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训与惩罚”下的《第二十二条军规》

汤黎

摘要：本文以美国小说家约瑟夫·海勒的名作《第二十二条军规》为研究对象，结合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的观点，从四个方面阐述了小说中的皮亚诺萨岛是现代西方社会的缩影;岛上的种种情景体现了，在权力的规训与惩罚机制下，个体生命的权力成为了一种公共性的政治客体。小说的主人公约瑟连对于规训的反抗可以被视作为福柯所提倡的“局部斗争”和“生存美学”具体而微地实践。

关键词：《第二十二条军规》;权力;《规训与惩罚》;“局部斗争”;“生存美学”

作为黑色幽默小说的代表作之一，约瑟夫·海勒创作于1961年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把小说中的皮亚诺萨岛作为现代西方社会的缩影，凸显了现代人在现代西方社会的权力体系下的存在[1]（P.3）。海勒所探讨的权力结构中的个人关系在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发表于1975的《规训与惩罚》一书中被系统的探讨和阐释。福柯既把“规训与惩罚”看作是人对人的驯顺、塑造和统治形式，也从中探察出权力的性质及演变历史;并由此引发出一系列与规训和惩罚相关的政治、法律、权力、观念和科学技术问题;与此同时还对权力的功能和性质进行了微观分析，使人们对“权力压抑”、“生命权力”、“顺从身体”、“隐秘权力”，以及“权力清空”等问题都产生耳目一新的认识[2]（P.25）。他把军队、医院等视为权力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认为它们是现代西方社会对人进行规训与惩罚的重要机构。在权力的规训与惩罚机制下，个体生命的权力成为了一种公共性的政治客体。针对现代人的历史境遇，福柯提出了局部斗争和现代生存美学作为人的解放的方案。[3]（P.103）小说的主人公约瑟连想逃脱摆脱皮亚诺萨岛的种种努力，是人对于现代西方社会无孔不入的权力体系对个体生存实践的束缚所做的“局部斗争”以及所体现出的“生存美学”的实践。

一、体现权力体系的微型社会

权力“只是人们为特定社会中复杂的战略情势所使用的名字”[4]（P.93）;是一种非实体的、网状的关系;如同毛细血管般渗透整个社会。福柯认为，在现代社会，权力从管制型变成了治理性的，体现为规训权力和生命权，针对着个体，意在以一种连续的、持久的方式来统治个体，它依附于多种主体之上。[2]（P.26）现代社会的统治阶级将现代监狱的制度、形式、方法和程序，扩大到整个社会，使现代社会变成为“一般化的监狱”。现代工厂、学校、军营、医院以及一切慈善机构，都类似于现代监狱。每个人都必须如同监狱中的犯人一样，既受到严密的监视，又遭受无孔不入的规训和宰制[5]（P.286）。《第二十二条军规》中的皮亚诺萨岛便是这样的一个全景监控式的规训社会的缩影。权力形式的多样性使各个权力机构之间形成多样性的关联，并联合起来施加权力于个人。军队和医院各自作为权力网络上的一环，其权力互相渗透。科恩中校这一军队权力的代表，为了阻止士兵因去医务室治疗腹泻而耽误轰炸任务，便诉诸医院这一权力机构的合作来对人进行控制，暂停了门诊，并关闭了医务室的门，为了实现权力目标而置个体的健康于不顾。现代社会的权力实现方式是一种依靠多种知识和技术领域相互合作的权力方式。从权力的相互联合来看，卡思卡特上校和米洛的关系是最好的体现。卡思卡特上校代表了军队的权威，而米洛则代表的是经济的权威。卡思卡特为了加大自己的权力，不惜利用宗教来达到目的。而米洛为了获得更多的金钱，弃国家利益于不顾，想尽各种卑劣的手段来获取个人利益。为了把更多的人拉到自己的权力网络中，他成立了辛迪加联合体，并无耻的号称“凡是对咱们联合体有利的事，对国家也是有利的，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让美国大兵们卖力气。”[1]（P.161）米洛让那些“叫干啥就干啥”的飞行员涂掉飞机上象征“勇敢、力量、正义、真理、自由、博爱、荣誉和爱国主义”[1]（P.175）精神的图案，而涂上“M&M 果蔬产品联合公司”，并且其中“&”这一符号是為了消除“这个辛迪加联合体实际上是在一个人的操纵下”[1]（P.175）这一印象。这无不是米洛在爱国主义伪装下实现自己金钱欲望的隐喻。为了满足自己对金钱的欲望和对权力的掌控，他竟然帮助德军轰炸美军，由此他的疯狂卑劣可见一斑。尽管从军队的权力规则来看，卡思卡特上校和米洛之间是上下级的关系，米洛必须绝对服从卡思卡特上校的意志;然而米洛却用金钱的权力牢牢控制住了卡思卡特上校，让他成为自己发财的棋子。当米洛佯装要去执行自己应该完成的飞行任务却又暗示自己的不可或缺时，卡思卡特上校怒不可遏。这无不体现了现代社会中依靠多种领域相互合作的权力实现方式。

