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力成熟:网络言情小说叙事模式的相似性症候
2019-12-05邢晨
邢晨
摘 要: 在当代网络文学中,部分言情题材小说的叙事模式呈高度一致性,即主人公背负生命的沉重默然远走异国。叙述者于情节的设置和姿态的塑造中,带有不可忽略的掩饰性重申和逃避性空白。对于这一类文本相似性部分的探析,揭示了当代青年群体性的无力成熟和自我建构的挫败,复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青年的群体逃避与“自我”危机。
关键词: 网络言情 叙事逃避 价值焦虑
新时代网络文学的蓬勃发展,使爱情这一经典叙事得到叙述强化,收获时代性的群体性关注。据相关网络文学大数据,在网络文学内容方面言情小说仍是受欢迎的主流作品。目前对于网络言情小说的讨论大体可以分为三类:表征分析。分析网络创作与快节奏阅读特点,将文本的浪漫性和理想化特征对照传统爱恋观,落脚于受众角度的现实压力释放和图景期待式心灵慰藉,认为此种女性幻想乌托邦的构建折射了女性想象和内心欲望;模式化批评。抓住文本的娱乐性和模式化写作弊病,将相似性文本的大量涌现归结为都市欲望的浮躁和资本驱使下流行元素的商业化复制;社会文化反思。探讨女性主体意识和话语权争夺,父权的失落与否,性别秩序的撼动程度与两性关系的认知改变。
讨论者对文本的分析集中于作者的创作意图及文本内容展现的视域狭窄的社会文化。即对文本的分析普遍出于文本接受的既定前提,预先封闭了文本中叙事者的无意识声音,对叙事者这一群体的思想状态和深层创作动机缺乏关注;由于叙事者的性别集中而纷纷将研究视野固定到女性话语领域,忽略了叙事者更广义的社会身份。
网络言情小说作为通俗文学下的再分支,传播媒介的独特性和作者群体的泛化并未失落文学本质。作为青年人群体性的文学创作,该类文本仍旧对研究当代青年的思想状态和成长痕迹有重要意义,有值得扩大的关注范围与讨论领域。笔者将侧重叙事结构,对网络言情小说中某一类具有相似结构的文本进行叙事学分析,不局限于女性视域,在对文本的模式解构中将叙事者群体作为青年人的有效群体缩影解析其思想状态,以历史性眼光审视青年群体的人格建构现状,并对网络言情文学讨论进行纠偏,拓宽网络文学的关注视野,揭露其更广阔的社会文化意义。
一、价值焦虑
笔者挑选了当下叙事结构相似的几部言情题材的网络作品,侧重于文本叙述中人物之间矛盾的激发与处理,进行了叙事模式提炼、行为模式探究和叙事心理关注。包括如下文本:《何以笙箫默》《温暖的弦》《原来你还在这里》。
剔除这些故事表面填充的个体性经验情感和细节,背后骨干支撑型的叙述模式可以大体总结为“相爱容易相守难”——九十年代末至二十一世纪初,在十年的故事时间中,男女主人公少时相恋,因相互误会和他人介入而分手,女主人公远走异国多年后回国复合。那么为什么当下的网络言情小说陷入这样一种普遍的叙述模式之中?当代网络文坛在这一类文本的相似性叙述下是否隐晦地昭示了一种整体症候和时代病痛?
