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教授
2019-12-10叶水涛
写下这个题目,并非已经拥有丰富的资料,只是凭着一些零星的记忆,做一些散漫的思考。
一提到教授就要提到北大,提到蔡元培校长。蔡元培是前清的翰林,不去钻营做官,这倒也罢了,但也不在传统的经史子集里做学问,偏去德国留学数载,这是为什么呢?作为辛亥革命的元老,民国政府的教育总长,却去主政京师大学堂,京师大学堂于是变身为北京大学。在人们的心目中,这位“兼容并蓄”的北大校长,理应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然而,辛亥革命及其前后,蔡元培醉心于研究的居然是制造炸药与暗杀。蒋介石在日记中对胡适颇多抱怨,甚至指责胡的要官要钱,不给就翻脸。蒋对胡的指摘是否合于事实,暂且存而不论。但蒋同时感叹说:“还是蔡先生难得。”这是由衷之言。
刘师培的名字,人们大概比较陌生。他是北大的教授,经学一时无出其右。这是家学渊源。他曾感叹这家学传统无人可以承继,盖因有根基与志向的弟子难找。黄侃闻言纳头便拜,拜于刘师培门下,研究经学。黄侃何许人,章太炎先生的弟子,学问不在太炎先生之下。黄侃与刘师培,同为北大教授。且黄以孤傲自负称著,放言“六经之外皆狗屁”,对经学同样有精深的研究。然而,却能这样屈尊拜师求学问,这又是为什么呢?刘师培的人生更显得有点跌宕,早年留学日本而热心于推翻清政府的革命,而后又积极参加筹安会,劝袁世凯当皇帝。袁世凯皇帝梦破,刘师培差点被杀头。人们宽恕他的理由有一条是,“留下一颗读书的种子”。黄侃谁都骂,但不骂这位老师,尽管他也不屑于刘的劝进。让人疑惑的是,这么颠颠簸簸的,这学问是怎么做起来的呢?
熊十力,现代新儒家三圣之一。其他两位,一位是马一浮,一位是梁漱溟。梁漱溟的名字人们比较熟,他执教于北大,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学者,也是一位积极参与政治并献身乡村教育的社会贤达。马一浮人们不怎么熟悉,他是儒家经典最博学而权威的大师,少年时代与鲁迅、周作人兄弟一起参加科举考试,获第一名。但他既不出来从政,也不赴高校任教。学界将马一浮先生定位于飘逸之高人,将梁漱溟先生定位于“倔强的行动者”,熊十力先生则定位于具有原創精神的“元气淋漓”的哲学家。他的哲学思想构成原创性的体系,其严谨直可比肩西方哲学家康德。更为重要的是,熊十力通过他的弟子(牟宗三、徐复观、唐君毅)和再传弟子(杜维明、蔡仁厚等),在学术上复活了原始儒家之智慧。将古老的儒学与时代精神相结合,并于现实中结出累累硕果,居功最伟的是熊十力及其弟子,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国学大师。比较而言,南怀瑾只是跑跑龙套,写写普及读物的,学界没人把他当真。
熊先生并非少年得志,而是军旅出身,时年35岁才“决志学术一途”。熊先生成为硕儒大哲,这本身便是一个奇迹。熊先生性情率真,一次与冯文炳(废名)争论佛学,两人居然争吵起来而扭成一团。隔壁有人闻声赶过来,将他们分开。熊先生依然恨恨连声说:“你就是邪魔外道。”然而,次日见面,两人在一起又谈笑风生了。熊十力与梁漱溟也常常争论,每每梁漱溟离开时,他都要从梁的背后给他一拳,梁也只是笑笑。这种大学者,有如小孩子。据时为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的王元化先生讲述,一天他去拜访熊十力先生,恰逢熊先生正在沐浴。熊毫无掩饰,招呼王进来,其赤身坐在澡盆里与王谈论学术,恰如魏晋时代的那些名士,人生毫无局促、做作与苟且。
从蔡元培到熊十力,这样的教授大师,这样传奇的人生之旅,这种活色生香的个人品性,以及如此高深的学问境界,他们恍如来自另一个世界。
(叶水涛,著名教育专家,江苏省教育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