋也是个名正言顺的艺术家了,可看看你,年轻时恋家,走不出去,老了又没人待见了。真是的。”

听了郝局长的话,郑直唏嘘不止。嗨,还说那些做什么,咱这偏远小城就这样子,一个小角色,闹碗饭吃就不错了。谢了郝局长,离开人事局,郑直多多少少好像吃了定心丸,觉得老伴的退休津贴也应有希望了。但又感到这里面确实又有猫腻:人事局有文件了,钱中永怎么不执行呢?或许,他没看到文件?或者,他看到这个文件就会坚持给发了吧?想着,郑直又打的到了城管所,得知钱中永所长出差了,只好作罢。

邹朴诗出生在一个教师之家,有良好的教养。她勤快、利落,快言快语,是城管所有名的好大姐。她很喜欢唐诗宋词,也喜欢当代诗人李瑛、郭小川的诗。李瑛的《一月的哀思》令她心情沉重,又化解了沉重,因为那是献给敬爱的周总理的挽歌,是一首永远难忘的心曲。郭小川的《团泊洼的秋天》则透溢着一种沉闷,却又昭示出一种希望。与郑直结婚后,她在茶余饭后也还朗诵几首诗词给郑直听。郑直则以一段京剧回赠。但邹朴诗基本扮演着夫唱妇随的角色,在单位里也从不出风头。

邹朴诗深知所长钱中永的为人,也认为钱中永是能人,有“韬略”。而老公郑直和他不是一类人,也显然不是他的对手。她不赞成郑直扛着一张嘴与钱中永打交道的做法,坚持用一定的经济手段去感化、软化对方。在单位,对于钱中永,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从一个勤杂工到后勤秘书,再到副科长、科长,又到副所长、所长,只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他与每任上级领导都处得非常好,几乎都可称兄道弟。他的老婆也是一个勤杂工,后来他当上科长后,老婆换了人,但前任老婆心甘情愿。这被单位的人传为“美谈”。他还擅长陪重要人士打牌,甚至洗浴、按摩。有时,他为了接待某些头面人物或者巩固“重要环节”的友谊,可以专程到几百公里外的海边消费,据说有一次四个人吃一顿饭竟然花了一万一千多元。而单位原有一名出纳因偶尔泄露钱所长消费的“秘密”,便被提拔为统计科长,调离了原岗位,也算是闹得个“两全其美”。后来另有位领导找他谈话,要他注意形象,但不久那位领导就重新评价他有思路、有魄力,并说,对这样的同志,不能刻意顾及小节问题。他也果真敢干,到任不久就投资近百万元装修了楼房,还把添置不到五年的办公桌椅等统统更换一新。而当有些单位在用十几万的公用车时,他已经用上了几十万元的豪华车,且每四五年换一次。用他的话说,这叫树形象,提速度,快发展。买豪华车显然是违纪行为,他就把车的户口落到一家企業,如此便“名正言顺”了。

邹朴诗对钱中永一直都是不远不近,既没送过礼金,也没送过物品,所以一直做着到基层收缴管理费的工作。现在退休了,退休津贴又是一大笔钱,人家不给,就得表示表示吧?但郑直不同意,因为市县都有文件。何况,那样有失尊严。邹朴诗很无奈,说郑直是一根筋,并且预言,如此方法,什么事也做不成。后来就劝说郑直,城管所还有几个退休的人,大家一块儿找找,也不至于出风头,自己得罪人。但郑直以为那是结帮弄伙,有整人的嫌疑,还是自己找自己的吧。很显然,这样的思维方式不够老到,但又能怎么样?由他去吧。

快到国庆节了,县里承办了全市县区的京剧会演,郑直忙得不亦乐乎。这期间他与人事局郝局长通了一次电话,回说是“已经和钱中永所长通话了,你再找找他”。郑直忙里偷闲去了一趟城管所,但钱所长去国外考察了。于是便把老婆退休津贴的事搁置下来。

庆国庆京剧会演十分隆重,各县区的剧团都出团参演,阵容可谓强大。郑直是全市县区京剧界的名家,演出时自是受到热捧,他演唱的《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一段“共产党员”还被评为一等奖。在颁奖台上,市有关领导和县长王吉发等登台接见演员。在与郑直握手时,王县长很用力,也很热情地说了许多赞许郑直的话,这让郑直异常感动。几乎同时,郑直又想到了老伴退休津贴的事。这样好的县长,应该找找他,这点小问题兴许能解决吧?

但当郑直忙完了全市县区京剧会演,犹豫再三想直接找王县长时,听说王县长很快就调到省城工作了。郑直有些失落了。人家上调了,那么大的官,咱怎么巴结得上?但他对咱那么好,说不定……于是,郑直写了一封信,“斗胆”寄给了王县长。

信是这么写的——

尊敬的王县长:

我首先向您问好!

