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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雅·公刘》的传承与定型

2019-12-09刘全志

中国韵文学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诗经句式诗歌

刘全志,凌 彤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一 问题的提出:《公刘》系年诸说平议

《大雅·公刘》是《诗经》中的“颂史诗”。关于《公刘》的写作年代,当代学者基本认定为西周中晚期的作品,其中李山先生的恭王说、马银琴先生的宣王说颇有代表性。“恭王说”的主要依据是:“西周中期的诗篇创作出现了宗庙壁图的赞述诗篇”,而从诗歌文本上看,《公刘》正是“周王大祭祖先时, 对宗庙壁图上祖先人物及其业绩的述赞之辞”; 恭王时期农业发展的需要。“宣王说”的主要依据在于:《公刘》所对应的《毛诗序》的说解方式及其在今本《诗经》中的编次位置符合西周中晚期诗歌的特点;宣王时期“不藉千亩”的政治背景与“重修土田、大兴农工”的需要。

李山论证的重点在于图赞说。他认为《公刘》等诗歌具有强烈的“平面感”,因此可以与宗庙壁图产生联系。不过细究之下“诗”与“图”的联结证据相对薄弱,论证难免险巧。而马银琴以《毛诗序》为判断依据,因其认为《毛诗》首序产生于作品被编辑的时代,它同周代礼乐制度存在着对应关系。它们“一旦被编入用于仪式歌奏的诗文本,说明其仪式功用、伦理意义的《诗序》也就随之产生了”。对此,常森提出质疑,他发现《诗序》说诗与《仪礼》各诗在乡饮酒、乡射以及燕礼中的仪式功能不合,且《诗序》所认为的一大批刺宣王、幽王的诗歌并未标示主名,可见《诗序》并未反映乐官记录这些诗歌时所面对的现实;其次,《孔子诗论》对《诗》的论述尚显朴素,更为复杂的《诗序》不可能出现在作品被编辑或诗被编入仪式歌奏的时代。由此可见两位学者的论证前提还有待商榷。此外,两位学者都注意到了《公刘》一诗所负载的历史文化信息,即周民族的农耕传统。但同样是追寻农耕的线索,结论却不相同。可见以上证据即使合理,却多少存在证据链上的不足。据此给出《公刘》成诗的大致范围尚可,如若系年则颇为困难。

但是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重新检讨诗文本的生成过程,不用“系年”的思维局限对《诗》的考论,不把《公刘》看作固定时期的产物,似可对诗文本呈现的诸元素予以更为详尽的判断。诗歌从口头创作至流传,到最终进入《诗》文本有一个传承定型的过程。事实上,《公刘》单篇的成诗存在动态的过程,非一人一时之作。换言之,公刘的故事从口头传唱到进入今本《诗经·大雅·公刘》经历了漫长的累积,累积过程中的诸种情况都会对最终的成诗产生影响。

自古以来《公刘》的成诗年代都被固定在某一时段,甚至某一特定的作者。《毛诗序》首开其先:“《公刘》,召康公戒成王也。成王将莅政,戒以民事,美公刘之厚于民,而献是诗也。”按照《诗序》的理解,《公刘》一诗成诗于西周初年周成王时期,作者是召康公,作诗目的是“戒成王”。《诗序》将作者和成诗年代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后世凡为《公刘》断代者,也多从作者入手。然而,“召康公”说早已受到后世的质疑。如姚际恒《诗经通论》中引金履祥的说法:

《小序》谓‘召康公戒成王’。按诗无戒辞,召康公亦未有据。……金仁山谓《七月》及《笃公刘》皆豳之遗诗,其言曰,“周诗固有追述先公之事者,然皆明著其出后人手。……若《公刘》之诗,极道冈阜、佩服、物用、里居之详,……安有去之七百岁而言情、状物如此之意,若身亲见之者?又其未曾无一语追述意。某是以知其决为豳之旧诗也。”按此说深为有理,然则此诗者固当日豳民咏公刘之旧诗,而周、召之徒传之以陈于嗣欤?

