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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隅,那山那水那人
——记者生涯中的难忘一叶

2019-12-11卢小飞

中国记者 2019年11期
关键词:卓玛

□文/卢小飞

1980年春天我和西藏日报社阿多、新华社的马竞秋、才龙一起去藏东。连绵的阴雨,将我们滞留在只有8户人家的慈巴村。这里是喜马拉雅东端的森林地带,贡日嘎布河在东边咆哮而过,与桑曲汇合为察隅河,注入印度洋,水色葱茏的稻田,养育着勤劳善良的慈巴人家。

小村庄的最高长官是生产队长才旺卓玛,进家落座喝茶的当儿,这位大姐已经捅开灶火,又到院子里抓了一只鸡,三下五除二地宰杀褪毛。我们嘴上客气,心中窃喜,待鸡汤飘香的时候,肚子已咕咕作响。

卓玛把自己的闺房让给我住,父母的房间让给才龙和老马,阿多安排在门道,全家老少则挤住在堂屋周边的卡垫上。堂屋宽敞,大约30多平方米,中间是火塘和灶台,饭后茶余的访谈就在这里开始了。卓玛有问必答,且问一答三,还常常发出无拘无束的大笑。

那日雨夜,我们和卓玛一家围着火塘聊天。随着一串酷似缅傣山地语的喊叫,一个人水淋淋地出现在门口,黑色的斗篷里探出一张瘦削的脸,让人一下看到黑亮的眼睛。大概是走得太急,耳垂上那对喇叭筒状耳环不停地晃动,那耳环有鸡蛋那么大,银质的喇叭形状,大口朝前,底座穿扣在耳垂上,因为分量重,耳垂被坠得老长。来人站处,已经淌下一地泥水,身上的水还在顺着筒裙往下滴,地板上的那双赤脚很脏,两只脚相互搅动着……这一切,与方才火塘边上的温馨气氛很不协调。

家人都热情地招呼她,卓玛居然能说僜巴话,两人对说了一阵子。看她没有走的意思,我便递过身边的小板凳,她却摆摆手,“扑通”一下坐在地上,之后反客为主,话唠不断。

她用僜巴话和阿妈交谈,想不到母女俩都是语言天才,也是交际好手。历史上藏族和僜巴有着很深的隔阂,眼前的融洽令人感叹。阿爸听不懂,又不甘寂寞,便伸手向她讨烟抽。她从上衣大襟里掏出一个小袋子装的烤烟。老汉像孩子似的拼命摇头,让她再掏掏口袋。她做了个鬼脸,无可奈何地拿出一个小圆铁盒,里面还真有几支卷烟。拿到卷烟,老汉得意极了。她呢,假装做出一副心疼的样子。

看到这个烟盒,我才对上号,是白天卓玛陪着去西热贡村采访,同行的老马送给她的,她没舍得抽,放在盒里,阿多又递过去一支,她依然没有抽。我们在西热贡正遇上刀耕火种,“劈劈啪啪”烧燎声音和僜巴女子手中那把挖地的竹刀令人瞠目,想不到他们还在延续这种原始的耕作方式。

扫码阅读卢小飞代表作《在“羊毛大战”的背后》

□1977年3月采访发生在中尼边境仲巴县巴巴扎东一带牧民与流窜案犯的“交火”事件。身后是边防部队与民兵正在加纳冬不拉山口我方一侧踏勘。

□1987年8月初赴中印边境错那县勒布沟一带采访因中印两军小范围磨擦而启动的“八七四”演习,徒步翻越两座大山采访边防部队。

才旺卓玛拿来一壶“阿拉”和一个搪瓷茶杯,一杯酒传着喝,这大概也是一种传递友谊的方式。从远来的客人开始,每人一下,不必刻板地三口一杯,转到阿爸那儿,他正抱着外孙女,腾不开手,东巴央端起杯子就灌,弄了老汉一胡子酒,阿爸开心地眯缝着眼睛,满屋子洋溢着笑声。

东巴央终于喝多了,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伸出小拇指,“我们是这个”,又伸出大拇哥,“你们是这个。”她催着卓玛快为我们翻译。还说,我们白天采访西热贡,只去了她家,这让她在村里很有面子,就是遗憾没有什么东西招待我们。“我们不同民族,却同用一个杯子喝酒,真正地平等了。”

那夜,松树明子忽闪闪不知烧了多少根。孩子和老人都困得歪倒在卡垫上,东巴央还舍不得离去。喃喃的磨叨声,和着雨点敲打铁皮烟囱的“叮叮咣咣”,和着村边激流撞击岩石的“轰轰隆隆”,在夜空里飘着。

