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物质性与词学研究
——读宇文所安《小词:中国十一世纪至十二世纪早期的词》
2019-12-09高斌
高 斌
(新加坡国立大学 中文系,新加坡 119260)
近年来,虽然大量海外汉学著作被翻译成中文,在国内广泛流传,但仅从古典文学研究上来看,海外汉学界与国内古典文学研究在研究方法、学术思维等方面,仍存在较大差异,并且二者沟通、融合创新的趋势并不明显。宇文所安教授(Stephen Owen)的新著《小词:中国十一世纪至十二世纪早期的词》(Just
a
Song
:Chinese
Lyrics
from
the
Eleventh
and
Early
Twelfth
Centuries
),是其接续古典诗歌研究的一部力作,已于今年在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笔者将借对此书的分析,来对东西方汉学研究中古典文学研究的相关问题进行探讨。在进行深入分析之前,有必要对中西方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传统做简要梳理。海外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伴随着中国的崛起逐渐成为热潮,研究的学者主要以在海外学习生活过的华人学者及外国学者为主。前者虽是华人,但多接受了西方教育,并对西方文化及思维模式存在认同感,而后者则是土生土长的外国学者,他们的视角及思维方式都带有西方文化语境的特征。海外汉学研究者的共同点在于,他们研究成果的预想受众是生活在英语世界的人们,他们的研究及思维模式,也是立足于西方社会科学研究传统之上的,深受西方科学理性思维的影响,并对理论的指导作用存在深刻的认同感。而中国学者在古典文学研究中,则仰赖语言及文化优势,更倾向于文本的分析及解读,文本材料在研究中占有极高的比重,细究起来,这种分析更多的带有感性分析的特点,而缺少西方研究体系下科学研究的某些特征。
宇文所安教授的新著,就是西方研究视野下的关于中国古典诗词的最新研究成果。该书以五代、北宋时期的词为研究对象,探讨词体是如何从歌词到一种文体之演变的。其实关于词体演变的问题,一直是西方汉学界探讨的热点问题,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孙康宜教授就著有《从晚唐到北宋词之演进》(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Tz
’u
from
Late
T
’ang
to
Northern
Sung
)一书,将词体从晚唐到北宋的演进脉络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论述,论述则以词体的演进为主线。林顺夫教授也曾撰有长文《词之文体特征的形成》(The
Formation
of
a
Distinct
Generic
Identity
for
Tz
’u
),从宋代关于词体观念的论述着手,探讨词是如何演变成一种具有独特审美特征的文体的。而宇文所安教授的新著则从词集的形成及流传等文学的物质性方面,对词体演进这一问题进行了新的学术视角下的探讨。全书大致以时间阶段划分,共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作为北宋词的前奏,以五代词的流传及最初词作的形成为研究对象,探讨在词之形成的早期,词作是如何流传及被保存的,其中着重探讨了歌女在早期词作形成过程中的重要作用。第二部分则进入北宋时期,以十一世纪早、中期的词作创作状况为研究对象,在对柳永、晏几道等人词集形成过程的探讨中,揭示词体的演变问题。第三部分是对苏轼及其时代词作的探讨,这一部分的主要内容是对苏轼对词体的改造及其门人词作的创作情况,并最后谈及周邦彦的创作。第四部分则进入十二世纪,探讨这一时期文人对上一阶段词作创作的总结,并以这个阶段出现的词论、序跋为研究对象,探讨时人对同时代词作创作的评价,附带讨论了这一时期词人的创作概况。贯穿全书最大的亮点则是将文学物质性应用在词体的研究中。