姚际恒认为“按诗无戒辞,召康公亦未有据”。全诗不见讽谏之意,而诗文本性质是祭祖诗歌,也非关讽谏,可见《诗序》论定有误。金氏认为《公刘》属于豳地旧诗,作者当是夏末豳民。何楷在《诗经世本古义》中亦依诗歌内容涉及公刘,而判断作诗年代就是公刘迁豳之时。这些说法也同样存在论据上的问题。诗篇主人公的活动年代并不同于诗篇作者的生活年代,因此也不能成为断代的证据。古人的思维定势使他们试图寻找固定的时段和特殊的群体为诗歌“系年”,然而实际成诗过程的复杂使其无法弥缝证据的不足。

不过,前人对作者群体的认识却有助于对成诗过程的探讨。姚氏谓“此诗者固当日豳民咏公刘之旧诗,而周、召之徒传之以陈于嗣欤?”即《公刘》由豳民创作,后经召康公传诗献诗。这一说法很有启发。于此可见诗歌的创作时间和传播时间有差。如果按照《诗序》召公“献是诗也”的表述,召公的作用更多地表现在“过渡”上,那么,不论参与“过渡”的“中间作者”是否明确为召公,此人或是此群体都是参与诗歌创作的重要一环,他们使《大雅·公刘》从豳民所咏过渡到王前,使诗篇以较为稳定的形态继续流传。于此前提下,对《公刘》的诗歌内容及体式功能予以分析,可以大致推究其成诗的各个层次。

二 古豳民的传承:公刘故事的重章叠唱

公刘是夏末时人,夏末尚无文献流传至今。而《公刘》其诗却内涵丰富,广涉周民族迁豳的行前准备、选址规划、宗庙祭祀、兵农建设等内容。从行前准备来看,他“匪居匪康”,未雨绸缪:因迁徙需要提前储备充足的粮食,故在邰地划分疆界、建造粮仓(“乃埸乃疆,乃积乃仓”);因迁徙的过程漫长且不稳定,故备干粮存放在适宜的橐囊(“乃裹糇粮,于橐于囊”);又因为率领本部迁徙难免遭遇其他部族的袭击,故需铸造兵器,护卫前行(“弓矢斯张,干戈戚扬”)。到达新址后,公刘率先考察当地的风土(“于胥斯原,既庶既繁”),与豳地原住民积极联络沟通,安抚跟随各部,获得百姓的拥护与敬畏(“既顺乃宣,而无永叹”)。他不辞劳苦,遍涉河流、平原与高山,最终建立一个新的国都——京(“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冈,乃觏于京”)。在建立国都后,又划分内城外城(“于时处处,于时庐旅”),再根据地势(“既溥既长,既景乃冈”)、日照(“相其阴阳”“度其夕阳”)、水文(“观其流泉”“夹其皇涧,溯其过涧”“芮鞫之即”)等条件辨正方位,合理规划军队驻地和百姓居址。在营建和祭祀的过程中,还能因地制宜选择建筑材料(“涉渭为乱,取厉取锻”)和祭祀用品(“执豕于牢,酌之用匏”)。通过祭祖建宗立法定制(“既登乃依,乃造其曹”),完成了自身统治地位的确认(“君之宗之”)。在建设宗庙之后,公刘邀请了这些部落首领宴饮(“跄跄济济,俾筵俾几”),并获得了众首领的拥护。从兵农政策上看,公刘重视农业生产,以“寓兵于农”为指导思想,分军为三个部分(“其军三单”),成为后世“三军”建制的渊源。同时,他还能有意识地进行田税改革(“彻田为粮”),为广大的豳地建设提供税收保证,也为今后周人的田税制度——“彻”法提供了参考。从诗中不仅可以窥见一个具有才干胆识的领导人——公刘的魄力,更可以感受到这次迁徙对周民族历史发展的意义。

据《史记·周本纪》所载先周王朝世系如下:

后稷——不窋——鞠陶——公刘——庆节——皇仆——差弗——毁隃——公非——高圉——亚圉——公叔祖类——古公亶父——季历——文王

而自文王、武王立国后,周王朝又经历:

成王——康王——昭王——穆王——共(恭)王——懿王——孝王——夷王——厉王——共和——宣王——幽王

直至平王东迁,西周不存,始有东周。其中周人自不窋“失其官而自窜于戎狄之间”,至公叔祖类历十一世,除公刘外几无史迹可寻。而《史记》中有关公刘的记载几乎全部源于《诗经·大雅·公刘》的文本。通过诗歌的叙述,先周史事如在目前,金氏所谓“言情状物如此之意,若身亲见”并非谬论。倘若周民族祖先的行迹故事未能经豳民口传于世,《公刘》的诗歌不会“若身亲见”,迁豳的历史恐湮没无存。