二、规训与惩罚

自18世纪，伴随资本主义的发展，在西方形成了一个全景监控式的规训社会。一个巨大的机构网络将个人终生都纳入一个规训的机制，学校、工厂、医院、兵营、心理治疗机构等等都以或硬或软的形式行使着类似监狱的功能[6]（P.40）。在权力这种既是可见的又是不确定的机制网络中，处处体现规训权力的运作。通过规训这种微型策略和实践方式，权力得以具体而入微的实施。[7]（P.198）在规训中，人们被变成了统一的，丧失个性和价值判断观念的群体，对权力规则盲从。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现代人对于权力规则的盲从被夸张的放大。人们在盲从中失去了对自我生命的选择，在规训标准的束缚下丧失了自由意志，权力改造使人成为不自觉的奴隶。在“爱国精神”的虚假面具下，参战士兵被剥夺了个人意志，成为权力控制的工具。“人人都成了疯子，却又被授予种种勋章，作为嘉奖。在世界各地，士兵们正在各轰炸前线捐躯，有人告诉他们，这是为了他们的祖国。但，似乎没人在意，更不用说那些正献出自己年轻生命的士兵了。”[1]（P.11）小说中布莱克上尉对于人们宣誓的态度便揭示了，规训的目的在于让人不顾个体的自由意志的、完完全全的顺从于权力的意志。小说中的梅杰·梅杰则是被现代社会规训所教化的典型代表。他完全没有自由意志，事事都按照权力的规训行事。梅杰·梅杰也曾经有过对规训反抗的念头，想通过融入士兵群体的方式摆脱军队官僚体制所强加给他的身份以及所带来的束缚。然而，已被军队中的等级制度所规训的士兵却容不得他的融入。最终，梅杰·梅杰对规训俯首帖耳，丧失主体意识的他完全融入了象征权力控制的第二十二条军规的怪圈：只要他在办公室，就不准许有人来访;只有他离开办公室，才准许别人的来访。权力在进行规训时，规定等级、秩序和纪律，任何人都必须做到遵守纪律，遵循秩序，确立等级观念，做到下级服从上级，长幼有别，上下有序，不可擅自造次[2]（P.28）。士兵被应该为他们服务的行政官员操纵、欺侮，凌辱，骚扰，摆布;然而他们仍然对于等级观念这一规训的服从达到了荒诞的地步。在此小说中，军队上下级之间森严的等级制度和上下有别的规训体现得淋漓尽致。在权力的规训之下，人们丧失了对生活本身的追寻，只剩下追求权力的盲目目标。

三、现代医疗制度对生命的宰制

在现代社会对人的规训与惩罚中，现代西方医学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福柯指出，现代西方医学制度不仅仅是一套与隔离、审查、控制技术相伴随的“制度”，而且还是一个以“战争思维”为基础的“攻击性制度”，在实质上就是一种“疾病政治学”，是现代西方政治制度的源头[8]（P.46）。通过医院这一机构，“国家理性借助于现代知识和科学技术的成果，把对人的生命的治理和宰制巧妙地结合起来”[9]（P.72），实现对生命的全面管制。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皮亚诺萨岛上的军队医院对于士兵身体的管理，体现了这种对人生命的治理和宰制的完美结合。医院的诊断决定着士兵是否上战场，能否回国，以至于约瑟林和其他一些士兵为了逃避飞行任务而想尽各种办法让自己留在医院。约瑟林在开始把丹尼卡医生当做救命稻草一般，想让他把自己诊断为疯子而达到回国的目的。而丹尼卡医生的权力也的确得到了军规的保障：“有一条军规明文规定，我必须禁止任何一个疯子执行飞行任务”[1]（P.31）。在现代文明规训下，医生需要履行的并不是医学治病救人的初衷，而是对权力制度本身的服从。在监狱似的社会的控制下，医生并不从医学的角度处理问题，而是处处都以如何适应这个权力体系来处理病人的身体。当约瑟连央求医生不要告发他假称自己有肝病时，医生为了和他做交易便这样答复他：“我干吗要告发你？我们大家都在一同做假。”[1]（P.128）可见，权力体制下的医学不再是单纯的科学，而变成了可以做假的权力工具。军医对于士兵病情的处理并非依靠科学的医学判断，而是带着极大的随意性。在真正需要医生治理病人身体时，医生采取的是敷衍了事的态度。无论士兵去看什么病，都会被在牙床上和脚趾上涂满了龙胆紫溶液，或者被塞进轻度腹泻的药片。在阅兵训练场上，晕倒的士兵每分钟脉搏次数为多少视为晕厥，完全由军医控制。医疗体系和医院运用科学的手段对人进行了牢固的控制，医学不再是单纯的科学领域和围绕个体健康组织起来的话语，而更加成为一种在科学知识和有效干预手段包装下的体现权力的政治话语。在现代医疗体系的控制下，医院作为权力机构对于人身体的治理不仅仅是科学角度和人道主义的救治，而更是对人本身的控制。小说中医院里的那个浑身上下被包得严严实实的、看不见人本身身体的士兵就是现代医疗制度下个人主体消解的隐喻。“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与其说是个活生生的人，还不如说更像个已制成标本、消过毒的木乃伊。达克特护士和克拉默护士使他保持得干干净净。”[1]（P.118）然而，护士的悉心照料只不过是注重了形式，而并非效果;就连绷带里面的人已经被偷了她们也没有觉察到。无人的绷带如同“空心巧克力”一样，隐喻着在医学权力的控制和束缚下，个人主体性的丧失。现代医学也并非仅是一种对“生命”的呵护，它更加是对“生命”权力的政治掠夺。

