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四幕十场昆剧)

2019-12-10王进珊

曲学 2019年0期

关键词：王夫人晴雯宝玉

王进珊

人物表

晴雯

贾宝玉

袭人

麝月

碧痕

秋纹

王夫人

丫环

傻大姐

王善保家的

王熙凤

周瑞家的

吴兴家的

来旺家的

来兴家的

后角门上值班的

后角门里闲杂人等

两个粗活上的女人

小丫头

歌舞仙女四至八人

序幕

到了开演时间，电铃响了，场灯暗了。

【麝月走到幕前台口，在聚光中。

麝月：观众们好！新编的昆剧《晴雯》就要开演了。晴雯姐姐要我麝月先向大家介绍几句。

当年贾宝玉在“太虚幻境薄命司”看到的《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有一幅水墨画，旁边有几行题词，写的是——

霁月难逢，

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

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夭寿多因诽谤生，

多情公子空牵念。

这实际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写的《晴雯赞》，概括了晴雯姐姐的一生。她本是周瑞家的买来孝敬老太太的，如今老太太把她派在怡红院。关于这出戏，前人有一首《西江月》说得好：

命薄果然命薄，

情多实是情多。

多情薄命可如何，

只好替天补过。

半枕《红楼》残梦，

一篇《芙蓉》哀歌。

酒阑灯炧泪滂沱，

人间知音几个？

再要介绍的是这出戏的家门大意，念来请听：

勇晴雯撕扇补裘。

怡红院燕猜莺疑。

刁管家落井下石。

痴公子《芙蓉》撰诔。

自报家门已了，言归正传。请各位看戏！

【麝月下。音乐声起。

——暗

第一幕

第一场跌扇

时：端阳节日。

地：怡红院内。

景：怡红院起坐间，有条几、桌椅、宫灯、盆花、纱窗、帏幕、壁橱、书架，玲珑剔透。古玩书画，满目琳琅。门悬蒲艾，炉薰兰麝，香烟缭绕。

【幕后齐唱：

春梦随云散，

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

何必觅闲愁。

【晴雯持折枝榴花，手执纨扇上。

晴雯：(念)深院榴花吐。

画帘开，疏衣纨扇，

午风清暑。

儿女纷纷夸装束，

新样钗符艾虎。

(白)今日端阳，我晴雯折得几枝石榴花，要在怡红院内插瓶供养，点缀佳节。

(插花，唱)[夜行船]

榴红似火也如荼，

折得来齐齐楚楚。

花知人意，

分外妩媚。

对花休说孤苦。

【整理瓶花，想到自己房内，插余下的花枝，转身走向后房，下。

【贾宝玉满怀抑郁，手摇折扇漫步上。

宝玉：(念)〔李清照《一剪梅》下阕〕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白)我贾宝玉生在荣国府内，自幼娇生惯养，只是拘束得紧。今日端阳佳节，母亲备了酒席，邀请薛姨妈母女家宴赏午。只因我前日得罪了宝姐姐，冷落了林妹妹，袭人又给我踢伤，金钏儿被撵了出去，今日席间，都是冷冷的，淡淡的，懒懒的，一会儿就散了。想将起来，好不气闷人也。来此已是怡红院，唉！什么“怡红快绿”，简直是“愁红惨绿”。

【晴雯由内室上。

晴雯：二爷回来了。

宝玉：嗯，回来还不如不回来。

晴雯：唷！二爷换衣服吧？

宝玉：(心不在焉)换是不换，不换是换。

晴雯：二爷今天怎么啦？来，我给您把外衣脱了，靴子换换。

宝玉：(呆呆地)脱就脱吧，换就换吧。

【晴雯接过折扇，便替宝玉脱敞衣，不留心将扇子一带，弹起落下，“嘎扎”一声，檀香扇的股子骨跌断。

晴雯：哎呀！(放下敞衣，拾起跌断的扇子，破扇散开)

宝玉：(抢过破扇，一看，随手扔掉)蠢才！蠢才！将来怎么得了！

晴雯：(若无其事)这有什么，一把扇子。

宝玉：(严肃地)明儿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这么顾前不顾后的？唵，真是！

晴雯：二爷近来气大得很哪，动不动就给脸子瞧。(唱)[似娘儿]

只怪我心粗，

手脚生疏无意处，

也为您心高气大难招呼。

(夹白)前儿连袭人都给踢了，今儿又来寻我晴雯的不是。(接唱)

要打您就打，

要踢就踢，

凭爷发付。

宝玉：(气恼)你，你，你也恼我？

晴雯：我怎敢恼爷。(唱)[长拍]

跌断扇股，

由您惩处，

往常是，玻璃缸子，玛瑙砗磲，

弄坏了谁曾嘀咕？

一把扇儿满在乎。

看起来，是嫌奴，

打发出去。

一声吩咐休含糊。

我只是无父无母形影孤，

也只好随风飘零，

飞蓬无主。

可怜我愁肠似火，

只落得雨泪如珠。

(含泪折叠敞衣，白)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唤，好离好散呗。

宝玉：(气黄了脸)好，好，好!你不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匆忙由内室上。

袭人：(向宝玉)好好的，怎么了？——可不是，我说的，一时不到，就有事故儿。

晴雯：(冷笑)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本来嘛，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服侍爷的，我们原没服侍过。(将敞衣一摔)

袭人：(推晴雯)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

晴雯：(唱)[短拍]

我原糊涂，

你们清楚。

鬼祟事瞒不过。

(夹白)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接唱)

也像我晴雯一个，

竟将“我们”二字来称呼!

用不着红娘传书，

可笑的陈仓暗渡，

无须觅蓝桥玉杵。

羞也没羞，

亏煞你个散花天女。

宝玉：(无可奈何)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她。

袭人：(拉着宝玉)何必呢，您和她分辩什么？

【麝月、碧痕、秋纹在里间窃听偷看。

晴雯：本来嘛，我哪里配和你们说话。

袭人：我才不过是为了了事，出来劝劝，大节下，要大家保重。(唱)[前腔]

平白地寻上我，

言语支吾。

(夹白)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又不像恼我，又不像恼二爷。(接唱)

夹枪带棒忒含糊。

算什么？

人小气恼多，

只怪我多嘴噜嗦。

(摔袖走开。

宝玉：(接唱)

一个是好心好意来劝阻，

一个是唇枪舌剑不在乎。

(夹白)我去回太太，打发你出去好了。(接唱)

你也好自由自在自作主。

晴雯：(急了)我又何尝要出去。

宝玉：我又何尝经过这样的吵闹。(起身要走)

【袭人走出，拦住。

袭人：往哪里去？

宝玉：回太太去。

袭人：好没意思，就是她认真要去，也等她把这气平了下去，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不迟。这会子急什么？

【麝月、碧痕、秋纹悄悄上。

宝玉：我只说她闹着要去。

晴雯：(哭)我多早晚闹着要去，是你们逼的我。(唱)[尾声]

平白地欺负我，

还拿话儿压无辜。

(夹白)我宁可一头碰死，(接唱)

也不离开怡红院前路。

麝月：(唱)[剔银灯·赚]

看门旁蒲剑艾符，

问何处有龙舟竞渡？

可不是为了争角黍？

碧痕、秋纹：(接唱)

一个是气呼呼，

一个是泪如珠。

(夹白)二爷呀，能马虎处就——(接唱)

马虎!

