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身世,冰雪志节
2019-12-10姚大勇
姚大勇
作为宋末词坛名家,张炎(1248—1320?)以咏物词闻名,早年即以《南浦·春水》词驰名词坛,而获“张春水”之称;后更以《解连环·孤雁》词著称于世,至有“张孤雁”之誊。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怳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解连环·孤雁》词在描绘上的细致入微,艺术上的浑成天成,早为大家所熟知公认。有关此词的分析文章,也多认为此词“把家国之痛和身世之感尽蕴含在对孤雁这一形象的描绘中”(孙艺秋先生文,《唐宋词鉴赏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版),于词中寓身世之感,本不稀奇,几乎所有的咏物之作中,都多少会融注有作者自己的影子,但是此词中词人的家国之痛、身世之感具体表现在哪里,除此之外,词中还有其他情思么?相较于之前的咏雁诗词,张炎的这首词有何新意,又为何能获得当时及后世的共鸣?本文试对这些问题做番寻绎,以深化对此词的理解。
时空背景
分析《解连环·孤雁》词的文章,多有意无意地回避了这样一个问题:词中所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光景,哪里的大雁,即此词的时空背景到底为何?这问题看似简单,却不能不辨,因为这是理解此词的一个关键。确实,张炎的这首词是转写自唐代崔涂的《孤雁》诗,崔诗中也有句云“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谓春天大雁北飞,归至塞外,词中也有“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字样,还有“双燕归来,画帘半卷”景象,是否可以据此认为张炎这首词写的也就是春天的光景呢?恐不能如此遽断,因为从词中具体所写来看,“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是悬想之词,而“双燕归来,画帘半卷”写的则是燕子,实非大雁,词中是将孤雁与双燕作对比,而非写的孤雁本身。就是对于词中所展现的时令光景,也是有线索可寻,从“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即可见端倪。秋天一起,北风加厉,万木凋零,所以才有草枯水寒的景象。而春天来临,天气转暖,草木萌发,则会是另一番光景,亦如前人所言是“池塘生春草”(谢灵运《登池上楼》)、“春风又绿江南岸”(王安石《泊船瓜洲》)。再者,张炎留下来的有关大雁的其他词作,也多写的是秋天之雁,如:“腻黄秀野拂霜枝。忆芳时,翠微唤酒,江雁初飞”(《新雁过妆楼·赋菊》);“正凭高送目,西风断雁,残月平沙”(《甘州·寄李筠房》);“殊乡顿远,甚犹带羁怀,雁凄蛩怨”(《台城路·归杭》),皆是因雁而生秋思。另外,杜甫《天末怀李白》诗中有句云“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亦与张炎词中所言“水平天远”相合。从这些均可看出,《孤雁》词中所写之雁是秋天之雁,是北雁南飞,而非春天雁之北去。
时令既是秋天,词中所写大雁的空间背景复为何处?词首句“楚江空晚”就已点明了所写之地是中国南方,楚国古时为南方大国,此处的“楚江”与柳永《雨霖铃》中的“暮霭沉沉楚天阔”中的“楚天”一样,都是以楚地指代中国南方。湖南衡阳有回雁峰,相传秋天大雁飞至此地,便不再南征,栖居下来,直待第二年春天再起程北返。大雁秋日往衡阳飞时经行的洞庭、潇湘一带,古时都属楚地,“平沙落雁”亦为传统的“潇湘八景”之一(见沈括《梦溪笔谈·书画》)。词下阕另有句,言春日大雁北去:“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一個“去”字,适也显示词中所言正是以南方为中心,往北为去,往南才为归。张炎将诗词书画中常见的秋雁南归写入词中,又有哪些新意,如何打动人心呢?
