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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女冠诗人爱情诗创作研究
——以唐三大女诗人为例

2019-12-05呼皓恬

西安航空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玄机薛涛爱情诗

呼皓恬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710119)

爱情诗是中国古代诗歌中一个重要的题材,爱情诗的发展经过了《诗经》中单纯质朴的爱情和《古诗十九首》中短语长情的爱情,发展到唐代达到了顶峰。唐代的女冠诗人作为诗人中的特殊群体,以女性独有的视角创作了很多动人的爱情诗篇,虽然她们流传下来的作品不多,但她们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不容忽视的。

一、唐代女冠诗人爱情诗的创作背景

(一)女性受教育情况

唐朝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政治清明,经济富庶,文化繁荣的鼎盛时期,国力强盛的唐朝孕育出了一种开放、热烈、包容的时代精神,在这种盛唐气象的熏染下诗歌也达到了发展的顶峰。清人贺贻孙在《诗笺》中提到:“唐诗大振,妇女奴仆,无不知诗[1]。“妇女奴仆,无不知诗”的现象也从侧面反映了唐人对女性的文化教育还是比较重视的,除了道德礼法教育、经史教育之外,诗歌教育也是重要的一部分。唐人李华在写给其外孙女的信中就谈到:“汝等当读诗、礼、论语、孝经,此最为要也。”[2]当时,平民女子接受教育的途径主要来自家庭教育,即父母教育。“女冠”是唐朝道教女性修行者的正式称谓,因唐代世俗女子不戴冠,而女道士皆戴黄冠,故名。李冶、薛涛、鱼玄机作为唐朝有名的女冠诗人,她们虽不是出身于官宦富贵之家,但成长于诗歌的国度,从小耳濡目染,加上父母的教养,也有一定的文化素养和知识积淀。如《太平广记》中记载李冶“初五六岁时,其父抱于庭,作诗咏蔷薇;[3]”《薛涛传》中提到“涛八九岁知声律,续其父《井梧吟》”;《全唐诗》中记载鱼玄机为“长安里家女,喜读书,有才思”[4]。而且成为女冠后,她们会接受道观中经典研习的宗教教育,这对提高女冠们的文化素养也有一定的帮助。加之唐朝道教的教规不甚严格,她们又有大量闲暇的时间读书作诗,与文士名流交游唱和的过程中也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因此,入道前具备一定的知识素养和入道后的经典研习为女冠们的诗歌创作提供了必要的前提。

(二)道教的兴盛

唐朝统治者为了提高皇家地位,增强皇权的权威性,尊老子为始祖,崇奉道教为国教,并给予了道教很多优惠政策。唐太宗贞观十一年正月十五日下诏规定:“诏道士、女冠宜在僧、尼之前。[5]”除提高道士、女冠的社会地位之外,朝廷还明令:“凡道士给田三十亩,女冠二十亩”[6],而且可以免除课役、赋税,从经济上也给予了一定保障。特殊的社会地位和优厚的经济政策吸引了大批民众入道,延伸到女性世界即表现为女冠数量的增加。唐朝女道士的比例占到了道士群体的一半以上,可见唐朝女冠群体的发展壮大。除此之外,道教的重阴思想也有利于妇女社会地位的提高。因此,道教在得到唐朝统治者的扶持后很快就吸引了广大的妇女信众,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在统治者的扶持和道教思想的影响下,唐朝的女冠们既无温饱之忧,又无劳作之苦,也摆脱了阶级的限制和家庭的桎梏,成为了唐代女性中身份最为独立同时又具有开放性的一个阶层。鱼玄机笔下“高唐春睡觉,暮雨正霏霏”(《寄题炼师》);“庭前亚树张衣桁,坐上新泉泛酒杯”(《夏日山居》);“闲散身无事,风光独自游”(《导怀》)等诗句就是女冠生活悠闲而舒适的写照。她们在谈经论道,读书诵经,完成道观中的日常修习之余,可以借求仙修道之名,吟诗作赋,外出游历,与文人雅士、社会名流交游唱和,过着“足下远游履,凌波生素尘”的生活。可以说,道观中悠闲的生活方式是女冠诗人们浪漫生活的诗意延伸,道观中闲适的生活,清雅的环境,自由的氛围为女冠诗人爱情诗的创作提供了富有浪漫色彩的创作环境。