【晴雯含泪轻蔑地凝视宝玉和袭人，也不理麝月、碧痕、秋纹，转身昂首走去。

宝玉：(有些后悔)晴雯!晴雯!

【晴雯停步。

宝玉：(接唱)

你是落花流水浑无主，

我又何尝存心撵娇姝。

麝月：晴雯姐姐!(追上一步)二爷又没撵你。

【晴雯不理，款步而去。

袭人：唉!宝玉！(同时)这，这，这叫我怎么办？

——暗

第二场撕扇

时：端阳节后一天傍晚。

地：怡红院外庭院空地。

景：怡红院门斗上“怡红快绿”四字匾额隐约可见。院内海棠、芭蕉、垂柳毵毵，榴花如火，流水潺湲，蝉声稀疏，蛙声不停，此起彼落，越叫越有劲。渐渐有萤火虫飞来飞去。夜空，晚霞渐散，星河灿烂，清凉如水。空地上设置乘凉的竹榻。

【幕内齐唱：

霁月难逢

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

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夭寿多因诽谤生，

多情公子空牵念。

【晴雯在齐唱声中，手执纨扇漫步由怡红院内出来，面带愁容，体态婀娜。

晴雯：(唱)[醉花阴]

这些时，

芙蓉带雨泪痕悄，

买不出千金巧笑。

问如花烟雾里，

为谁娇？

惨凄凄团扇轻摇，

恨起来一齐全抛掉。

今日呵，

懊恼怨难消？

都只为宝玉他惹人恼。

(白)我晴雯服侍宝玉，一向情投意惬，只为端午那天，服侍他更换衣服，不防失手将折扇跌落青砖地上，跌断檀香扇骨。其实也是平常之事，若论平日，那些翡翠缸、玛瑙碗，不知弄坏多少，也没见过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念)

这会子就这么着了？

难道是一把扇子倒值钱，

比那翡翠缸子、玛瑙碗盏还要名贵？

难道是一把扇子很难得，

比那日夜服侍、早晚侍候还要希奇？

难道是一把扇子更珍贵，

比我晴雯的人、一个纯洁少女还要贵重？

难道是一把扇子就值得大声大气

骂我蠢才，板起面孔，

说我顾前不顾后？

还有那袭人丫头出来帮腔，

说什么一时不到，

就有事故。

袭人啊袭人，

自古以来只你一人

服侍得好服侍得周到？

宝玉，宝二爷，

难道我平日一片心，

您是真不知道，

还是故意拿主子架子，

欺压奴才？

难道我就做一辈子奴才？

奴才就应该受欺挨骂又讥诮，

还要存心将我撵掉？

倒像一把破扇，要扔就扔了!

我的命运难道就是这样？

不如一朵花——不，

不如一片叶——不，

不如一根草——对!

晴雯，唉!晴雯!

你不如一根草。

我嘛，我命薄如纸，

我啊，我身贱如草!

哦，这叫我怎么受得了!

(气恼，先坐竹榻，懒懒地躺下。

宝玉：(从外边进来的声音，唱)[画眉序]

为甚要计较？

平地风波惹烦恼。

(摇着折扇上)

(白)今儿薛大哥请我吃酒，推辞不掉，这早晚才回来。

(走向榻边，误认为是袭人。

(接唱)

问声好姐姐，

疼的可好些了？

(推推晴雯，晴雯知他误认，霍地坐起。

晴雯：何苦又来惹我？

宝玉：啊？原来是你，晴雯!你的性子越发娇惯了。(拉晴雯在身边坐下)跌了扇子，我不过就说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扯上她，你自己想想该不该？

(接唱)

请宽怀，

我一时任性的言语，

你从头丢掉，

怪我言语唐突惯，

好姐姐只当玩笑。

晴雯：何苦来!二爷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唤。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唱)[喜迁莺]

我何必自寻烦恼，

又何苦自寻烦恼!

怒汹汹您似烈火焚烧。

蹊也么跷，

气得我心也碎了，

怎不把人儿另挑？

打发我去得早。

好比落花倚东风，

离多聚少。

我只当春梦一遭，

我竟是春梦儿一宵。

(白)怪热的，拉拉扯扯，像个什么样子？叫人看见像个什么？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欲站起来，被宝玉拉住)

宝玉：你说你不配，那你为什么还躺着呢？

晴雯：(嗤地一笑，强辩)您不来，便使得，您来了，就不配了。放手，让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过了，我叫她们来。

宝玉：我刚才又吃了好些酒，还得洗一洗，你既没有洗，那就都去洗。

【袭人、麝月从屋内向庭院张望，稍停退去。

晴雯：(站开，摇手，笑)算了，算了，我不敢惹爷。今儿还凉快，那会儿洗了，可也不用洗了。我去舀一盆水来，您洗洗脸，通通头。刚才鸳鸯送了好些水果来，都用冷水浸在那水晶缸里，叫她们打发您吃吧。

宝玉：(笑)既这么着，你也不用洗去，只洗洗手，来拿水果吃。

晴雯：(唱)[出队子]

多管您用心周到，

算得个不计较。

我手脚毛，

慌里慌张连把扇子都跌掉，

哪里配，

又怎能，

服侍您吃枇杷甜桃？

倘或再打碎了水晶盆子，

又把气淘!

(白)我是不敢，也不配的。

宝玉：(唱)[滴溜子]

你休为这些事再烦恼，

物件本是供人用，

合用便好，

喜也好气也好，

只休在气恼时，

将它出气就好，

你如高兴时，

砸碎撕烂有何不好。

(白)这些东西原不过是供人使用的，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有兴趣不同，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那声响，就故意打碎了也使得，只是莫在生气时拿它出气。比如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撕着玩也使得，只是不可在生气时拿它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晴雯：(笑)既这么说，您就拿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

【宝玉递扇。

【晴雯丢下纨扇，接折扇，玩舞折扇(扇舞)。

晴雯：(边舞边唱)[鲍老催]

心比天高，

命薄如纸随风飘，

热肠儿不用纨扇了。

漫将折扇摇，

婉转舞，

婀娜腰，

榴红似火惹人恼，

端阳薄艾已丢了，

莫待秋风先将扇儿都撕掉。

(边舞边撕扇。

【麝月摇着折扇端着一盘水果由屋里出来。

宝玉：(看着撕扇，边看边说)撕得好，响得好，再撕响些。

麝月：少作些孽吧!