此外,诗篇所呈示的地理风貌与名物,同样显示出文本的早期来源。“百泉”“溥原”“京师”都是豳地古地名。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言“京乃豳国之地名”。于俊德、于祖培在《先周历史文化新探》将《公刘》一诗与甘肃宁县地形名物一一对应,并明确“斯原”为董志原。据于书考证,“糇”鲜见于先秦典籍,实物存于陕、甘一带,名称仅存于宁县一带,叫做“糇糇”,最早产生于袋足类器物出现时的齐家文化时期,而袋足鬲正是先周文化的考古遗存。至于古今聚讼纷纭的“其军三单”之“单”字,极早出现在甲骨文、金文中。俞伟超以其为公社单位;丁山以其为军旗;杜正胜以其为族徽;高亨以其为车子。扬之水综各家之言,又引罗振玉《增订殷墟书契考释》“卜辞中兽字从此。兽即狩之本义。征战之战从单,与兽同意”,旨在说明“单”有军事的意义。“其军三单”字的建制,无疑有着极早的历史渊源。“芮鞫”二字,杨慎《升庵经说》:“鞫,韩诗作阸。班孟坚云:‘弦中谷,芮水出西北,东入泾。《诗》‘芮阸’,雍州川也。’师古云:‘阸读与鞫同。’”陈鳣《简庄疏记》:“言公刘止其军旅,欲使安静,乃就芮阸之间耳。是‘汭阸’为正字,‘芮鞫’为假借。”王先谦《集疏》引胡渭言:“泾水东南流,芮水自平凉府灵台县界流泾县南,而东注于泾。公刘所居故豳城,正在二水相会内曲之处。”也是古豳的水名地名。上述地理名物,显然承自古豳民。

此外,从诗篇结构上看,《公刘》一诗分为六章,每章起始都言“笃公刘”,这种现象属于“重章复沓”。一般认为,重章复沓是歌谣具备的形式特征。在《诗经》中,“重章复沓”的章句结构多见于《风》诗。如《召南·殷其雷》《摽有梅》《江有汜》等,都包含三言句的重章复沓。这一结构方式多用于歌谣谣谚类的诗歌,有着口头流传的特点。褚斌杰认为:“《诗经》中叠咏体诗歌,主要集中在民歌并民歌短章中,这与短章民歌含意的单纯性、口头性,偏重于抒情性有关。”因为民间歌谣具有口头传唱的特性,为了保存历史,信息需要以重复的方式口传,听者才能更好地记忆。“只有多利用叠句完全相同句子的重出和重章,才便于记忆和传唱。”故而,重章叠唱形式的保留恰恰暗示了诗歌内容曾历经口头传承的过程。

三 瞽矇的传诵:仪式元素的进入

(一)瞽矇:口头史诗与合乐仪式的联结者

早在2002年,柯马丁发表《方法论反思:早起中国文本异文之分析和写本文献之产生模式》,文中通过对出土《诗经》文献引文异文的研究总结得出:“《诗经》版本的多样性强有力地证明了,独立于特殊书写范本之外的文本的传播非常普遍,这对双古堆《诗经》残本,以及《缁衣》《五行》《诗论》中所包含的《诗经》引文来说都同样适用。没有任何两个写本中的《诗经》引文在字形上一致,因此无法证明共同书面传统的存在。”而《诗经》早期文本流动性促使他思考口头传播的方向。此后西方学界更加关注口头与书写的互动,他们甚至将口传、记忆、表演视为早期中国文化的根本特征。前文已述,《公刘》一诗确实经历口头创作的过程,但在最终经典化之前,也离不开口头的传诵。如果说口头创作自夏末古豳民而始,那么口头传诵也有着特定的群体。这一群体使公刘故事被编入仪式乐歌,完成由史入诗的经典化过程。

