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命运”插上“神性”的翅膀
——读刘庆的长篇小说《唇典》
2019-12-04樊丽伟沈阳大学文法学院辽宁沈阳110044
迟 蕊 樊丽伟(沈阳大学文法学院,辽宁沈阳110044)
挖掘某段风云壮阔的历史,并以此为背景讲述某个命运多舛的家族故事,写出厚度,写出复杂性,写出史诗味道,是长篇小说创作的看家本领。古今中外很多的经典作品诸如《百年孤独》《红楼梦》《白鹿原》等,都是在此基础上达到了各自的高度。近年来,中国的长篇小说对家族故事的讲述如《尘埃落定》《额尔古纳河右岸》《水乳大地》等,在取材和主题上均有较大开拓,为我们打开了重新审视历史、审视文化、审视人性的新视角。2017年刘庆出版的长篇小说《唇典》[1],显然属于这类家族故事。小说以斑驳、辽阔又从容、舒展的笔致,讲述了发生在东北一群崇信萨满文化的库雅拉人中,一户生活在“白瓦镇”上的满族人家,从清末至20世纪末近百年的“荒野求生”的故事。
提起萨满,近30年这方面的小说为数不少,比如《萨满我们的萨满》《大萨满乌妮格萨满》《萨满的太阳》《额尔古纳河右岸》等,其中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还摘得过茅盾文学奖。在这样的情形下,《唇典》在萨满题材上是否能翻出花样,带给我们新的惊喜,自然是最引人关注的地方。就我的阅读体会来看,《唇典》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部怀有大抱负的作品,作家对“丰富性”的追求,是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一个印象。如果按刘庆自己的理解即“小说主要是用来处理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鬼神的关系”①的话,那么这部小说无疑是颇为圆满的。小说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在那个最跌宕最壮烈的年代,一群被屈辱的命运不断搅拌着的作为个体生命的东北人的真实历史和真实信仰;这里写满了好看的故事,各种类型诸如神话、爱情、流亡、战争、复仇等,令人目不暇接;这里所展现的时空异常开阔,在幽远的时光中,在广袤的黑土地上,神界、魂界、灵界、兽界与人间的隐秘通道被完全打通了;这里的风景描写,至细至微,灵动多彩,亦真亦幻;这里所包含的主题开放多样,处处隐藏着有关历史、命运、人性和存在的密码。关于这部小说是如何书写了独特的东北史和信仰史,作家又是如何在史志文献上做足了“案头”功夫,已有几位评论家谈到过②,本文只想就《唇典》在叙事上的匠心及其所蕴藏的形而上的思考作一番解读和探讨。我认为,这部小说呈现出三方面的经验,即侧重人物命运,以神性写人性,多视角的风景描写。
一、侧重人物命运
翻开《唇典》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别致而又意味丰富的目录,它犹如一条精巧的珠串,将整部小说的精华亮闪闪地呈现在读者的眼前。首先,除去“引子”和“尾声”,全文分作两部,分别叫“铃鼓之路”和“失灵年代”,显然预示着这将是一个有关信仰失落的大跨度的长长的故事;其次,以陌生的满语“腓凌”标示小说的章回,明显是为了吸引读者快速地调整体验的视角,将阅读的期待逐渐聚焦到那个遥远的满民的生活世界;再次,也是最为特别的,整篇总共十一个“腓凌”,全部都是以小说中人物的名字来命名,主要人物郎乌春、柳枝、满斗交替反复出现(郎乌春四次、满斗和柳枝各两次),花瓶姑娘、山上大爷各穿插出现一次、灵魂树表面是植物,其实也是人物,是已经故去的这几位主要人物以及其他几个次要人物的群像,可见人物塑造是这篇小说的重心;最后,再看“腓凌”下一级中的四十四个小标题,作者选取的基本都是一些重要的故事线索,这意味着讲故事也是这部小说的关键所在。