【宝玉上前将麝月的扇子夺过来，递给晴雯。麝月放下水果盘子。

【晴雯丢掉撕过的扇子，接扇，跳上竹榻，一转身，扇子已一撕两半。

【晴雯与宝玉大笑。

麝月：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

晴雯：(站在榻上，继续玩耍破扇，唱)[水仙子]

笑笑笑，笑撕扇忒好，

怕怕怕，怕比打碎珊瑚声更妙。

你你你，你看那石榴花儿红，

我我我，我何用齐纨与冰绡，

莫莫莫，莫羡满怀风动摇，

错错错，错把丫环怨情薄，

扯扯扯，扯碎了折扇桃花随风飘，

把把把，把玛瑙扇坠都丢掉。

(跳下竹榻。

省省省，省得我见扇子再把泪珠抛。

(扔掉破扇。

麝月：你瞧你，糟蹋东西。

宝玉：什么好东西，打开扇匣子，你拣去。

麝月：既然如此，就把匣子搬出来，让她竭力去撕，岂不好？

宝玉：对，你就搬去。

麝月：我可不作这孽，她也没有折了手，要撕，叫她自己搬去。

晴雯：(笑着倚在榻上)我也累了，明儿再撕吧。

宝玉：(笑说)古人说“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

晴雯：(唱)[煞尾]

漫道千金难买佳人笑，

我撕来气急手酸了，

但愿这满地纸条儿，

都片片化作彩云随风飘。

(旋舞，白)我，我，我，我也要随风飞去了。

【幕后齐念

谁云一笑值千金，

半似无心半有心。

可奈幽怨无处诉，

晚添庭院月初沉。

——幕下

第二幕

第一场吓月

时：冬天初雪之夜。

地：怡红院内暖阁。

景：宝玉卧室和它的外间，有床帐帏幕和箱奁妆台、十景橱、图书、古玩等物，另有可以睡人的大熏笼。有侧门直通花园，门上有毡帘。室内有插瓶的折枝腊梅，盆栽水仙初放。火盆炽炭旺旺的。宫灯高悬。室外檐角风铃叮当。

【袭人已因母病回家。二更以后，麝月放下帏幕，移灯炷香，服侍宝玉睡下。麝月睡在宝玉床的外边，晴雯在熏笼上。深夜，外边敲打三更，由远而近，由近而远。

宝玉：(睡梦中)袭人，袭人!(醒来)我倒忘了，袭人回家去了。

晴雯：麝月，麝月!——连我都醒了，她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挺尸的!

麝月：(翻身，打了个呵欠)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要什么!

宝玉：茶。

【麝月起身，下床。

宝玉：披上我的皮袄，仔细冷着。

【麝月披上貂颏满襟暖袄，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个大嗽盂，让宝玉嗽了口。然后取了茶碗，用温水烫了烫，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喝了。自己也嗽了嗽口，喝了半碗茶，才放下茶碗。

晴雯：(笑向麝月)好妹妹，也赏我一口儿呢。

麝月：(笑答)越发会享福了。

晴雯：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服侍你一夜如何？

麝月：这丫头。(也服侍晴雯嗽了口，倒了半碗茶给她)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下子就来。

晴雯：外头有鬼等着你呢。

宝玉：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我们说着话，你只管去。

【麝月开了后房门，揭起毡帘出去。

【晴雯随后悄悄下了熏笼，也不披衣，蹑手蹑脚，想去吓唬麝月。

宝玉：罢咧，冻着不是玩的。

【晴雯连连摆手，掀起毡帘，将出房门，一阵寒风，毛骨悚然，她打了一个寒噤。

晴雯：(轻声)哎呀!

宝玉：(同时高声叫喊)晴雯出来了。

晴雯：(回过身来，笑)偏你就那么婆婆妈妈的，哪里就吓死她了。

宝玉：(笑)倒不为吓坏了她。头一件，你冻着也不好；二则她不防，不免一吓，倘或惊醒别人，不说我们是玩儿，反倒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快来把我这边的被掖一掖。啊，好冷的手!

麝月：(进来)吓了我一跳，石子山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唱)[卜算子]

月下影朦胧，

锦鸡卧花丛。

只为夜深人已静，

飞来喜相逢。

晴雯：(唱)[前腔]

不用我惊动，

自己会吓哄，

自惊自吓自捉弄，

风吹花影动。

(喷嚏。

宝玉：如何？到底伤了风了。

麝月：明儿病了，可叫她自作自受。

晴雯：不相干，哪里就这么娇嫩起来。

(咳嗽，接着喷嚏。

——暗

第二场补裘

时：前一场的第二天晚间。

地：怡红院后间。

景：晴雯卧室，有炕榻、箱笼、妆台、帏幕、烛台、火盆、瓶花等物。蜡梅、水仙愈益怒放。

【晴雯病了，发烧咳嗽，准备煎药。袭人尚未回来。

晴雯：袭人母病回家，昨夜麝月开门到后园子里去，我想吓唬她，不料被寒风吹得发起烧来。今日宝玉给我请来大夫看病，说是气血虚弱，沾染风寒。赎了药来，我要给他们茶房里煎去，偏偏宝玉不肯，叫找出煎药的银吊子来，放在火盆上煎。我说弄得这屋里药气，如何使得。宝玉却说：(模仿)“药气比一切花香草香都雅。自古以来，就有神仙采药烧药，高人逸士种药炼药。药是最妙的一样东西。”他说：“这屋各色齐全，就只少药香，如今全了。”我想这话也有道理，林姑娘屋里就是这样。只是听见里头人说，如病势沉重，就得挪到外头去养病。难道这就一病不起，(咳嗽)我才不相信呢。(唱)[桂枝香]

寒夜睡浅，

头重腿软，

病恹恹瘦损婵娟。

怎禁得那寒风如剪，

叹柔情如线，

更泪痕涟涟。

忽寒忽热难熬煎，

听风吹檐角铁马声声怨，

只好闲愁宿怨都弃捐。

(走近火盆拨火煎药。

【麝月上。

麝月：我来替你煎。

晴雯：那就麻烦你了。

【麝月煎药。晴雯倚枕。

麝月：(唱)[梧桐花]

