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士—德国军官职业化模式演进理路探析*
2019-12-09孙官玺王书道
★ 孙官玺 王书道
肇始于1806年的普鲁士军事改革开启了近现代民族国家军官职业化的大门。两个多世纪以来,世界军事革命风起云涌,战争实践潮起潮落,军官职业化进程伴随世界政治版图的分化聚合和军事力量的角逐争斗,在各国军队血与火的砥砺中曲折前进,在战争与和平的交替登场中螺旋上升。每当人们回眸本国军官职业化历程时,总无法回避一个事实——正是源于200 多年前的普鲁士—德国军官职业化为现代军队打下了深刻印记。新时代的今天,我们将目光重新回溯到普鲁士—德国这个“欧洲心脏”,把视野拓展到政治、军事、历史和文化的广阔领域,从历史脉动中把握军官职业化的演进理路,探析其承载的特质属性和蕴含的必然规律,力求为推进中国特色军官职业化改革提供有益参考。
一、从普鲁士王朝军队到德意志联邦国防军,统治阶级对军队的掌握控制,为普德军官职业化打下了天然的政治烙印
军官之于国家的工具性根源于军队之于政治的工具性。尽管直到19世纪,克劳塞维茨才在《战争论》中作出“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①[德]克劳塞维茨:《战争论》,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1 页。的精辟论断,但毫无疑问,这条关于战争与政治的内在规律,仿佛一块胎记,在国家与军队产生之初便天然地存在了。普鲁士—德国军队的政治性并不比其他国家具有更多特殊意蕴,但其作为军官职业化的先行者,无疑能够更好地为印证这样的军政关系提供注脚。
(一)军官团主导的常备军是普鲁士王权的统治工具。马基雅维利早在16世纪就对统治阶级提出忠告:“任何一个君主国如果没有自己的军队,它是不稳固的……所谓自己的军队,就是由臣民、市民或者你的属民组成的军队。”②[意大利]尼科洛·马基雅维利:《君主论》,北京:商务印刷馆,2017年,第68 页。通视欧洲诸国于军队之重视,非普鲁士莫属,纵观普军建设发展之中坚,非军官团莫属。容克贵族从16世纪开始就垄断着普鲁士的重要军政岗位,在常备军建立后,更成为军官集团的主要来源。容克子弟从小便在王室的“讲武学堂”接受军事教育,为胜任军官作准备。“他们除了把知识带到军队以外,也将容克贵族对皇权的绝对效忠和保守反动融入军队的血液当中……无条件效忠的军队就成了历代统治阶级实现其政治意图的最得力的工具。”①戴耀先主编:《德意志军事思想研究》,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20 页。普鲁士王国从诞生起到1871年以其为首建立德意志帝国,之所以始终以军事强国面貌虎踞欧洲,正得益于一支由军官集团作支柱的王朝军队,充当着统治阶级对内压迫剥削的服务工具和对外侵略扩张的有力武器。军官团作为军队的精英集团,甘为王朝利益四处征战、开疆拓土,甚至成为国王对外出租的商品。从历史源头回顾普鲁士军官团产生与发展的政治背景,把握其作为人类实践的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我们不难发现,在军事从属于政治的历史规律下,军官团无论怎样发展,都与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关于军事实践的职业行为都摆脱不了浓重的政治色彩。
(二)军官团的平民化根源于阶级间的权力转移。容克贵族阶级与资产阶级政治力量的此消彼长,进而带来军官团成分的变化,是军官职业政治属性的又一力证。普鲁士军官团一开始完全由容克贵族垄断。随着资产阶级力量不断上升,逐渐有市民进入军官队伍,虽然“只是在当时被视为辅助兵种的技术兵种里,如炮兵、工兵,个别校级军官和大部分下级军官才由平民出身的人担任”②戴耀先主编:《德意志军事思想研究》,第19 页。。封建势力想要巩固政权,必须出让部分权力给日益壮大的新生阶级力量,其结果便是市民阶层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军官团中。德国历史学家维纳·洛赫对此有敏锐判断,“(常备军队)对统治阶级有一定的独立性,虽则这个机器也还代表着统治阶级最根本利益……这种似是而非的独立性所以能够出现,是因为在封建社会内部已发展着资本主义因素,这些资本主义因素对封建贵族形成一种均势”③[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维纳·洛赫:《德国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9年,第171 页。。