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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新材料与研究新进境

2019-12-10刘智禹

古典文学知识 2019年6期
关键词:张老师教授日本

刘智禹

俞士玲(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今天(2019年8月22日)我们聚集在这里参加《日本世说新语注释集成》的新书分享会。我们知道学术研究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新材料。我们张老师以一人之力,搜得日本《世说新语》注三十种(这套《集成》里面编成二十六种)、仿《世说》八种,编成这套《日本世说新语注释集成》,由凤凰出版社出版。他用新的材料,将1939年吉川幸次郎先生将日本江户时期“《世说》热”归结到荻生徂徕的说法向前推进到了林家之学,是更为探本之论。这已经是一个新材料取得新成果的展示了。

张伯伟(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我先对这部书作些简单的介绍。2000年8月,我开始了在日本京都大学文学研究科担任客座教授的生涯,其间可以自由出入图书馆书库,也可以自由借阅各类书籍(包括许多线装书),与江户时代的文人、僧侣、学者对于《世说新语》(主要是《世说新语补》)注释的接触就始于那时。其后搜罗范围日广,数量渐增,竟然也有一些文献上的新发现,而为此前的研究者(包括日本学者)所未曾注意。这些文献的价值和意义,在本书的前言及各篇解题中都有所阐述,此处从略。于是我想,既然有如此价值和意义,而这些文献又散见各处,从未以整体面貌呈现于世,终究是学术工作上的一个缺憾。从前读钱存训先生有关中国印刷史的论著,讲到雕版印刷的数量,学术著作往往印数不多,第一版通常只印三十部。而我在竺常大典禅师《世说匡谬序》中也看到,他校订的《世说新语补》只“印出数十部”。除极少数外,日本的《世说》注或只刊刻一版,或仅以稿抄本传世,宛若深闺丽人、邃谷幽兰,尽管拥有其美貌和芳香,却不为人知,自怜自失。这就引发了我编纂此书的念头,希望能够将悉心收集来的文献化身千百,使前贤之苦心孤诣为更多的后来者所知,并能够对今人的研究有所帮助。虽然自审并非最合适的编纂者(这项工作似乎本应由日本国文学专家为之),但既然迄今无人从事,我也就不避浅仄,勉力为之了。在研读过程中,对于相关文献以及日本“《世说》学”史上的若干问题,也获得了一些初步认识,反映在本书的前言和解题中,今天就希望得到各位中外学术同行的批评和指教。

稻畑耕一郎(原日本早稻田大学教授):张伯伟老师刚才也说了,这本来应该是由日本学者编的。但是我们日本的学者没有这个远见,结果就只能麻烦张老师了。现在日本学术界的情况不那么理想,一个是经费问题,加上工作比较紧张,在教学方面任务比较重,没时间去研究。现在张老师为我们编了这么好的书,为学术界提供了这么好的材料,而且已经进行了很深入的研究。我们有了这个材料,也可以从我们的角度再来研究。今天我第一次看这套书,没想到这么丰富,这么浩大,非常感谢。

大平幸代(日本奈良女子大学教授):日本学者做不了的事情,张老师做到了,应该要表示感谢。我们也知道在日本的江户时代有一种“《世说》热”的现象,但是除了《世说笺本》等一部分书以外,想看到这么多《世说》的注释本,实在很困难。我昨天才拿到了这一套书,看了很吃惊,大部分的书我从来没看到过。多亏有了这一套书,对研究日本《世说》学来说,今后就方便多了。正如张老师所说,唐通事(翻译)对“《世说》学”的影响很深。日本人在江户时代第一次接触到白话小说,第一次看到《水浒传》的时候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因为当时的日本人看不懂当时的汉语白话。对日本人来说,读古典文和读当时的最新的汉语,两个方面都很难。比方说刚才张老师也提到过这个词,六朝人的“阿堵”是“这个”的意思。“阿堵”一词对日本人来说理解起来当然很困难,不过对日本人来说,“这个”这两个字理解起来也很困难。因为汉字“这”历来对日本人来说,只有“爬”、爬山的“爬”的意思,没有“这个”的意思。昨天翻了翻,我看到了桃井白鹿注释里说“阿堵”对唐代人来说是“若个”的意思,对现在的(桃井白鹿同时的)中国人来说是“这个”的意思。所以当时的日本人看到了《世说新语》注释本的时候,学到了六朝的语言,还学到了最新的汉语,接触到了最新的汉语。所以江户时代流行这种“《世说》热”,产生的影响非常的深刻。