愿他妙手回春，

药到病除早告痊。

我为你银吊煎药将火搧，

只不许你心急性如箭。

这其间，

只煎得药香氤氲满房间。

(取碗倒药。

也是我服侍你今生有缘。

(将药送与晴雯。

(白)宝玉关照，你吃了药，好好睡一睡，出一身汗就好了。

晴雯：难为好妹妹费心，谢谢了。(唱)[前腔]

难得他关心，

叫麝月把药煎，

一片情意考虑周全。

临去叮咛无别事，

只望我青春摆脱病魔缠。

(服药。

良药苦口但愿早日的病情好转。

【宝玉上，进门就唉声叹气，跺脚。

【麝月迎上去。

麝月：宝二爷回来了。

宝玉：(跺脚，叹气)唉!袭人还不回来。

晴雯：怎么啦，好好的？袭人可不在家。

宝玉：你们瞧，今儿舅舅府里拜寿，老太太喜喜欢欢给我这件褂子，老太太说，这叫雀金裘，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捻了线织的，就这一件了。太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着，不要糟蹋了。唉!谁知道，今儿出去，不留神，后襟上就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回来，老太太、太太都没看见。(说着脱下来。

【麝月接着翻看。

麝月：果然烧了!瞧，烧了指尖儿大的一个洞。

晴雯：(抢过去)可惜了的。这必定是香炉里的火迸出来，烧着的。

(将雀金裘仍交麝月。

麝月：赶快叫人拿出去，叫个能干的织补匠人织补一下。

宝玉：罢了，罢了，还要你说哩。我早叫茗烟小子去问过了，不但织补匠人，连能干的裁缝、绣花的都问了，就不认识这是什么，都不敢揽。

麝月：那怎么办呢，明儿不穿也罢。

宝玉：明儿是舅老爷寿辰的正日，老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偏头一天就烧了。真是扫兴!

晴雯：拿来，我再瞧瞧吧。没那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干着急。

宝玉：这话倒说的是。

【麝月递衣，宝玉移烛，晴雯仔细反复观看雀金裘。

晴雯：这是孔雀金线织的，有办法，如今，我们也用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大概还可以混得过去。

麝月：孔雀金线倒是现成的，只是这屋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呢？

晴雯：(勉强上前再拿起雀金裘，唱)[梧桐花·赚]

绿羽蹁跹，

织就天衣一片，

这界影嵌丝，

那针痕压线，

有谁补绽？

只好病中人强打精神且消遣。

(白)外头人哪里织补得来，只好我来试试。

宝玉：你已病了，不可再劳累了，如何使得？

晴雯：不妨，我自己知道，您把针线匣子拿来。

【晴雯走到床边，挽了挽头发。咳嗽，坐倚床枕，已有些气急。

麝月：你还是躺在床上的好。

【麝月替晴雯把枕头垫高，扶她上床靠着。

【宝玉送针线匣给晴雯，拨火盆炭火，添炭。

晴雯：好妹妹，你且把孔雀线理一理，(拿孔雀金线与雀金裘比一比，笑)这虽然不很像，若补上，也不很显。

宝玉：这就很好，又哪里去找俄罗斯国的裁缝去。

【晴雯先将雀金裘的里子打开，用茶钟口大小的一个竹弓，绷牢在背面，再将破口的四边用小刀子刮得散松松的，然后用针挑出两根线，分出经纬。

晴雯：(唱)[梧桐花·赚]

金刀轻刬，

竹弓儿扣弦，

围圆只把经纬辨。

并刀要把松江剪。

(喷嚏。

宝玉：当心再着了凉。(给晴雯披衣)

(接唱)

你深宵衣裳单，

我怕你两肩寒颤。

【麝月拨火。

晴雯：不妨事的。(接唱)

配色弄新鲜，

试看绿云丛里黄金穿，

密行行，

背后线牵连。

这才是袅娜情丝带梦牵，

缠绵梦魂绕花钿，

不叫红豆独自妍，

似穿花蛱蝶隐又现。

【晴雯头晕、目眩，停针。

【宝玉扶持，麝月帮同照料。

宝玉：晴雯，你怎么了？

晴雯：不碍事的。

麝月：好姐姐，喝茶吧。

宝玉：(接唱)

只怪我害得你袖亸鬓偏，

【晴雯咳嗽。

苦煞你鹃啼花蔫，

病纠缠，

埋怨我将人作践。

她欲言不语咳嗽声颤。

晴雯：是我一时头晕，目眩。

(接唱)

天回地转烛火旋，

气儿微喘，

手儿微酸，

(强自振作，继续织补。

(唱)[金索挂梧桐]

心事难尽言，

穿针又引线，

只补得无缝天衣，

遮住旁人面。

(白)也罢，总算织补完了，您将小牙刷子拿了来。

【宝玉取小牙刷子，递给晴雯。

晴雯：(接唱)

顺梳梳，

一缕烟，

也好比寸心连。

(夹白)待我压平了它。(接唱)

裘儿啊，

教你熨帖安排，

莫怪轻敲细碾。

(晕倒枕上，面色苍白，冷汗涔涔。

宝玉：哎呀，晴雯姐姐!晴雯姐姐!(接唱)

只知她指尖儿能引春风线，

又怎料冷汗凝珠渗满面。

【麝月扶晴雯倚枕躺下。

晴雯：(苏醒、恶心，撑持坐起，接唱)

受熬煎，

喉间药味，

急的是病体难痊，

可不是望帝杜鹃，

要啼彻声声怨。

麝月：(仔细翻看雀金裘的织补)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也看不出来。

(唱)[意不尽]

只恁夤夜压金线，

金针穿花钿，

挑经复拨纬，

心灵手巧织补得难分辨。

宝玉：(抢过去看)让我瞧瞧，(笑)真是一样了。难以分辨。

晴雯：(一阵轻微的喘咳)补虽补好，到底不像。唉!我也再也不能了。

宝玉：这就好了，晴雯姐姐，你快睡下。

麝月：你且躺下，我来收拾。

晴雯：(念)勉扶病骨强拈针，

麝月：(念)补就金裘漏已沉。

宝玉：(念)不惜万金花性命，

晴雯：(念)为君无量爱怜心!