(三)丰富的社会交往

女冠诗人的身份从一开始便具有多重性,她们既是修道之人,有宗教上的女冠身份,又是世俗中的诗人和才媛,因此,她们比清修的道士多了几分才情,比诗人多了几分飘逸清雅的情韵,比闺阁中的才媛多了几分灵动和朝气。而且她们摆脱了世俗伦理和家庭的牵绊,可以自由地开展社交活动,她们中才貌兼具者很自然的就受到了文人名士的青睐,得到了与文人名流往来酬赠、宴饮集会、郊游唱和的机会。女冠诗人中知名度最高的当属李冶、薛涛、鱼玄机三人。据史料记载和唐三大女诗人诗作中所提到的人名来看,当时与她们应酬唱和的文人名士不在少数,她们写的一些爱情诗中还表达了对这些文士名流的倾慕之意,甚至还与他们中的一些人建立了恋爱关系。当时与李冶关系密切的文士名流包括陆羽、皎然、阎伯均、刘长卿、萧叔子、朱放等人;与薛涛来往密切的有元稹、白居易、刘禹锡、张籍、王建、牛僧孺、裴度、严绶、杜牧诸位,至于鱼玄机则更是“风流之士,争修饰以求狎。或载酒诣之者,必鸣琴赋诗,间以谑浪,学辈自视缺然”[7]。

在循规蹈矩的道观生活之外,与文士名流们诗酒风流、弹琴赋诗、宴饮集会等活动为女冠们提供了多姿多彩的社交生活。一方面,在与名士文人的酬唱应答中,女冠们不可避免的会受到文士们浪漫情趣和人生态度的影响,对生命、对爱情都有了更为直接和细腻的体验,所作的诗歌在情感表达上也会多几分自适旷达。另一方面,这些社交活动本身就具有浪漫的色彩,在他们酬唱交往的过程中,很容易互生爱慕的情愫,因此后世学者才会有“经其未故唐之冠,恒与士人往来酬答,失之流荡,盖异于娼妓者鲜矣”[8]之语。与文士名流的酬唱交往也使得女冠诗人的作品被文人所主动阅读和积极接受,从而由私人语境进入公众视域。如薛涛的《寄旧诗与元微之》中:“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教男儿”一句就提到薛涛要将自己的旧诗寄给元稹,以便在诗友间交流传播。

女冠诗人在丰富的社会交往中不仅开阔了眼界,提高了诗歌创作水平,而且与文士名流恋爱中或欢愉,或美好,或失落,或相思的经历也激发了她们的创作灵感,促使她们写下了一首首真挚动人的爱情诗篇,与文士名流的往来酬唱也促使这些爱情诗在民间广为传播。

二、唐代女冠诗人爱情诗探析

女冠诗人在与文人才子、隐逸名士交往中产生了丰富多彩的爱情故事,也创作了很多情思细腻的爱情诗。这些爱情诗大致可以分为闺情诗、幽怨诗、相思诗三部分,分别抒发了女冠诗人对纯洁爱情的渴望之情、爱而不得的幽怨之情和相思相忆的怅惘之情。

(一)揽草结同心:清丽婉转的闺情诗

道观生活虽然比普通的闺阁生活多了几分清虚、淡泊,但这也没有泯灭女冠诗人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和憧憬。她们对青春生活的依恋,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以及对幸福生活的追求一如寻常女性。她们的缕缕情思体现在一首首清丽婉转的闺情诗中,如薛涛的《池上双凫》:“双栖绿池上,朝去暮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明朝文学家、散文家钟惺评此诗曰:“莲叶间想出同心,婉转为双鸟体贴,总见情种生想,物理人情互相关切”[9]。诗人看到池上的凫双宿双栖,朝暮相随的恩爱生活,联想到了它们在共同养护小凫时同心协力,忙碌在莲叶之间情意缠绵的情景。这首诗名为咏物,实则言情,是一首咏物言情之作。诗人通过描绘“池上双凫”的恩爱情状,传达出对美好爱情和幸福家庭生活的憧憬。

这首诗应该是薛涛少女时期的作品,读来使人想到“在天愿作比翼鸟”和“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爱情誓言,字里行间洋溢着青春少女对美好纯粹爱情的向往。