在小说中,致使男女主人公分手的矛盾高潮由主观上的言语摩擦和客观上的偶发事件刺激组成。按照由两性矛盾打破平衡,再由解决矛盾恢复平衡的传统方式组织文本。双方的行为机制都是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下作用力的体现,基本遵循一人以“自尊”伤害另一人“自信”的冲突模式。在《何以笙箫默》中,何以琛的青梅竹马约赵默笙见面,坦白自己也喜欢何以琛,向她宣战。此时何以琛因家境差距感受到赵默笙的市长父亲约谈中流露出的金钱侮辱,而对前来询问的赵默笙出言不善。仅仅因为何以琛的几句气话,两人毫无细致交流,赵默笙就因“逃避感情失败的痛苦”而远走美国;在《温暖的弦》中,温暖得知姐姐对男友占南弦的暗恋而气愤他知情不告而使她无意间伤害了姐姐,于是她选择与占南弦分手以求得心安,占南弦苦苦询问并等候温暖的解释,温暖的冰冷回应严重伤害了占南弦的尊严,气愤之下故意与温暖的好友交往;《原来你还在这里》中苏韵锦出身贫寒,母亲生病急需用钱,她觉得向程铮借钱会使两人关系辛苦沉重,选择向前男友借钱而隐瞒程铮,致使程铮自信心破碎,认为苏韵锦终究不爱他而离开。
从主要矛盾到细节填充,“自尊”与“自信”作为关键要素在小说中被频繁书写。叙述者以“自尊”和“自信”支撑人物的人格核心,代表他们对自我价值的理解,即主体不容侵犯的尊严和坚定的自我相信,一旦有一丝破裂和质疑都会导致主体保护意识迸发,对相应人物进行单方面解读和过分反击,衍生所谓的“重重误会”。表面上看是要表达当代人的一种独立与平等意识,对于“自尊”与“自信”的执着恰恰彰显了在自我价值层面的“自卑”与“不自信”。
在人物双方各自像刺猬一样竖起倒刺的攻击模式中,矛盾张力凸显伊始,便由主人公的“落荒而逃”而匆忙收场。那么为什么文本中主人公处理“感情失败”的方式都是一致性地选择出国?《何以笙箫默》中女主人公远走美国七年,《温暖的弦》中女主人公远走欧洲七年,《匆匆那年》中女主人公远走法国七年。出国是因为本国作为原有处境已经引发了价值焦虑,主人公因人格核心“自尊与自信”破裂而对自我价值产生怀疑,需要拉开与原世界的距离,以验证自我存在的价值。主人公看似意图以离开抹平矛盾,而以深层动机分析,只有离开才会导致寻找,主人公悄无声息地离开会引起第一世界因位置缺失而产生的动荡。表层抹平实际上引发了内面凹陷,男主人公“撕心裂肺”的痛苦和寻而不见的绝望就是女主人公“消音失踪”的意义,即人物自我价值的他者确认,主人公归来的再纠葛就是价值的再验证。
“焦虑则是那自由的现实性作为那可能性之可能性”[1],焦虑是自由的表征,内在地揭示出人的自由。人在选择的过程中人为性地塑造自我,飽受孤立无援和承担所有责任的痛苦,迷茫而无助。在个体自由被放大的当代,个体命运的被书写、个体情感的被肯定使个体的意义能够在时代移动的显微镜下张扬自己的色彩。但是与此同时,个人反而更加渺小,在同时被放大的千千万万人里,个体大概率地被淹没在群体性的符号里,模糊而虚无,因此产生对自我价值的质疑与焦虑,逃离原处便是焦虑的行为阐释。女主人公一致选择悄无声息地消失作为出国的方式,验证人物层面和叙述层面的群体性逃避。十九世纪二三十年代,处于大肆破旧立新张扬自由的时代的中国青年曾饱受陷入“自由困境”的痛苦,在文本创作中出现明显的叙事逃避现象,如在巴金在《寒夜》让曾树生回避汪文宣的死亡,在《家》中使鸣凤于觉慧不知情的情况下死去。这是值得做历史考察的。
二、自由困境
在“自由困境”中,个体需要不断自我反抗才能建构完整独立的人格主体,摆脱自由困境。那么叙事者是否进行过自我反抗呢?叙述者安排他者介入加剧矛盾中,为主观矛盾助力时,女主人公的心理抗拒的客观着落点存在一致性。如果把复合结婚算作是主人公幸福的结局,《何以笙箫默》中叙述者为了掩饰主观矛盾的空洞,让赵默笙把无法幸福的责任推给父亲,申诉即使没有误会,那么他们也会无可奈何地分手。当何以琛问赵默笙如果她知道误会的真相还会不会离开,“默笙愣住,想不到他会问这种问题。如果是七年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不会,毕竟当时在她来说,去美国真的单纯是为了逃避感情失败的痛苦。可是现在呢?现在她已经明白七年前的一切都是爸爸早已策划好的一场逃亡,否则,签证怎么可能在几天内就办好?否则,美国的一切怎么会早已安排好?