还有一点要补充的。昨天我最吃惊的是最后两本,也说到了日本人仿《世说》体的小说,跟中国的故事没有关系,都是日本的故事。我翻了翻发现了我老家的人,非常高興。一般的日本人学汉文、学中国文学的教科书里面,没有日本人的写作。日本人做的日本汉文,日本汉学的成绩,现代的年轻人包括我这一代基本上没有机会接触的。不过过去江户时代,还有明治时代的日本人,自己能说还可以写汉文汉诗。对中国的古典文学有一种亲近的感觉,现在的年轻人就没有了。

钱南秀(美国莱斯大学教授):无论什么研究都是需要资料的,盯着材料,然后有新的发现,产生新的观点、新的方法。当年千帆先生在世时就说这么教导我们的。我觉得伯伟先生做得非常好。对于我自己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促进和裨益。我2001年在美国要申请终身制,要提升,你不能不出英文著作。所以那个时候我出了《〈世说新语〉及其仿作研究》,也收集了30种中国仿作和六种日文仿作,但做得非常浅陋。我今天听张教授讲,日本仿作在德川时期兴起,开始还是“林氏学”的影响,而我当时只是认识到“徂徕学”的影响。所以张教授今天报告就让我顿开茅塞。

龚斌(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这套丛书的出版,对于《世说》研究者是个福音,必将推动《世说》的研究。对此,我是深有体会。我当年校释《世说新语》的时候,在国内到处找日本学者的《世说》研究著作。到处碰钉子,吃闭门羹。所以,现在看到伯伟教授出版这套丛书,就想,如果早出版十年,那就太好了,我用不着四处求人了。现在我已完成《世说新语校释》一书的增订,我在想,伯伟教授这套书出来,我是不是还要把清样拿过来再补充进去?

回想我以前寻找日本学者有关《世说》研究著作的故事,有很多感慨。首先,伯伟教授花二十年功夫,在日本找到这些书,有些连日本学者都没有看到过。这是一种感慨。其次,刚刚讲到中日的对比了,对比很多,包括图书馆也有对比,它能够拿给你看,我们这里封在那边不给你看。你要复印,一页纸甚至要价几十元,这是否奇货可居?所以现在这套丛书出版,打破了国内有些图书馆的资源垄断。这是又一种感慨。以后,读者可以到南京大学图书馆来看这套书,不必再看某些图书馆的冷面孔。

宁稼雨(南开大学教授):我从1979年大二的时候开始接触《世说新语》,今年整整40年。在这40年的期间里边,可以说《世说新语》各方面的材料我了解了一些,也接触过一些。但是非常遗憾的是,由于我个人的闭塞,我对海外的《世说新语》的文献了解得相对就少一些。这个期间我有限地了解了一些,有的是南秀教授寄给我一些,然后前些年用得比较多的是日本高桥清先生的索引。那么其他的我们大陆能见到的《世说新语》来自日本方面的版本,主要是伯伟教授在文章里面提到的那有限的几种,比如说像我们南开的朱铸禹先生的《汇校集注》中使用的那几部书就是大众能见到的,非常有限。

这次伯伟教授的这套书出版,对我个人来说,我感觉堪称是及时雨和雪中炭。我前年承担了一个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全汉魏晋南北朝小说辑校笺证”,这里边就自然包括了《世说新语》。我这次这个项目跟前面的项目略微有一些不同。前面做辑佚和校勘的比较多,我这次是特别加上了笺证,那么既然笺证加上去了,就需要大量关于这些书的来自于各个方面的文献材料。因为有了伯伟教授这套书,可能对于我这项工作会产生相当巨大的材料上、文献上的支持。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两点想求教于伯伟教授。一个是关于王世贞《世说新语补》的问题。因为据我了解,我们明清时期关于《世说新语补》的书,除了王世贞的之外,另外还有几种,包括像何良俊等等其他人的还有几种《世说新语补》。因为我没有看到,我想伯伟教授可能会清楚,除了王世贞的《世说新语补》之外,日本或者海外其他人的《世说新语补》,是不是还有相应的这些文献材料,如果有的话我也期待伯伟教授不吝赐教。

