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子衿》淫诗说的训诂探析
2019-12-05徐峰
徐 峰
(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092)
一、引言
《毛诗·郑风·子衿》大概是最能体现后代学者对汉宋诗经学迷惑态度的一篇了。《诗序》曰:“《子衿》,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这两句话中,前一句属于旧《序》之解题,后一句则是汉儒阐发此诗之经义。对此,晚明学者郝敬(1558—1639)曾辨云:“古《序》曰:‘《子衿》刺学校废也。’毛公曰:‘乱世则学校不修焉。’”[1]“刺学校废”作为《子衿》之旨,自郑玄为《毛诗》作《笺》至孔颖达编定《毛诗正义》未更。孔《疏》曰:“郑国衰乱,不修学校,学者分散,或去或留,故陈其留者恨责去者之辞,以刺学校之废也。”[2]367至宋代欧阳修(1007—1072)亦云:“据诗三章皆是学校废,而生徒分散,朋友不复群居,不相见而思之辞尔。”[3]其后程颐(1033—1107)[4]、苏辙(1039—1112)[5]、吕祖谦(1137—1181)[6]等皆从之,惟朱熹(1130—1200)独以为“淫乱之诗”[7]2738“其辞意儇薄,施之学校,尤不相似也”[8]372。朱子以后,虽有戴溪(1141—1215)[9]、段昌武(1238—?)[10]等人仍宗汉唐旧说,然崇朱愈甚,《子衿》“淫诗”之说亦愈甚。至元明两代,学者或墨守《诗集传》(以下简称《集传》),或发明《集传》,或据《集传》杂糅汉宋,竟无人敢疑朱子之说。抵清,姚际恒(1647—1715)首先疑之,提出“此疑亦思友之诗”以更正朱子之“淫诗”说,又云:“玩‘纵我不往’之言,当是师之于弟子也。”[11]方玉润(1811—1883)承之云:“《序》谓:‘刺学校废也。’唐、宋、元、明诸儒皆主其说,而《集传》独以为淫诗。迨至《白鹿洞赋》又云:‘广青衿之疑问。’仍用《序》说,是非之心终难昧矣。”[12]其后学者皆多有攻驳,至王先谦(1842—1917)著《诗三家义集疏》引魏武帝《短歌行》《魏书·高允传》《北史》以证“皆用《序》说,三家无异义”[13]364,可谓终能复旧。然今世“诗经学”之大家,如傅斯年(1896—1950)[14]、高亨(1900—1986)[15]、程俊英(1901—1993)[16]、屈万里(1907—1979)[17]、马持盈(1906—?)[18]等先生的《诗经》译注本仍皆取朱子之说,或云《子衿》为“男女相爱”[18]之诗,或直承朱子“妇人戏男子”之见云《子衿》为“女子想念她所爱之人”[16]“女子思想恋人”[14]“女子思念情人”[15]之诗等。
《朱子语类》中朱子三次提到《子衿》是淫乱之诗,其曰:“如《狡童》《子衿》等篇皆淫乱之诗,而说诗者误以为刺昭公、刺学校废耳。卫诗尚可犹是男子戏妇人,郑诗则不然,多是妇人戏男子,所以圣人尤恶郑声也。”[7]2738又曰:“变风诸诗未必是刺者,……《子衿》词意轻儇亦岂刺学校之辞。”[7]2746又曰:“如《子衿》只是淫奔之诗,岂是学校中气象。”[7]2765分析《集传》只有在《子衿》诗文第一章“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处云:“我,女子自我也。嗣音,继续其声问也。此亦淫奔之诗。”[19]和诗文第三章“挑兮达兮,在城阙兮”处云:“挑,轻儇,跳跃之貌。达,放恣也。”[19]是所谓“淫乱”。然而第一章并不足以定性,真正给这首诗定性的是第三章之“轻儇”“放恣”,正如《诗序辨说》所云:“《子衿》,……盖其辞意儇薄,施之学挍尤不相似也。”[8]那么朱子这个“轻儇”“儇薄”又是哪里来的呢?