《周礼·春官》记载“瞽矇”一职,职务是“讽诵诗,世奠系,鼓琴瑟”。“奠”即是“帝”。郑众引杜子春云:“帝读为定,其字为奠,书亦或为奠。世奠系,谓帝系,诸侯卿大夫世本之属是也。”这里隐含了《诗》与历史文献的密切联系。同时,清华简诗类文献《芮良夫毖》《耆夜》《周公之琴舞》等给出了更多的证据。从外部看,“在史官渠道中出现的早期《诗经》传述状态,能采取的是《诗》《书》共体、结合或者相接邻的方式。史官的史录模式以及文献保存方法,会将‘诗’与‘书’关联在一起,已发布的清华简文献群对此有所反映。”就《芮良夫毖》《耆夜》的内容看,它们包含了历史叙事,记叙了诗篇创作的历史情景,并且与史的叙事交织在一起。可见,《诗》与史的传述有着相似的路径与模式。而瞽矇的职能把“诗”“世(帝系)”置于同样的层级,承担了口头传诵民族谱系和历史的任务。

《诗经》中的“颂史诗”在建构历史的过程中,基本解释了两大内容:一个是周人的来源(包括始祖降生,地域活动范围等),一个是农耕的传统。周人的来历,由《生民》讲述。而关于“农事”的诗篇则很多,比如《载芟》《良耜》《甫田》《大田》等。周人的农耕传统从后世记载来看,是源于后稷的传说。自此延续下来,公刘就是重要的一环。韩高年先生通过比较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考证出:“先秦文献中所说的‘帝系’‘系世’即是讽诵于祭祀仪式的口头史诗的文字形态的‘节缩本’,它们最初不具备合乐演唱的条件,只是口头史诗表演者的‘提示本’,甲骨刻辞中的‘祀谱’也是此类。”可见瞽矇事实上是把口头史诗同合乐仪式相联结的角色。在古代文献中,“瞽”常和“史”同时出现。如《汉书》载《陈政事疏》云:“瞽史诵诗,工诵箴谏。”《左传·襄公十四年》载:“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国语》:“临事有瞽史之导,宴居有师工之诵。史不失书,矇不失诵。”都说明瞽矇在书史与诵诗的过程中有着专门的职能。他们不仅传承了历史故事,也参与了文本传播的过程。并且这一过程,离不开口头的作用。在这一阶段,《诗》与礼乐仪式的关系十分密切。

(二)“笃公刘”:三言诗至四言诗的过渡

葛晓音先生在研究早期四言的诗化问题时,曾对《诗经》常见的四言句式进行归纳分析,探究其节奏和韵律。笔者受此启发,也试图通过对先秦诗歌句法结构的分析,找到文本生成阶段的语法规律。《公刘》一诗包含三言句“笃公刘”和四言句。《诗经》大多是四言句,其中三言句只占约2%,比较少见。根据笔者所作《〈诗经〉三言句句式结构分类统计表》(见表1),三言句大致可分为四种情况:第一种是由两个实字(两个单音节实字或一个双音节实词)和一个虚字构成的,如“××兮”“×之×”“×其×”“×有×”“×于×”等;第二种是由两个虚字和一个实字构成;第三种都是实字;第四种都是虚字。

从表1中可见:

1.第一种句式大部分是由二言诗进化而成,去掉虚词的成分(如结构助词,语气词等),仍然可以独立,而且诗歌的意义不受影响,表现出由二言诗向三言诗过渡的倾向。这一类句式在占了《诗经》三言句的半数以上。

2.第二种句式中的虚字起到的调节语气的作用更为明显,有时作为句中的疑问代词和否定副词,还会影响到句子的意义,如“胡不归”“尚无为”等。第二个字一般是小的节奏点。如果减少一个虚字,该句式的节奏会不平衡,语气也会受到部分影响。

3.第三种句式不含有辅助语气的虚字成分,大部分由单音节实词或双音节实词构成“1+2”或“2+1”的节奏,即便有的结构包含否定副词或疑问代词,也都具有实际的意义,是不可或缺的成分,是成熟的三言诗句。无论从节奏还是意义上都不能还原成二言诗,如果减少一个字,会影响诗句的意义。但如果在句中或句末加上一个虚字却可以构成四言句,比如“则”“兮”,且不影响诗句的意义。如果添加的虚字变成实字,则是成熟的四言句式。因此这一类句式表现出由三言诗向四言诗过渡的倾向,大概占《诗经》三言句的四分之一。