——幕下

第三幕

第一场婢间

时：夏天，宝玉挨打之后。

地：荣国府上房，王夫人卧室外间。

景：有炕榻、靠枕、脚踏、炕几、毡毯等物，帷幕、宫灯、熏炉、花瓶、花架、字画、古玩及茶壶、有托盖碗等，大红、银红、石青等金线蟒椅披，富丽堂皇。屋外树头蝉声喧噪。

【王夫人扶丫环由内室上。稳步走向炕榻，坐。丫环掌扇。

王夫人：(念)百岁难完儿女债，一心但愿是非无。

【袭人上。

袭人：(念)不知今日缘底事，堂上忽然又传呼。(进见王夫人，跪白)太太呼唤袭人有何吩咐？

王夫人：也没什么事，问问宝玉的昨夜光景。

袭人：棒伤昨晚敷药后，渐渐安静，此刻尚稳睡未醒，定然无事了。请太太放心。

【王夫人挥手令丫环退下，丫环下。

王夫人：我听得人说，那金钏儿投井一事，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也听见这个？

袭人：这个，(沉吟)袭人倒不曾听见。那王府差官来见老爷一事，也是听外边小子说的。

王夫人：也为这个，也为那个。

袭人：太太休怪袭人多嘴。我家二爷啊，(唱)[解三酲,换头]

论少年自家须尊重，

却只怕人言可畏嘴难缝。

只为他不避嫌疑多情种，

引逗得蝶和蜂。

且休提燃萁煮豆相煎急，

也只要未雨绸缪早计工。

(白)袭人仔细想来，总为这些人肯与二爷亲近，以致有此口舌。

倘无些缝，

那怕他捕风捉影，

觅迹寻踪。

袭人还有一句话一向要说，若再不说，就是辜负太太恩典了。

王夫人：你有话站起来说。

袭人：(站立一旁)谢太太！也没有别的话，我想二爷一年大似一年，就是园中各位姑娘也渐渐成长了；再则，我们姐妹又多，也都大了。太太何不将二爷移出园来，就省了多少心，也免得瓜田李下，无事生非。

王夫人：啊呀，袭人我的儿！再不晓得你胸中有如此见识，我也早有此意。就从今日起，我索性把宝玉交托给你，你替我刻刻留心。若保住了我娘儿的脸面，日后自然不亏你的。

袭人：太太说到这话，教我如何承受得起。

王夫人：袭人，我的儿呀！(唱)[前腔]

论大观园裙钗人众，

也只是姻亲萍水踪。

则为老萱堂欢喜斑衣奉，

因此把闲莺燕聚在一巢中。

她们花朝月夕胡调弄，

少不得饭后茶余常过从，

教我心惊恐，

恐男长女大，

非比童蒙。

【王夫人与袭人相视，会心地微笑，王夫人点头。聚光。

【幕后齐念：

陇山鹦鹉能言语，

乱向金笼说是非。

——暗

第二场拾囊

时：中秋节前后

地：大观园一角

景：园中假山湖石，花木葱茏，小桥流水，曲径朱栏。秋虫唧唧，蟋蟀瞿瞿。(如用程式化演出，可在中幕前。)

【傻大姐在假山石边掏捉蟋蟀，掏了一会，一无所得，站起来倾听，一会儿东张西望。

傻大姐：侬是傻大姐，侬姓傻来侬不傻，侬不傻来倷到傻，傻来傻去傻个啥！

(唱)[字字双]

大姐生来十多春，

厮混。

添香送茶有别人，

没分。

终朝园内步埃尘，

散闷。

掏捉蟋蟀最精神，

逞能。

(白)今朝呒不事体，来笃园子里厢掏捉蟋蟀，好白相咧。倷听哪，草根里厢瞿瞿叫，蟋蟀勒拉喊侬?儨。(走向石边。忽然发现青草丛中的绣香囊。)咦，格是啥物事？(拾香囊)，花花绿绿格，两个妖精光着身子勒笃打架喽。

(唱)[前腔]

香囊一个在草根，

崭新。

彩丝千缕绣妖精，

啥人？

拾来容易手一伸，

得儿伦。

去找姑娘问原因，

劳神。

(白)噢，香喷喷格，是个香袋子哪。

【傻大姐边看边走。

【王善保家的提着食盒迎面走来，在转弯处与傻大姐相冲。王善保家的看是傻大姐，顺手一掌，打了傻大姐一记耳光，傻大姐被打后退坐跌，香囊抛落地上。

【傻大姐捂腮啼哭。

傻大姐：?儫！?儫！……倷……

王善保家的：瞎眼啦，傻丫头！

傻大姐：倷，倷，倷，侬认识倷，倷是王，王善保家的，倷是大太太那边格。(爬起来，寻囊，拾囊。)

王善保家的：什么宝贝东西？

傻大姐：香喷喷格好物事，我格。

王善保家的：(放下食盒)拿来我看！(一手夺来，一看，愣住，攥紧，喝问)你，你，你哪里来的？

傻大姐：(还想夺回)侬格，侬勒拉格笃草根里厢拾来格。

王善保家的：了不得！这不是好东西，不准对人讲。

傻大姐：(纠缠不放)侬格，侬拾来格。

王善保家的：滚！不准告诉人，你告诉人，就打死你！还不滚？！

【傻大姐胁于威势，看看王善保家的脸色，悻悻下。

王善保家的：(反复端详香囊)

(唱)[数板]

傻丫头不懂风情事，

绣的是春意不能提，不能提。

小姐姑娘都年轻，

大观园怎来这东西，这东西？

一定是成年丫头知人事，

勾引爷们和小子，和小子。

还有那些大丫头，

依仗主子拿架子，拿架子。

难免没有私情事。

(夹白)我想起了，怡红院里有个大丫头，妖里妖气，爱睬不理。她叫什么？哦！

晴雯丫头总是看我不起，看我不起。

我便趁此施巧计，

出出我的心头气，心头气。

(白)嗯，就是这个主意，先去禀报我家太太，再去报告二太太王夫人。嗯，对！我就是这个主意。

【提起食盒急急下。

——暗

第三场诬陷

时：秋天，中秋节后。

地点和景物同第一场。几上托盘有柿子、石榴，瓶插桂花。

【王夫人怒气满面，坐在炕榻上，王熙凤站立在她身边。

【一旁站了周瑞家的、吴兴家的、来旺家的、来兴家的四家陪房媳妇。一片沉寂。

【王善保家的在门口探头探脑，想挨了进来。

王夫人：谁呀？

王熙凤：她是东府太太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向王善保家的)进来吧。

【王善保家的谄媚地进来。

王夫人：哦，认得。就是那边太太叫她送香袋子来的。(向王善保家的)你去回了太太，也进来帮同查访查访，弄个水落石出。

王善保家的：回太太，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嘴，太太也不常往园子里去，这些哥儿小姐身边的女孩子们，一个个倒像受了封诰似的，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

王夫人：这也是有的，跟姑娘们的丫头，比别处的娇贵些。

王善保家的：别的倒还罢了，太太不知道，头一个宝玉房里的晴雯丫头，(唱)[数板]