文学的物质性受到关注,在很大程度上是文化生产的场域理论盛行所导致的。文化生产的场域理论,将文学置于生产、传播、接受的场域之中,来探讨文学在各个阶段所体现出的不同特征。而文学的物质性,则主要体现在文学的生产及传播过程中。一般意义上而言,文学在生产传播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物质性,主要是指印刷、出版等对文学生产传播的影响,在古典文学研究中,则体现为雕版印刷、造纸术等对文学发展的影响。美国汉学家伊维德(Wilt L. Idema)在《关于中国文学史中物质性的思考》一文中,系统的阐释了对于中国古代文学史研究中文学物质性的理解,将印刷出版与中国古代文学史的发展联系起来。这篇文章的译文最早出现在2013年的《中正汉学研究》刊物上,但其实早在《剑桥文学史》的编撰中已经体现出了文学物质性对中国古代文学史研究的影响,从编者对文学史的分期中就可见一斑。但具体到中国古典文学中每一种文体的具体研究中如何实践这种理论,却很少有学术成果具体展现。宇文所安教授的新书,则是文学物质性在词体研究中最新成果的展现,将词的研究纳入文学物质性的范畴中进行研究。在词体最初的形成阶段,作为一种不被重视的文学形式,词体并不具备诗、文这类文体的出版、流通条件,所以对于词体初期文学的物质性主要体现在词作的形成、保存、流通及后人对词集的编纂上。宇文所安教授的新著,正是在这一理论指导下展开对全书的谋篇布局的。
前言中,作者提及在早期词作的流传中,女性在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作者认为“歌词从一开始就与女性有着密切的联系,要么是作为歌词的表演者或者是词作的主题,要么体现在男性词人富于女性情感的话语之中”。并且作者进一步解释道,即使像苏轼的豪放词,被后人冠以“豪放”之标签,其实是词体通常被认为是女性化文体的一种副产品。而相比之下,古典诗歌并没有豪放或是婉约这种基于性别分离的风格划分。笔者十分赞同这个观点,词体与女性的密切联系,也体现在女性词人的创作中,女性词人相比男性词人,更能驾驭词体之特征,即使到了清代,词体完全文人化之后,词体的这种特征依旧被流传继承,成为词体的一个典型特征。在早期词作的产生、流传中,歌儿舞女甚至起到了比文人更为重要的作用。
在第二、三部分,作者主要选取了十一世纪的词人、词作进行个案研究。研究的切入角度则是从词人词集的成书出发,在文本分析方面则注重词由一种娱乐歌唱艺术到文体形式的转变。主要选取的对象有柳永与《乐章集》、冯延巳与《阳春集》、晏殊与《珠玉词》、欧阳修及其词集、张先、晏几道。在第三部分中,则主要讲了苏轼、晁端礼、苏门词人(黄庭坚、晁补之、李之仪)、秦观、贺铸、周邦彦。在对个案进行文本分析中,作者更侧重词风的传承性,会探讨同一时期不同词人对词作者的影响。
最后一部分作者则转向词论,通过对一些题跋、词论的解读,来探讨十一世纪至十二世纪早期这一阶段词作的审美趋向,并在最后介绍了一些北宋末期的词人,主要有朱敦儒、谢逸、李清照。
本书同其他研究古典诗词的著作类似,作者在词作的英译上下了很大的功夫,毕竟这本著作的读者对象主要面向英语世界的读者,作者在翻译词作时,在尽量保存词作原意的基础上,用较为易懂的英文来传达出词作的意境,为词作的翻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典范。如对秦观《满庭芳》的翻译: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倖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To “Manting fang”
Mountains daubed with faint clouds,
the heavens pasted with withering plants,
a painted horn’s sound breaks off from the watch-tower gate.
For a while I rest my journeying oars,
and for the moment we keep on with parting cups.
So much that happened before at Penglai!-
I look back uselessly,
mist and haze everywhere.
Beyond the setting sunbeams
several specks of wintry crows,
the flowing water circles a solitary village.
It melts the heart,
at a moment such as this,
the perfumed sachet secretly united,
casually parting from the gossamer sash.
In the blue house I won nothing from this
but the enduring repute of a man of no feeling.
Going off from here, when will I see her?-
on my sleeves and gown’s folds
the vain stains of weeping.
The place that most wounds the heart:
Gazing as far as I can from the high wall,
lamp-fires in the dusk.