我有件一直想找您又没敢找的事,盼望您能在百忙中给过问一下。

实在不好意思啊,您那么忙。可我又没有更有效的办法,只有找您了。

我家属是合同制工人,是县城管所的差额编制,在职时工资有四千多元(含上调的津贴),但退休后工资就一千多元,原因是她退休后工资由社保局发了,就是按企业工人标准发的,所以她退休后上调的津贴就没她的份了。县里有文件规定,此类津贴由原单位解决,就是“按现行财政体制负担”中所指的“在财政开支的由财政发,在单位开支的由单位发”。因县城管所是事业单位,在调资(津贴)之列。我已经找过相关单位,现还没着落。您是不是给过问一下呢?我每月也四千多元工资,而我们两个孩子都在读大学,经济比较紧张,所以才冒昧找您啊。

非常感谢您!

此致

敬礼!

县京剧团 郑直

2010年10月29日

因为直接给县长写信了,郑直的心充满了期待,所以他也没再找钱所长。他想,县长在我的信上写几个字就可以解决了,我当然就没必要这跑那颠了。何况,人事局郝局长也打过电话,县人事局还有文件,这是应该顺理成章解决的小事啊。可是他没想到,这个看似的“小事”却衍化为大事了,以至于使他最后成了“非正常上访者”,成了被官场指责的对象。

几天后,郑直听说王县长高升赴任的消息,同时也听到了另一个叫郑直始料不及的消息:王县长在郑直的上访信中签批了这样几个字:“请司县长阅。”分管人事部门的司县长又签到了人事局:“请人事局郝局长阅。”这封平平淡淡的、并无恶意的上访信就这样拐了个弯,又落到了郑直已经央告过的人事局郝局长手里。

郑直几乎晕厥了:我在做了怎样一件糊涂事啊,人家郝局长本来就不叫我找县长,我却找了,这不是等于告郝局长和钱中永所长的状了吗?郝局长那么好,我怎么可以这样?而王县长又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就可以轻易麻烦人家?

郝局长确实很好,他接到县长们的签批信件,就召集相关部门开了会议,司县长出席了会议。会上,郝局长再次申明了退休人员调整津贴的对象是事业单位,包括自收自支、差额的事业单位。郝局长同时明确了县人事局下发上调津贴的通知,是依据省市的有关文件精神,希望相关单位把握文件精神实质,做好各个方面的协调工作。而钱所长就参加了这次会议。钱所长还在会上提出三条理由:一,差额编制人员在职时,单位已经完成了该完成的义务,即为职工缴纳了规定比例的保费,所以上调津贴部分应由社保局承担;二,本单位还有下属自收自支事业性质的退休人员,给这个发,就得给那个发,可我们单位不具备这个实力;三,郑直是文化名人,是共产党员,他不应该为自己的私事“疲于奔命”,而应好好工作,学会宽容,立足和谐,他给县长写信,是什么行为?

司县长没有对钱中永的发言提出意见,但他作了表态讲话:“希望有关部门做好工作,像钱所长所说的,要‘学会宽容,立足和谐,努力做到叫组织放心,叫职工满意。”

没有不透风的墙。郑直得到了此次会议相关的消息,很是伤感。是的,我是共产党员,我也应该多做和谐的事,不应只顾私事。可人事部门文件的落实,是不是一个共产党员应尽的责任?再者,什么叫不具备条件?县城管所年收入几百万元,这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事,几个退休人员应得的津贴算得了什么?何况是市县都有文件,何况其他差额单位类似问题已经解决。

郑直决定找钱所长好好谈谈。

去了三次城管所,才见着钱所长。他的办公室在三楼,大概有一百几十平米吧,一个大房间,一个小房间。进去时,郑直瞭一下眼皮,看见那间小屋里还有卫生间,旁边好像是卧室。一瞬间,他发现钱所长脸上似乎堆起一层蘑菇状的肉蛋蛋,眼眉也蹙了一下,随即就拉“平”了,并且还有了笑模样。

“来来来,坐坐。你——是找你老伴的事吧?”钱所长单刀直入。

郑直“是是是”地应答着,随即拿出县人事局郝局长给他的关于事业单位上调津贴的文件:“钱所长可能没见过这个文件,事业单位的退休人员也包括在内呢。您看看,呵呵,你这么忙,不好意思呀。”

钱所长摆摆手,有点不怎么耐烦地挤出一点热情来,说:“不用不用,我看过的。那有啥用?咱单位没钱发,得保證在职员工的需要。你要是当领导也会这样做的。是不是啊老郑?”

