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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忆那十年,我记者生涯的黄金岁月

2019-12-11樊云芳

中国记者 2019年11期
关键词:光明日报

□文/樊云芳

忆记者岁月,最忆是1978-1988那十年,那是我新闻从业生涯的黄金岁月。作为记者,我是生逢其时。就在光明日报发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半年后,我有幸进入了该报驻山西省记者站,圆了多年的“记者梦”。

“灰姑娘”进“皇宫”——开启新的人生

带地毯的会议室,带洗手间的标准客房,洁白的床单和枕套,餐厅里洁白的桌布与丰富的食品……所有这些——今天三星级宾馆的标准设施,在当年我的眼中,却是如此的富丽堂皇,几乎把我的眼睛都照花了!那是1979年1月8日,光明日报社在北京厂桥的中直招待所召开的“文革”后第一次全国记者会。

在雁门关外呆了整整8年,下乡住的不是土坯房就是土窑洞,脚下踩的不是石头山就是黄土地,吃到嘴的除了山药蛋(土豆)就是“金皇后”(玉米),进入视网膜的不是“老羊皮”(老乡不挂布面的光板老羊皮袄)就是“泥蛋蛋”(农家娃)……久而久之,上述种种已构成了我的世界。现在猛一下子推开一扇大门,一步跨进了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就犹如“灰姑娘”踏进“皇宫”,眼前的一切都如同梦幻一般。

而来到“皇宫”的人物,在“灰姑娘”眼中,更是一个比一个气宇轩昂,谈吐不凡。其中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3个人,他们在之后我整个记者生涯中,都闪烁着指路灯般的光辉。

第一个是杨西光。

坐在对面台上60多岁的杨西光,当时已是个脊背佝偻、颤颤巍巍的垂垂老者,目光沉静而平和,说话时断时续,有时简直是声若游丝,我须把耳膜绷紧,屏声敛息,才能捕捉住一个个字眼。是了,听说他在“文革”中被非法监禁了7年。从他提前衰老的外形,可以想像出那是怎样的7年炼狱!

报告的内容,当然是我们梦寐以求想知道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出笼的经过,那在当时还属于“内幕”。那天中午,在饭厅里,王强华——报社理论部哲学组组长、也就是最早约写了“真理标准”的编辑,正好与我同桌。饭后,一些记者还围着他,对整个过程问个不停。无意间,王强华讲到一个细节:

文章见报那一天,杨西光一早就来到办公室,他吩咐:今天任何人不得进他的办公室,他也不接任何电话。老王曾几次轻轻推开门,但每次都悄然止步了,因为他看到的,都是杨西光佝偻着背、坐在窗前一动不动的背影。这个衰弱的老人,正平静地等待着一切可能降临的不幸——包括逮捕、入狱。他甚至已经提前跟他的妻子诀别。

说者无心,听者动容。我的整个身心都为之震撼,那个孱弱的、佝偻的、一动不动的背影立时篆刻进我的心底。这一刻,我感受到肩上有了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一个新闻工作者对国家、对人民、对历史的责任,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

与杨西光衰老、孱弱的外形相反,50多岁的副总编马沛文人高马大,胸膛直挺,是个标准的关中汉子,一开口,声如铜钟,那强大的声波扑面而来,激荡而饱满,极富感染力。

马沛文在记者会上有两个情节我至今记忆犹深。其中之一是他谈到了山西省运城地区“割资本主义尾巴”驱散集贸市场,搞得天怒人怨,光明日报就在报纸上予以披露,大加鞑伐,在全国产生了很大影响,运城农民举着光明日报跟那些官员们据理力争,弄得那些官员很狼狈,一时间,光明日报在运城、在山西洛阳纸贵。“哈哈!哈哈!”讲到这里他一阵仰面朝天的开怀大笑,声波直撞击我的耳膜。

“运城地委有人问:你们光明日报为啥老跟运城过不去?唔,这里有从山西来的记者吗?有,好,请回去后告诉他们:哪个地方死抱住极左的东西不放,跟老百姓过不去,我们光明日报就死咬住他们,跟他们过不去!”

哇!好过瘾啊!别提下面的掌声有多热烈了。可以想见,在大会讨论时是何等的群情激昂。啊,这种直抒胸臆的长啸,这种自由奔放的场面,对中国人实在已经是久违了!中国人的人性、人情、独立人格、自主意志已经在“文革”中被压制、扭曲得太久太久了!不知怎的,当时我身处此情此景,一个劲地老想掉泪。

说到记者部主任卢云,十足是“江南才子”的模样,虽年过半百仍眉目清秀,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儒雅之气。他之所以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是因为下面这件事。闭幕会上,他操着浓重的扬州口音,语重心长地向地方记者们殷切致辞:

“……我来到光明日报已经30多年了,光明日报在读者中的地位从未像今天这么崇高,作为一个记者从未像今天这样能大有作为。希望你们能珍惜这种荣誉,珍惜这种机会,希望在座的同志中,今后能出一批名记者。什么叫名记者?就是他的名字一在报端出现,就会吸引众多读者的目光,同样一条新闻,他的报道能比其他记者的报道产生更加广泛的社会影响……”

坐在后排的我听痴了:原来可以这样解释、这样理解名记者!“文革”10年,我们天天在接受另一种教育:凡是与“名”字挂钩的事物,就一定是反动的,“名气”越大就越是“臭大粪”。而今天,我突然听到了一种全新的解释,这种解释在当时听来是如此卓而不群,又如此合情合理,具有不可抵挡的诱惑力,使我周身的血液开始发热……

当然,我更对他下面的承诺感兴趣:“同志们,光明日报需要名记者,读者在呼唤名记者。请相信,报社和记者部会积极创造条件,为地方记者的成才和成名作出努力,只要是真正出彩的稿件,在光明日报是不会被埋没的……”

之后的8年,这位记者部主任实践了他的承诺。在光明日报,包括在他的麾下,出了一批驰名全国的名记者。

追逐与报道新闻热点——如痴如醉

报纸是新闻纸,刊登的当然都是新闻。什么是新闻?在上世纪80年代,新闻就是改革的热点、痛点与难点;就是人民群众万众瞩目的焦点。

当时举国上下、党内党外,同心同力于革新除弊、推进改革。那真是一段红火得令人心颤的岁月,每天都有无数新鲜事物如潮涌般扑面而来,又有大量改革中的疑难问题浮出水面……

光明日报的报道对象是中国的知识分子群体。光明日报通过报道中国知识分子数十年的奋斗、经历、沉浮、追求、命运,喊出了人民的心声,喊出了时代的呼唤,喊出了改革的最强音,推动了中国改革的脚步。

作为光明日报记者的我们,经常被激动得热血沸腾,夜不成眠。眼睛向下,到基层去,到知识分子实践的第一线去,倾听知识分子都在想些什么,渴望什么,痛恨什么,追求什么,成了我们的第一需要。

从张志新、遇罗克的悲剧,到孙冶方、马寅初的平反;从中年知识分子蒋筑英的英年早逝(过劳死),到工程师韩琨用业余时间为乡镇企业服务被打成经济犯罪;从李谷一探索用气声唱法演唱《乡恋》被横加批判,到工程师谢中秋从国营大企业出走被开除党籍……光明日报那些年的一个个重大报道,都触动了改革的痛点,触动了某个深层次的社会弊端,都引起全社会及高层的激辩与深刻思考,最后都出台了一批新的政策,推动了一项项重大的社会改革。

其中关于谢中秋的长篇通讯《一个工程师出走的反思》,是我与丁炳昌、张祖璜一起采写的,其背景是1984年,中国已延续几十年的“人才单位所有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许多国营单位的知识分子已经按捺不住,甚至连工资、户口都不要了,就擅自“出走”,波涛汹涌,中国这道封闭得最严密的闸门大有决口之势。是“堵”,还是“疏”?怎么“疏”?社会上分歧巨大。

从听到新闻线索到1986年6月最后成稿,几断几续,从湖北到江苏,到湖南,我们关注、追踪了9个月。1万多字的稿子拿到报社,又引起了编辑部内部的激辩:反对者捶胸顿足、声嘶力竭,支持者热血沸腾、慷慨激昂。最后配“本报评论员”评论在头版头条高调推出,又在头版展开了1个半月的公开讨论,其间共有1600多封来信来稿寄到编辑部。讨论过程中,国务院发出了关于科技人员流动的决定,中组部调研所把《反思》及其公开讨论的每篇材料都剪下来保存,作为研究人才流动问题的参考。

据《见证辉煌》的作者叶辉(时任光明日报驻浙江记者站站长)统计,仅1982年,上了光明日报头版头条的知识分子人物报道就达到了95篇,1983年又飙升到了120篇——在光明日报上,崇尚科学和尊重人才决不是一句空话,许多普普通通的知识分子切实享受着“主角”和“明星”的尊荣。这在当时形成了一道鲜明、亮丽的“光明特色”!

而我们每篇报道的价值大小,也就看在读者中引起了多大的关注与反响。换言之,中国的知识分子群体,不仅是光明日报报道的主体,而且是报道优劣的评判者——这一原则当时从总编辑到每一个编辑及地方记者,均心如明镜。

同时,我们也亲眼目睹自己的报道在现实生活中所起到的作用,我们每日每时都真切地感受到大地的脉搏、改革的脚步、人民的呼吸。那种创造欲、激情、自信与满足,无与伦比,现在回忆起来,还有一股巨大的暖流在全身激荡。

突破一个个“禁区”——势不可挡

记者部主任卢云在部里说了几次:“请各位尽量不要改动樊云芳的报道,让她形成自己的风格。”

我是学哲学的,刚到光明日报,前两个月竟连一篇几百字的报道也发不出去,这让我如坐针毡。一位资深编辑很委婉地告我原因:“小樊啊,你的报道里都没有导语呀!”我愕然,什么叫“导语”?欲问又闭紧了嘴,生怕问题一出口就被光明日报扫地出门。我找到一本美国哥伦比亚新闻学院的教科书,整本都在讲怎样写倒金字塔新闻。依样画葫芦的结果是,写出来的报道与当时居垄断地位的文体大相径庭。面对各种异议,卢云便如是表态,并一次次到总编室去疏通,说:“年轻记者肯在写作上创新,很难得呀,应该鼓励呀!”