时令系秋天,地点为南方,那么这首词的时代背景又是如何呢?有的认为:“张炎生当南宋末年,国势垂危,作为一个词人,对于时局自己深感无能为力,不胜忧愤,所以借用咏物词体,以寄托一腔幽怨。”(见《词典》)即认为此词系作于南宋覆亡之前“国势垂危”之际。也有的认为是作于南宋亡国以后(如杨海明《张炎词研究·咏物词》,《杨海明词学文集》第一册,江苏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结合全词来看,笔者认为将其定为作于南宋覆亡之后为是。张炎在宋亡前为富家公子,啸傲湖山,吟赏烟霞,他早年所作的《南浦·春水》词描绘固佳,而寄意并不深远。故国覆亡,家道中落,张炎漂泊各地,家国兴亡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磨难,思想上更趋深沉。张炎友人戴表元在《送张叔夏西游序》中记张炎在宋亡前后的变化是:“玉田张叔夏与余初相逢钱塘西湖上,翩翩然飘阿锡之衣,乘纤离之马。于时风神散朗,自以为承平故家贵游少年不翅也。垂及强仕,丧其行资,则既牢落偃蹇。”正如李后主,亡国前擅咏风花雪月,亡国后转抒胸中血泪一样,张炎在经历宋元鼎革的惨痛变故后,“牢落偃蹇”,感慨加深,词中表现的哀婉幽怨之情,正是亡国破家之后凄惶惨痛之心的流露。词中另有语谓“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之句,这“残毡拥雪”的“故人心眼”,就是忠心故国,百折不改的冰雪志节(见下),倘宋还未亡,作者何出此言?惟有在宋亡之后,这句才有现实意义。
“故人心眼”
既明词中所写孤雁的时地和时代背景,那么可再探讨此词题旨。此词写孤雁,委实是婉曲传神,特别是“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一句,更是精妙之至。古有“鸿雁传书”的故事,常以雁字来表相思,李清照词中就云“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以云中雁字烘托人世情意。此词中写孤雁离群,在空中排不成雁字(“写不成书”),远远望去,惟有孤影一点,只能给人带来一“点”相思之意,“一点相思”之“点”,既是孤雁在空中的真实写照,又点明相思之情的浅深,一语双关,将所见之景与所寄之情绾合于一体,而又浑然无痕,确实是匠心独运。此句似是化用自唐代白居易的《江楼晚眺景物鲜奇吟玩成篇寄水部张员外》“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但用翻新出奇,凝炼自然。接下来,词中又下一转语曰“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谓孤雁所带来的,不仅有“一点相思”,更有“故人心眼”,词中所着力推举的,恰是“故人心眼”。那么这“故人心眼”,又为何物呢?
“故人心眼”的表征是“残毡拥雪”(“残”,有的本子作“餐”),这明显是运用了西汉苏武餐毡啮雪的典故。苏武出使时,因故被匈奴拘禁,囚于地牢,“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乃得归”,“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中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汉书》卷五四《苏武传》)。苏武虽受百般凌辱虐待,但是自始至终风骨凛然,不改志节,不改对汉朝的忠心,“残毡拥雪”与“仗节牧羊”一样,都是苏武坚贞不屈,不忘故国的体现。词人在此,是谓世人常常因循致误,对于“鸿雁传书”的故事,仅看到孤雁带来的两地相思之情,而忽略了这故事本身所蕴含的“残毡拥雪”之志。在这首《孤雁》词中,作者恰恰是将世人所遗漏的特地标举出来,且整首词皆是据此生发。