郑直见钱所长一口回绝了,便有些尴尬,心想,看来得好好和他谈谈了。想着,就拘谨地坐到了钱所长斜对面的一溜沙发上。

“就这样吧?一会儿我还有个会。”钱所长胖墩墩的身子在沙发里转了一下,随手拿出了手机。

“是这样的,钱所长,”郑直怕钱所长扔下他走了,就局促地解释起来,“听说咱县广播电视系统、卫生系统,还有房管部门所属的差额事业单位,都已经为退休人员补发了津贴。咱这单位影响大,效益也不错,就请您给关照关照吧……”

钱所长猛地站了起来,不知怎么又猛地坐下了,然后就又摆摆手:“唉,你呀你呀你,人家单位与我有啥关系?那个文件是怎么说的?你别解释,我比你明白。我告诉你吧,那个文件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张白纸。再说了,我的钱,愿意给谁就给谁,你拿那些单位吼不住我。就这样吧,啊?”

郑直也坐不住了,他涨红了脸,辩解道:“钱所长的意思是,市县文件就是不落实了是不?”

“嗨,不管咋说,那个文件与我们没关系,除非县里单独为我下个文,说给你老婆调资,调多少都行!”

“好吧。”郑直终是坐不住了,几乎是腾地就站了起来,但还是冷静地、一字一板地恳求钱所长,“你再考虑考虑吧?我们真不容易,就是一个文艺工作者,没啥能耐……”

“呵呵呵呵呵,你能耐可大了,还给县长写信呢。那又咋样?你们这些唱戏的,可了不得哇。快请回吧,该干啥干点啥。大家都愉快点多好!”

郑直倏然虎下脸来,以前的斯文变作了一句响当当的话:“那我就直接找党委、政府了,总有人给个说法的!”

钱所长倒好像悠然自在起来:“慢走慢走,恕不远送了。”

离开钱所长,郑直径直赶到县政府,他要面见司县长。司县长是东北某市派来锻炼的挂职副县长,分管人事、信访部门,据说办事很稳重。而涉及民生的事,尤其是退休人员这个弱势群体的事,他不会不管的。先是找到了司县长的秘书,秘书又向司县长请示后,郑直终于获准被接见。

司县长四十多岁,戴一副黑边眼镜,有些清瘦,但很热情,也很文雅。他见了郑直后就起身倒水,并请郑直落座。

“我知道你,你是咱县的艺术家,是名人啊。是一级演员吧?”司县长关切地问。

“我是二级演员,没啥出息了,再干一年也该退休了。司县长打搅您了。”郑直满脸堆笑,认真地推敲着字眼,唯恐说错了话。但钱中永所长刚才的话语还是给他留下了阴影。他立刻说起了老伴退休津贴的事,也说到了钱所长。他已经无所顾忌了,因为钱所长张狂到如此程度,还有什么犹豫的?县里文件不落实,还飞扬跋扈,凌驾于县领导之上,哪有一点组织观念?

司县长静静地听完了郑直的陈述,思索了一下,拿起电话就打给了钱所长:“钱所长啊,有几个上访的,是关于退休津贴的事,你那边怎么安排的啊?你看一下,的确有些单位已经办了,你们那儿有经济条件的话,应该办吧,你说呢?嗯,对,要理解,和谐嘛。”

司县长结束了与钱所长的通话,冲郑直点点头,又若有所思地轻声说:“各单位有各单位的情况,大家都理解些,慢慢来。你耐心等一下,给他们一些时间好吧?”

郑直好像受到了感动,不住地“是是是”,最后抱歉地向司县长作了个揖:“麻烦您了司县长,真不该打搅。是是是,我再等等。那我走了,您忙吧……”

几天过去了,十几天过去了……到两个月头上,一直迫切盼望老伴上调津贴又无点滴信息的郑直,心情一下昏暗起来。因为年事已高,京剧团对老演员们比较宽松,加之郑直找老伴退休津贴的事又无心上班,就给他时间,叫他慢慢调理。团长还特意嘱咐他别急躁,什么政策啊、文件啊,落实起来都有个过程,做事更需要平和的心态和百倍的耐力。加之,郑直也快退休了,由他去吧。

郑直理解也感激剧团领导和同事们对自己的关爱,但他的心情却总也平静不下来。

快过新年了。每年一次的元旦晚会又要举办了,县电视台还将现场直播。团长请郑直照旧出演一个京剧唱段:《红灯记》中李玉和的《浑身是胆雄赳赳》。郑直每天到剧团练两个小时,之后总是以一种沉甸甸的心情独自待着。他感觉自己是受了侮辱哦,他钱所长怎么可以如此置市县文件于不顾,甚至一点点同情心也没有?人都有老的时候,老人也都需要理解和关心爱护,即便市县没文件还应多照顾呢,更何况有文件?该做的事不做,这也叫领导干部?唉,说人家干啥,自己连个小科长也不是啊……