就这样,我那些“另类”的稿子得以出笼,并渐渐得以认可。有了这样的“绿色通道”,我积极性大涨,更是放手地去花样翻新,恨不得一篇“赛过”一篇。

两年半后,一个刚来时连几百字的小稿子都发不出去的年轻地方记者,破天荒地在光明日报发表了14000字的长篇人物报道《追求》。从第一稿的“题材不错,好好改可以考虑给3000字的版面”;到第二稿的“这是个大题材,回去重写,给一个版”;到第三稿的“不行,还不如第二稿,必须推倒重来”;到第四稿的“小樊,祝贺你,成功了”——没有人知道其中蕴含了记者部主任卢云的多少心血与殷切期望,乃至整个编辑部的合力支持。

后来试着写“散文式新闻”,时任报社领导看了如获至宝,每每兴冲冲地到卢云办公室,眉飞色舞地评论一番,然后又跑到总编室,大发议论:“像樊云芳这样的记者,我们要支持,她写来的稿件,你们轻易不要改动。我再说一遍:轻易不要改动!鼓励她大胆探索嘛,让她形成自己的风格嘛……”以至有两回为了改动我的稿子,总编室主任程里嘉竟然直接打长途到记者站来:“你要不同意改,我们可不敢动。”

突破一个个“禁区”,不仅是在新闻的写作形式上,更体现在新闻内容上。就譬如那篇《一个工程师出走的反思》,当时对于“人才流动”,既无“红头文件”,又无权威“讲话”,写报道既不能支持“擅自出走”,又不能批评“开除党籍”,实在无从落笔。后来我们想了个办法:写成“中性”的,只摆新闻事实,不作任何评判;只写过程,不写结论(新闻本身尚处于“进行时”);公平地讲述各方观点,不偏不倚(很多事情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让读者自己去思考,去得出结论。——这种写法,后来我们归纳为“全息摄影式报道”,一下子拓宽了报道面,使记者的笔得以伸进了“人才流动”这个传统的“禁区”和“雷区”。报社领导对此大力支持、鼓励,一路绿灯。于是我们一路前行。从《一个工程师出走的反思》,到《当代大学生的自画像》,到《“得”与“失”之间》……没有报社宽松与改革的氛围,绝不可能有这些报道的出笼。

事实上,当时整个中国新闻界都如此,有一种自由的氛围,一种创新的潮流,各家媒体都手握灵珠,争相突破一个个“禁区”,气象万千,势不可挡。人民日报的《中国改革的历史方位》《鲁布革冲击》;经济日报的《关广梅现象》及随后的大讨论;中国青年报关于大兴安岭森林大火的一组报道:《红色的警告》《黑色的咏叹》《绿色的悲哀》……都大气磅礴,力透纸背,在时隔30年后的今天,读来都热血沸腾。

1973 年樊云芳在雁北浑源县恒山上(灰姑娘时代)

2005 年樊云芳在武汉电力局采访。

所有这些报道,不是从概念出发,用“新闻”来图解或印证政策的正确;更没有简单地引用领导人的“讲话”,使新闻成为单纯的传声筒,成为“讲话”的再版——这些报道是记者们从新闻现场采摘的鲜活的事实,是记者们对中国的改革这一极其错综复杂的新闻事实的立体描绘与深层次剖析,一种带探索性的客观纪实,并带有强烈的思辨色彩。

这些报道已不限于一人、一事、一线,而是站在时空的交汇点上,“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记者的笔就像织布的梭子交织于经线与纬线之间,像展翅的鸿雁既能翱翔于云霄之上俯瞰大地,又能俯冲到地面细察青萍之末。这样的报道,已经提升到了对中国改革客观规律的探索与描绘。

记者是见证与记录历史的。作为一个记者,我亲身经历并见证了改革开放之初中国新闻界迎来黄金岁月,这是我的无上荣耀。让我倍感幸福的是:这十年,也正是新中国和中国共产党历史上辉煌时期之一——这是中国共产党深刻反省、励志改革,从而深受老百姓拥戴的十年;同时又是举国同心、奋力图变的十年,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深刻变化与飞速发展,举目共睹,也令世界瞩目。

感谢那个年代,感谢生活,感谢报社。一个记者一生中经历过这样的岁月,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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