恩格斯也关注到这种均势:“那时互相斗争的各阶级达到了这样势均力敌的地步,……它使贵族和市民等级彼此保持平衡。”④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89 页。19世纪初普鲁士军事改革明确提出打破贵族对军官的垄断,开启军官平民化进程,这自然有战败反思的因素,但其深层次原因与阶级力量的“均势”和“平衡”不无关系。1819年,普鲁士军官团中贵族和资产阶级的比例分别为54.1%和45.9%⑤参见[德]卡尔·海因茨、马丁·林克、马库斯·冯·萨利席:《德国军事史——从普鲁士军队改革到联邦国防军转型》,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18年,第108 页。,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军官集团中已经有2/3 出身于资产阶级”⑥戴耀先主编:《德意志军事思想研究》,第437 页。。1913年,军官团出身中产阶级的比例已经达到70%。⑦转引自:[美]塞缪尔·亨廷顿:《军人与国家——军政关系的理论与政治》,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92 页。尽管力量转移的历程很缓慢甚至有反复,但历史的脚步始终在向前迈动。
(三)军官团对军政关系的背离是军国主义的重要诱因。早在探讨1800年战局时,沙恩霍斯特就深刻指出政治和战争的内在关系。他认为不使政治与战争艺术完全一致起来,鲜能成就大事;不解决政治问题便无法解决军事问题。⑧参见戴耀先主编:《德意志军事思想研究》,第249 页。后来克劳塞维茨对战争与政治的关系给出经典论述,为世人理解战争本质提供了根本遵循。但随着普鲁士军事专制主义日盛,战争从属政治的原则逐渐被军官团抛至脑后,甚至颠覆否认。毛奇尽管同意“政治利用战争达到其目的”的论断,但又指出,政治只能对战争的开始和结束发挥决定性影响,就战争行动本身而言,完全独立于政治。这种片面认识对参谋制度非常有害。富勒对此有深刻见地:“普鲁士参谋制度曾经显示出许多的缺点,仅仅是由于法国人的极端腐化才被遮掩住了。举例来说,像斯坦米兹将军的不服从,俾斯麦说他是有‘流血狂的’”,并一针见血地指出在统一战争中有些指挥官“违反了总司令(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的意志”⑨[英]J.F.C.富勒:《西洋世界军事史》卷3,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17 页。。这也暗指在总参谋部体制下,有的部队出现了军事脱离政治的苗头。鼓吹“总体战”的鲁登道夫则认为“战争是民族生存意志的最高体现,因此,政治应为作战服务”①[德]埃里希·鲁登道夫:《总体战》,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第11 页。。这种军队凌驾于国家之上、战争凌驾于政治之上的谬论,使军官团专注于军事专业主义,而忽视对政治的理解和把握,为军国主义的滋生蔓延提供了温床。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德国不乏古德里安、隆美尔等指挥名将,却没人能够发挥像马歇尔、艾森豪威尔那样的作用,因为后者不仅是只懂打仗的将军,而且深谙军事背后的政治规律。“这也有助于解决另外一个问题,即他们为什么没有能力反对希特勒。这支世界上最为骄傲的军队的指挥官们,被牢牢地控制在这位‘波西米亚下士’的手中。”②[以色列]马丁·范·克里费德:《军官的教育》,北京:军事谊文出版社,2010年,第43 页。普鲁士军官团无视战争的政治属性,甚至任由军事役使政治、军权擅越政权,最终沦为军国主义的暴力工具。