“如松匪石盟常在,比翼连襟会肯迟?”(鱼玄机《春情寄子安》)是热烈真挚的感怀;“尺素如残雪,结为双鲤鱼。”(李冶《结素鱼贻友人》)是清丽纯粹的寓怀;“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薛涛《春望》)是情深意蕴的抒怀。这些诗句或热烈,或含蓄,以诗代简,如同一叶叶扁舟,承载着女诗人们对美好爱情的追求和对幸福生活的希冀。

(二)有花时节知难遇:哀婉惆怅的幽怨诗

女冠诗人虽然像平常女子一样渴望纯洁美好的爱情,向往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幸福生活,但是由于唐代门第婚姻的观念根深蒂固,那些与她们往来唱和的文人名士碍于家庭的压力和她们“女冠半娼”的世俗定位,只把她们当作“风尘知己”,无意与她们结为夫妻,建立稳定的婚姻关系。对于那些文人名流来说,她们只是感情生活中的一抹亮色,而不可能成为主色调,她们的爱情往往也是兰因絮果。因此,爱而不得的幽怨怅惘之作在女冠诗人的爱情诗中占了很大的比例。如李冶的《春闺怨》:“百尺井栏上,数株桃已红。念君辽海北,抛妾宋家东”。这首诗前两句写女诗人的家乡已经到了桃花盛开的时节,满园春色;后两句写所爱之人应征去了极远的北方,最后诗人自比宋玉东邻之女,一厢情愿却得不到回应。钟惺评此诗曰:“殊难为情。”这首诗题为《春闺怨》,然而全诗为着一个“怨”字,只用了一个“东邻之女”的典故,诗人的怨情就跃然纸上了。

鱼玄机爱情诗中多幽怨之作,且大都与其丈夫李亿有关。据孙光宪《北梦琐言》载:“咸通中,适李亿补阙执箕帚。后爱衰下山,隶咸宜观为道士。[10]”由此可见,鱼玄机是因“爱衰”而入道的,那么她的爱情诗多作幽怨之声也就可以理解了。鱼玄机对李亿的感情经历了“唯应云扇情相似,同向银牀恨早秋”(《酬李学士寄簟》)中因色衰而见弃的担心;“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情书寄李子安》)中希望落空的痛苦;“有花时节知难遇,未肯厌厌醉玉楼”(《寄子安》)中无可奈何的悲伤;“惆怅春风楚江暮,鸳鸯一只失群飞”(《送别》)中失魂落魄的惆怅。哀怨之情就像一条线索串起了女诗人悲伤的爱情故事。

(三)长来枕上牵情思:情深意蕴的相思诗

女冠诗人身居道观,不比寻常女子能与爱人朝夕相伴,再加上她们爱恋的对象多是文人名士,这些人碍于她们特殊的身份,对于她们多是朝夕露水之情。因此,她们在爱情中往往处于被动等待的位置,常常陷入一种“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李冶《寄朱放》)相思相忆的忧愁中。她们只能将心中的相思之情凝结成情深意蕴的一字一句,付诸于笔端,写成信笺,寄给所爱之人,期盼自己的一往情深能得到回应。如:李冶的《相思怨》:“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诗人笔下对情郎的相思之情比海水还深,比大海还要浩渺无边,可见诗人的相思之情深。后四句写诗人在月华如水的高楼上弹奏《相思曲》,相思入骨,足以让人肝肠寸断。钟惺评此诗曰:“直语能转,便生出情来,此全从灵气排宕耳。”此诗中诗人的情感表达真挚而热烈,富有灵韵。

另一首薛涛的《秋泉》也表达了同样的相思之情:“冷色初澄一带烟,幽声遥泻十丝弦。长来枕上牵情思,不使愁人夜半眠”。清冷的月光渐渐明晰,秋泉远眺似一缕云烟。夜深人静之时女诗人耳畔隐约传来幽泉之声,仿佛有人在弹奏一曲幽弦。泉音牵起千般情思,诗人在对情人的深切思念中难以入眠。这首诗情景交融,浑然一体,短短四句就写尽了诗人对情人深切的相思之情。

这些或明媚,或忧伤的爱情诗都是女冠诗人爱情生活和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她们不讳言情,大胆地抒发心中的所思、所怨、所念,以女性独有的视角和细腻的笔触,深切地描绘出女性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和真挚的情感体验,她们可谓是能写真境物、真感情,有境界[11]的一代才媛。