更叫这个老文艺工作者受到伤害的是,本次新年晚会是由县城管所承办,而钱所长竟然大言不惭地叫团长“不要叫郑直出台了,他唱得一般,政治素质也不高”。颇有阅历的团长当然不干,并平和地讲明郑直的演唱符合大多数戏迷的胃口,而京剧的观众又基本是老同志。最后钱所长出了一个招数,说城管所今年破例看望文艺界的老同志,并请京剧团领导一起看望郑直和他老婆。如此一来,即便不给他安排节目,他也无话可说了,加上他一直没怎么好好上班,又是快退休的人了。团长很不情愿,觉得这不是一个文化工作者的风范。但钱所長又出了新点子:你们京剧团也没啥钱,我赞助你们五万元,你们年终发奖金。团长不同意,但班子成员大多愿意。没办法,团长借故休息,那台晚会由一个副团长负责。于是乎,活跃在文艺舞台上多年的郑直第一次被晒台了。郑直为此闹心,食不甘味,夜难成眠。折腾了几日,他终于还是挺起来,继续找老伴退休津贴的事。他不相信自己正当的诉求被堂而皇之地拒绝。他坚信:党的纪律,政策的威信,终归会让那些蝇营狗苟者吃到苦头。

郑直再一次找到县政府,但一直没见着司县长。又到人事局,郝局长却为难起来:县里文件已经下发,但钱所长不落实,我们怎么办?要不就别闹了,类似的情况还有几例,就你出头露面,得罪了人,伤了和气,还不一定找成。身体要紧啊。这样一来,郑直感到再找政府恐怕只是事倍功半,得不偿失了。但总不能坐以待毙吧?事已至此,就换个角度,要叫钱所长之流明白一个党员干部不履行职责会是什么结果。他突然想到了曾在文化局任科长,后来调到县纪检委办公室任主任,现在已经二线的宗大平,便到了县纪检委打听宗大平的联系方式。正是无巧不成书,宗大平的继任者正要请他喝酒,等他光顾呢。但人家喝酒,我在这儿算什么?郑直得到了联系方式,就直接给宗大平打了电话,得知他就要到纪检委了,叫稍等一会儿即可。见到了宗大平,老同事相见,自是一番调侃,但郑直沉重的脸色还是引起了宗大平的注意:

“老兄,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吧?看你那个德行,像输了一百万似的!”

郑直便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老伴退休津贴不被落实的事,又把找县长、郝局长、钱中永的经过具体道来。说完便黯然神伤地自语:“竟然是这样的结果!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你想怎么办?”宗大平问。

“你说呢?”

“我说就好办了,”宗大平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息事宁人吧,别找了,找不出去的。”

郑直瞪大了眼:“不!绝不!我要告他!告他贪污腐败!告他违反党纪政纪!”

“扯不扯!你有证据吗?你知道钱中永的社会关系吗?”宗大平说,“他和许多头面人物都称兄道弟……你还是算了,听我一句话吧。”

“我有证据!”郑直耿直的艺术家品质体现出来了,“他坐几十万的豪华车,违纪吧?他一顿招待费上万元,合法吗?他还在××县找小姐,是典型的道德沦丧者!”

宗大平赶紧关上房门,埋怨道:“你咋那么幼稚?坐那车的不是多了吗?有多少人告,还不是白告了。招待费上万还是个事吗?你是少见多怪啊老弟!”

“这可怪了。你在职时就这么处理违纪人的吗?你这家伙堕落了吧……”

“我处理得了吗?豪华车是违纪,但政府没收了,收回了,可过几个月又分派给他暂时用了,你怎么办?其他违纪的事,罚款了,给个处分,人家照样做官。你呢?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还破坏了安定团结,破坏了社会和谐。你值吗?”

“那我老婆应得的退休津贴却得不到,谁来管?”

“曲线救国嘛。个别找找,慢慢磨呗。你真要硬闹,领导都对你有意见,那样你在咱县可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了,你又是个快退休的人了,何必呢?”

郑直有点瘫了。但只一会儿,他又来劲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宗大平深深地叹口气,又同情又气恼:“你啊,真是的!啥年纪了,还扯那个淡!这样吧,我给你磨叽磨叽,看看咋样。今天就别说这事了,中午监察室的小爷们儿请客,你和我一块儿去,开开心吧。”

宗大平还真够哥们儿意思。两天后,他找到郑直,说他找钱中永协调了,基本有戏,但要看郑直是什么姿态了。

“你说怎么办吧,是不是送点礼金?”有些身心憔悴的郑直也想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了,“送多少啊?两千还是三千?”