地球上仅有几万僜巴人,他们世代居住在丹巴江流域至察隅河流域的热带雨林中,察隅境内只有几千人。这是一个未被国家民委识别认定的族群,也有一些人认为,他们应该属于珞巴族的一支,且得到一些珞巴族同胞认可。

僜巴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文字,离开慈巴村要找个精通藏、僜、汉三种语言的翻译就难了。谢天谢地,洞冲边防站有这样的人才。站长松鸟就是僜巴人,一番交涉,边防站不仅收留我们住下,还派出了梅内参谋当翻译。

梅内是察隅本地的僜巴人,和松鸟一样,早年应招入伍。那时的边防工作,以深入民间发动群众为主,边境上的风吹草动,全凭着当地住民的火眼金睛。梅内凭借语言文化优势,在僜家村寨如鱼得水。他陪我去了新村、巴安通、沙琼、夏尼、嘎腰等村寨,一路且说且聊,竟然收获了满满两本记录。

通往新村的路边上有一大片水田,正逢插秧,水田里花花绿绿,十几个僜巴妇女“秀嗷——秀嗷——”朝我们起哄。以为是打招呼,我回赠以“牛布让依提亚(僜巴话:你们好)!”

梅内与她们“叽里咕噜”一通喊话,返回驻地时,又遇此景。这一次,梅内捡起块石头砍过去,水花溅了她们一身,她们却“咯咯”直乐。我觉可疑,追问起来才知原来她们那边嘲讽梅内:“你讨了汉族老婆,美得不轻啊!”梅内回答:“我有这个本事,眼红你了?”那边又还:“不过三两天的事,别烧包了。”

原来如此,我好生恼火,我让梅内回敬她们说我不走了,怎么样?这招还真灵。小辣椒们卡壳了。自然啦,双方都是善意打趣而已。

使用“辣子”这个字眼想必不过分。在上察隅区委,我住区干部巴松龙家,他妻子松木赛就是个烈辣的典型。她原住“麦克马洪线”南边,十几岁时被卖给蓄奴主同林松当儿媳。因为长得不够漂亮,被主人家降为奴隶,又因为个性强,经常遭到毒打。她从不屈服,几次逃跑,都被抓回去。一次,她被打得遍体鳞伤,又被撬开嘴,往喉咙里灌烟灰水。按照僜巴巫术说法,喝了烟灰水就会鬼迷心窍,不再有逃跑之念。

□2011年退休后自筹资金策划组织了“西藏妇女口述史”项目,主编并与报社同事合作撰写《西藏的女儿》一书。这是与报社同事在江孜县一家农户房前与婆媳两代女主人合影。

60年代初期,正是中印边境交火之际,松木赛趁乱再次逃脱。她沿着崎岖的山路,往北走了5天,进入军事区。不想,又被印军抓住当了民工。半夜,她悄悄爬出帐篷,爬过了军事封锁线,终于来到察隅。我的采访本里,像她这样的烈女就有好几个。

很长一段时空里,僜巴在精神世界里被鬼纠缠着,在物质世界被藏族领主控制着。

既然天灾人祸都是“鬼在作怪”,那么和“鬼”打交道便成了僜巴的大事。生老病死都是鬼闹的,就得好好地送鬼。财大气粗的送大鬼,要杀三五头牛,甚至杀十几头牛,亲朋好友都喊来吃肉;一般光景的送中鬼,停工3天,起码得杀一头猪;送不起大鬼中鬼的送小鬼,再穷的人,也不能不送鬼。送小鬼杀一只鸡就行了,如果穷得连鸡都没有,捡几根骨头烧烧也成。过去,很多人就是因为送鬼,欠了一屁股债。

去慈巴村前的一个月,附近巨玉村修渠爆破砸死两个村民,被认为是惊动了山鬼,石头便是鬼的化身,两个人被石头压着,谁也不敢碰。还是慈巴村的藏族副队长多吉平措带人搬开石头,按照僜巴习俗安葬了死者。风波并没有就此打住,“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吃苞谷和鸡爪谷的,如今为了吃上大米,才开山修渠,触怒了山鬼,两个兄弟被石头砸死,看来我们没有吃大米的福气。”村民们战战兢兢。直到政府派来的工作队才平息了事态。