所有的事情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决定,她毫不怀疑当年就算她不想去,也会被押上飞机”[2];《原来你还在这里》中苏韵锦用宫外孕流产来比喻两人的“错误相爱”,那个失去的孩子承载着她的怨恨与不幸,“他永远没有必要知道这段过去的存在,没有必要知道她曾经在黑暗冰冷的海水里,看着那点光渐渐熄灭。……它跟它父母的感情一样,来了,也错了”[3];《温暖的弦》中温暖将自己和占南弦的父亲双双遇难作为沉重的心灵包袱拒绝幸福,发誓还父亲十五年生命,“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必须恨你,你明白吗?原谅你就意味着原谅我自己,可是我害死了爸爸,我有什么资格得到幸福”[4]。
虽然封建家长权威性的反对已经从小说的矛盾设置中淡去,不再是明面上阻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邪恶势力,甚至角色言行还很通情达理,但是以另一种伦理形式阻碍着主人公获得幸福。这一势力在文本中因亲情的重提、个体感情的充沛而成为血缘性的生命诅咒,实际上是对他者阻碍的再现与改写。在旧的时代书写中,将淡漠、势利的父母作为阻碍势力是为了反抗他者。当代青年人已不再因父母的阻挠而放弃爱情,貌似已经取得群体性对他者的反抗力量,然而他者以另一种方式在文本中归来,即由亲属付出生命代价在叙事结构中设置障碍。在个体情感充沛与“自由”的时代,他者不只是和自我对立的他者,而是与“我”的情感相勾连,是自我情感的映射,是“我”的一部分。叙事者通过让人物反抗伦理性的“心结”反抗自我,由此可证明叙事者有在反抗的行动。不过,反抗的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自我,证明叙事者的无力反抗,陷入“被困的自由”。
“启蒙不仅在于追求‘外在自由,更为重要的是解决和实现‘内在自由,实现摆脱了习惯的并被舆论所强化了的概念和思想方式束缚的那种自由”[5]。在内在自由被启蒙的约一百年后,青年个体对完整主体的追求普遍趋近于启蒙理论的最高要求,即通过不断地自我认识、自我反省、自我坚定沉淀属于个体的完整的人格。但反抗自我一向比反抗他者更加艰难,当代青年人在自由时代的反抗实践与人格建构的挫败已经在文本中彰显。
三、无力成熟
分析叙述者的“选择”,要参考他的“未选择”,如萨特所示:“在某种意义上,选择是可能的,但是不选择确是不可能的,我总是能够选择的,但是我必须懂得如果我不选择,那也仍旧是一种选择。”[6]叙述者完全可以书写却未选择的是:不回国;即使回国也不相遇;重逢也没有旧情:旧情复燃也无法复合。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归来,回国就一定会重逢吗,重逢就一定会再引发纠葛吗,最后纠葛为何总会两心相印地完美捋平?
观察叙述者这样安排的效果,发现主人公在空间上的回归其实是一种时间上的接续。在主人公单方面割裂双方关系,引发位置性的空间缺失之后,在时间上产生了断层。随着故事时间的流逝,原世界的位置缺失地带模糊,再次引发了主人公的潜在焦虑,出于在价值受损处得到补偿才能复原主体价值的心理,主人公归国。“重逢”能十分有效地牵引起对方的情绪起伏和亲朋好友的情感流动,使主人公在万众瞩目中填回凹陷的空间位置,进入自我价值修复进程中,“我是重要的”这一意识被再证实。对方的“痛苦纠缠”或者彼此之间的“互相折磨”都是在营造话语氛围,通过人物之间勾连的情绪纽带和他者映射中呈现一种价值再验。
在这些网络言情小说的叙事模式中,叙事者大多倾向于采用非线性叙事,频繁将人物立在一个虚假的人生高度将时间前链上的某些生活片段和水滴般的情感放大,完成对“过去”的补述,再回到“当下”的人生轨道上或感伤或哂笑。但是,敘述者无论是用何种视角,“我”或是第三人称,在其写作中有一块共同的空白。在“我”与他们的故事于时间前链集中发生,主人公对矛盾匆匆处理之后,我的个体道路走向了何方?“过去”的“我”如何成为文本中“当下”的“我”,过去的“我”真的与当下的“我”不同吗,那么“我”经历了什么?“我”的挣扎、沉浮、选择更多地被隐没,成为极其简练的几段关于“痛彻心扉”“思念刻骨”的心理描写,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只有一个凭空出现在道路那头的回首者。那么在男女主人公各自分道扬镳的人生历程中的空白为什么被匆匆带过?