“你老婆一年退休金多少钱?每月得涨三千多元。再加上补发,就得三四万吧。得这么多钱才送两三千,太小气了吧。”

“那你说呢?”

“你掂量一下吧。”

郑直咬咬牙:“行。你去吧,我把钱给你。”

“我不给你送那个礼,叫你老婆去吧。我可是纪检委干部,不能惹那个骚。但还有个前提,”宗大平说,“你写一个检讨,给县政府一份,给人事局一份,给钱中永本人一份,之后再在县报上发个表扬信……”

“表扬谁?”

“钱中永呗。”

郑直涨红了脸,一甩袖子:“我送礼金,还道歉,这不是被强奸了还挨罚吗?不!绝不!算了,你也别费心了,这叫什么事!”

宗大平也一甩袖子:“那就拉倒吧。我还不愿意管这事呢。我是纪检干部,这样做已经违纪了,要不是同情你,我能做这事?这要是传出去,别看我二线了,也要挨处分的!”

就这样,两个伙计也不欢而散了。

 八

一晃一年过去了。郑直也办理了退休手续,因是全额事业编制,他的工资倒是无忧无虑。可老伴的津贴还是没着落。以前说告告告,结果还是隐忍下来。可一到闲下来时,郑直的内心就像被谁压了块大石头,总是一点点地下沉,使得他不堪重负。许多亲朋好友都劝说他认命吧,争不过人家。儿女甚至都劝导他,想开些,过两年离开这个地方,免得闹心。老伴邹朴诗干脆说:咱回老家吧,盖两间草房,依山傍水的,图个清新舒适。来自左右的说法基本上是:在这个地盘上,别“违规”了,适应吧。可是……党的纪律、政策、道德,真的就这样被眼睁睁地践踏了吗?

不!我要说个明白,闹个清楚!我不仅仅找老婆退休津贴的事了,我还要找党组织讨个说法:对于不道德,违犯党纪,甚至法律的干部,应该怎么办?

晚上,他开始写材料。老伴邹朴诗又劝他别再找事了,身体健康比啥都重要。老伴还建议:咱们到老家待几天吧,正好是中秋时节,天气不冷不热,散散心。郑直叫老伴到一边去,自己一定要完成一件事,那就是直接给县委书记写材料,也给省、市纪检委写材料,看看他钱中永有没有人管。

“你具体寫些什么?有证据吗?”老伴说。

“没证据的我不写,咱要对组织负责,要对良心负责。”郑直说着,倔强地攥攥拳头,又下意识地晃晃拳头,“真没想到,一辈子了还整这事,完全是正当的找咱本该享有的权益,却被说成了破坏和谐社会、破坏安定团结的人了。他钱中永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是什么行为?莫名其妙的是,我倒成了个罪人似的,这心气怎么顺得过来?”

老伴见说服不了,就躲到一边看电视去了。也是啊,谁受了委屈不想“申诉”呢。何况,我们可是共产党领导的国度,是讲道德、讲文明的社会……一个小小的贪官算什么,不过是文明社会一个小小的绊脚石。这么琢磨着,邹朴诗心里就暗暗给老伴打起气来:对,告他!告他钱中永这个贪污腐化的家伙!想着,就过来看郑直写材料,还不时提醒些问题,比如找×××了解了解,手头要有证言证词;或者查查中纪委关于严肃党纪的有关规定,云云。

郑直写道——

关于纠正塞北县城市管理所所长钱中永同志拒不执行有关退休人员津贴政策的请求尊敬的县委易书记:

您好!给您添乱了。但这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因为县城管所所长钱中永同志的独断专横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我不得不越级写上访信,恳请您理解。我的问题是,一个身为党员的正科级领导干部,何以如此狂妄,既凌驾于市县文件之上,又置退休工人的生活常事于不顾,其良知何在?一个党员干部的责任与义务何在?他把正常的、简单的问题复杂化,并以此无端指责正常陈述意见与建议的人与事,是与共产党员的标准完全背离的!