(四)军官团的政治属性在文官治军中得以实质体现。二战后,德国在美苏两大阵营的政治博弈下走向分裂。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作为社会主义国家,其人民军的政治属性不言而喻。作为北约马前卒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国防军和统一后的联邦国防军,是否真像西方社会宣称那样,实现了“军队非党化、非政治化”“军队国家化”,并且军官集团也成为政治免疫体呢?或者,是否像塞缪尔·亨廷顿描绘那样,按照客观文官控制的理想模型建立了一支高度军事专业主义而又独立于政治之外的军官集团呢?对此应清醒看待,德国军官团的职业化程度虽然不断提高,但始终抹杀不了其政治色彩,更遑论超脱于政治。从领导指挥体制便可窥其端倪:统一后的德国联邦国防军强调文官治军,按照宪法规定,由联邦议院对国防军实施政治控制,平时国防部长以文官身份在军队勤务方面通过军种监察长对部队实施指挥,在行政和专业事务方面通过国防部各职能部门和总监察长对部队实施领导;战时,全军指挥权由国防部长移交联邦总理统一指挥。③参见军事科学院外国军事研究部:《德国军事基本情况》,第163 页。从表面看,似乎军队不参与政治,军官也就中立于政治。但事实上军官的政治属性无法回避,主要原因是:军官作为军队的主导力量,执行统治阶级赋予的军事任务,是阶级利益的实现者,其实质是政治工具;军官通过执行军事任务,完成政治机构赋予的职能使命,体现的是政治价值;军官集团在总理和国防部长的领导指挥下履行职责,执行的是政治集团的政治意志。因此,德国军官与其他西方国家军队的军官一样,在职业化进程中不可能脱离政治,其标榜的政治中立,实际上是带有浓重意识形态色彩的骗局。
二、从耶拿和奥尔施泰特失利到两次世界大战战败,连年不断的作战准备和战争实践,为普德军官职业化树立了鲜明的打仗导向
普鲁士靠战争起家立国,历史上先后进行三十年战争、七年战争、反法联盟战争等战事,扩军、备战、打仗成为国家常态。1806年,普鲁士在对法战争中先后惨败于耶拿和奥尔施泰特,由此引发的军事改革拉开了普鲁士准备战争与实施战争的新一轮序幕,普鲁士军官团也开始登上世界军事舞台,并作为智囊和大脑参与导演了一系列战争实践。
(一)独树一帜的军事思想涵养了军官团的理论素养。自18世纪弗里德里希二世开始,普鲁士军事思想以德意志民族浓厚的哲学氛围为基础,在战争实践中开花结果,又在指导战争中反哺着军官团的时代精英,尽管有片面性和反动性的一面,但总体来说创新性处在世界前列。如果说德国的军官集团是全军和全社会的塔尖,那么一批世界著名的德国军事统帅和军事思想家则成了镶在塔尖上的宝石,他们是军官集团的出类拔萃者,精英队伍中的杰出代表。④参见戴耀先:《论德国军事》,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7年,第38 页。弗里德里希二世30 多岁时就根据丰富的战争实践写就《战争总则》,系统提出关于战争和军事的理论体系,并以秘密文件的形式发给普鲁士将领学习。普鲁士军事改革开始后,以克劳塞维茨为代表的一批军事将领和理论家再次开辟军事思想的新境地。克劳塞维茨撰写《战争论》,将辩证法运用到战争研究中,揭示了战争与政治的内在关系,提供了认识战争本质的重要维度,为战争科学奠定理论基础。施利芬围绕德国如何面对两线作战问题,以“施利芬计划”的形式,形成一套应对法俄的两线作战理论。二战时期鲁登道夫提出的“总体战”、以古德里安为首创立的“闪击战”等,单纯以军事视角看无不走在同时代前列。军官团成为先进军事理论的直接受益者和践行者,他们以武装起来的大脑参与导演战争实践,在战场上检验、升华并创造理论,不仅在与其他国家军官的激烈角逐中占得理论先机,甚至还在巨人的肩膀上培养出一批新的理论巨人。
(二)先行发展的军事教育提升了军官团的专业能力。七年战争爆发后,为了解决军官教育不足的问题,普鲁士率先开设五所院校,以供军官在冬季进行学习,可谓现代军事教育的雏形。此后沙恩霍斯特作为奠基者,以普鲁士军事学院为舞台,大力改革重组,优化课程设计,改革教学方式,引入书面入学考试,提升了军官团的专业素质。后来的皮斯克将军要求军事学院为具备军事天赋和专业精神、具有适当军事教育基础并希望得到进一步深造的军官敞开大门,为他们提供“一流、深入、专业的教育,并在那些被认为是军事艺术基础或辅助技能的学科方面提供高等正规教育”①转引自[以色列]马丁·范·克里费德:《军官的教育》,第34 页。。以此为基础,普鲁士—德国的军事院校开始蓬勃发展,专门的管理机构、严格的选拔标准、注重素质的教育理念、按专业划设的军兵种院校等做法成为其他国家模仿的对象。普鲁士—德国的绝大多数军事统帅和将领都接受过高等军事教育,沙恩霍斯特、克劳塞维茨、毛奇、施利芬、古德里安等均由军事院校培养,其中不少人曾在军校任过教官,鲁登道夫还亲自请缨担任军事学院教官。“担任教职成为一项让人羡慕的职业,同时也成为一种荣耀……并被认为是通往更高职位的一个关键步骤。”②[以色列]马丁·范·克里费德:《军官的教育》,第37 页。