“故人心眼”既是指冰雪志节,这与词人本身是否有关联?这是指的他人,抑或作者自称?据杨海明《张炎年表》,张炎生于宋理宗淳祐八年(1248),未及三十岁而遇家国鼎革(1276),这固然是他生命道路上的巨大变故,而南宋覆亡十多年后,他又遇到了人生旅途上的另一重要关口。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秋天,张炎与友人沈尧道、曾子敬自杭州起程,北上元大都(今北京)抄写金字《藏经》,并于次年春天即回归南方。张炎友人舒岳祥在《赠玉田序》中亦谓张炎“自社稷变置,凌烟废堕,落魄纵饮。北游燕蓟,上公车,登承明有日矣。一日,思江南菰米莼丝,慨然襆被而归。不入古杭,扁舟浙水东西,为漫浪游”(见《山中白云词》卷首)。因思“菰米莼丝”而南归本是托词,真实原因是张炎未能忘怀故国,不愿为新廷效力。他在至元二十九年(1292)所作的《八声甘州》词中述及此事:“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玉关踏雪”,指的就是北上大都之事,“江表”指江南,“西州”系用东晋羊昙于谢安逝后在西州门恸哭的典故,“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是谓自己一直未能忘怀南方故国,未能忘情昔日故人。张炎此番北上,是否如后来顾炎武在明亡清兴后借北上以观山川形势,以做将来恢复之资,因资料缺乏,不敢遽断,但他北上时间不长即毅然南归,则是事实,这实际上也摆明了他对元廷的态度。
宋元易代之际,“向南”实有特殊的政治内涵。因蒙元南侵,南宋覆亡,故对当时的南方士人来说,向南正是忠于大宋,不忘故国的体现。南宋覆亡之时,文天祥在奔走途中所作《扬子江》诗中就言道:“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即是以南指的磁针,表达自己对国家的忠贞。张炎也是以南归的孤雁,表明自己始终不改的向南之心。再回看词中一开始所写的北雁南飞,正合于此处所言的“故人心眼”——雁从北方飞来,带来的不正是故人的心志和消息么。而张炎虽应召北上,并不贪恋荣华富贵,不畏道途艰险,毅然南归,与南归的大雁何其相似。于此,让人不仅佩服词人构思之精妙。这首孤雁词从写法上来看也就是托物言志,借雁抒怀,但是它超越了此前诸多咏雁诗词的对自身命运的感伤,而在孤雁身上寓有对家国兴亡的喟叹,对故国的忠贞。一点“孤忠”,正是这首词的题旨所在,新意所萃。
漂泊身世
词上阕结尾点明孤雁身上所寄托的“故人心眼”,接下来具体描写北雁南来的一路艰辛,下阕一开始言“谁怜旅愁荏苒”,便直写孤雁之寂寞。“荏苒”本指时光渐渐流逝,这里“旅愁荏苒”是谓随时光流逝而旅愁加深,以“谁怜”设问,则显旅愁再深,也难为人所知。途中是如此,那么栖宿之地又如何呢?紧接着“长门夜悄,锦筝弹怨”一句,则用了多个典故与成句,渲染并加重了孤雁的悲哀。汉武帝时,陈皇后阿娇失宠后退居长门宫,请辞赋大家司马相如为之作《长门赋》,希冀能挽回圣心,长门宫因此而知名,在后世也成了冷宫、冷落之地的代称。北宋王安石《明妃曲》诗中即云:“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南宋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词中也道:“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均以长门为伤心失意之地。另唐代杜牧《早雁》诗中就有“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之句,以早秋雁声与长门灯影显示境界之堪怜可悲。唐代钱起《归雁》诗中也云“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谓筝声中传达出的,是无尽的清怨。张炎于此合用了苏武、长门的典故与唐宋人的成句,尽显孤雁处境之堪怜,前加一“谩”字,“谩”通“漫”,为空或徒然之意,与前面的“谁怜”一样,都是写孤雁处境堪怜,心中凄苦,而无人能知。
孤雁自身如此,同伴又如何呢?“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词人以孤雁的口吻,悬想着雁群同伴,此时应该栖息在芦苇丛中,而自己却是离群孤飞,形单影只,不知同伴在何方,也不知哪儿才是自己的归宿。更想着来年春天到来之前,雁群又要离开此地踏上“去程”,那时更难与旧游的伴侣相见。在多方渲染孤雁的苦楚后,词最末又以春燕为收束:“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燕子归来,正是春天,且是成双作对。这里的“未羞”,即不以为羞、无愧之意,词人是将笔触进一步从雁群延展到燕子身上,以秋日孤雁与春日双雁做对比,谓孤雁排除千难万险,毅然归来,尽管只是孑然一身,也无愧于春燕的成双作对;虽是置身于萧瑟凄凉的寒塘旷野,也不羡慕双燕栖身的画栋雕梁。这首词题为《孤雁》,词中也一再点题,多方用笔,突显雁之孤,一种孤高兀傲之气盘郁在词之始终。