三、唐代女冠诗人爱情诗的特点

(一)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爱情诗中的哲理和辨证思想

女冠诗人入道后在生活理想、人生志趣、爱情观念方面或多或少的会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体现在她们创作的爱情诗中就表现为意象选择、典故选用和思想内涵上的哲理和辨证思想。李冶的《八至》可以说是爱情诗中蕴含哲理和辨证思想的代表之作:“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这是一首六言哲理诗。前两句诗人用对立统一的观点,以“远近”“东西”“深浅”三对反义词描述了方位的辨证统一;后两句以“至高至明日月”引出“至亲至疏夫妻”这一人生哲理,生动地写出了夫妻之间最亲密也最疏远的不稳定的情感关系,体现了老庄哲学中二元对立、相反相成的普遍观念,与道家经典著作《道德经》中所说的:“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12]有异曲同工之处。此外,薛涛的《春望词四首》其一中也蕴含着因花开花落而产生的哲理:“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花开花落本是自然规律,可是在这首诗中却承载了诗人对情人深切的相思之情。花开时诗人想到的是情人不能与她同赏;花落时诗人想到的是情人不能与她同悲,相思之情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在诗人笔下具象的花开花落与抽象的相思产生了一种联系,花开花落中蕴含着恋人因时空的阻隔而无法相守,只能相思的人生哲理。

由此可见,女冠诗人创作的爱情诗中除了一般女性视角下的伤春悲秋,孤枕难眠,情丝缠绵之外,还蕴含着辩证思想和人生哲理,这些元素的注入使她们的爱情诗浅近而入情,绽放出理性的光彩。

(二)别后无限情,相逢一时说:情感表达率真直切

由于时代和社会的限制,中国古代女性和她们所创作的爱情诗都遵循着“发乎情,止乎礼”的礼节约束,抒情的主体也多是深宫中的女子或民间的思妇,因此她们所作的爱情诗在情感表达上都偏向于委婉曲折,半遮半掩。她们常常寄情于红叶、团扇。虽然不满现状,却又无力改变,虽然渴望爱情,却只能委婉的吐露,因此宛转低回的表达方式便成为了她们抒发情感的普遍选择。

与她们不同,唐代的女冠已是方外之人,因其身份的特殊性,她们在情感表达上拥有了比其他女子更多的自由。正如高世瑜在其《唐代妇女》一书中指出:“很多女道士不仅不是心如古井的出世之人,反而比娼妓更风流、多情;由于她们的身份比娼妓高,不靠卖笑谋生,与异性的交往、恋爱更平等、自由,因此她们的情诗往往比娼妓诗人更富有感情、更有韵味、更放纵不拘。[13]”坦率直切的情感表达和为爱情写爱情的大胆和率真是女冠诗人情诗的一大特点。下面以几首诗为例。

今日喜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鱼玄机《迎李近仁员外》)

望水试登山,山高湖又阔。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郁郁山木荣,绵绵野花发。别后无限情,相逢一时说。(李冶《寄朱放》)

西风忽报雁双双,人世心形两自降。不为鱼肠有真诀,谁能梦梦立清江。(薛涛《江边》)

第一首诗前两句以“闻喜鹊”“拜灯花”来预示将有喜事降临;后两句诗人把情人李近仁员外比作西晋美男子潘岳。情人来了,诗人满怀希望地出门迎接,不再羡慕那一年一度鹊桥相会的牵牛织女。诗人以诗代简,希望与李近仁员外能够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喜悦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第二首诗前两句写景,诗人“登山”“望水”,看到“山高”“湖又阔”,李冶对朱放的“相思”“相望”比“山高”,比“湖又阔”。“山高”“湖又阔”加深了三四句的抒情效果。后四句与前四句结构相同,通过描写山上的树木泛绿,野花萌发来加深她与朱放别后的无限依依不舍之情,相会的一时甜蜜欢愉。

第三首诗前两句写诗人在萧瑟的秋风中,望见成双成对的大雁南飞,触景生情,想到写给心上人的信仍渺无回音,为了这人生的烦心事而心神不定,坐卧不安。后两句写若不是真的相信古人关于鱼肠藏书的传说,诗人又怎么可能常梦见自己立在清冷的江畔,殷切期盼回信。诗人期盼元稹回信的焦虑不安和梦寐以求的急切心情在这首诗中得到了集中反映。

