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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北秽、东秽与北夫余、东夫余的再考察
——“长白山区系考古与民族”要论之二

2019-12-04王绵厚温科学辽宁省博物馆辽宁沈阳110167

关键词:高句丽考古东北

王绵厚 温科学(辽宁省博物馆,辽宁沈阳110167)

2017年冬,受吉林社会科学院委托,我拜读并审阅刘信君、邓树平著《夫余国史》书稿。书稿中一个重要问题,也是东北民族史研究中具有“世纪之争”的问题,是关于北秽、东秽和北夫余、东夫余的关系。现将从2018年开始承担的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长白山区系考古与民族论纲”在资料准备阶段与《夫余国史》等权威论著在这一问题上的若干不同想法,草撰成文,以就正于方家。

一、学界对北秽、东秽与北夫余、东夫余一直存有争论

秽貊系统的北秽、东秽与北夫余、东夫余的历史考古问题,早在20世纪初即在国内外就有争论。除了对其记载的文献考量和史迹遗存认证的争论外,仅就是否存在“北秽”“东秽”及“北夫余”“东夫余”,迄今仍无定论。总的说来,以承认“存在二夫余说”和“不存在说”——“异称同名说”为代表。

其一,不存在说——“异称同名说”。国内学者以李健才先生为代表。他在1976年和1985年先后两次与我共同调查吉林龙潭山和东团山夫余和高句丽史迹时,即当面表述其看法。其后以《北扶余、东扶余、豆莫娄的由来》一文发表于《东北史地考略》[1]。他认为:“我国史书只有夫余、北扶余,而没有东扶余……我认为东扶余亦即汉初以来的扶余,而不是在扶余之外又有东扶余。”[1](29)在20世纪80年代共同调查时,我亦尊李说。近年直至2017年,受吉林社科院委托,审读刘信君、邓树平先生合著的《夫余国史》书稿。该书稿作为吉林省重点文化工程“东北古代方国属国史”系列之一,其观点是否认有“北秽说”,但坚持一个夫余说[2]。

其二,历史上存在“北夫余”和“东夫余”不同地域的夫余说。最早如日本人池内宏、岛田好等撰文认为,西晋太康六年(285),夫余王被杀后,其子逃“沃沮”“东夫余”[3]。尽管对“东秽”认知太晚,但提出了“东夫余”之说。20世纪后,中国学者考证“东秽(东夫余)”存在,多与“苍海郡”地望有关。仅以20世纪以来的专著将“东秽”与“苍海郡”一并考察者,略举先后有1990年曹婉如等《中国古代地图集》、1994年王绵厚《秦汉东北史》、1999年朴真奭《高句丽好太王碑研究》、2000年刘子敏等《东北亚“金三角”沿革开发史及其研究》、2011年董学增《夫余史迹研究》、2016年苗威《乐浪研究》等。其中一个共同认识是,汉武帝以后开辟的“苍海郡”,应为狼林山脉东北的“东秽”地区(即东夫余)。如董学增和杨军先生在《地域文化研究》2018年第4 期同时发表的《夫余研究管见》和《濊人与苍海郡考》两文,在总结以往研究基础上,其基本形成了共识:“文献与考古学文化证明秽族起码有两大支,一是北濊,一是东濊”。朴真奭先生也对比中外碑记、文献肯定了“北夫余”和“东夫余”的存在[4]。

笔者对北夫余和东夫余并存的认识,是基于对20世纪学术界的研究进行了反复思考。如上所述,在1985年第二次与健才先生调查东团山以前,一直相信“一个夫余说”。而观点的改变,缘于20世纪90年代初,先后编写《秦汉东北史》和《高句丽古城研究》。最关键的启发是重读好太王碑文。其碑文曰:

惟昔始祖邹牟王之创基也,出自北夫余。东夫余旧是邹牟王属民,中叛不贡[4](158)。

重新审读好太王碑,深感这是5世纪的好太王时代及其以前,世人(高句丽)对“夫余”的真实认识,碑上两支夫余不应相混同。它的权威性既区别于一般传言,又是好太王4世纪时代亲历的征伐“东夫余”和“出自北夫余”、存在“东夫余”的“石证”。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以往仅以文献记载否认“东夫余”者,多忽略了好太王碑文的重要性。

二、确认北秽、北夫余历史定位的文献与考古学依据

如上述,国内外学术界在关于夫余的研究中,迄今已无争议的问题,是公认了《好太王碑》中,其始祖“出自北夫余”。争议较多的,是否并存有“北秽”“东秽”和“东夫余”。本文立论以为“北秽”“北夫余”与“东秽”“东夫余”在历史上曾经并存说。所以,有必要首先确定“北秽”和“北夫余”存在的历史文献记载的可靠性和考古学依据。