普鲁士—德国的军校作为军官团的培养基地,将具有一定科学基础和专业素养的军官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部队,同时又接受一批批军中精英回炉深造。普鲁士军官团之所以蜚声世界军事舞台,军校教育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三)严酷频繁的军事实践砥砺了军官团的作战本领。环视19世纪、20世纪的欧洲,普鲁士—德国军队可谓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的典范。封建专制时期,受限于武器装备、道路交通、部队规模、官兵素质、作战方式等因素,军队能否打胜仗主要依赖于军事统帅的指挥才能,中下级军官很少发挥主观能动性,也难以体现军官团体的专业优势。随着战场不断扩大、军队人员急剧增加、道路交通网络化和武器装备更新换代,由最高统帅直接指挥部队的模式已经严重滞后。以总参谋部为核心的军官团开始为军事统帅发挥“眼”“口”“手”的重要辅助功能,并成为战争中不可或缺的因素。统一战争时期,普鲁士先后取得对丹麦、奥地利和法国的三场战争胜利,与总参谋长毛奇掌管经营总参谋部,始终以下一场战争为牵引培养军官团密不可分。著名的施利芬计划,由时任总参谋长施利芬带领军官团,先后经过10多年时间,在军事演习、图上作业、旅行训练的基础上反复修改。长期战争准备为和平备战时期锻造军官团作战能力提供了难得机会。德国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均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并痛食战败恶果,但不可否认的是,战争实践使军官团谙熟战场规律并充满战斗激情。二战前德国之所以能在较短时间内组建一支庞大军队并挑起祸端,充当战争工具的正是魏玛共和国时期被安插储备在各个部队的军官,其中不少人经历过一战,并在二战期间一跃成为军队高级领导。可见,战争永远是军官的最佳实践课堂,普德军官职业化正是一路与战争相伴,才成就了其高度的军事专业水平。
(四)先进技术的军事应用丰富了军官团的战略战术。人类战争史证明,凡是思想敏锐、勇于纳新,能将最新技术运用于战争的军事家、战略家,大多创造不凡功绩。这一规律在普鲁士—德国体现得尤为淋漓尽致。19世纪末20世纪初,内燃机、航空和无线电等工程技术取得重大突破,军事技术发生颠覆性革命,坦克、飞机和航空母舰等新型武器装备登上战争舞台。普鲁士军官最早嗅到了军事技术带来的胜利味道。毛奇在军校学习时就认识到铁路等新兴技术将会在军事上产生划时代的影响。他任总参谋长期间,在总参谋部增设军事科学处和铁道处,并在1866年普奥战争中,利用铁路迅速将25 万人和800门火炮集结到位,赢得了战场主动权。1888年8月由毛奇签发的《军事学院教学原则》指出:“军事学院的教学计划必须与现代战争相适应,即必须考虑到铁路、电报、线膛枪、后装炮新型武器等多种因素的出现给战争带来的影响。”①戴耀先主编:《德意志军事思想研究》,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354 页。古德里安从一战后调任国防部运输兵监察司参谋起,就开始研究坦克战理论,构想组建装甲师,为首次实践“闪击战”打下基础。他在《闪击英雄》中写道:“我的研究并不受传统的束缚,所以对装甲部队的使用、组织和装甲车辆的制造,都得出一些新的见解,超出了国外权威理论的范围。经过多年的苦斗,我已经把我的理论成功地变为现实,比其他国家可以说是领先一步。”②[德]海因茨·古德里安:《闪击英雄》,北京:战士出版社,1981年,第105 页。正是军官集团对新兴军事技术的高度敏锐和预先研究,使他们往往在军事革命和战争实践中抢先一步,赢得把技术优势转化为战略攻势和战术胜势的先机。
三、从普鲁士总参谋部体制到联邦国防部体制,领导指挥体系不断探索优化,为普德军官职业化构建了坚实的组织基础
普鲁士总参谋部体制是现代军队指挥参谋机关的雏形。伴随着军队规模的扩大、武器装备的革新、战术手段的丰富,现代战争对领导指挥效能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仅凭军事天才、线式队形和高昂的士气已经不能保证战场胜利。现代军队必须要有焕然一新的领导指挥模式。普鲁士军队并不是最早拥有参谋机构的,但却是以参谋机构为核心,构建先进指挥和组织体制的典范。