另外还有一个小问题,关于是“《世说》体”的问题,伯伟教授书里边收了“《世说》体”的这种类型,我感觉是非常有必要的。那么关于“《世说》体”这种文体的概念,刚才伯伟教授提到的日本的这种“《世说》学”兴盛的特点,最后特别提到了文章学,这是非常重要的新特点。但是除了文章学的作用之外,我个人感觉对于“《世说》体”整体的其他角度的研究,我不知道日本方面,包括我们现在大陆的学者在这方面可能还需要有一些其他的工作要做。我的意思是说需要强调对这个“《世说》体”的文体属性的认定。我想补充说一点,“《世说》体”这个现象从宋代开始就有了,但是这个名称最早是我本人提出来的。80年代中期,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古典文学论丛》,收了我一篇文章,叫《“世说”体初探》。我最早是在这篇文章里提到的。因为这篇文章它收在丛刊里边,所以知网、人大复印资料搜不到这个文章,好多人不知道。所以前两年《山西大学学报》说,你这个文章虽然里面收了,但是由于知网没有,我们愿意再给你发一次。《山西大学学报》又把这个文章重新发了一遍,我不是从散文的角度,而是从我们小说文体的角度来探讨,特别谈到從中国式审美意识风格的文体角度来看。那么伯伟教授这套书出来之后,相关的“《世说》体”作品,将会对这种文体的深入研究产生巨大的影响和作用。

周兴陆(复旦大学教授):就《世说新语》这本书的域外汉籍来说,日本的关系最大。二十世纪以来从日本淘回来的书,前面有三部比较重要的。一部就是1916年,罗振玉影印回来的;第二部是1929年由日本的一个财团影印回来的,就是董刻本,或者叫尊经阁藏刻本,是现在唯一存世的宋刻本。第三个可能就是近几年的时候,北京大学潘建国先生在日本发现了一种元刻本,刘应登删补并补刻了刘辰翁批点的元刻本,是潘建国先生最早从日本介绍回来的,这个书好像已经影印出来了。前面三个都是单行本,当然这前面两种书影响非常大,现在张伯伟先生推出了十五册的《日本世说新语注释集成》,可以称为皇皇巨著,集大成的著作。

我过去做过关于《世说新语》汇校汇注汇评方面的工作,关注过日本《世说新语》注释方面的成就。但是因为目力所限,看到的非常少,只有六种左右。而且汇评这种体例不能够以原貌的形式呈现给大家。现在张老师这部书可以说是为我们将来研究《世说新语》提供了第一手的资料。张老师花了二十年的时间,留心日本的《世说》文献,把日本人注释《世说新语》的文献收集起来。这对于我们中国人研究《世说新语》,研究《世说新语》的接受和传播,对于中日文化交流史,都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那么可能也有一些人说日本人注释《世说新语》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呢?今天张老师报告讲得很好,实际上当时的日本人从学习汉语的角度阅读《世说新语》,所以它的注释往往在语言的训诂方面非常有贡献。我这里举一个例子就是《假谲篇》,《假谲》第九则里面提到“温峤续弦”里面有一句话:“女以手披纱扇。”这个“女以手披纱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动作,过去没有人注释清楚的。冈白驹把它注释错了,以为是一个妇人以一扇来把脸给遮起来。实际上正好相反。桃井白鹿就纠正说,这是古代婚礼的一种仪式叫却扇,就是前面用扇子遮着,然后有个丫鬟把扇子打开。后来大典禅师跟秦士铉,还有吕叔湘都采用了这个注释。日本学者还纠正了我们的一些错误。比如说王世懋的一个注释引用了一句话叫王子敬画蝇眼。王子敬画蝇就是屏风上面不小心沾上了一个墨点,然后把它画成一个苍蝇。这个不是王子敬的事情,这是曹弗兴的事情,所以秦士铉就纠正了,这是曹弗兴误点了屏风,不是王子敬,纠正了王世懋的错误。像这样的例子在这部书里面非常多,我这里仅仅是举了两个例子。可见日本人的这些解释对于我们正确理解《世说新语》都是有帮助的。张老师可能还有下一步更大的项目,其实跟我们同年代的年轻学者可以进一步做《世说新语补》的汇注汇评。我觉得在这样的一部书的基础上,再来做这样的工作,还是有价值的。所以说这套集成是奠定了学术的一个很厚重的基础,推动了“《世说》学”向前的发展。