表1 《诗经》三言句句式结构分类统计表

4.第四种只有一例“于嗟乎”(《秦风·权舆》),三字全为语气词。

由于三言句过于短小,意义表达功能不如四言句,因此松浦友久先生认为:“三言句的仅有的系统只限于政治、社会或宗教的童谣、谣谚类和仪礼歌、宗教歌类。”这一判断不仅揭示了三言句的用途与功能,也给出了三言句以后的发展道路:即童谣歌谣和宫廷乐府两条路。从松浦友久《中国诗歌原理》的论述中可以大致感受到,前一条路发展到魏晋时期就渐渐终止,而后一条路“直到唐代仍然构成明确的谱系承继下来”。也可以这样理解:前一条路在口头传唱的发展中慢慢让位于更具有活力的结构或表达形式;而后一条路在经典化的仪式使用中保持稳定。

将三言句的两个系统作形式上的比较和推理可以发现:前一类三言句多属于上述第一,二种结构,形成于三言句发展的初期;后一类多属于上述第三种结构,形成于三言句发展的成熟期。“笃公刘”三言没有使用语气助词,包含两个节奏单位,由单音节词“笃”和双音节词“公刘”构成“1+2”的节奏。从句式特点上看,应该处于三言诗向四言诗的过渡阶段,也是三言句发展的成熟期。反推之,这种“1+2”的句式更多地具有仪礼用诗的特点。是以“笃公刘”三字,以成熟的三言句句式重章复沓,既带有口头歌谣的章节结构,又具有仪式乐歌的句式元素。

四 西周宣王的定型:《公刘》的经典化

(一) XAXB:叙事与祝颂的常用句式

周人作“颂史诗”祭祀祖先,非但有尊祖敬德祈福的目的,更有慎终追远,启迪现实的意义。祖先创业垂统的历史,通过口头上代代相传,融入族人的民族记忆,需要通过祭祀仪式加以巩固深化。由于周人祝颂祖先是通过祭告仪式完成的,这些祝颂诗的产生实际上与祭祀祖先相关。《公刘》中“笃公刘”中的“笃”,与《文王有声》中“文王烝哉”的“烝”类似,都是对周族统治者的歌颂,形式上皆是祭祀先王的祝颂辞。从《公刘》文本的祝颂元素上,亦可窥其成诗的层次。

《公刘》中有一类句式如“乃埸乃疆,乃积乃仓。”可以归纳为XAXB句式。这里的“X”,有两种情况:(1)少量作动词或代词,如“鼓瑟鼓琴”中的“鼓”是动词,“是究是图”中的“是”是代词;(2)大量作语气助词,如“载飞载止”中的“载”,起到凑足音节的作用。由于“X”连接的“A”和“B”通常由动词充当,一般XAXB句式多用于表达一系列的动作或者一段时间内的状态,属于叙事类诗和祝颂类诗歌的常用句式,类似于“套语”。从类别上看,大量诗歌带有叙事特征的XAXB句式,其中包括农事诗(如《甫田》《良耜》)、战争诗(如《载驰》《采薇》)、宴饮诗(如《楚茨》《宾之初筵》)、历史诗(如《大雅·生民》《绵》)等。少部分带有明显的祝颂特征,如“以亨以祀”(《周颂·潜》)、“以寿以享”(《周颂·载见》)等。从分布上看,大部分出现在《雅》诗和《颂》诗中,只有少部分出现在《风》诗中。

《公刘》中有“乃…乃…”“于…于…”“爰…爰…”“俾…俾…”四种XAXB句式。其中,“俾”是实词,作“使”讲,在《诗经》中通常单独使用。除《公刘》外,只有一例见于“俾臧俾嘉”(《大雅·抑》),并非典型的XAXB句例。“于”是介词,“乃”是连词,“爰”是语气助词,都是虚词。此三种句式属于XAXB句式的典型,还广泛出现于《大雅·文王》《大雅·生民》《大雅·绵》《大雅·皇矣》等叙史事诗及《小雅·斯干》《周颂·桓》一类仪礼诗中。如《文王》《桓》:“于昭于天。”《生民》:“于豆于登。”《江汉》:“于疆于理。”《绵》:“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亩。”《斯干》:“乃寝乃兴。”《皇矣》:“爰究爰度。”《绵》:“爰始爰谋。”《斯干》:“爰居爰处,爰笑爰语。”《公刘》《生民》《绵》《皇矣》《大明》从内容上看为周民族“史诗”已成公论。《桓》颂周武王克商,《江汉》赞宣王命召虎平淮夷,《崧高》记尹吉甫送别申伯,本有述史之意。《斯干》赞美宫室建筑,祝颂君王,其中“似续妣祖”也有追述历史的意味。