(一)主司战争的总参谋部是军官职业化的先锋集团。1640年,普鲁士组建军需总监部,成为总参谋部的前身。从其原始职能看,主要担负技术性、辅助性、参谋性工作,属于指挥官有关作战指挥功能的剥离、分化和延伸,是军队内部劳动分工日益细化的体现。19世纪初,由沙恩霍斯特和格奈泽瑙等人领导的“军事改革委员会”构想了总参谋部的组织、职能和任务,提出平时参谋人员应进行经常性旅行训练,勘察预想战场地形,与部队之间进行人员交流,并建议下设战略战术、军队内部事务、补给、炮兵和弹药事务等4 个处,较早定义了现代总参谋部。毛奇致力于总参谋部建设,特别在军官团的教育培养上付出了巨大心血。普鲁士统一战争能在势均力敌甚至有些劣势的情况下取得胜利,军官团即是核心因素。早在1868年,法国驻柏林的武官就向国内报告说:“假如战争爆发,在普鲁士所具有的一切优势因素之中,最重大和最难以否认的,就是其总参军官团组织……在下一次战争中,普鲁士的参谋组织,将在有利于普鲁士军队的优势因素中成为一个最难对付的因素。”③[英]J.F.C.富勒:《战争指导》,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6年,第142 页。即使在《凡尔赛和约》限制下的魏玛共和国时期,选拔总参谋部军官的标准也丝毫没有降低。1926年全国有340 名军官参加总参谋部军官考试,最后只有8 名军官录取。可以说,普鲁士总参谋部是早期军官职业化的重要承载,其机构的组成、编制、任务等要素设置和军官的选拔、训练、培养等方法模式传播至各国军队并沿袭发展至今,这或许是对其历史地位最无言的褒奖。
(二)军衔主导的军官层级是军官职业化的重要标志。普鲁士不是第一个实行军衔制的西方国家,考察其军衔制重点并不在于了解其层级划分或与职务对应关系,而在于把握军衔由作为出身、特权的标签向能力、功绩的标志转移的重大意义。直到19世纪初,军衔连同军官名号,对普鲁士人而言更多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只有容克贵族才有资格担任军官、获得军衔。当时军事机构控制着整个社会生活,军官们也认为自己是人民中决定一切的阶层,社会上甚至出现“从少尉起才配称人”的说法。市民阶级都乐于进入军人团体,高级官吏、科学家、教师等群体更是以取得一个预备军官的军阶为荣耀。④参见[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维纳·洛赫:《德国史》,第496~497 页。以沙恩霍斯特、格奈泽瑙为主的改革家立志改变这种局面,在军事改革中力主将军官面向平民大众,打破贵族的垄断地位,同时按照知识、教育、能力和功绩晋升军衔和职务,而不是按照出身和年资。格奈泽瑙本人就是军衔制改革的见证者,其18 岁参军入伍,到1806年46 岁时还作为上尉参加萨尔费尔德战斗,在军事改革推开后,因其军事才能和辉煌战绩,7年后即被授予少将军衔。毛奇以少尉身份进入普鲁士军队后,因表现优异,也先于比他年长的8 名少尉晋升中尉。普鲁士在军官团改革中较早地将能力与劳绩与军衔晋升挂钩,为平民军人提供了晋升之阶,打破了军官出身门第世袭的旧传统,其引领风气之先的做法为欧洲各国腐朽僵化的军官队伍注入一股清流,并成为仿效学习的对象。
(三)精干高效的指挥机制是军官职业化的组织承载。指挥机构特别是参谋系统的不断优化,从组织维度体现了军官职业化的发展历程。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指挥权力由国王主导向总参谋部主导过渡。1806年改革以后,德国总参谋部初步成形,但国王“害怕出现新的具有权威的最高军事机构,不愿看到这一机构以他的名义对军队发号施令”①戴耀先主编:《德意志军事思想研究》,第212 页。,因此牢牢掌控着军队指挥权,使总参谋部在近60年时间里始终处于辅助位置,直到统一战争时才正式发挥核心指挥与控制功能。甚至,“即使在1866年的战役中,总参谋部机构与人员对于很多高级将领来说都是未知的。正是通过统一战争中毛奇的指挥实践,使得总参谋部的影响在一夜之间上升”②[德]卡尔·海因茨、马丁·林克、马库斯·冯·萨利席:《德国军事史——从普鲁士军队改革到联邦国防军转型》,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18年,第121 页。。同年的波希米亚战役开始前,普鲁士战争部正式授权总参谋长以最高统帅名义向部队下达命令,这大大缩小了“军事大脑”与战争的距离,为军官团专业能力充分释放扫除了障碍。另一方面是职能部门在战争实践中日益集约高效。总参谋部成立之前,普鲁士最高军事委员会、总监部、副官总署、战争部等机构交叉重叠,军队指挥管理极为分散。1814年,普鲁士重组统帅机构——战争部,3年后战争部第2 部改称总参谋部,而后历次多次改革,直至1883年,德皇宣布总参谋部脱离战争部,成为最重要的领率机构。此后,无论是魏玛共和国的帝国国防部,还是二战期间的国防军统帅部,或是二战后的联邦国防军国防部、武装力量指挥参谋部,都是对总参谋部的改造与发展。职业化进程中的军官团,也伴随着指挥统率机构的专业化、集约化、效能化,拥有了更成熟的组织依托和更专业的发展舞台。