考察宋儒解说“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句,在朱子之前,如欧阳修《诗本义》云:“挑达城阙,间日遨游无度者也。”[3]苏辙《诗集传》云:“挑达,往来相见貌。去学而游于城阙,往来无所为耳。”[5]程颐《程氏经说》云:“挑,轻跃。达,放恣。不事于学则遨游城阙而已。”[4]与朱子同时期的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云:“盖士之于学不可一日忘废,一日忘之则其志荒矣。放僻邪侈之心胜之矣。”[6]戴溪《续吕氏家塾读诗记》云:“挑达于城阙,言青衿之所以不来也。”[9]虽各有新说,其实皆承毛郑之旧,于“刺学校废”之旨皆未有出者。
欧阳修没有训解“挑达城阙”,只是据郑玄“好登高见于城阙,以候望为乐”[2]369提出了“间日遨游无度”[3]的坏学生之说。苏辙也是完全继承了毛《传》的“往来相见貌”之解,亦云学子“去学而游于城阙,往来无所为耳”[5]。在宋儒之中,惟有程颐提出了不同于毛、郑的训诂,他说:“挑,轻跃。达,放恣。”[4]而正是这个新解为朱子的变说打下了基础。
二、程颐“挑达”训诂追源
关于宋代训诂学的研究,学界大多停留在雅学或音韵反切的专项研究上,反而对其经学注疏中的文字训诂少有涉猎。应当认识到宋儒所提出的这些异于汉代故训的新注恰恰是宋代经学新说的重要支点,从训诂学的角度考证其辩说的合理性是经学研究不可或缺的路径。仅以《程氏经说》和《集传》为例,宋儒在解经形式上更倾向于作注,而不是像清代考据学那样更倾向于作疏,所以对其新注的辨析就必须从训诂分析入手。比如《子衿》一诗,程颐云:“挑,轻跃。达,放恣。”[4]而这个新注的获得大抵就是经过了以下几步。
其次来看由“佻”“儇”推出“跳”“翾”的“轻跃”。第一,《史记·荆燕世家》:“遂跳驱至长安。”《索隐》云:“跳,他雕反,脱独去也。又音条,谓疾去也。”[25]钱绎云:“跳驱,犹言疾驱耳。”又云:“《左氏传》云:‘楚师轻窕。’亦作‘跳’。……《广雅》又云:‘跳,疾也。’”[24]钱氏取“疾”义解此。按《方言》:“儇、佻,疾也。”《广雅》:“挑,疾也。”则挑、儇、佻、跳可通。《说文》:“跳,蹶也,一曰跃也。”(1)《说文》:“跳,蹶也。从足兆声。一曰跃也。徒辽切。”又《说文》:“条,小枝也。从木攸声。徒辽切。”跳、条同音互训。故《释名》:“跳,条也,如草木枝条务上行也。”则《索引》所解二说实音义合一也。此“轻跃”之一,以挑通跳之“跃”。第二,《荀子·不苟篇》:“小人……喜则轻而翾。”杨倞注:“轻,谓轻佻失据。翾,小飞也。言小人之喜,轻佻如小鸟之翾然。”[26]王念孙《广雅疏证》:“《不苟篇》:‘小人喜则轻而翾。’《韩诗外传》‘翾’作‘快’,《说文》:‘疾也。’儇、翾并通。”[27]按《说文》:“翾,小飞也。”段玉裁(1735—1815)《说文解字注》:“按《荀子》:‘喜则轻而翾。’假翾为儇也。”则“小飞”即“轻跃”,轻佻失据之貌也。
最后看“达”字,程颐说:“达,放恣。”《说文》:“达,行不相遇也。从辵羍声。《诗》曰:‘挑兮达兮。’”许慎特于此字下引《子衿》诗文,而《说文》云:“放,逐也。”又云:“恣,纵也。”显然“达”字与“放恣”二字没有直接关联,并且“放恣”之义也不能通过单字的义训来求得。我们猜度程颐的“达,放恣”之解,大抵是藉由魏晋以降至宋人的时语“放达”而转承到了《孟子·滕文公下》“圣王不作,诸侯放恣”的“放恣”上。