这几首诗虽然不是严格意义的叙事诗,却有很强的叙事感,其中人物、动作、事件几乎俱全。通过比较这类诗歌用语方式和内容,可以发现其中的相似性:三例XAXB句式在四首诗中起到了连接事件过程和呈现事物状态的作用。而这一作用使得诗歌在重现某种场景或表达祝祷的程式上具有优势。换而言之,当作者意图在某种仪式上追述历史时,XAXB句式更易被选择。从《诗经》中看,XAXB句式大量出现在《雅》《颂》中,且四首诗都涉及周王朝的历史,这一现象说明它们具有相同的身份,即作为仪礼活动用诗。无论是前述“1+2”的结构,还是XAXB的句式,都可以反映出《公刘》的创作用途正是仪礼祝颂。《诗经》中有叙事或祝祷意义的XAXB句式众多,其中起到连词或语气助词的字也很多,但只有这四首诗使用了“乃…乃…”“爰…爰…”。不难推测,这四首诗文本的编纂者有着相似的用语习惯,时间上不会相差太多。

不过,从章节上看,《公刘》又与《绵》《皇矣》《斯干》的结构又有所区别。《公刘》的情况属于“重章复沓”,而其他四首诗并不使用“重章复沓”的方式结构,只是顺序叙事。因此,只有《公刘》具有祝颂仪礼用诗和民间歌谣的复合结构。而这类结构显然不同于周初仪式乐歌的形貌,《公刘》也不会出现在祝颂仪式诗歌产生的早期。与周初庄严单一的礼仪用诗不同,“宣王时代诗歌在具体章节安排上,多采用了来自民间的复沓章法”。赵逵夫先生曾考证宣王时期演唱风气兴盛,也有不少诗歌“出于中下层官吏或士卒役夫之手、之口。”现已被确认几无争讼的宣王朝诗歌,有《崧高》《烝民》《斯干》等,正有雅俗融合的特点,从用语方式上看与《公刘》相差并不大。另外,李炳海先生曾对周宣王时期的雅诗进行考察,发现它们都是“偶数句成章,又偶数章成篇,并且各章句数相等”。《公刘》一诗正是十句成章,六章成篇,且各章句数相等,与宣王时期的诗歌特点并无矛盾。

(二)齐化四言:仪式用诗与青铜铭文的交融

柯马丁曾指出:“(西周青铜器)铭文文本起源于严格脚本化的王室仪式,并在祭祀祖先的宗教语境中表演出来。……这些青铜器文本展现了‘史’与‘作册’这一世袭阶层的自我意识。”因此青铜铭文从表达形式上看,与同祭祀仪式密切相关的《雅》《颂》有着相同的规范。徐正英也认为:“西周人对文学这一社会功能(赞颂美德)的体认最早并不是表现在《诗经》中而恰是表现在铜器铭文中。”因此,在总体掌握西周文学特征的研究背景下,青铜铭文与诗文本相互参考有一定的合理之处。宣王好大喜功,留给后世的文学艺术遗产也很丰富。《虢季子白盘》《颂壶》《颂簋》《毛公鼎》这些青铜颂器就产生于宣王之时。青铜铭文中的文学性在宣王时就不断显露,当用于祭祀祝颂的青铜铭文都具备文学性时,这种变化一定会带动诗歌礼仪性和文学性的交融。在宣王的领导统治下,很多诗歌的风格也发生变化。

来自宣王时期青铜器的影响,便是四言用韵的习惯。《公刘》除每章章首三言句“笃公刘”外,其他部分为齐化四言,且部分入韵。陈致先生在考察西周乐钟和青铜铭文等材料后发现,青铜铭文中的齐言和韵化现象到西周中期才普遍发生。“西周金文大约是在共王时期开始,向韵文方向演变,而且在宣王时期更出现了一种普遍入韵的倾向。”青铜铭文本就是祝颂用语,与“仪礼乐歌”的体例或别,但相差不会太远。宣王在位四十六年,入韵的铭文诗歌也在循序渐进地发展。宣王初年《毛公鼎》铭文文类《尚书》,用韵趋势尚不明显,节选铭文如下:

宣王十二年《虢季子白盘》铭文其入韵的特点就显而易见了,如下:

《公刘》虽然没有完全入韵,但和周初的诗歌相比,仍然可见其入韵的趋势。当然,青铜铭文与诗歌创作的时间未必完全吻合、影响诗歌创作的因素也很多,但从文本内部的语言特点和文本外部的时代背景上考察,种种证据仍然可以指向一个大致范围,即宣王时期。至于更多的历史背景,马银琴先生已有详论,兹不赘述。

当《诗经》中的几首“颂史诗”从最初的“口头史诗”终成定本,自然也使得周人的历史记忆更加神圣而稳固。通过瞽矇的传诵建构民族历史,并在祭告仪式上反复重申,一方面价值观念更加牢固,同族之谊更加深厚,宗族联系更加紧密;一方面以古为鉴,警示时王,从而起到加强统治、稳定政权的作用。倘若史官未能记录其事,则歌诗作品只能脱离历史叙事,不复有今日之样貌。事实上,口传的记忆在内部巩固了《诗经》故事的流传,而祭祖的祝颂仪式在外部强化了《诗经》文本的稳定。《公刘》在这一过程中逐渐定型,并随着《诗》的传播不断经典化。在这一过程中,周民族的历史得以重新建构,《诗》的定本也最终生成。

五 结语

通过对《公刘》文本复合性及功能的考察基本可以明确,该诗有着动态的生成过程:起初公刘作为周代先祖迁都豳地、确立新的政治地位、恢复农耕传统等事迹,自夏商易代至西周正式建国一直传诵不已。这种传诵来源于周民族对祖先和农神的崇拜与信仰,当文字的应用尚未发达之时,口传的歌谣便留存于民族记忆之中。《公刘》诗歌的雏形便产生于这一阶段。《周本纪》载古公亶父时期:“于是古公乃贬夷狄之俗……民皆歌乐之,颂其德。”正是以歌传史之证。

当西周立国后,周公制礼作乐,一部分用于贵族祭祀仪礼的祝祷歌辞和相应的礼乐制度就此建立。不过这一阶段,作为祝颂的仪式歌辞不具备文学性的特征。西周中期之后,受到乐官采诗、公卿献诗制度的影响,民间谣谚的用语特点以及重章复沓的结构形式逐渐被制礼作乐的公卿贵族吸收,并用于祝祷仪式歌辞的创作之中。诗歌中由二言诗进化而成的三言句逐渐摆脱了语气虚词的结构,形成了单音节实词+双音节实词“1+2”式的结构,并向整齐的“2+2”式四言句过渡。《公刘》中成熟的三言句重章复沓的应用形式,正显示了仪礼用诗在吸收民间歌谣谣谚特点后的改变。

除了诗体发展的内部演变因素外,政治上的影响也不容忽视。西周立国以农为基,但受到战争的影响和时代的变革,“井田制”下的耕稼传统难免受到破坏。到了西周中晚期,前有穆王远游、厉王被逐的衰微之政,后有邻国乘机作乱。不但耕稼的传统亟待恢复,新政的建立也刻不容缓。此时周人意识到重建传统、追述祖业的重要性,“颂史诗”于是“生逢其时”,具备叙事和祝颂优势的XAXB句式正适用其中。在诗体变革和政治需要的双重影响下,《公刘》便应运而生。

它保留了谣谚时期的部分特点,比如重章复沓的结构形式,但总体与西周晚期铭文、诗歌特点相符。不论是成熟的三言句应用,还其偶数句成偶数章的章节结构,都符合宣王时代的乐歌创作特征。《公刘》所述又正是周祖“乱中求治”、恢复农耕、重建地位的重大功业。现已确认的宣王初期诗歌普遍自信乐观,既有对当时的功臣征战功绩的赞美,也有对祖先制度历史的重现。“宣王中兴”需要对现实的“英雄”进行赞颂,也需要对先祖进行历史追述。通过对现实的鼓励激发斗志,通过对历史的重申巩固身份。《公刘》的经典化正合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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