在诸多历史文献中,我认为可以分析、认证独立的“秽人”称为有“东秽”“东夫余”“北秽”和“北夫余”的正史文献记载,主要可举以下诸条:《逸周书·王会解》:“成周之会……正北方:稷慎、大塵、秽人、前儿”[5]。此条所记“秽人”因与“稷(肃)慎”相接,应指北秽。

《史记》卷112《平津侯主父列传》载严安上书言:“今欲招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秽州,建城邑”[6]。《史记索隐》:“秽州,地名,即古秽貊国也”。此处的“秽州”之“秽”,应指朝鲜半岛的“东秽”。

《汉书·卷六·武帝本纪》:(元朔元年)“东夷薉君南闾等,□二十八万人降,为苍海郡”[7]。晋灼曰:“薉,古秽字”;(颜)师古:“南闾者,薉君之名”。

三国志》卷30 东夷传:“今夫余……其印文言‘秽王之印’,国有故城,名秽城,盖本濊貊之地,而夫余王其中”“自单单大岭以西属乐浪,自岭东七县郡尉主之,皆以秽为民”[8]。

《三国志·东沃沮传》:“(汉)沃沮诸县皆为侯国,夷狄更相攻伐,唯不耐秽侯至今置功曹”。《史记》中严安当生于公元前156年前后,稍长于生在公元前145年的司马迁。参证以《逸周书》和《三国志》等,说明至少在汉武帝以前,“北夷”之地确有“秽人”所居的“古秽城”。而且从夫余有“秽城”“秽王印”和“不耐秽(东秽)”看,秽为独立族称。按照董学增先生多年研究夫余史迹,在《夫余史迹研究》等书中论定,汉代夫余立国以前的“秽城”,即今吉林东团山“南城子”一带[9]。我在《高句丽古城研究》和《秦汉东北史》等著作中,亦赞同董说。这里需要补充论证尚有三点:

其一,我认为以古“秽城”为中心的“北秽”,是对应于南部辽东秦汉长城沿线后来的“玄菟郡”属境的“南貊”——即周属东夷秽貊系统的高句丽先人。此说的立论,始于20世纪90年代余研究高句丽起源,提出的辽东“二江”“二河”为貊族中心说[10]。其立论的文献基础有二:一是前引《三国志》明确记载:“夫余在长城之北,去玄菟千里”。该条所指的“长城之北”,系指“北秽”或“北夫余”的方位。而燕秦汉早期长城,近年已明确发现在沈阳、抚顺、本溪一线。二是辽东“二江”和“二河”的貊族旧部,有明确文献记载的“大水貊”“小水貊”“梁貊”,均在辽东与长城毗邻。从与“北秽”对应看,可称“南貊”。

其二,该“秽城”即后来的如《三国志》中记载的“夫余王城”。其中心区域,即如《中国长白山文化》“考古篇”中论证的在今松花江中游的吉林市东团山一带。这里是董学增先生等多年调查发掘的从青铜时代的“秽人”——“西团山文化”,到西汉以后“夫余王国”——以“东团山文化”为中心的土著发源地。也正是拟编著的《长白山区系考古与民族论纲》中所指“长白山西系”从青铜时代到早期铁器时代的代表性考古文化区,其考古发现日见丰富,已为学界认同。

其三,该部“东秽”即前引《三国志》中的“单单大岭”(狼林山脉)岭东的“秽人”。此处,“北秽”的“秽城”,亦对应朝鲜半岛的“东秽”,也即后世《好太王碑》中的“东夫余”。其考古学文化,以当代考古发现看,我亦赞同董学增先生的意见:“西团山文化的族属为土著北秽人。其分布地域以第二松花江为中心,它与前沃沮或东秽人虽然都属于秽系,但并不相邻。与之毗邻而居的是西南面的貊人。”[8](842-848)这里董文所说西南的貊人,即明确赞同为辽东“二江”和“二河”上游之诸貊部(高句丽之先)。而“东秽”的考古文化,余在《长白山文化》考古篇认为:朝鲜半岛北部狼林山脉东北的以江源道、咸镜南道为主“以不见三足器、以竖穴石棺”为特征日本海西岸的青铜时代考古文化和早期铁器文化。

最后,应当指出,与长白山区系考古与民族研究密切相关的“南貊”“北秽”,以及辽东貊族与高句丽的关系,一直是国内外学术界素存争议的问题。从20世纪以来的国内学术界来看,对这一问题的看法主要有两种观点。其一是肯定辽东之“貊”族存在并与汉代以后的高句丽在族源和考古学文化上均有渊源关系;其二认为二者没有关系。