这三首诗抒发的感情各不相同,有情人造访的欣喜欢愉,有思念情人的离愁别恨,也有期盼情人回信的焦虑急切。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即她们表达感情的方式都是率真直切的,从她们的诗句中可以看到她们的欣喜是跃然纸上的,她们的相思是真切坦白的,她们的等待是心急如焚的。像这样大胆抒情,袒露内心的诗句是女冠诗人爱情诗中的主旋律。“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薛涛《春望》);“念君辽海北,抛妾宋家东”(李冶《春闺怨》);“西看已有登垣意,远望能无化石心”(鱼玄机 《次韵西邻新居兼乞酒》)都是率真直切,顺心而作的剖白内心之句。女冠诗人率真质朴,坦率真切的表达方式别具一格,为爱情诗的创作注入了新鲜活泼的生命力。

(三)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女性主体书写的爱情诗

中国古代的爱情诗虽俯拾即是,但却多为男性诗人所作。究其原因,大概是由于古代社会将女性定位在闺阁之中,并赋予她们相夫教子的职责,因此大部分女性的生活是围绕着柴米油盐展开的,吟诗作赋本就不是她们的分内之事。再加上受限于“发乎情,止乎礼”的礼节约束,爱情诗的舞台上女诗人很少有机会出场。

男子所作的爱情诗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为以男性的视角为特定的倾慕对象而作的,如柳永的《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晏几道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等。另一类则是以女性的口吻创作的爱情诗,即代言体的爱情诗,如王昌龄的《闺怨》、孟郊的《去妇》、李白的《春怨》、《玉阶怨》等。这类代言体爱情诗的主人公主要是思妇和弃妇,抒发的多是妇人思念丈夫的忧愁和被丈夫抛弃后的哀怨之情。由于书写的主体是男性,而在古代社会中男性文人与政治的关系又是很密切的,因此这些代言体的爱情诗便常常可以做政治性的解读。在爱情诗这一领域,女性“怀情不遇”的情感体验在审美意义上与男性文人的“怀才不遇”达成了共识。如果抛开这类代言体爱情诗中的政治隐喻不谈,单从诗歌本身的内涵和审美意义来看,由于社会角色、性格特征的差异,男性诗人创作的代言体爱情诗在观照女性的情感世界时不可能完全做到以女性的心理体察、感知,因此在情感表达上总是“隔”一层。例如同是写闺怨,同是抒发思妇忧愁苦闷的心情,“靡芜盈手泣斜晖,闻道邻家夫婿归”(鱼玄机《闺怨》)中泪眼汪汪苦苦期盼丈夫回家,却“闻道邻家夫婿归”中思妇的忧愁落寞就比“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床空”(李白《春怨》)中独守空房的思妇表达的更加真切,也更贴近女性自身的情感体验。

正如谭正璧在《中国女性文学史话》中所提到的那样:“婉约而温柔的文学,总得女性来作才能更像样,……无论文人怎样肆力去体会女子的心情,总不如妇女自己所了解的真切;无论文人怎样描写闺怨的传神,总不如妇女自己表现自己的恰称。[14]”女冠诗人自己创作的爱情诗都来自于自身真实的情感体验,可以说是一种诗人爱情经历的抒情化表达与再现,自然不存在情感观照上“隔”与“不隔”的问题。薛涛的《旧诗与元微之》中“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两句就是以女诗人自身的视角看待女性书写的爱情诗,“细腻风光我独知”道出了女性诗人对待人情事物纤细、感性的特质。女冠诗人以其独特的女性视角、浪漫婉转的情思和细腻的笔触将爱情生活中的欢喜与悲辛写成一首首具有女性书写特质的爱情诗。后人评价她们的爱情诗“不仅以蔑视封建礼法的女性的特殊风格丰富了唐代诗坛,而且对于当时文人学士爱情诗的创作,在解放思想禁锢方面,也无不起了一定程度的促进作用”[15]。的确,这些以女性为主体书写的爱情诗不仅成为了唐代诗坛中独具韵味的“别调”,为当时文人学士的爱情诗创作提供了新的视角,而且也为后人了解唐代女冠诗人提供了比历史记载和人物传记更为直接的情感素材。

四、唐代女冠诗人爱情诗的文学价值

(一)诗歌体裁的丰富

起源于南朝的五七言近体诗在唐代发展到了顶峰。胡应麟曾赞叹:“甚矣,诗之胜于唐也。其体则三、四、五言,六、七、杂言,乐府、歌行,近体、绝句,靡弗备矣。[16]”这种诗歌体裁的完备也体现在女冠诗人的诗作中,就爱情诗的体裁而言,以绝句为多,在律诗的创作方面也颇有佳作。