作者巧妙地将秦观的这首词翻译成了一首优美的英文诗,并且按照英文诗歌的节奏重新断句排列,使译文读起来更有原词的意境与美感。在对一些有中国特色的意象进行翻译时,作者采取选择性的直译与意译,必要时加注释进一步说明,让译作既符合英文用词习惯,同时又不失词作原本的特色。古典诗词的英译,一直是西方汉学界古典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甚至可以算作一种研究方法,毕竟西方读者或研究者在接触到中国古典文学时,首先面对的就是语言问题,翻译可以让西方学者更准确、深入的理解文本。如何让西方读者在西方文化语境中理解中国古典诗词,也应该是国内研究中国文化的学者未来应该着重考虑的一个问题。宇文所安教授对词作的翻译,无疑为我们这方面的研究提供了很好的借鉴。宇文所安教授的很多学术著作中都伴有古诗词的翻译,不仅有古诗词的翻译,他也曾专门翻译过中国古典文论。其实从西方学者对古典文学语言翻译中,我们也可以更好地理解西方汉学关于古典诗词研究的思路,即基于语言分析为基础的文学研究。这方面在汉学界影响最大的当属高有功教授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中提出的中国抒情传统理论。高有功教授最初研究语言学,后又转向古典文学研究,其早期中国抒情传统理论在古典文学研究中的实践,都带有明显的语言学取向。其实高有功先生在研究中对中国抒情传统理论的发展,也代表了西方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接受历程,这也是西方汉学家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一个立足点。此后,在古典文学研究中兴起的文本细读(close reading),其实理论来源也源于此。
如果从一个中国学者的角度来看宇文所安教授对北宋词人的分析,可能并没有太多新颖之处,无论是书中涉及的柳词中对城市之美的描绘、词作与其个人形象的相互塑造问题,还是苏轼词中“以诗为词”的风格概括及其在词中对个人人生经历的寄托,其实在许多中国学者的研究著作中都多多少少有所涉及。但将这本书放在西方汉学研究的发展脉络中,则更能突显著作所具有的学术价值。在汉学研究中,文学的物质性、文化生产场域理论,最早在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较为盛行,后来逐步扩展,延伸至古典文学,但将文学的物质性应用于词学研究,宇文所安教授的这部著作则是开风气之先。利用文学的物质性研究北宋词,有其独特的条件。因为这一时期是雕版印刷即将盛行的时期,也是词体渐趋成型的时期,所以从文学的物质性角度去研究词体的演变,可以说是恰到好处。词从歌词到一种文体的演变,也正体现在文学物质性的演变之中。在柳永与《乐章集》的研究中,作者将《乐章集》的成书、词作来源、词集序跋与柳永的人生经历结合来考察柳词的风格,研究的立足点则是这一时期词作作为一种以表演为目的的文本,而非阅读文本。这个研究思路贯穿全书几乎所有个案分析之中,这也是书名为《小词》的原因。在研究以表演为指向的文本时,必然与阅读性文本的研究存在差异,作者正是发现了这种差异,由此出发来对五代、北宋词体的发展进行梳理研究。或许有些学者会认为这种研究类似于词学文献学的研究思路,但确切地说这种研究并不是出于文献学研究的考量,而是将词集的形成过程纳入文学研究中去加以考察,是从动态中去发现文本之外的研究问题,不只是考察文本的现在,更要考察文本的过去,即文本的产生。
文学的物质性作为一种研究视角,它与我们传统意义上的文献学有共同之处,也有些许差异。传统的文献学,注重版本、书籍的流传过程,文献研究本身就是目的;而文学研究的物质性则将文学文本置于文化生产的场域之中,在一种动态的关系中探求文本的价值,它只是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存在,为进一步的文本分析提供依据。将文本置于文学生产的场域之中,也使文学研究带有更加理性科学的性质,少了纯文本分析过于浓重的感性色彩。古典诗词的翻译研究,也应该成为国内学者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毕竟中华文化走向世界是大势所趋,从另一方面来说,在研究中注重古典诗词的翻译,也有助于我们更深入的理解文本。宇文所安教授的新著,为我们研究词作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相信不久此书的中译本就会在国内面世,到时相关问题会得到更进一步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