第一种观点,可举1992年笔者在石家庄“第三次环渤海考古国际学术会议”上发表的论文《关于汉和汉以前辽东“貊”族考古学文化的考察》(后收入2000年《东北古族古国古文化研究》中卷)。该文首次提出,以辽东石棚、石盖墓、积石墓为主要代表特征的青铜文化是“汉代以后辽东高句丽文化的先基”。其后又提出“南貊北秽说”。此后,著名高句丽考古学家李殿福先生在1996年出版的《东北考古研究》一书中,详细考察分析相关考古资料后,得出相同结论:高句丽族源应是辽东貊人。进入21世纪,肯定“南貊”“北秽”与高句丽、夫余关系的,有著名夫余研究专家董学增先生。董学增先生在2011年出版的《夫余史迹研究》中说:“以先秦时期秽貊两族的分布地域看,‘南貊北秽’说,大抵符合历史实际”。

持相反观点的,可举著名考古学家林沄先生。他在1999年《史学集刊》第四期发表《说“貊”》一文。文中说“高句丽与先秦的貊并无人种和文化上的联系”。并在文章结尾时总结道:我们把古籍中有关貊的记载全部梳理了一遍。可以看出,先秦的貊一定是实际存在过的一个重要的族,但要弄清先秦的貊主要分布在何地,及其历史真面貌,还需要在东北南部开展进一步的考古工作。然而目前已可以断言:过去有的学者因为没有考察“胡貊”连举的实际历史,便断言貊曾远布于西方,其实是不能成立的。还有不少学者对汉代才出现的“秽貊”连举现象为作充分的历史分析,便信从东北自古以来有所谓“秽貊系”民族或“秽貊系”考古学文化的谬说,这一迷信是亟需破除的。

林沄先生是资深考古学家,他的观点具有影响力和代表性。笔者在认真和反复拜读该文后,作了“一分为二”的判断。认为该文结论的前半段,肯定了“先秦的貊一定是实际存在过的一个重要的族”,并指出“还需要在东北南部开展进一步的考古工作”。澄清了长期以来国内外“怀疑派”对先秦的貊族存在和源流的无端解释,颇有见地,同时表现了一个考古学家的谨慎治学态度。但后半段说,“可以断言……不少学者对汉代才出现的“秽貊”连举现象为作充分的历史分析,便信从东北自古以来有所谓“秽貊系”民族或“秽貊系”考古学文化的谬说”。其结论未免太早,值得商榷。质言之,笔者继20世纪90年代初以来,至本课题启动的前后30年间,对“东北南部”(本课题中称为“长白山南系”)已有大量考古学资料与文献史料的分析、考辨和比证,不仅证明存在“秽貊系”考古文化,而且提出的“南貊”“北秽”“东秽”,以及先秦辽东半岛“诸貊”与汉代高句丽文化的演进关系等看法,认为“南貊”与“北秽”各自独立存在,各具特色。但共同因素明显,可合称构成“秽貊系考古区”。可视为“在东北南部开展进一步的考古工作”,尽管其认识可能尚不够完备。但作为支撑“长白山区系考古与民族”研究命题的立论基点之一,其文献可据、史迹昭然。故不避疏浅再抒拙见,作为探索这一东北亚“学术冰山”的一种尝试。

综上所述,本文拟对从20世纪《秦汉东北史》出版以来,至2018年启动“长白山区系考古与民族论纲”项目研究,历经近30年间,对“北秽”“东秽”和“北夫余”“东夫余”的基本看法,小结如下:

其一,“北秽”是从先秦即明确见著史籍的东北亚(东北)地区古老部族。从迄今考古发现看,松花江中游的青铜时代的“西团山文化”,是其标志性的土著文化遗存。继承“北秽”的夫余,其最早的文化命名地,应以20世纪30年代李文信先生调查的“东团山文化”为准。

其二,进入公元前2世纪以后的西汉初、中期,由东流松花江南的古“橐离国”(宾县庆华古城)南下“秽地”而建立“北夫余”后,“秽城”是其政治、文化中心。其当代考古学文化标志,应是以今吉林市东团山、帽儿山、南城子为中心的“东团山文化”的中心区域(亦有论为“老河深文化”等)。

其三,与“北秽”和“北夫余”对应在“长白山区系文化”中,还应有“南貊”和“东秽”。南貊的中心在辽东“二江”(浑江、鸭绿江)南北,而“东秽”应在朝鲜半岛狼林山脉以东日本海西岸。在汉武帝元朔元年,曾在此“东秽”地区,短期设置有“苍海郡”。在后来的汉武帝所设“朝鲜四郡”中,应属“临屯郡”地。

其四,“东秽”在历史文献和好太王碑中,又分别有“韩秽”“不耐秽”“东夫余”诸称。其中“韩”指《三国志》中的苍海郡南的“辰韩”,“不耐城”为郡首。它的基本方位应在日本海西岸狼林山脉以东故“苍海郡”和“沃沮(南)”境内,即后来“乐浪郡的东部都尉”七县领地。治所在不耐城,地在咸镜南道咸兴一带。对以上诸问题的详解、详论,待见《长白山区系考古与民族论纲》各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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