就在巨玉村“闹鬼”的时候,察隅河下游的嘎腰村却有人带头对“鬼”宣战。一场旱灾枯死了5亩包谷苗,村民抢种了荞麦;旱灾招来了虫灾,村民们又种上了搀入药粉的黄包谷,不料幼苗又被虫子吃了。有人开始嘀咕,是不是该杀牲送鬼了?生产队长巴都是全国人大代表,相信人定胜天,领着村民又赶种了小绿豆。老天有眼,秋收时亩产达到一千斤。那一年,巴都在区农业技术员帮助下还实验成功了双季稻和冬、春两季麦,还搞了察隅的第一个茶园。大字不识的巴都努力学习汉语,乐于接受一切新生事物。

慈巴村有个不能忽略的人,卓玛的弟弟次仁多吉。我们住他家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房子腾出来给阿多住,自己住到了一个小伙伴家。那几天,他很少回来,只有家里做了好吃的,他才露上一面,也是匆匆吃上几口就走。以至于,直到我们即将出发,才知道卓玛还有这么个弟弟。

临走的那天早上,我们按照下乡驻村的常规,租用了村里的4匹马。从慈巴到下察隅区委有60华里山路,大约是一天的行程。这些马怎么还给乡亲们呢?村里要随去一个人,由他把马牵回去,这份差事有个好听的名字——回马人。

1977年藏历年在同事卓玛(左)家里做客,她阿妈给小飞取藏名卓玛,小飞给女儿取名朱玛(父姓朱,藏语发音卓玛)。

1989年3月拉萨戒严期间在哲蚌寺门口与僧人聊天。

以前骑过两次马,都是老乡牵着走。这回大家要各自赶路。我有些不安,卓玛说没事,给你找的是村里最老实的马,我弟弟跟你们走。出发的时候,全村人都出来送行。上了坡,回头张望,人们还没舍得走,阿妈好像还在擦着眼泪。

雨后的森林之行,是绝佳的空气浴。因为交通不便,没有伐木队来过,没有山货商来过,眼前就是原生态的察隅。年老的树木,自然倒卧衰亡,任青苔爬遍全身,凭野花簇拥四旁。到处弥漫着松油的味道,使人忘却死亡的恐惧,诗一般的氛围融化了僵持的肌肉,我放开喉咙,任歌声穿越森林。

轻松美好的感觉仅仅维持了不长的功夫,雨点越来越紧,莫名的压力又一次袭来,泥泞的小路令人担心马失前蹄。更悬的还在后面,刚走过几道山岗,就有泥石流挡住了去路,只得翻身下马,牵着它小心翼翼地绕过塌方区。没走多远,一路沉默的次仁多吉喊了句什么,他冲到前面站定,又举起手止住我们的马。看他做侧耳聆听状,仿佛在听着什么动静,那情形真吓人。很快,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响声,一块大石头拌着一堆碎石头滚下了山。这种情形后来还有过几次,不是经验丰富的回马人,那不长眼的石头不定会找我们谁的麻烦呢。也就是这一年,中国地质科学院的一名老专家就牺牲在察隅,当时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一块岩石,被山上下来的小型泥石流打中头部。我屏住呼吸,不再歌唱,生怕影响了次仁多吉的听力。

雨中察隅河显现出强悍的一面,潺潺溪流渐渐充盈起来,河水暴涨,圆木搭起的简易便桥被冲刷得光光溜溜,没有护栏,不要说骑马,徒手过桥也够人揪心。和我同行的几条汉子,也不那么逞强了。这回,又得看次仁多吉的了。别人咋样也不用我说了,反正我是腿肚子发软。我的马是次仁多吉牵过去的,而我是拽着马尾巴走过去的。他逐一把每个人的马牵过去,最后一趟,他牵马的时候脚下一滑,藏刀从刀鞘里脱落出来,就掉在两根木椽的中间,就在他弯腰捡起刀子的时候,马蹄子又踩空差点滑倒,他像钉子一样牢牢抓住马,使它不致跌落河里,那一幕想起来至今后怕。

雨一直在下,阳光却一直照着。旅藏诗人蔡春芳有一首诗叫“阳光雨”。诗中说:“所谓阳光雨,就是有阳光的时候,也有雨;有雨的时候,也有阳光。”那天就是这样,我们在林中草地午餐,就着阳光雨吃着阿妈和卓玛揣在包里的烙饼和卤肉。就在我们大快朵颐的时候,次仁多吉解开一个小口袋,挨个凑到马嘴边上,小袋里是马饲料。他把行李和马鞍子都解下来,心疼地拍拍它们,鬃毛上面淌着雨水,鬃毛下面渗着汗水。马儿真个是领情呢,它们在草地上撒欢打起了滚儿。