易书记:万请您原谅。我的冲动不是一时之气,而是基于一忍再忍又无法再忍之故,所以才决定行此不“雅”之事。事情是这样的——

我家属邹朴诗于1980年由塞北县人事局分配到县城管所(系事业单位,差额性质)工作,于2009年10月退休。可她退休后却不能享受相关的津贴。我几番向钱中永同志诉求,并详尽说明市县的有关文件,均遭拒绝。其说法很简单:差额编制的合同制工人一旦退休,单位就已经完成了相关的义务,工资等诸事均由社保局负责(除非县里直接给他下文)。更叫人不忍的是,他竟然说 “文件不过是一张纸”,“我的钱,看我愿意不愿意给”,云云。我也曾找县政府领导,以及人事等部门,他们也都曾与钱中永同志协调,讲明市县“关于为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增加过渡性津贴的通知”文件,就是针对各个事业单位的,单位有条件就该为退休人员发放此津贴(基本渠道有二:一是全额编制人员由财政发放,二是差额人员由原单位发放,就是文件所明确的“按现行财政管理体制负担”)。我县卫生系统、广播电视系统和房管部门等都落实了该文件,但作为具有相当经济实力的县城管所却拗着不办。钱中永竟然坚持要人事部门单独给他发文。如此行径是我历经多少年闻所未闻的,大有“天行的独马”之意味。很显然,作为一名党员干部的钱中永同志置退休工人切身利益及相关文件于不顾,是对退休老同志及县委、县政府一贯倡导的构建和谐新塞北精神的莫大亵渎。恳请县委领导给予指示,纠正其错误做法,使其做到令行禁止,并转变作风,切实为我县经济社会的健康、稳定发展肩起应有的责任。也希望钱中永同志常自省以修身性,勤识学以拓心怀,行文明以谐人生,通政令以尽其责,守德规以固良善。如此,则塞北县城管事业幸甚!塞北县城市管理工作者幸甚!

冒昧上书,虽有辱塞北县和谐之嫌,但陈言俱实,因而我也对我的言语负全责(惟感您政务繁忙还如此相扰,实乃不安。请您深为谅解)。

此致

敬礼!

塞北县京剧团国家二级演员、

共产党员  郑直

2011年10月25日

写毕,又感意犹未尽,遂又在网上查阅了《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等文件,就钱中永有关违纪的事宜直接向省市纪检委举报。

他写道——

关于塞北县城市管理所所长钱中永同志违反党纪的举报信

省、市纪委:

塞北县城市管理所所长钱中永漠视职工利益,贪图安逸,独断专行,已严重触犯《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和《中国共产党党员领导干部廉洁从政若干准则》,现予举报。

钱中永是2005年任塞北县城市管理所所长职务的,到任后不谋发展,专断独行,置退休职工的利益及市县相关文件于不顾,使七名退休工人应得的津贴至今未予补发。更为严重的是,他置党规党纪于不顾,到任后就超标准购买价值八十余万的进口豪华越野车,并视为己有。为了躲避上级的审查,他弄虚作假,欺上瞒下,将车落户到一家企业(有关材料另备)。钱中永的行为已严重触犯了《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第八章 违反廉洁自律规定的行为”之第七十三条:

“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占用公物归个人使用,时间超过六个月,情节较重的,给予警告或者严重警告处分;情节严重的,给予撤销党内职务处分。”及第七十八条之(三)“购买、更换超过规定标准的小轿车或者对所乘坐的小轿车进行豪华装修的;”和第十二章《失职、渎职行为》之第一百三十一条之(五)“对涉及人民群众生产、生活等切身利益的问题能解决而不解决的”。及《中国共产党党员领导干部廉洁从政若干准则》第一章“廉洁从政行为规范”之第六条“禁止讲排场、比阔气、挥霍公款、铺张浪费的行为(四)中:违反规定配备、购买、更换、装饰或使用小轿车”。严重违反了《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党政机关汽车配备使用标准的通知》精神。

党中央、国务院、省委、市委及纪委监察部门曾就此事三令五申,可钱中永身为党员干部,把党规党纪视为儿戏,弄虚作假,欺上瞒下,妄自尊大,严重地败坏了党风,损害了党的形象,在职工群众中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应按《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及各级党委的有关文件严肃处理,以彰显党的纪律的严肃性。

谨致

敬礼!

塞北县京剧团国家二级演员、

共产党员  郑直

2011年10月25日

邹朴诗坐在一边,一直默默地看着郑直写,直到最后也没离开。她甚至都忘了给老伴倒水。老伴写得用力,内容也给力,她有一种解气的感觉。也是啊,对于害群之马,都畏畏缩缩的,正气怎么可以持久地保持?胆怯了大半生了,该做点叫那些无法无天的人胆怯的事了。

最后,老两口又反复看了多遍,查阅了有关资料,核实了引用的相关文件内容,确定没有明显纰漏时,才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次日早饭毕,郑直和老伴早早来到邮政营业厅,认真地写好地址、邮政编码、单位名称,挂号发给省市纪检委。本来,给县纪检委的信件可直接送达,可他不愿意打搅那些过于忙碌的同志们了,还是邮寄吧。