四、从雇佣兵制到征募混合制,兵役制度的发展成熟重构了军队与社会的关系,为普德军官职业化赋予了鲜明的公共属性
兵役具有军事与社会的双重属性,③参见任志强主编:《兵役学》,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6 页。兵役制度的发展历程直接体现着军队与社会关系的调整与变迁。近现代以来,普鲁士—德国先后实行雇佣兵制、划区征兵制、义务兵役制、征募混合制并首创后备军制度。军官团作为兵役主体,无论是雇佣兵时期提供军事服务以获取酬劳,还是征兵时期按照国家法律履行职责,均以服役形式进入军队,通过战争和防务等军事实践参与国家和社会治理,在此过程中践行公民义务并享有相关权益保障。透过普鲁士—德国的兵役制度来把握军官与国家、社会和公民的关系,军官职业化的公共属性将得到更充分地呈现。
(一)从王权私产到国家公器——兵役制度发展促进了军官属性的转换。普鲁士的兵役制在封建专制前期以招募为主,具有较强的雇佣色彩。18世纪弗里德里希一世时期,将招募制改成划区征兵制,同时利用贵族垄断军官团对军队实施严密控制。军队作为皇室的私家军,核心功能是以武力维护封建统治阶级利益。军队服务的对象是王权,而不是国家、民族或公民。在这种兵役体系中,军官成为国王私产,尤其是容克贵族的身份特权使其往往处在民众对立面,军队旧式管理关系也使官兵的分离分化十分严重。这种状况随着阶级力量的变化、资产阶级国家的建立和军官集团的平民化而不复存在。尽管在资产阶级国家,军官不是属于资产阶级,就是保护资本家利益,但此时的军队不再属于某个人,而是通过服役权力的平等化,与国家和社会建立了一种普遍联系,成为统治阶级实施现代治理的国家公器。21世纪的德国联邦国防军正在探索由义务兵役和志愿兵役混合制向志愿兵役制转变,无疑未来的职业军队将具有更浓重的工具色彩。普鲁士—德国兵役制度的现代化变迁,调试了军事与政治、军队与国家、军人与公民的内在联系,由此带来的军官身份地位和职能作用的重大变化,是军官职业化发展的重要前提。毕竟,为国家服役的军官才算现代政治语境中一项崇高的职业,谁都无法想象,簇拥并仰视王权的军官团能够迈入职业化大门。
(二)从贵族特权到公共职业——兵役制度发展推动了军官入口的开放。军官集团平民化的过程伴随着、实质上也离不开兵役制度的发展进步。从划区征兵到普遍兵役,普鲁士军队与社会的联系日益紧密。如果说划区征兵制下,士兵仍是奴仆而不是公民,那么普遍兵役制下,国家开始将士兵视为穿制服的公民。“军队不仅是国家政权的工具,而且也代表着民族精神,是整个民族战斗力的体现。市民资产阶级与军队之间的传统的隔阂在相当程度上被克服了”①戴耀先主编:《德意志军事思想研究》,第232 页。,士兵也拥有了责任与荣誉,“相比(雇佣兵)之下,普遍兵役制给人带来的是体面,甚至是远大的前途”②[英]约翰·基根:《战争史》,中信出版集团2015年第1 版,第383 页。。在实施普遍兵役制、公民进入军营的同时,军官作为公共职业,向社会打开大门,民众靠知识才能而不是出身获得军官身份,这是资产阶级不断走上历史前台的必然结果。这也恰恰可以解释,缘何普遍兵役制和军官去贵族化同时进入沙恩霍斯特等改革先锋的慧眼之中。1807年,沙恩霍斯特在《关于后备军官职位的分配,以及步兵、骑兵和炮兵军官的选拔细则》中明确:“从现在起,平时只有凭知识和教育才能使人有资格获得军官职位。战时,则要凭超凡的勇敢、活力和综览全局的能力。……军队中存在的一切等级特权都应取消。”③戴耀先主编:《德意志军事思想研究》,第256 页。这无疑使军官职位更加具有合法性基础,并呈现出社会职业的普遍特性,既加速了社会分工向军事领域延伸的进程,同时也扩大了军官的来源渠道,有利于吸纳优秀人才进入军营,提升军官集团的整体质量。