女冠诗人所作的爱情诗体裁多样。其中,绝句最多,律诗次之,六言诗和古体诗最少。女冠诗人根据情感表达的需求,选择不同的诗体进行创作。绝句体式短小,灵活轻便,适于表现一瞬即逝的意念和感受。因此女冠诗人多采用这种形式来抒发自己因季节变化产生的情愫或一瞬间的所感所思。如薛涛的《赠远二首》。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扰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落塞前溪。知君未转秦关骑,月照千门掩袖啼。

第一首诗前两句借景抒情,以秋天蜀山落花的萧瑟之景引出女诗人对丈夫的思念之情。芙蓉花纷纷飘落在秋意正浓的蜀山中,寄给夫君的书信打开尽是离愁。闺中女子不熟悉军国大事,只能夜以继日,不时登高远望,思念远在战场上的丈夫。

第二首诗前两句写暮春时节“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情境,与后两句诗人得知“知君未转秦关骑”这样令人沮丧的事,以致夜深人静时,禁不住独自掩袖啼泣,为丈夫的遭遇感到愤愤不平相呼应。一切景语皆情语,落花时节勾起了诗人伤春的情愫,伤春的落寞与思念丈夫的忧愁交织在一起,更增愁绪。

女冠爱情诗中也不乏律诗佳作,鱼玄机的七言排律《春情寄子安》则是其中的翘楚。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冰销远涧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莫听凡歌春病酒,休招闲客夜贪棋。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

这首诗是鱼玄机为缓和家庭矛盾离家远游时赠别丈夫李亿之作。冬尽春归,诗人独行于崎岖难行的山路上,不为路途的艰辛而感到忧愁,只为相思之情所困。听到远处山涧中传来泠泠泉声,望见白雪皑皑的山峰,不禁联想起丈夫清俊的仪容。于是,诗人以诗代简,将自己对丈夫的思念、倾慕、关怀、担忧、期盼分述于各联,最后统摄于末联。全诗结构严整,情韵别致,情思流转,深情而自然,丝毫没有铺叙、转折、承接的痕迹。

排律是律诗的一种,它是普通律诗的延长。由于篇幅加长,仍要遵守普通律诗平仄、对仗、押韵的规则,因此创作的难度加大,诗情和诗体之间常常难于兼顾。排律多为五言,七言极少,即便唐代集大成的诗人杜甫也只作有三、四首,而鱼玄机却能克服七言排律创作的困难,创作出了几首七言排律佳作,足见其才情。胡应麟在提到七言排律时曾有“余考宋七言排律,遂亡一佳,唐唯女子鱼玄机酬唱二篇可选。诸亦不及云。施肩吾百韵在二作下”[17]之说,可见,一代才媛鱼玄机为七言排律诗体的丰富和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除此之外,女冠诗人的爱情诗中还出现了少见的六言诗。除李冶的那首富有哲理和辨证思想,字字至理的六言绝句《八至》外,还有鱼玄机的六言律诗《隔汉江寄子安》,诗中情景交融,诗人以“鸳鸯暖卧”“鸂鶒闲飞”“歌声隐隐”“月色沉沉”等景语衬托出鱼玄机对丈夫子安相思相忆之情语,可谓情真意切。

女冠诗人的爱情诗不仅以女性独有的视角感悟人情事物,丰富扩大了爱情诗的内涵,而且在诗歌体裁上也为爱情诗注入了新的活力。她们将因情而生的种种思绪融入恰当的诗歌体裁中,灵活轻便的绝句,气局严整的律诗都成为了她们情韵才思的载体,诉之笔端便交织成了一首首文质兼美的爱情诗篇。

(二)女性意识的觉醒

女性意识是女性作家自我意识的流露与表现,女冠诗人的女性意识在她们创作的爱情诗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主要表现在爱情和婚姻的平等意识,择偶观的自主性和对失败爱情的思考上。如薛涛《春望》诗中:“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知音”意为心意相通,彼此相知之人,女诗人用“知音”二字来指代自己的情人,可见是将二人的情感放在同一高度审视的,体现出诗人爱情观念的平等性。鱼玄机的《感怀寄人》中:“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两句也有同样的意思。另一首《池上双凫》中:“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二句,诗人以鸟喻人,设想与爱人同心协力一起抚养子女的幸福家庭生活,也表现出诗人平等的婚姻观念。