仗着她模样儿长得标，

又生了一张嘴儿巧，

吊眼梢，

水蛇腰，

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捧心娇。

西施捧心娇，

人前能说又会道，

一句话儿不投机，

她便瞪起两个吊眼梢，

老是骂人杀千刀。

妖妖娆娆，

哄得宝玉心眯眼笑，

怎么得了，怎么得了！

王夫人：(问凤姐)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子逛去，有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为同老太太走，不曾说得。后来偏又忘了。今儿对了槛儿，这丫头想必就是她了。

王熙凤：若论园里那些丫头，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论举止言语，她原轻薄些。方才太太说的，倒很像她。

王善保家的：此刻不难叫了她来，给太太瞧瞧。

王夫人：我一生最嫌这样的人。况且又出了这香囊的事，好好的个宝玉，倘或被这丫头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对王善保家的)你且下去。(对王熙凤)你坐下。周瑞家的！

【王善保家的下，王熙凤斜坐一边，周瑞家的上前。

周瑞家的：太太！

王夫人：你叫人到园子里去，只说我的话，叫她们留下袭人、麝月服侍宝玉，有一个叫晴雯的，叫她快来。你也不许和她们说什么。(对吴兴家的等其他几家陪房)你们先且下去。

【周瑞家的下，吴兴家的等同下。

王夫人：(唱)[傍妆台]

闷沉沉，

几度寻思不知是何人，

凭空叫我坐毡针。

王熙凤：(接唱)[减字]

谁知她平日仗势常作甚，

都只是轻花飞絮忒临侵。

【晴雯便装，钗歪鬓松，衫垂带褪，上。

晴雯：(跪)见过太太！见过奶奶！太太叫我？

王夫人：(冷笑)哼！好个美人儿！真像个病西施了。我问你，你天天作这个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你以为你不知。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我且问你，宝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回太太，晴雯不大到宝玉房里去，也不常和宝玉在一起，好歹我不知道；只问袭人、麝月、碧痕、秋纹她们几个人。

王夫人：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作什么？

晴雯：晴雯原是跟老太太的，老太太说园子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唱)[榴花泣]

上夜守更，

带打扫门庭。

也曾回手脚粗笨不细心，

又怎会添香送茶服侍人？

(夹白)老太太骂了我一顿，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做什么？我听了这才去的。

也只是上十天半月，

二爷烦闷。

大家一起玩一阵。

(夹白)至于二爷饮食起居的事，

上一层自有奶奶妈妈们，

下一层是袭人、麝月、碧痕和秋纹，

晴雯从来不过问。

(白)我闲着还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自后晴雯留心就是了。

王夫人：阿弥陀佛！你既不接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拨你。(喝骂)呆在这里，我看不上这狐媚子个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下去！

【晴雯起身，掩泣下。

王夫人：(向王熙凤)关照王善保家的，进去好生防她几日，不许她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她。

王熙凤：(站起回答)照太太的吩咐。

【幕后齐念：

杀人不用赫连刀，

舌底横生万丈涛。

饶是白丝应变黑，

从来谣诼爱吹毛。

——暗

第四场搜园

时：前一场的当晚。

地：怡红院的后房，晴雯的卧室，同第二幕第二场。

景：有炕榻、妆台、镜奁、箱笼、桌椅、灯烛、帷幕等物。远处有间断狗吠声。

【晴雯和衣侧身躺在炕榻上。

【袭人、麝月、秋纹、碧痕等人，有的手里拿着针线活计，有的披着外衣，家居随便的样子，陆续出来，杂乱地站在一旁。

【王熙凤领着王善保家的、周瑞家的、吴兴家的、来旺家的、来兴家的等人匆匆忙忙地进来。

王善保家的：(念)龙遭铁网难翻爪，虎落深坑怎脱逃。(白)奉太太之命，进园查抄。

【王熙凤进屋，后面跟随者周瑞家的等人。

【袭人让坐，周瑞家的站立一旁。

【晴雯不理不睬，翻身向里。

袭人：(奉茶)二奶奶用茶。

【宝玉慌忙由里间出来，莫名其妙，愣了。

宝玉：凤姐姐，这，这是何故？她们干什么来啦？

王熙凤：丢了一件要紧东西，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儿。(对周瑞家的等人)你们分几个人到后屋去看看。

【周瑞家的领了几个人转到后屋去查抄小丫头们的东西。

【袭人等移过灯烛。

【袭人上前，自己先打开箱子。

袭人：请先查我的。

【王善保家的等人翻查。

【麝月也上前自己打开箱子。

麝月：这是我的箱子。

【王善保家的等人翻查。

【碧痕也上前打开箱子。

碧痕：这是我的。

【王善保家的等人翻查。

【大丫头们的箱子一一查过。

王善保家的：(指着一只箱子)这是谁的？

袭人：大概是晴雯的，(正想上前代开)我来。

【晴雯已从榻上下来，挽了挽头发，走到跟前，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箱底朝上，使劲一提，往地上一倒，“豁朗”一声，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空箱扔在一边。

【王善保家的等人也觉没趣，愣了一愣。

王善保家的：姑娘快休生气，我们并非私自来的，原是奉太太之命，特来搜查的。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不叫翻，我们还许回太太去。何须急得这个样子呢？

晴雯：(指着王善保家的)住嘴！我且问你，你说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唱)[北出队子]

愁怀未消，

堪恨她太自傲。

(白)想来太太那边的人，我都见过，只没见过你这个有头有面大管事的奶奶。

为何胆敢自唠叨，

为何要大伙来查抄，

却原来暗箭伤人逞奸刁！

王熙凤：(对王善保家的)你不必合她一般见识，你且细细查查。

【王善保家的翻了一翻，大家也都看了一看，并无甚私弊之物。

晴雯：查呀，抄呀！

王善保家的：查过了，抄过了，都没有什么私弊之物，二奶奶，到别处去吧。

王熙凤：你们可细细地查，若这一番查不出东西来，太太跟前是难以回话去的。

王善保家的：都细细地翻看过了，没有什么差错的东西。

【周瑞家的等人已在后屋查抄了回来。

周瑞家的：虽有几件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

来旺家的：想是宝玉的旧时物件，没甚关系的。

王熙凤：既然如此，就往别处去。若迟了，走了风，可就担待不起了。

王善保家的：那就走吧。

王熙凤：先到暖香坞去。

【王熙凤率王善保家的等人同下。

【晴雯头晕，站立不稳，宝玉、麝月上前扶持。

【袭人、秋纹、碧痕等收拾地上杂物，下。

宝玉：他们都去了。晴雯姐姐，你要排解排解，不要放在心上。

晴雯：我看太太颇有相逐之意，若果如此，我与您就永远不能相见了。

宝玉：不致如此。但放宽心，身体要紧。

晴雯：也顾不得许多了。可怜我原是赖大家的买来孝敬老太太的，一无姓氏，二无乡里，三无父母，只有一个远方姑舅糊涂哥哥和一个不争气的嫂子，不到十岁，就将我卖了。我这一出去，就又落在他们手里。您好歹看在平日情分上，替我回声老太太。