信,寄走了,郑直就和老伴商量着到哪儿去转转。老伴说,去宁东公园吧,好像许久没去了,看看那些飞禽走兽的表演啦,游乐场里孩子们欢快的玩耍啦,或者那里的林阴小路啦。本来,邹朴诗挺喜欢古诗词的,常常背几首,以悦心怀。但自从郑直为了退休津贴一事奔走求告,又求告无果时,她哪有心思背什么古诗词,甚至连话都不愿意多讲了。今天不同了,因为他们做了一件大事、正事。郑直也好像很有兴致,中午时他们在就近的饭馆要了两个菜,还小酌了几杯。邹朴诗来了诗兴,张口就道出了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郑直也不示弱,随口唱出了不知唱了多少遍的“杨子荣”的唱段:“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专拣重担挑在肩……”后来又反串唱了一首《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饭店的女服务员听了一阵,感动了,叫来老板听。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戏迷,一过来,立刻就认出了郑直:“呀,这不是郑老师吗?我可乐意听您的段子了。快快——”叫服务员再加两个菜,自己则坐到一边,扯着嗓子就唱起了“临行喝妈一杯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放松了一阵,郑直有些累了,谢了老板,付钱后就要离去。可老板说什么也不要钱。郑直坚持说:“不行不行,不付钱可要不得。”老板只好收了一百元的本钱。

慢慢走着,郑直抓起老伴的手,有点颤颤巍巍的,说:“咱什么时候到延安去一趟?去井冈山也好。我挺喜欢李双江唱的那首‘巍巍井冈山高,滚滚延河水长。你喜欢不?”邹朴诗点点头,搀扶著有点醉意的老伴,回应道,“我喜欢。我们经历过两个时代了,很幸运啊。有时间咱出去走走吧。”

一阵很有耐心的鸣笛声,邹朴诗回头看时,原来是京剧团的司机小王,他说,是去文化局送几张剧院的优待票,正好送你们回家。郑直和老伴乐呵呵地坐上车,一直到家。送走了小王,邹朴诗说,今天真有运气,老是遇到好人好事啊。

郑直说,还是好人多,相信钱中永也会变好的吧……他呵呵着,歪倒床上就睡了。邹朴诗看着老伴,心里一酸,掉下了两滴泪水。唉,何苦呢,想开些就是了,大家都安安稳稳、太太平平的,多好!

一个很好的初冬天气,阳光洒在街面上、楼房中。一点风也没有。几只麻雀悠闲地飞来飞去,不时“喳喳”地叫几声。郑直家居二楼,是上个世纪80年代建设的老楼,设计不够科学,采光不好,平时见太阳得在上午九点以后。今天天气好,阳光也温和,他便坐在阳台上,沐浴着阳光,也赏识着自如来去的鸟儿,心却期待着上访信件的结果。他相信会有令他满意的结果。他曾想到一个词语:铜墙铁壁。有人说钱中永的关系网是柔性的钢铁,很难打破。郑直则认为,党纪国法才是铜墙铁壁。凡以身试法者,必碰得头破血流。偶尔,郑直也会自省,甚至自责:为了这么点事,竟然闹得如此沸沸扬扬,太没有素质了吧?但反转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当的,也是事出无奈的——谁叫钱中永胆大妄为,明目张胆地凌驾于原则之上?人,凡事应该悠着点,讲究个度数,过分做事必然招致过分的回报。

电话突然想起。邹朴诗接了电话,是京剧团办公室打来的,说是叫郑直到单位去一下。郑直没想到此电话会与几天前发出的信件有关,不过是团里有什么演出,特邀自己出马唱一段什么而已。但事实上却是他的举报信引发了一个“生动”的故事。

走进京剧团,团长办公室里还有两个人,是县纪检委的干部。他们很热情地请郑直落座。一个年轻人还反客为主,主动为郑直倒了一杯水。团长客气地说,我来我来,怎好麻烦你。之后就与郑直坐在沙发上,向郑直说了省市纪检委对他的举报信件已经转发给了县纪检委,县纪检委特意安排人来了解情况。

县纪检委的一名干部接过话题,询问了郑直举报信中的有關问题,并进行了核实,随即表态说,省市纪检委领导对此高度重视,责成我们认真处理此事,处理结果也将通报给举报人。说完又问郑直有什么意见。郑直看看团长,又下意识地点点头,说,没意见没意见,只要纪检委严肃处理就行了。团长则说,此事发生在我们县京剧团,我作为团长,深感不安。同时表态说,京剧团要以此为例,开展一次党风教育,一定着眼全县的安定团结,做好本职工作。只一会儿工夫,县纪检委的干部就告辞了。

团长站起来,来回踱着步,脸上有些不快,但语调却很柔和:“老郑啊,你也是党员,有些事要顾全大局啊。我倒是不反对你找老伴退休津贴的事,但能不能换一种方式啊?呵呵,你呀,比我大不了几岁,可老不老的,咋还整这事?”