2.强为放达。
——晋·葛洪《抱朴子内外篇》[29]
3.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
——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30]
4.徽之任性放达,弃官东归,居山阴也。
——南朝梁·刘峻注《世说新语》“王子猷居山阴”下引《中兴书》[30]
5.周宏正为宣城王所爱,给一果下马,常服御之。举朝以为放达。
——北朝周·颜之推《颜氏家训·涉务篇》[31]
6.群从昆弟莫不以放达为行,籍弗之许。
——唐·房玄龄等《晋书·阮籍传》[32]
7.放达不事容仪。
——唐·李延寿《南史·几卿传》[33]
8.纬常逸游放达。
——唐·李延寿《北史·李灵传》[34]
9.(杜甫)天宝末诗人,甫与李白齐名,而白自负文格放达。
——后晋·刘昫《旧唐书·文苑列传·杜甫》[35]
以上述文献材料来看,大抵在魏晋时期就有了形容人行为和性格上的“放达”,其词义大抵是“不事容仪”“常逸游”“纵酒”“任性”。下面再来看宋人对这个词的使用情形。宋初,李昉(925—996)《太平御览》:“纵酒放达。”[36]又其《太平广记·知人·李绩》:“某放达不拘。”[37]其后宋祁(998—1061)、欧阳修等编修的《新唐书·文艺列传·元万顷》:“万顷敏文辞,然放达不治细检,无儒者风。”[38]5744《新唐书·儒学列传·赵冬曦》:“冬曦性放达,不屑世事。”[38]5703再如司马光(1019—1086)《资治通鉴·梁纪》:“东魏以光州刺史李元忠为侍中,元忠虽处要任,不以物务干怀,唯饮酒自娱。丞相欢欲用为仆射,世子澄言其放达常醉,不可委以台阁。”[39]如果说这五条还属于史书的范畴,存在所谓史书语言的继承,那再来看其下二条:一是沈括《长兴集》载《故天章阁待制沈兴宗墓志铭》:“仿慢略以为放达。”[40]二是张栻《癸巳论语解·宪问篇》:“原壤放达自居而不由于礼。”[41]以上七条都是宋人用语之证。
综上,可以发现在宋代的历史语言中,“放达”就是专门用来形容一个人行为放肆、不守礼仪又好逸游、纵酒,任性放纵。这个词的词义实际上与“放恣”是一样的。《说文》:“恣,纵也。”又《吕氏春秋·禁塞篇》:“而无道者之恣行。”高诱注:“恣,放也。”[42]《淮南子·本经训》:“所以禁民使不得自恣也。”高诱注:“恣,放也。”[43]又《左传·昭十六年》:“狱之放纷。”杜预《注》:“放,纵也。”[44]1555综上,则“恣”“放”“纵”可互训,故“放达”“放恣”亦可通。正如《后汉书·梁冀传》“逸游自恣”与《北史·李灵传》“逸游放达”亦同义异文也。
总的来说,程颐的解释对之前的注解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是完全没有淫乱的意思。与朱子差不多同时代的叶适,为好友作《黄子耕墓志铭》云:“子耕……行笃言信步,步着绳墨,未尝放达而好恣。”[45]其“放达”“好恣”之用法正是承袭程子而来,也只是形容学子佚游放纵、不守礼法而已。那朱子淫诗说的训诂依据又是如何而来的呢?