(呆呆地坐下。

宝玉：不要胡思乱想了，扶你躺躺去。

(扶晴雯上炕榻。

宝玉：(徘徊室中)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一定是有人背地里放了暗箭，投了冷枪，暗地里被人中伤！该死！该死！这些管家奶奶真是太混账！

【幕后齐念：

漫道分离便感伤，

如歌《河满》断柔肠。

可怜病里少女泪，

更为知己堕几行。

第四幕

第一场被撵

时：中秋节后

地：荣国府后角门里面的甬道

景：甬道两边有树木，梧桐落叶飘零，秋蝉有一声没一声地在树间嘶鸣。近角门一带有些平房，隐约有几个老妈子探头探脑。一边远处是大观园的山子石和假山上的亭子，树木葱茏。天气阴沉，西风飒飒。

【齐唱：

霁月难逢，

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

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王善保家的得意洋洋地出来，向后角门那边看了看，走近去。

王善保家的：你们小心了，大家传齐了侍候着。太太亲自到了园子里，在怡红院查点人呢，只怕还要查点到这儿来。——后门上是哪一位该班的？

【有一值班的老妈妈从平房出来。

后门值班的：在这里呢，有什么吩咐？

王善保家的：太太吩咐，快传怡红院晴雯的哥哥、嫂子来，在后角门上等着。

后门值班的：是，我就去。

【后门值班的匆匆向后角门外走去。

【平房里有人探头探脑向里面张望。

【王善保家的仍由原路下。

【静场——

【蝉声断续，梧桐落叶飘零。

【一切沉寂。

【幕后女声独唱：

[鹊桥仙]

大观园空，

落叶径拥。

西风吹成秋梦。

世间何物似情浓，

整一片断魂心痛。

【一片梧桐落叶飘零，又一片飘落。

【晴雯头发散乱，形容憔悴，衣衫不整，双目紧闭。她被两个粗活上的女人挟着两臂，连架带拖地从园内曲曲折折、走走停停地架了出来。后面跟着周瑞家的，带着一个小丫头捧着一个包袱。

【平房门口有人张望。

【晴雯睁眼，看看四周，好像刚从昏迷中醒来，又像迷失路途，再看看两个架她的女人，挣扎。

晴雯：(想挣脱架她的人)放手！让我走。

【晴雯已四五日水米不进，气息奄奄，架她的人略一松手，站立不稳。

周瑞家的：(对架晴雯的两个女人)架起走。

晴雯：(挣出一只手来，指着周瑞家的)你，你，你也是个好人!还有那王善保家的，还有你们的太太和二奶奶，就是你们……

周瑞家的：胡说！如今你已经是撵出去的了，不是服侍宝玉的人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了。

晴雯：你敢！你，你去告诉太太，我晴雯是清清白白的，我没罪过。

周瑞家的：(向后角门内平房)她哥哥嫂子来了没有？

【平房中后角门值班的人出来答应。

后门值班的：传来了，在后角门上等着哩。

周瑞家的：架起她快走！

【平房门口张望的人缩了进去。

晴雯：(用尽力气挣脱架她的人)我——要——自己走！

【晴雯傲岸地，眼睛里射出一股愤恨复仇的光芒，向前走去。

【幕后女声低唱)[鹊桥仙]

大观园空，

落叶径拥。

西风吹残秋梦。

……

【秋风中落叶飘零。

——暗

第二场诀别

时：晴雯被撵的当天晚间，漫天阴霾。

地：晴雯远房哥嫂住房的堂屋，兼作厨房。

景：晴雯睡在堂屋的土炕上，盖的是怡红院送来的她的棉被，垫的是土炕上原来的芦席，一边是饭桌、锅灶、黑黝黝的陶壶和陶碗，一灯如豆。四壁空空，烟熏黄黑。有一方破窗。窗上糊的纸已破碎，在秋风中悉索作响。

【宝玉悄悄上。

宝玉：(念)漫天风雨送娇花，

无计留花枉自嗟。

(白)究竟晴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就这么把她撵了！

(念)天哪，就这么将晴雯撵了!

她生得虽比别人俊俏，比别人强，

也没妨碍着谁的去处。

就是性情爽直、口角锋芒，

也没有得罪了谁的地方。

她在这里，一向好胜逞强，

何尝受过一点委屈，

从进来就娇生惯养；

况且是一身重病，

加上一肚子冤枉，

又没个亲爷亲娘。

好比才抽出嫩箭的兰花，

被硬送到猪圈去受肮脏!

这一去——

哪里等得一月半月，

还不是花残叶落，魂去身亡。

(白)好不容易，求了后角门上一个老妈妈领路来到晴雯哥嫂的家，来看晴雯。刮着西风，梧桐叶子哗啦哗啦的，天是阴沉沉的，快下雨了吧。待我进去看看。

(念)哦，她睡着了。

睡在一个土炕上，

一条芦席，

又破又脏。

我得轻轻地，

不要把她惊醒。

让我把灯挑亮，

我要多看看她。

眼泪还在脸上，

怎么一下子瘦成这样？

一阵秋风，要下雨了。

秋夜更凉。

不，我得喊醒她，

太晚了后角门要落锁关上。

(轻轻地喊)晴雯!晴雯!(伸手去摸摸她的脸。

【晴雯勉强睁开眼睛，一见是宝玉，连忙抬起半个身子，又惊又喜，又悲又痛，连忙一把攥住了宝玉的手，相对哽咽了好一会儿。

【四目相对，宝玉无言，晴雯无语。

晴雯：(哽咽)我只当今生不得见您了。您还是来了，您竟然来了，您果真来了。这不是梦？

宝玉：(哽咽)这不是梦。是我来了。

晴雯：我还能见到您，宝玉!我真是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唱)[红衲袄]

惊的是黑夜里，

您竟单身独自行。

喜的是家教严，

将我晴雯还记省。

悲的是在山泉翻做了浑河水，

不分明，

痛的是少女峰移不到望夫山，

无究竟。

亏煞您情缠绵心意亲，

不得不把我困阑珊来喊醒，

病体支离，

幸此时还挣持，

可不是春尽黄鹂只此声。

宝玉：(白)不想你病情如此，愁绪凄清，事到如今，还得好自珍重!