(三)从利高于义到权责统一,兵役制度发展规范了军官权益的实现。封建专制时期,普鲁士军官来源于靠兵役采邑庄园奉养的兵役贵族。军官服役具有天然的因利取义的特征,普鲁士军队盛行的连队经理制度就是真实写照。连长每年从国库领到一笔款项,作为连队服装、给养、薪饷和招募新兵的费用,节余则归本人所有。即使在划区征兵时期,军官们仍能找到发财机会,“农奴的儿子常常在十三四岁就被登入征兵名单。他们当然得不到一文应募费,这笔钱都流入容克军官的私囊了”④[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维纳·洛赫:《德国史》,第188 页。。由此可见,只要兵役制度没有发生根本性改革,只要士兵仍未像普遍义务兵役制下那样具有公民身份,这支军队就不能称之为现代军队,军官自恃特权发财谋生的现象就无法杜绝。从契约精神来看,“统治者和常备军之间契约的中心要素就是无论在战时还是平时,统治者都保证给常备军的军人提供食物、住房和饷金”⑤[英]约翰·基根:《战争史》,第246 页。,这是对常备军服务统治阶级的报偿与保障。这种契约精神伴随着普遍义务兵役制的实行和军官特权的取消而实现,“连队经理制度废除了,军官只领取固定的薪金”⑥[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维纳·洛赫:《德国史》,第226、227 页。。自此以后,广大民众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参军卫国对公民而言既是平等享有的权利,又是无可推脱的义务。军官作为军队的成员,以忠诚、勇敢、牺牲、荣誉等品质为国家服务,实现军人的神圣价值,同时从国家和社会中获取物质和精神报偿,实现权与责的动态平衡。
五、从崇尚“骑士团信条”到传承“铁十字”标识,职业精神作为军队的灵魂,为普德军官职业化积淀了丰润的文化底蕴
普鲁士一路与战火相伴,在欧洲的心脏位置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军事帝国,孕育出一大批能征善战的军事统帅和博学多才的军事理论家,贡献出以《战争论》为代表的优秀军事理论专著,在总参谋部建设、兵役制度、军官教育、作战指导等方面引领世界潮流,两次世界大战战败后又迅速恢复军队实力,至今仍然作为欧洲主要大国活跃在世界军事舞台。在清醒看待其军国主义历史的基础上,我们探寻普鲁士—德国军事职业繁盛发展、军官职业化独领风骚的基因密码,总能从独特的文化底蕴上找到答案。
(一)崇武尚战的民族血统。普鲁士作为由条顿骑士团治理的国家,其先有军队再有国家的历史渊源,为本民族厚植了勇武好战的历史传统。骑士们每日剑不离手、粗食淡饭,将自由骑士团作为崇高和光荣的象征,把为骑士团献身作为最高精神信条。这种骑士精神对普鲁士特别是德意志军官集团产生深远影响。一部德国史就是一部战争史。位居欧洲心脏、列强虎视眈眈的地缘环境使普鲁士具有极强的危机感紧迫感。历代统治阶级无不将战争法则奉为圭臬:可以用流血的方式获取的东西,如果以流汗的方式获得,将被视为软弱无能。弗里德里希二世早就说过:“假如你喜欢别人的领土,那就先发动战争把它拿过来,而替你进行辩护的法律家总是可以找到的。”①戴耀先:《论德国军事》,第32、33 页。腓特烈·威廉在即位后第一次发表训词时说:“在将来,普鲁士的陆军也就要变成了普鲁士的武装民族。”②[英]J.F.C.富勒:《西洋世界军事史》卷3,第84 页。从西里西亚战争、七年战争到解放战争,从俾斯麦的“铁血政策”引燃军国主义到两次世界大战爆发,从战后积极充当北约的马前卒到重新走上军事强国地位,普鲁士—德国民族血脉深处的尚武基因始终影响着军官团体。军队为打仗而生、军官以打赢为荣。普鲁士—德国军官集团之所以在历史上成为高效专业、令对手生畏的战争机器,并在今天仍以较高的职业素养赢得世人尊重,与德意志民族独有的民族秉性、历史传统和文化特质有着极大关系。
(二)务实缜密的军事作风。普鲁士—德国从军事统帅到普通军官,都推崇务实作风。诚然,一支经常上战场的军队要直面战火硝烟,战争的残酷性容不得半分凌空蹈虚。腓特烈大帝是著名的战争天才,但在战事上却很务实,尤其注重纠正错误。他执政时一度认识到了枪弹的重要性,但“在早年的战役中,却是倚重刺刀过于枪弹,不久他即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所以在后来的各次会战中,都是倾全力发挥枪炮的威力”③[英]J.F.C.富勒:《西洋世界军事史》卷2,第157 页。。弗里德里希二世强调统帅在制定战争计划时一定要周密,不可粗枝大叶,而且要有多种预案,以备不测。毛奇虽然把任务式指挥模式运用到了新境界,但同样关注战争的计划性,要求战前必须有精确的计划,对战争的准备,军队的开进、展开和战争初期的作战,都有详细、精密的安排,否则“如若在最初的集结中犯了错误,那么在整个战局中都几乎难以更正”④戴耀先主编:《德意志军事思想研究》,第11 页。。“施利芬计划”前后经历20 多年,先后六易其稿并多次预演,目的就在于预先筹划战争、务实准备战争,而施利芬的座右铭正是“多做实事,少出风头,多些实在,少些虚假”。军事统帅和高级将领扎实的军事作风,对于军官团内部形成务实研究战争、科学筹划战争、严密组织战争的优良传统发挥了重要引领作用,这无疑也成为普鲁士—德国军官留给世人最深刻的印象之一。