三、朱熹“挑达”注解偏转
《集传》:“挑,轻儇、跳跃之貌。达,放恣也。”[19]清初朱鹤龄《诗经通义》云:“程子曰:‘佻,轻跃也。达,放恣也。’《集传》从程。”[46]已经有了从训诂学上分析朱子之说的来由。然而朱子分程子之“轻跃”为“轻儇”“跳跃”,再转“放恣”之“放纵逸游”为“淫乱”之说,实际是文旧而义新,并非同为一说。
第一,朱子增加“轻儇”以显示道德上的贬斥含义。上文已证“挑”“佻”可通,“佻”“儇”互训,但是程子这个“轻跃”只是轻轻跳跃,其训为“翾”“跳”之义,是形容学子不专心务学而遨游城阙时的样子。而朱子所说的“轻儇”则不同,《说文》:“儇,慧也。”《毛诗·齐风·还》:“揖我谓我儇兮。”毛《传》:“儇,利也。”[2]387段玉裁云:“此言慧者多便利也。”[47]扬雄《方言》:“儇,虔谩也。”王念孙云:“慧,谓之谩。”[48]故《荀子·非相》:“乡曲之儇子。”杨倞《注》:“轻薄、巧慧之子也。”[49]可见“儇”字除了在“疾”义上通“佻”之外,另外一层含义是“慧”“谩”,乃是形容人巧慧而至于有所轻慢的样子。然而“儇”字的这两个基本义和朱熹所云的“轻儇”还是不同的,“轻儇”实则为宋人的时语:
1.容止轻儇,言行丑恶。
——司马光《起请科场札子》[50]
2.轻儇不庄,慢易无礼者,为行己之失。
——《宋史·何铸传》载何铸上疏论[51]11707
3.轻儇无耻。
——《宋史·陈良翰传》载陈良翰言[51]11890
4.敢言者指为轻儇,鲜耻者谓之朴实。
——《宋史·许及之传》载许及之奏[51]12042
5.轻儇俗子,素无循行。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李光言[52]
6.士大夫当修行义以敦风俗,顷者轻儇之子。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楼璹权言[52]
7.轻儇之流,躐取膴仕。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黄祖舜言[52]
仅从上述所举材料来看,在朱子所处的时代“轻儇”就是专指行为轻浮、放荡,不朴实、不庄重,轻慢无礼的无耻之人。朱子用“轻儇”来解释“挑”以代替程子的“轻跃”说,重点就在于突出其行为背后道德和礼法缺失的内因。而朱子正是据此“轻儇”云:“《子衿》词意轻儇亦岂刺学校之辞。”[7]2746
第二,朱子转“放恣”为淫乱说,为全诗定性。朱子讲《子衿》乃是“淫乱之诗”[7]2738“淫奔之诗”[7]2765,其“淫”说的根底其实就在这“放恣”二字。程颐所云“放恣”者只可为放纵逸游而已,还是对学子慢学的批评,并没有淫乱之意;而朱熹所云“放恣”者乃是轻儇、放恣,是女子放荡、无耻、狡淫、无礼的意思。两者虽然文字相同,但其旨意却截然有别。那么朱熹这个“放恣”之“淫”又是从哪里来呢?大致是以下两句郑《注》为笔首:其一,《毛诗·桧风·隰有苌楚·序》:“隰有苌楚,疾恣也。”郑《笺》:“恣,谓狡淫戏,不以礼也。”[2]544其二,《尚书·周书·无逸》孔颖达引郑玄云:“淫,放恣也。”[53]514这样粗看,朱子之解确实理有所据,然而细究则是犯了训诂之大忌。
程子的“放恣”是用宋代人的语言来理解经文“达”,郑玄的“狡淫”是用汉代人的语言来理解经文“恣”,都是用当时的历史语言来解释经文(3)孔颖达在《毛诗·周南·关雎训诂传疏》中云:“诂者,古也。古今异言,通之使人知也。训者,道也。道物之貌以告人也。”胡楚生在《训诂学大纲》中继承了这种说法,他说:“训,是依顺名物的本性,而解释它的形貌、性质和意义。诂,是依顺语言的本性,用今字去解释古字,用今语去解释古语,或是用方言、雅言去互相解释。”(胡楚生:《训诂学大纲》,华正书局,1989年版,第2页。)而黄季刚则从语源的角度提出另一种说法,他讲“诂者,故也,即本来之谓。训者,顺也,即引申之谓。”(黄侃述黄焯编:《黄侃文字声韵训诂笔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81页。)对于这点陆宗达讲:“训诂的任务,一方面要解释本义,一方面又要说明引申义。”(陆宗达:《训诂浅谈》,北京出版社,1964年版,第7页。)即所谓“推求本义”和“说明引申义”。,是一种通故、解诂的用法。而朱熹用宋代人推解的“恣”去求汉代人所讲的“淫”义,再转过来证明经文的“达”也是“淫”义。这里面存在着一种明显的递义,犯了跨时空层层转训的错误。
如果经文中是“恣”,那么用汉人的故训去推“淫”义是可以的;而经文此处是“达”,其“恣”已经是宋人解诂了,再用汉人的故训去推“淫”义则是不可以的。朱熹的问题就是撇开程子“放恣”中明确的“逸游自恣”“逸游放达”意思,而只凭着“放恣”文字再去推求“淫乱”的训解。这不是文义的引申,而是一种明显的“因文见义”和错误的递训方法。历史语言的演进基本是线性的发展,不能因为文字的凝固而超越语言含义中所特有的历史阶段。
第三,从放荡到淫荡,因对象不同而产生不一样的解释。朱熹在《论语·益者三乐章》云:“乐道人之善则心常汲汲于好善,若是佚游则是放荡闲过了日子。……骄乐只是放恣。”[54]这里很有趣,“佚游则是放荡闲过了日子”“骄乐只是放恣”这些说法岂不是与欧阳修之“间日遨游无度者”[3]、苏辙之“去学而游于城阙”[5]、程颐之“不事于学则遨游城阙而已”[4]一致么?何故朱熹不于《子衿》处说,而专指其淫乱呢?