晴雯：您扶我起来。

【宝玉扶晴雯坐起。

晴雯：宝玉呀，我晴雯服侍您这五六年，清清白白，并无差错。如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说我挑逗私情。我虽然生得比别人略微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您，如何一口咬定我是狐媚子，骂我是浪样？我不服，这冤枉无处诉，我死不瞑目。您是要替我分辩分辩的。

宝玉：这个晓得，你且放心。

晴雯：我口渴得紧，您替我倒半盏茶给我喝。

宝玉：(找寻)茶在哪里？

晴雯：就在那炉台上黑瓦吊子里。

【宝玉拿起粗碗，先用水洗了洗，提起茶壶来倒了半碗，先闻到一股气味，不禁摇头。

晴雯：(扶着枕头)快递给我喝一口吧，这就是茶了，哪里比得——

【宝玉尝了一口，叹气，递与晴雯。

宝玉：(唱)[眼儿媚]

瓦罐漆黑是茶铛，

这黄汤，

怎能泻清泠。

想她渴唇焦吻，

杨枝一滴，

也胜似参苓。

【晴雯如得甘露一般，一气都喝下了，呆呆地望着宝玉，宝玉接去空碗，顺手放于桌上。

晴雯：多承您来服侍我了。

宝玉：你有什么话，趁着没人，快告诉我。

晴雯：我到了此时此地，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捱一刻是一刻，捱一日是一日，我已知道，横竖三五日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只是您要多多保重。

宝玉：(哭泣)我，我知道。

【晴雯咬下左手无名指小指的两个指甲。

晴雯：(唱)[泣颜回]

虚名!

记当年补裘拨银针，

一弯指爪，

算它机灵。

凤仙花印，

包印时节，

是您折赠。

到如今，

葱尖还剩，

咬将来，

亲付与您。

这一些些，

要表一表我的真情。

(白)这个您收了，以后就如同见我一般。

【宝玉接在手心，装入荷包。

宝玉：我要随身佩带，永不离分。

【晴雯脱下紧身红绫小袄交与宝玉。

晴雯：(唱)[前腔]

轻盈，

紧身小袄汗透香凝，

半新半旧，

褪色红绫，

此袖此领，

也曾贴胸磨颈，

云蒸霞映。

纵穿过，

也还干净。

我请您，

看在情分，

脱件紧身，

快快交与晴雯。

【宝玉脱下紧身小袄交与晴雯，自己穿上晴雯的红绫小袄，又帮晴雯穿上自己的小袄。

晴雯：宝玉，我穿上您的袄儿了！我将来在棺材里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儿，我也无可如何了。

宝玉：晴雯!

晴雯：回去她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就索性如此，告诉她们说是订个来生姻缘，有何不可。哈哈!晴雯早已不是奴才了。——如今什么时候了？

宝玉：不过戌初光景。

晴雯：您扶我下来。

宝玉：你就躺着吧。

晴雯：不，我要看您走。

【宝玉扶晴雯下炕。

晴雯：夜静更深，您叫老妈子打好灯笼送您回去。迟了角门儿要关了，这里他们也该回来了。

【宝玉哽咽，晴雯哽咽，二人相对无言，依依不舍。静场。

宝玉：你要好好养病。

晴雯：快去吧，我的小祖宗!

宝玉：明儿再来看你。我去了。(将下，又回头)你睡吧。不要难过。

晴雯：好了，去吧，去吧!

宝玉：我去了。

【宝玉匆匆下，晴雯注视着宝玉的背影。

晴雯：宝玉!

(唱)[意不尽]

秋风阵阵添愁恨，

听落叶飘零。

思往事，

叹伶仃！

只好将高傲的心性儿

掷向秋声。

化灰化烟，

无踪无影。

(女声伴唱)

只好将高傲的心性儿

掷向秋声。

化灰化烟，

无踪无影。

【晴雯啜泣。

【端详身上换穿的小袄，紧抱小袄。

【咳嗽，气急，体力不支，

【跟踉跄跄走到床前，勉强倚枕抬起半身，又复倒下。

【秋风声中夹着秋雨淅沥。

【幕后齐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夭寿多因诽谤生，

多情公子空牵念。

【聚光中，晴雯倚枕勉强抬起半身，注视宝玉走去的方向，哽咽，泪流满面。

晴雯：(微弱的气音)宝——玉!

【幕后齐唱:

春梦随云散，

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

何必觅闲愁。

——幕

尾声

时：晴雯死后的当天傍晚。

地：大观园池边芙蓉花下。

景：八月的下弦月照着一泓清水，水边芙蓉成丛，花开灿烂，枝叶婆娑。花下有石桌石凳。纺织娘、蟋蟀、金铃子等秋虫，鸣声响成一片。园中假山隐约可见。

【齐唱：

夭寿多自诽谤生，

多情公子空牵念。

【小丫头捧盘送香炉、烛台、茶碗、果盆上，将各物放于石桌，下。

【宝玉素服手握一卷诔文上，对芙蓉出神。

宝玉：(悲愁颓丧)听小丫头说，昨夜风雨声中，晴雯喊了一夜，声声都叫我宝玉，今日未正二刻就奉天帝之命，就任司花女神，掌管芙蓉花去了。刚才我想去灵前展拜，以尽这五六年来知己的情意，不料已经送到外头焚化去了。

(唱)[西地锦]

惟有我恨难言，

为她负屈衔冤。

昨宵风雨泣落叶，

声声葬花魂。

(白)晴雯姐姐呀!

(唱)[前腔]

此时指甲犹存，

当年扇子谁争？

深闺不见补裘人，

岂是寻常愁闷？

(白)无可奈何，用晴雯平日喜欢的冰鲛绡，端端正正写了一篇《芙蓉女儿诔》，展读诔文，便在花前一祭。(作揖，展读诔文)

(朗诵，配乐)惟太平不易之年，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露茗芳泉、花蕊冰绡，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窃思女儿自临浊世，凡十有六载，其乡籍姓氏，湮没无考。相与共处，忽忽五年八月有奇。忆女儿在日，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辰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墟，零星白骨。(顿)自分茜纱窗下，公子多情——

晴雯声：(接着朗诵)

始信黄土垄中，女儿薄命!

【晴雯盛装，衣饰主色与芙蓉花叶相似，由一群仙女簇拥，冉冉自芙蓉花丛中凌空升起，手执拂尘，前隔无缝纱幕，仙乐轻盈，体态袅娜。

(宝玉惊呆。

宝玉：(忽转狂喜)晴雯!

晴雯：宝玉!

【晴雯腾空而起，在花上飘行，聚光。

宝玉：(伸手腾身上前)晴雯姐姐!

晴雯：宝玉，您多多珍重，晴雯从此别过了。

宝玉：晴——雯!

【宝玉隐去。

【幻化为以晴雯为中心，围绕着仙女的群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