快到格拥山的时候,一大片塌方区堵住了去路,右边是陡坡,左边是悬崖,也只好垂直着往山上爬。这回,尽管没路,但人倒比马利索,因为人可以抓住枝枝蔓蔓往上攀登,可是马不行。再说,它还驮着我们的行李。多吉的那匹马驼东西最多,除了我的皮大衣,还有摄影器材。快到山顶的时候,它怎么也走不动了,多吉拽着缰绳使劲往上拉。突然,那匹马翻倒了,马背上的辎重拖着它不由自主地往山下滑。千钧一发之际,次仁多吉抽出腰刀,毅然砍断马肚带,甩下马背上的东西,包括马鞍子。他自己则站在下风口,死死地用双手托住马的肚子。那马,终于颤微微地直起身子,浑身还在哆嗦。这一切,就发生在瞬间,我惊呆了。这时候,多吉把地上那些原来由马驼的东西捡起来,全部扛到自己身上。一场惊天动地之后,他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依然平静地继续赶路。

傍晚时分,我们抵达下察隅区委,因为太累了,在区委食堂凑合弄了些吃的就早早睡了。这是头一回没开神仙会。那天夜里,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器官能够踏实下来,似有千万条小虫在身上爬,无论肌肉还是骨头,又酸又痒又疼,大概是雨水和汗水搅和的结果。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爬起来的第一件事是去感谢多吉。还没走到他们的宿舍门口心就沉下来了,拴在院子里的马不见了。是不是多吉去草地上放马去了?走进屋,他的床铺已经叠得整整齐齐,心彻底凉了。但还是不甘心地问一句。阿多们说,天没亮他就赶着马走了。啊呀,此时我差点就喊出来,多吉次仁啊!原是想好好酬劳他的!可是,人家压根没把这当回事。失落的倒是我了,心里哭的份儿都有了。

从区委返回县城又遇上泥石流,这片塌方面积更大,公路交通完全中断,也没有马骑了。我们背着行李徒步走了很久,塌方区的另一头有当地驻军的吉普车接应我们。离开县城的时候,我们乘坐的是卡车,是一辆满载着黄豆的运输车,4个人在麻袋上挤坐着,高过了驾驶顶棚,违章也无可追究,这还是县委书记的面子。翻越达姆拉雪山的时候,真是心惊肉跳。

回想这一路,离开拉萨的时候,坐的是拉萨运输公司的长途客车,那老式的破旧大客车像牛车似的,光是从拉萨到八一镇就用了3天,米拉山上还堵了半天。以后,我们搭上了西藏军区汽车16团的卡车。在波密县内采访,多数时候是徒步,有两次搭乘了农民的拖拉机。联想我们今日做记者,总是要摆个谱,更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在然乌兵站小住,我们又搭上了青藏兵站部的车队,随之浩浩荡荡地爬上达姆拉雪山。山这边,是荒漠、雪山;山那边,依然是一片绿色。

2013年5月,我带一个小组赴藏采访,有机会再入察隅。因时间拮据,无瑕重游僜山,倒是迫不及待地赶去了慈巴。万幸的是,小村庄依稀可辨,房屋翻新,道路拓宽,物是人非,山水依旧。卓玛已经搬到更张林场二女儿家里,大女儿在八一镇当区委副书记,当年那个走路还不稳的小女儿,已经是波密县委宣传部的干事,阿爸阿妈已经过世。见到次仁多吉让我开心,彼此都很激动,他家一直保留着我们寄去的照片。这一次,次仁多吉有问必答,父母的身世,村庄的变迁,我的疑问太多了。原来,我们去的时候他是村里的会计,14岁就当上村会计,后来担任过村长、村支部书记,当过副区长,还兼任着村里的电工。在一次抢修电路中,两只手因漏电被烧伤,留下永久的残疾。我担心地问他,那一次我们四个有没有把你家吃穷,他笑着告诉我,我们留下的粮票和现金超过了当时的市价。啊?这些我居然都不知道!顿时对同道肃然起敬。同行的马竞秋和才龙两位新华分社的摄影栋梁已经先后过世,阿多2013年夏天来京完成血管瘤手术,我帮他联系了阜外医院最好的大夫,原以为有惊无险,可他身体还没有恢复就急着返藏。其间我们通过一次电话,几个月后撒手人寰。

回到下察隅我四处打听,当年结识的松鸟、梅内、巴都、次仁平措、东巴央、巴作色、徐郭(卓玛的丈夫)这些闪光的人物都已经故去。返回八一镇时,通过卓玛小女儿的联络,得以在宾馆与卓玛相会,她出现在楼梯口的时候,泪水已经打湿了我的衣襟。

似乎经历了一个悠远的岁月,那些村庄依然会在梦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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