张炎这首词笔笔皆写孤雁,又语语不离自身。张炎对雁情有独钟,其传世的302首词中(据吴则虞校辑《山中白云词》,中华书局1983年版),用《新雁過妆楼》(又名《瑶台聚八仙》)词调的就有9首,词中出现雁这一意象的则更多。他常以雁喻指自己不定的行踪,漂泊的命运,除上举数首写秋雁的诗句外,另如在《探春慢》词中云:“投老情怀,薄游滋味,消得几多凄楚。听雁听风雨,更听过、数声柔橹。”在《声声慢》题序中云:“己亥岁,自台回杭。雁旅数月,复起远兴。余冉冉老矣,谁能重写旧游编否?”而有一首《新雁过妆楼》词,恰与《解连环·孤雁》相似:
遍插茱萸。人何处、客里顿懒携壶。雁影涵秋,绝似暮雨相呼。料得曾留堤上月,旧家伴侣有书无。谩嗟吁,数声怨抑,翻致无书。谁识飘零万里,更可怜倦翼,同此江湖。饮啄关心,知是近日何如。陶潜尚存菊径,且休羡、松风陶隐居。沙汀冷,拣寒枝不似,烟水黄芦。
这首词也是隐括了王维、杜牧、崔涂、苏轼等众多人的诗词成句,借秋日鸿雁而起兴抒怀,特别是这首词的题序,明确言明了作词的时间和主旨:“乙巳菊日寓溧阳闻雁声,因动脊令之感。”“乙巳菊日”为元成宗大德九年(1305)重阳,张炎时年五十八岁。脊令,即鹡鸰,水鸟名。《诗经·小雅·常棣》中有句云:“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毛亨注云:“急难,言兄弟之相救于急难。”后世即以脊令比喻兄弟友爱,急难相顾。这首客中之作,即以秋雁的孤独失伴,来比喻人世的睽隔,与友朋的分别。它与《解连环·孤雁》不仅有的句式相近,所表现的思想也相类,如同用了崔涂《孤雁》诗中的“暮雨相呼失”句意;“谁识旅愁荏苒”和“谁识飘零万里”,都是以设问句式,表现旅途的艰辛;《孤雁》词中想及同伴“犹宿芦花”,《新雁过妆楼》也言其同伴“拣寒枝不似,烟水黄芦”。《孤雁》词可谓是这首《新雁过妆楼》的姊妹篇,从头至尾写旅雁之孤单,伤慨亲友之离散,也感叹自身之漂泊。另外,张炎《八声甘州》“记玉关踏雪事清游”词题序云:“辛卯岁(1291),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逾岁,尧道来问寂寞,语笑数日,又复别去。赋此曲,并寄赵学舟。”从此处也可见张炎自北南归后与友朋动如参商,难以相聚,离群的孤雁正是他漂泊无依生活的真实写照。
《孤雁》词下阕还有“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一句,此处的“玉关”,即“玉门关”的简称,是以玉门关指代北方之地,词人借孤雁怕到北方,表明自己不愿再回北地。与之相仿,《八声甘州》词一开始即云“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即回忆自己在宋亡之后,一度漫游北方的生活。另《清平乐·题平沙落雁图》词中也云“莫趁春风飞去,玉关夜雪犹深”,也是以玉关雪深喻北方苦寒,道途艰难。词人就是身陷北地,也是心向南方,正如《八声甘州》词中所言“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仍然眷怀故国,难忘江南山水。词人以孤雁自喻自励,也是借孤雁表明自己的向南之心,冰雪之志。这首《孤雁》词道出了孤雁经历的种种困苦,正因抱此志节,所以命运多艰,也正因怀抱孤忠,故可对所受苦难坦然承担。这冰雪志节,也使得词人的漂泊命运更显得风骨崚嶒,令人钦敬。
词史意义
已明此词的内容和主旨,可再审视其在词史上的地位。《解连环·孤雁》刻画了孤雁的形象,铺叙了其所遭受的苦难,虽未明言,也可让人感受到蕴含在孤雁身上的一腔深情。前人有言:“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咏物词的写作,既要有所寄托,又不能单凭寄托,在创作时既要有强烈真实的情感,又要有丰满鲜明的形象,“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叶燮《原诗·内篇》卷二)。对于诗词中的咏物,固不必字字寻寄托,句句求比兴,但也不能否论,作品中确实寄寓了作者本人的思想、情感、经历甚至志节。如从杜甫《江汉》诗中“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可看到诗人晚年漂泊不定的命运;从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惠院作》词中“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的孤鸿,可体会到刚脱缧绁词人的犹疑惊惧之心;从陆游《卜算子·咏梅》词中“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野外孤梅,也可感悟到词人百折不挠的坚贞。这首《孤雁》词也是如此,词人将感叹身世,伤怀故国之情,融入对孤雁的精心描绘中。