(三)忠诚服从的军人品格。每当人们提起普鲁士—德国军人特别是军官时,总能联想到近乎古板的忠诚和服从。在封建时期,军官的忠诚实质是对王权的效忠。随着封建阶级没落和现代国家发展,虽然军官的服务对象仍然是统治阶级——变成资产阶级,但忠诚的对象中多了民族情感和国家因素。这种忠诚在二战时因为希特勒的独裁统治而畸形发展,军官的忠诚成为不问政治的愚忠,这恰恰背离了忠诚的本质。当前德国军队虽然规定军人有“不得参加政治活动的义务”,但政治教育却引导军人为国当兵打仗,其入伍誓词明确要求“我发誓忠于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勇敢捍卫德国人民的法律的自由”。实质上,无论军官忠诚的对象是国家还是民族,最终还是服务于资产阶级。对纪律的要求则是军队与生俱来的。18世纪的腓特烈大帝非常注重纪律治军,他在《一般战争原则》中写道:“一支军队中,大部分都是由游手好闲的人所组成的,除非将领对于他们不断地加以监视,否则这个人工造成的机器就会自动崩溃,于是所谓纪律之师者,就只剩下一句空话。”①[英]J.F.C.富勒:《西洋世界军事史》卷2,第158 页。但在封建制度下,伴随这种纪律观的是严酷的军法,特别是不人道的肉刑严重削弱战斗力。自沙恩霍斯特改革军法、废除肉刑,真正的纪律观才逐步建立。毛奇把军队纪律视为灵魂,认为一支军队若无纪律,就只能是一个耗资巨大、战时无用、平时危险的组织,不仅要靠惩罚来维护纪律,还要通过教育使军官对纪律养成习惯。时至今日,德军仍然强调,部队的精神面貌——团结、信赖、勇敢、奋发——是严明纪律的结果,并规定法律课为所有军人的必修课。②参见军事科学院外国军事研究部:《德国军事基本情况》,军事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153 页。
(四)注重“精神领导”③“精神领导”,也有人译为“内心引导”(德文为:Innere Führung),属于德军的政治性工作,包含对人的领导、政治教育、关怀和福利、法纪教育、传统教育等。的历史传统。关照人的心灵、塑造人的精神、规范人的行为是一支军队领导工作的内核。这样的工作在联邦国防军被称为“精神领导”,其目的是使每名军人从法律、政治和伦理的高度,了解军队及其成员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所担负的义务及其在国家、社会中的意义,协调军队及其成员与国家和社会的关系,使每个成员都能够安心服役。④参见军事科学院外国军事研究部:《德国军事基本情况》,第150 页。尽管“精神领导”是后来才提的,但普鲁士—德国对发挥人的精神因素,并将其转化为物质力量却有着深透的理论解释和悠久的实践传统。沙恩霍斯特很早就提出物质和精神的辩证关系,认为“任何时代并非只有物质的力量起决定性作用,事物的发展同样也取决于精神的力量”⑤戴耀先主编:《德意志军事思想研究》,第250、251 页。。克劳塞维茨则作出绝佳比喻:“物质的原因和结果就好像刀柄,而精神的原因和结果就好像由贵重的金属制成的真正锋利的刀刃。”⑥[德]克劳塞维茨:《战争论》,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98 页。德军在1936年颁布的《部队指挥》中仍保留着毛奇的原话:“从最年轻的士兵到高级指挥军官,都要求主动发挥其全部精神的和肉体的力量。只有如此,才能使部队协调一致,发挥其全部效能。”⑦戴耀先主编:《德意志军事思想研究》,第408 页。二战后,联邦国防军《作战指挥条令》明确指出,“即使在技术高度发达的社会里,其主体仍然是人”,“无论平时和战时,都要求军人具有良好的精神状态、道德观念和身体素质”⑧《西德联邦国防军陆军条令——作战指挥》(中译本),北京:战士出版社,1961年,第22 页。。从今天的一个细节可以看出普鲁士—德国军队的精神传承:格奈泽瑙于1813年3月13日创立铁十字勋章,两百多年后的今天,“铁十字”作为联邦国防军的军徽活跃在世界舞台,早已成为精神标识嵌刻到每一名德国军人的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