一般来说,长篇小说在人物刻画上的两种写法:一种是着重于塑造性格,以性格编织故事,以呈现性格的丰富、变化及其悲剧性;另一种是着力于表现命运,以故事写命运,以呈现命运对性格的锻造,以及命运本身的叵测、坚硬及其悲剧性。显然,《唇典》的写法属于后者。对于这篇小说而言,“故事”已不仅仅是它的骨骼和气脉,同时也是它的血肉和眼泪。
小说的开篇从满族神话《天宫大戏》和《西林安班玛发》中摘引了两段神歌,“它们听从你的神鼓的声响,一起鸣唱”“请静静地听吧,这是古老的长歌,萨满神堂上唱的歌”这些诗句不仅奠定了小说的基调,也在告诉我们“讲故事”是这篇小说的重心。紧接着出现的一个短短的“引子”,通过展示一个小男孩满斗的奇幻的心灵世界,不仅快速地抓住了读者,建立起阅读的信任,更是起到了定调、领奏的作用。如果说这篇小说是一部交响乐的话,那么两段神歌和这段小小的“引子”就好比开门见山的“主题”,让读者瞬间就听到了诡异和不详的音符,预感到了在这团由人、神、鬼、兽、灵所共同栖居的地方,随处都将遭遇到各种屈辱、诱惑和不幸,而这些正是小说后面在各个“腓凌”里所反复出现、强化、缠绕、乃至激烈撞击、争斗从而到达更高层次上的和谐的旋律。
之后,随着一个又一个“腓凌”的展开,小说对乌春、柳枝、满斗这三位主要人物的塑造,全部都是着重于他们的“故事”,而不是“性格”。乌春本来是个精明能干、单纯淳朴的毛头小伙子,可是就因为一次到白马镇上看西洋影戏后一切就改变了,先是绿珠姑娘的色情表演撩拨了他的欲望,促使他迫不及待地求母亲向柳枝提亲,再是灯官节上李白衣带领土匪们洗劫了白瓦镇,不仅破坏了乌春做一回灯官爷爷的好事,还在洗马村一场大火中趁乱强奸了乌春心爱着的柳枝姑娘,使柳枝怀上满斗并一度想要轻生,于是乌春忍着巨大的耻辱娶了柳枝,又选择离开,走上了一条远征、流亡、九死一生的漫漫长路。柳枝原本是位仙子般的女孩,可未料到竟无端遭遇奇耻大辱,虽然李良萨满拯救了她,乌春娶了她,但此后上天给予她的却是万般艰难又寂寞的日子。满斗更加无辜,他的孕育本身就被刻上了深深的耻辱,母亲柳枝恨他不想要他,名义上的父亲乌春视他为野种,李良萨满又无端地指定他为下一个萨满,当他为了一句誓言选择去搭救花瓶姑娘的时候,他的人生也从此陷入了泥淖。此外,那些个次要人物诸如李良萨满、山上大爷、花瓶姑娘、韩淑英、韩玉阶,以及更次要的人物如姚书堂、斜视女郎、柳蛾子、杨云清等也都是如此,全部都是被自己的人生故事所裹挟、摔打和肆意摆布。
其实,跟着“故事”走,说到底也就是跟着“命运”走。《唇典》虽然洋洋数十万言,头绪繁多却丝毫不芜杂,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它有一个凝练隽永的文眼,那就是“命运”。粗略统计下,小说中大概有四十余次提到过命运,有四个地方[1](135、140、163、172)还在数行间反复提到这两个字,比如第十章的开头:
“这名字散发着……我的命运即将转运的苦味。……我们一家人,命运都将在这里发酵一次,就像锅底灰炕洞土笤帚梅地瓜花的味道……
我闻到命运的魔术袋散发出诱惑、淫猥、恼怒和幸灾乐祸。饵,在头上晃来晃去,捉弄人的命运之钩晃来晃去,锐利、冰硬,毫不留情。”[1](172)
作家为什么如此迷恋“命运”?当我们进一步的分析时会发觉,这背后实际上蕴藏着的乃是对某种更深刻更终极的问题的迷恋,而这个问题就是对人的“存在”的刨根问底的追问。实际上,命运从形而下的层面表现为故事,而从形而上的层面则无疑隐喻了人的“存在”。小说借李良萨满之口讲到:
“我们每个人都是时光的弃儿,都受过伤害。我们每个人都是罪人,都伤害过别人……我们应该对一切抱有敬意,包括自己受到的伤害,和伤害我们的人。……这个答案就是,流过了就流过了,每一刻都是过去,每一刻都是开始。你不必为河床的肮脏负责,因为,你没有选择。你能选择的只有承受和承担,承担你不想也会来的一切,承担你必须承担的责任。”[1](186)