郑直呷口水,闷头坐着,盯着团长的眼睛,想听听他还怎么说。可团长也闷头坐到他的转椅上,品起茶来。

这无聊的冷场让郑直很是尴尬。他不再说啥,起身离去。后来又回身冲团长说:“既然你们都这么看,我也不想解释了。但我做的事没给你丢脸,你没必要自责。”

很奇怪的是,这个晚上,已快深夜了,郑直和老伴被“哗啦啦”的一声惊醒,起身看时,是自家阳台的一块窗玻璃被一块石头击中,鸡蛋大的石头落在了阳台的一角。

“怎么回事?”郑直惊恐地瞪大眼。老伴却一把把他拉到室内,躲到了隔壁的床上。老两口一时被吓住了,惶惶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十一

县纪检委根据省市纪检委的指示很快查明了情况,并决定给予钱中永党内警告处分。这是在郑直举报的三十多天后。但也几乎在同时,郑直写给县委书记的信件也有了结果:县委书记和新到任不久的县长指示相关部门落实相关文件,责成县城市管理所提高邹朴诗等退休人员待遇,并要所长钱中永作出深刻检查。郑直得到这个消息,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几天来他和老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恐遭遇不测。但毕竟,违纪者受到了应有的处分,党组织给了他这个举报者一份难得的安慰。他现在需要等待的还有一条,那就是老伴退休津贴的问题什么时候解决。

县委、县政府的力度果然了得,县城管所办公室主任直接电话通知邹朴诗,要她去领取上调的退休津贴。邹朴诗领到钱,走下楼,正遇见所长钱中永。

“呵呵呵,是邹大姐啊,你好吧?老郑忙什么呢?”钱所长热情搭话。

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的邹朴诗赶忙应答:“钱所长好。谢谢钱所长了。哪天我们请你喝酒啊。”她避开郑直,只说感谢的话,“钱所长一定要赏光啊,我们退休的几个人好好感谢感谢你。”

“酒就不喝了,你找老郑给我唱一段京剧吧。”钱所长说着挥挥手,叫司机把邹朴诗送回家。邹朴诗婉谢着,车却已开到跟前。上了车,又不住地说着感谢的话,似乎不说感谢就对不住钱所长。

路上,邹朴诗感觉这辆车好像是新买的,就问:“这是咱单位的车吗?”

“刚买没几天,”司机说,“钱所长到市里办事时买的。他受到奖励了,是全市城市建设先进个人,还获得了县的记功奖。刚散会。”

“钱所长是能人呀。你代我们感谢钱所长,向他表示祝贺啊。”

回到家,却见郑直在写东西。写什么呢?原来,郑直看见省纪检委网站在开展一个征集格言活动,就把写给县委书记上访信中的几句话摘录下来,发出去了:

常自省以修身性,勤识学以拓心怀,行文明以谐人生,通政令以尽其责,守德规以固良善。

邹朴诗倒很欣赏这几句话,她夸奖道:“挺有味道的,你蛮有才呢。”

郑直晃晃脑袋:“聊以自慰吧。”

邹朴诗又说起了钱中永派车送她回家的事,就又说到了阳台玻璃被砸的事:“不一定是他指使人干的吧?钱所长也挺好的。”

至今仍心有余悸的郑直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谁好谁坏?说不准。要说好,还是党的政策好啊。我看,没有负责任的组织,没有铁的纪律,谁都有可能变坏。何况,即便有严格的组织纪律,要想让钱中永这样的人有令则行、有禁则止也很难啊——他还不是照样坐豪华车?”

邹朴诗说:“咱的事有结果了,就别再去较真了。你还没闹心够?”

要不要再举报,真的叫钱中永得到应有的处理,以净化社会风气?

想想自己经历的种种,郑直犹豫了……

作者简介唐广川,笔名向东、宁川,男,内蒙古宁城人。作品散见于《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草原》《内蒙古日报》等报刊。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两个女人两台戏》,短篇小说《想哭》《娜仁花的婚事》 《走近中年》等。著有《诗书伴我行》《搏击进行曲》 《母亲、我和我的祖国》及《唐广川通讯特写集》。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

作者简介

唐广川,笔名向东、宁川,男,内蒙古宁城人。作品散见于《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草原》《内蒙古日报》等报刊。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两个女人两台戏》,短篇小说《想哭》《娜仁花的婚事》《走近中年》等。著有《诗书伴我行》《搏击进行曲》《母亲、我和我的祖国》及《唐广川通讯特写集》。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白连春

猜你喜欢

津贴所长县长
我不是高冷,我只是近视
没有一个女孩拒绝得了胖男孩!没有
图表
团聚
李县长和狗
发放高层次人才年度津贴52万元
县长的亲戚
所长赴宴
陪县长喝酒
陪县长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