从创作来看,同是写雁之作,钱起的《归雁》、杜牧的《早雁》、崔涂的《孤雁》和苏轼的《卜算子·黄州定惠院作》,笔下所咏之物,都具有作者本人的影子,反映了作者当时的心态与命运。张炎的这首《孤雁》词亦是如此,但是较之前人之作不同的是,在这首词所描绘的孤雁身上,不仅体现了词人本身的心态,也反映了南宋亡国后,有志之士眷怀故国的心理。也就是说,张炎的《孤雁》词,实超越了之前以雁表现一己之情思的格套,而以之寄托了当时广大的爱国之士眷怀故国之情,所反映的现实更为广阔,情感也更趋深沉。对故国的忠贞,让词人不合于时,屡遭磨难。愈多艰难挫折,也愈益突显出词人的霜风傲骨。将故国之思贯注到鸿雁身上,增强了传统的鸿雁形象的丰富性和厚重性,这也反映了古代文学作品中鸿雁形象的转变,即由一己恩怨转为兼具家国情怀。这是张炎的创造,也是他对以雁为题材的作品的拓展和贡献。
再从历史来看,词中所言之物事与表达的情感,在当时及后世,也颇有代表性。与张炎同为宋遗民的谢枋得(1226—1289),宋亡后遁居武夷山中,坚不出仕,其自明心志的《武夷山中》诗曰:“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青峰野水涯。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以晶莹孤傲的梅花相期许,意欲如梅花一样,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间。谢枋得笔下梅花之“独”与张炎词中大雁之“孤”,相互辉映,共同反映出有志之士于故国覆亡后的心态与志意,可谓异曲同工。再如宋遗民郑思肖(1241—1318)擅画兰花,然其于宋亡后作兰花却不着土,人问其故,他答曰地已被番人夺去,意谓大宋的江山为胡虏窃取。元人尽括江南之地后,有民族气节的大宋子民,亡国失土,在苍茫天地间茫无所依,正与离群独飞、无处栖宿的孤雁相似。《孤雁》词中“离群万里”的孤雁,正是因为遇到了重大的变故,才“怳然惊散”。杜牧《早雁》诗中所写的大雁“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还是因为一般的边境战争,而南宋士民,面临的却是胡人南下,连江南也沦于夷狄的乾坤巨劫。“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天地虽广,但是孤雁无处可以栖泊,也正像亡国后漂泊各地的南宋士人。与宋人相似,明亡以后,明遗民面对着山河变色,也是悲不自胜。清初阳羡词派名家陈维崧(1625—1682)在《点绛唇·夜宿临洺驿》词中云“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也是悲怆满怀,愁塞天地。明清鼎革后,怀有故国之心的汉族文士,正与秋风中的黄叶相似,悽惶无着,飘泊不定,“黄叶中原走”一句,正概括了明亡后士人的心境与处境。张炎笔下的长空孤雁,与陈维崧笔下的风中黄叶一样,都是亡国后士人心态的外现、命运的象征。由个人遭际而映射整体时代风云,由此也使得这首词深具历史的穿透力。
要而言之,《解连环·孤雁》是张炎的托物言志之作,词人在孤雁身上,不仅寄托了自己的身世之感,也承载了家国鼎革之悲和对故国的深深眷恋之情。作者继承了前人以比兴之法写雁的传统,同时又有所超越,正是对故国的忠贞,使得这首詞情思厚重,特立杰出,有别于一般咏雁之作对自身命运的感叹,而富有更新的时代内涵和更为深广的历史意义。词中所言孤雁失群之悲,不忘故土之思,正是以张炎为代表的南宋士人入元后的普遍心态,因而此词不仅在当时赢得人们的普遍青睐,于后世也获得人们的强烈共鸣。这首词无一语不写雁,又无一语不在写人,无一语不蕴含着时代的风云,艺术上的纯熟自不待言,“孤忠”之气贯注其中,让这只离群“孤雁”孤标傲世,横绝古今。
(作者单位: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