先来看“淫”字,《左传·隐公三年》:“骄、奢、淫、泆,所自邪也。”孔《疏》:“淫,谓耆欲过度。泆,谓放恣无艺。”[44]92阮校:“耆,宋本作‘嗜’,正字。耆,假借字。”[44]92如《韩非子·解老》:“嗜欲无限。”《说文》:“嗜,欲喜之也。”《尚书·五子之歌》:“甘酒嗜音。”皆为好欲之事,并不专指淫乱。又《尚书·大禹谟》:“罔游于逸,罔淫于乐。”孔传:“淫,过也。游逸过乐,败德之原。”[53]105又《管子·明法》:“不淫意于法之外。”孙星衍云:“《韩非子·有度》篇淫作游。”[55]《楚辞·招魂》:“归来兮,不可以久淫些。”洪兴祖《补注》:“淫,游也。”[56]则“罔游”“罔淫”皆同也。所谓“淫”者,过也,游也。故苏轼《谢王内翰启》曰:“放荡而至于无度。”这与后来语言中的“淫荡”“淫乱”还是不同的。
再来看“淫荡”,朱骏声《尚书古注便读》云:“逸,泆也。淫,荡也。”[57]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乐府》:“志不出于淫荡。”《北史·阳休之传》:“当文襄时,多作六言歌辞,淫荡而拙。”然而六朝以后逐步把文学上的“淫荡”之辞,转置经学理解则有失偏颇。而如宋人洪迈《夷坚乙志·浦城道店蝇》:“主妇性淫荡,挑与奸通。”[58]204《夷坚支志·馀干民妻》:“乡民周生之妻性淫荡。”[58]1195又李石《方舟集》:“国君之母,弃位而姣,以淫荡闻于国人。”[59]可以发现同样是“放荡”“淫荡”,施于男女之事则便都成了淫乱之说。而朱子对“郑风”有一个基本的判断,他讲:“郑诗……多是妇人戏男子,所以圣人尤恶郑声也。”[7]2738并且《集传》于“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处云:“我,女子自我也。”[19]则《子衿》沦为淫诗之说亦不可逃也,其不惜辗转递训“放恣”以求“淫乱”之义也就成了理所当然。
四、小结:经学变古时代下的朱子新说
总的来说,朱熹对《子衿》的质疑是承着整个宋代主观化的说经风气而来的。胡朴安讲:“自唐以来,说《诗》者悉宗毛、郑,谨守《小序》;至宋而新义日增,旧说几废。”[60]纵观朱子诗经学的产生,大抵经过了三个重要阶段:第一,欧阳修“因文见义”是为朱子开了新路;第二,程颐“挑达”新训是为朱子立了基础;第三,郑樵废“诗序”是为朱子破了心法。既然有了新路、基础,又破除了汉唐经学的心法,朱子要做的就是创造一个新的诗经学。仅从《子衿》这首诗来看,朱熹以《论语·卫灵公》中孔子云“郑声淫”为解诗基础,得到“郑诗……多是妇人戏男子,所以圣人尤恶郑声也”[7]2738的基本判断,再经由程子“挑,轻跃。达,放恣”[4]的新训辗转为出对于《子衿》诗意“轻儇”“儇薄”的理解,最终认定其为“淫乱之诗”。正是这种废旧《序》,以“四书”为传,“因文见义”和不顾及语言历史性的辗转递训的解诗新方法创造了一场诗经革命。以此为标志,经学也逐渐从五经的“经世致用”转向了四书的“修身致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