吴琼(凤凰出版社编辑):我是《日本世说新语注释集成》这套书的责任编辑。下面我就从责编的角度分五点简要谈下个人的想法,请各位专家批评指正。

第一、域外汉籍的价值。在文化交流日益频繁的今天,域外汉籍为我们研究过去的文化交流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窗口。张老师是当代域外汉学研究领域最早取得瞩目成就的学者之一,其成立的域外汉籍研究所开风气之先,主编《域外汉籍研究集刊》国内外影响广大。对这个领域,我们凤凰出版社也一直非常关注,先后出版了《域外汉籍丛刊》系列、《子海珍本编·日本卷》、《和刻本中国古逸丛刊》、《寒山诗日本古注本丛刊》等书,在学术界产生了一定影响。后面两本书就是与南大域外汉籍研究所合作的。我们与张老师并非第一次合作,张老师曾在我社出版《朝鲜时代女性诗文集全编》等,受到读者广泛好评。所以对于这次《集成》,我社也非常重视,希望将其打造成一部精品。

第二、《日本世说新语注释集成》的题材价值。在我社出版的域外汉籍中,《集成》是非常具有特色的一种。《世说新语》本身是一个中国汉魏晋宋的人物轶事清言集,因为所记载的人物基本都是那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一个时代的精神象征。而魏晋时代的这种特征——日本人有时喜欢用“时代格”这个词来表示——可能在某些地方与日本江户时代有相通之处,因此引起了那个时代日本人的强烈共鸣。他们不但引入原版、予以注释,甚至还模仿世说体裁进行创作。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汉籍版本在海外的流传,还显现出文化的传承与变异,正是文化接受史的好材料。

第三、《集成》内容方面的价值。除了题材重要以外,《集成》在内容方面也有独到之处。《集成》主要搜集江戶时代关于《世说新语》的注释研究,可以说是目前在这方面最全面的资料汇编,即使日本国内也没有搜集整理得这么全面的。其中包括很多从未出版过的资料。而《集成》一书能做到这点,离不开张老师对题材的敏锐把握和二十年的搜罗之功。

第四、张老师的解题。为了帮助读者理解,张老师为每一部作品都写了详细的解题,其学术价值不言而喻。因此,我们社领导还郑重希望能继续与张老师合作,将所有的解题(包括用日语撰写的注释和仿作)再以《日本世说新语研究版本叙录》的形式单独出版,以飨读者。

张伯伟:我最后要讲的其实只有一个意思,就是感谢。我在这部书的《后记》里面已经感谢了很多人,包括在座的钱南秀教授、稻田教授,还有金程宇教授。直到这部书的最后设计封面的阶段,我想集空海的字为书名,因为空海字写得非常之好,而且他也专门书写过《世说新语》,又是在唐代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人物,所以我就想用他的字为书名。结果有两个字集不到,我就求助于金程宇教授。程宇教授帮我集到了一个字,但还是有一个字集不到。这部书的原名不是《日本世说新语注释集成》,我比较低调一点,是《日本世说新语注释丛刊》。就是这个“刊”字,怎么也集不到。后来程宇教授跟我说,你就叫“集成”,而且也配得上“集成”了。我想了想,觉得“集成”真不错,所以就采纳了他的意见,而“集成”两个字也就顺利集到了。所以我要感谢很多的人,虽然主要工作是我做,但是如果没有这么多人的帮忙的话,今天也是不可能完成的。在这次会议上,也得到了程章灿教授的支持,给我们在这地方做一个新书的分享,还有各位的意见都非常好,发表了很多有意思的看法。我还要感谢一下本书的责任编辑吴琼博士。从签订合同到交稿,断断续续拖了七年时间,这其中不断有新的发现,所以我也迟迟不能完成,一直到今年二月十八号才交稿。可是一旦我的稿子交到她手上,我就催她快一点快一点,结果也就是半年时间,这部书就以如此高品质的模样正式出版,所以我也谢谢责任编辑辛苦的付出。最后就是谢谢大家的参与。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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