在语言中任何省略和重复都是值得关注的,空白和重申都有叙述意义。假定以主人公“消声失踪”为起点,以主人公的归来为终点。在文本的后续叙述中可以发现,在这一过程中,主人公均已完成人生道路的选择并且成功建设了一个独立完整人格的主体。在此基础上的“不忘旧情”显得弥足珍贵,看似突出了爱情主题的美好。但是,通过前后人设对比和对省略的过程叙述进行分析,可窥见主人公的人格建设的虚假性。
在叙述者笔下,主人公皆在“当下”业界占有一席之地,但是引发他们从“青涩学生”改变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与另一位主人公的感情决裂。分手事件成为主人公做一切事情的正负力量源头,一路在体制中顺利进阶,掌握突出“能力”。即使叙述者可以安排主人公较大的性格变化作为“成熟”的表征:苏韵锦变成精明世故的职业女强人;赵默笙从阳光开朗变成怯懦安静的摄影师;温暖从刁蛮活泼变成冷静干练的高级白领。然而这一看似“三维”的性格变化只有一个单薄的支撑点——“分手事件”。这种以支撑点和“二维”表层塑造的“三维”人物带有伸缩性,可以证明七年间人物历程的苍白无力,叙述者的对于人物的“中空塑造”。
即使是把这些“已经成熟”的人拼接到七年前双方分手之后的第一天,也并无任何不适感。主人公处理感情的方式一如既往,充斥着逃避、抗拒、攻击、束缚。叙述者皆在叙述中采用“重蹈覆辙”作为阻碍主人公获得幸福的内心恐懼。三位女主人公抗拒对方的说法如下,苏韵锦:“可是他们偏偏在一起,彼此性格中的阴暗面都被对方催化得表露无遗。她害怕重蹈覆辙。”[7]赵默笙:“她再没有力气去追逐一颗遥远的心,再不想拥有一份随时会覆灭的感情,那种整个世界在自己周围轰然崩塌的声音,她再不能承受第二次。”[8]温暖:“而他要重新接受我,就必须得推翻我从前给他留下的伤痛,我又真的希望他再一次经历那种心理的颠覆和重建过程吗?”[9]人物内心剖析叙述的“害怕痛苦,重蹈覆辙”实则是虚假自我建构的破绽。为什么会是“重蹈覆辙”?如果她们真的经历了“翻天覆地”的人生历程,拥有“实心”的自我改变,那么一个历时多年已蜕变“成熟”的人为什么最害怕重新走上和原先一样的旧路?唯一的原因是“我”仍然为“我”,“过去”的我与“当下”的我一般无二,再归来的我并未成熟,依旧只能行走在旧的轨迹上。
四、结语
从浅层结构看去,主人公一个个功成名就,打拼职业天地,在“痛苦挣扎”中对感情有深切体悟,于是以一种成熟的姿态为和彼此有关的感情作结,但是其实他们并没有真正完成心灵塑造,“再回首”的不过是一群穿着大人衣服的少年人。这并非是叙述者的谎言而是叙述者的自欺,“自欺就是我反思地否认我前反思地认为正确的东西。我前反思地意识到事情的真相,而在我反思地认识真相的同时否认了它,这就构成了自欺”[10]。叙述者以自欺逃避“无力成熟”的真相。当代青春文学倾向以个人经验进行抽取性放大叙事的结果便是局限于个体作者人格塑造经验,文本以叙事结构暴露出来的叙事者所立身的心路基础不堪一击。人物的“路程缺失,无力成熟”也是叙述者的“路程缺失,无力成熟”。在这个“自由”的时代中个体历程出现普遍的相似,个体话语的独特感消散在群体性的历程之中。个体意图脱离群体性符号焦虑地进行意义追寻,其反抗与自我建构的挫败又成为群体性的现象,致使这一类文本出现叙事结构的高度相似性。
参考文献:
[1]基尔克郭尔.概念恐惧·致死的病症.英译本参见Soren Kierkegaard,The Concept of Anxiety ,trans[M]. Reidar Thomte, Albert B. Anderson,1980:62.
[2][8]顾漫.何以笙箫默[M].沈阳:沈阳出版社,2010:46、47.
[3][7]辛夷坞.原来你还在这里[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209,210.
[4][9]安宁.温暖的弦[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8:315,219.
[5]李玮.谁为“灰姑娘”的死负责——中国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灰姑娘的故事”之叙事模式探析[J].名作欣赏,2007(22).
[6]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24.
[10]萨特.存在与虚无[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2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