女冠诗人的女性意识还体现在择偶观的自主性上,她们虽不是名门闺秀,却也并非以色侍人的俗脂庸粉,当时与她们往来酬唱的也都是文人隐士、社会名流。她们对于倾慕之人,以诗代简,大胆的表白,勇敢的追求。鱼玄机的《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中,诗人大胆的向倾慕之人表达自己的爱意:“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近钓矶”,意蕴多情绮丽,真挚率直。而对于卖弄才学的轻薄慕悦者,则直言不讳,用“不用多情欲相见,松萝高处是前山”(《和人次韵》)这样的冷语将来访之人拒之门外。从她们对才情高雅者的倾慕和对轻薄无才者的直斥中可以窥见女冠诗人择偶观的自主性,这固然与她们出众的才情和美貌有关,也是她们尊重自我,维护尊严的女性自我意识的体现。

在爱而不得,梦想破灭之际,她们也没有像男性诗人笔下那些“弃妇”一样自怨自艾,而是于诗作中的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男子薄情的谴责和彻底失望后的顿悟。如“至亲至疏夫妻”(李冶《八至》)用六个字就道出了夫妻间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不稳定关系;“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鱼玄机《赠邻女》)写出了古代女子真爱难求的情感困境;“水柔逐器知难定,云出无心肯再归?”(鱼玄机《送别》)将男子的感情比作水和云,飘忽不定,没有定型;“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薛涛《柳絮》)将男子比作轻浮微小的柳絮,沾花惹草,朝秦暮楚。其中“知难定”“肯再归”“本是”“一任”等词的使用既表明了女诗人对负心人的无奈与彻底失望,也蕴含着女诗人看破男子喜新厌旧本性后的冷静,有一种冷眼观之的通透。在经历了感情的挫败后,她们在真切和深入认识了封建社会男尊女卑婚姻观的前提下,反思了个人失败的恋爱、婚姻生活,并对男性的薄情进行了隐喻式的谴责,体现出女性意识的觉醒,这在当时无疑是一种思想上的进步。

女冠诗人们逐渐摆脱了男性主体意识下男尊女卑的婚恋观,开始从女性自身的角度看待自己在恋爱、婚姻关系中扮演的角色,并开始反思失败婚姻中男性的问题。女冠诗人的自我意识萌发在她们追求爱情和婚姻的平等中,在她们自主择偶的过程中得到了进一步发展,直至认清了男权社会中婚姻不平等的残酷现实后,才发出了“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鱼玄机《赠邻女》)这样饱含婚姻平等观念的呐喊。

五、结语

唐代女冠诗人爱情诗的创作有其特定的背景。唐代女性受教育水平的提高,使她们自幼接受父母兄长的家庭教育,为她们的创作提供了知识素养积淀的途径;唐代统治者对道教的推崇和经济政策上的扶持,使女冠成为了唐代社会中较为独立又具有开放性的一个特殊阶层,为她们爱情诗的创作奠定了良好的物质条件。唐代的文人名士乐于和女冠往来酬唱,使她们对爱情有了更为直接和细腻的体验,为她们的创作注入了浪漫爱情的因素。因此,她们的爱情诗中既有女冠身份赋予的飘逸灵秀,又有女性诗人特有的细腻婉转,还有在往来酬唱中浸染出的文人情怀。女冠诗人的爱情诗兼具真实性和丰富性,不论是清丽委婉的闺情诗,还是哀婉惆怅的幽怨诗,亦或是情深意蕴的相思诗都是她们对爱情生活最真实情感的表露。女冠诗人所作的爱情诗不同于男性诗人创作的代言体爱情诗,她们为爱情而写爱情,情感表达率真直切,一些诗中还蕴含着灵动的哲理和辨证思想。女冠诗人创作的爱情诗体裁多样,其中不乏颇受赞许的名篇佳作,她们渴望美好的爱情,在爱情中沉沦,又在爱情中清醒,她们透过爱情和不幸的婚姻认识自我,审视不平等的婚姻观念,发出了“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鱼玄机《赠邻女》)的呐喊。这些或欢愉,或哀伤,或相思,或幽怨的爱情诗,为我们了解女冠诗人的情感世界打开了一扇诗意的窗,也为我们正确认识唐代女冠诗人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提供了一个富有浪漫色彩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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