四、驯服的身体与“生存美学”

福柯指出，我们的身体、行为和主体都是权力作用与塑造的结果。权力的生产性产生、管理、改造和控制人的身体，并用知识、技术手段对人的行为和肉体进行改造，对不合乎标准的人进行“规训”。其目的在于使人成为驯服的人，从而维护现代秩序和权力机制的运行[3]（P.102）。在一个宏观权力和微观权力共同控制的社会，生命和身体都成了权力的对象。规训技术是一种通过改造人的行为和肉体来驯服人以维护现代秩序和权力机制的运行的技术。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对于身体的控制体现着权力的实现。皮亚诺萨岛上对于检阅的变态似的重视和检阅时的荒唐情境刻画了在权力体系的控制下，个体对自身身体控制权的丧失。个人身体被形象的描述成了权力体系游戏的工具和对象。士兵的身体规训以成为“驯顺的肉体”为目标，而驯顺身体的最常用手段之一则是操练。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详细阐释和研究了以操练为方式的规训。通过分析理想的士兵形象，他得出了作为士兵的“驯顺的肉体”的标准：“辨认那些最适合这种职业的人的符号是，动作机敏灵巧，昂首挺胸、肩宽臂长、腹部紧缩、大腿粗、小腿细、双脚干瘦。因为这种人肯定既灵活又强壮。”[10]（P.60）为了把士兵的身体训练成为这种标准的驯顺肉体，让身体在消除个性、整齐划一运动中得到规训，皮亚诺萨岛上进行了无数次的操练。在皮亚诺萨岛这一现代西方社会的缩影中，人的身体并不属于个人，而是被权力控制的工具，因而人对自己的身体并没有任何处置权。个体的健康不仅仅是一个私密的领域，而是一个与国家整体休戚相关的政治地带。在权力体系的规训下，作为为国家服务的士兵对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并没有拥有权。个人的一切都属于权力体系，权力体系消解了作为个人的主体性，同时建构了依附于权力的主體性;而作为个体本身的人的身体离开权力的建构则不具有任何意义。

福柯试图通过个体解放的方式来面对“现代人不过是知识—权力彻底奴役的产物”的结论;因此他提出“局部斗争”和“生存美学”，作为打破主体对现代个体生存实践束缚的解放方案[3]（P.105）。福柯认为，所有的人都在同规训权力进行着局部的斗争。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约瑟连做出了种种摆脱权力控制的努力，具体而微地实践了“局部斗争”。约瑟连一开始就把自己同周围那些对权力和规训盲从的人划分开来。他珍惜自己的生命，不愿意为“爱国精神”这一虚假的谎言白白送命。在别的士兵无意识的把自己的生命权交给权力时，他质疑并反抗上级的权力，拒绝对上级命令的盲从，坚持自己对自己生命的拥有权。从规训的角度上看，他似乎贪生怕死，缺乏为国捐躯的精神;然而，他的种种行为却体现了他作为人本身的美德。在战友斯诺登中弹后，他竭尽所能的救助和安慰斯诺登;他不顾内特利妓女毫无理由的报复，一心想寻找她十二岁的妹妹并保护她。最能体现他人性闪光点的是，尽管他之前想尽各种办法想早日回国，当卡思卡特提供给他马上回国并回去当英雄的机会时，他却拒绝了，其原因是他不愿意以随时说卡思卡特等人的好话作为其交换条件，宁愿冒着随时被抓的危险而逃走也不愿意被权力所规训。约瑟连反规训的斗争和自身生存美学的实践代表了现代人冲破权力束缚的尝试。

通过对现代人历史生存的反思，福柯揭示出“知识—权力”建构的主体对现代社会实践，尤其是个体生存实践的束缚。作为小说中“反英雄”似的英雄，约瑟连以他对权力规训的反抗以及自身生存美学的实践，谱写了一曲人类为自身权力而战的乐章。尽管权力体系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的蔓延到现代社会的各个角落;尽管规训与惩罚使得身体成为一个政治领域;尽管权力不断的剥夺人的生命权;尽管人类似乎面临着现代人类自身“死亡”的主体性消解;现代人仍然可以通过“局部斗争”和“生存美学”的方式寻找个体解放的出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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