这段文字是《唇典》的点睛之笔,也是它的深度和高度所在,不仅表明了以命运隐喻存在的意图,还揭示了存在的真相。这个真相就是要坚韧地承担起时光所带给我们的无辜又无尽的“屈辱”。试想,小说中的众多人物哪一个不是在“屈辱”里挣扎,在“屈辱”里苦苦觅活呢?满斗本身就是个耻辱的产物,乌春一辈子都在躲避老婆被人强奸的耻辱,柳枝一生都在努力救赎这份耻辱,李良萨满心里永远也摆脱不了血洗萨满给族人带来的耻辱,山上大爷、花瓶姑娘苏念和韩淑英的身世里也都藏着太多不堪回首的耻辱……想到这,我们甚至会愈来愈真切地感到,这群从小说中向我们走来的人物,他们或者根本就不是一群人,而是一个人,一个被随意抛掷于时光中、不得不忍辱负重地走完人生之路的伤痕累累的人。这不能不让我们想到鲁迅笔下的那位疲惫不堪的“过客”,不让我们想到霍桑小说中的那枚耀眼的“红字”。于是,小说由此制造出一种强烈的“疼痛感”,深深刺痛着读者们的心。当然,这个“屈辱”的人,也会让我们,尤其让东北人很容易联想到一个人格化的历经沧桑、倍受蹂躏的“东北”形象。正如刘庆所谈到的:“如果我们把东北这片黑土地赋予一种人格力量,这个人的命运最曲折,最跌宕起伏,最刚烈也最壮烈,最屈辱也最复杂,最富深情也最粗犷。你生长在这片土地上,能用自己的视角去感受到这片土地的体温和情感的千回百转。”[2]
二、以神性写人性
当然,小说中所涉及的“故事”远不止以上提到的这些,更多的还有雅拉满人的神话故事、萨满故事和百年东北史中具有节点性的故事。那么,如何将这些神话、历史与具体的人物合理又精妙地编织在一起,对于作者而言显然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对此,作者自己也承认有过不少顾虑,他说:“在《唇典》的创作中,萨满是作为一种精神力量呈现的,如何处理好神话、传奇和现实的关系是一个难点。”[2]不过,值得祝贺的是,刘庆处理得相当出色。小说凭借作者卓越的想象才华,通过为各种各样的“命运”故事插上“神性”翅膀,最终将繁多的材料水乳交融地编织到了一起。
这里仍以头三个“腓凌”为例。小说一开篇,借助“神性”的视角就将满人的信仰史、萨满文化与现实生活自然地编织到了一起,并且在叙事上显示了稳重的节奏和成熟的气质。作者由神话神歌和满斗通灵开篇(神性),接着宕开一笔写乌春初到白瓦镇的种种行状(命运),并插入一段萨满的预言(神性),然后叙述灯官节之乱和求婚(命运),之后边讲述李良萨满为柳枝作法(神性),边描述信仰史以及善林寺佛像的故事(神性),其后描述乌春捕鱼遭难、李良萨满为他作法(神性)、乌春结婚和远征(命运),最后回到满斗,讲述他的出生、梦境以及李良对柳枝的拯救和母子的等待(命运与神性浑然一体)。
当然,插上“神性”这只奇异的翅膀,对于这篇小说来讲还有着更多方面的考虑和更重要的价值和意义。一是表现神明的力量原本就是作家的初衷之一。对此,刘庆说的很清楚:“由于多种原因,东北的许多历史没有被正视和书写。大的历史格局和多方角逐,历史的转换铺陈中不屈的存在,神明的力量从日常生活中的进进出出,每一段历史都深刻地塑造和影响了东北人的性格与文化,以此为背景讲述东北人的心灵史,才会让我们更知道来处与去处。”[2]二是破除人们对萨满文化的极大误解,用小说的形式再现和告诉人们萨满绝不仅仅是跳大神的家伙,而是那些曾经肩负着护佑和拯救民族使命、通晓自然秘密的神圣使者,他们“抱着桦木狍筋琴,唱着民族的古歌,那些吟咏世代不衰,尊天敬地的庄严,怜爱众灵的长歌,神秘而又神圣”;“他们歌颂神灵,歌颂祖先,歌颂自然,那些颂歌成为民族的历史,就像一条条奔腾的河流,滋润着一代又一代的心灵,那些波峰浪谷,那些席卷不去的忧伤、苍凉,那一声声的呐喊和呼唤同时光相遇,迸溅出火花,打开了旷野记忆的闸门,代代相传,有着无限的诗性和灵性。”[2]三是最有价值的是,“神性”视角的采用为表现“人性”提供了重要的参照。五四以后,中国现代小说对人性的表现主要是以西方启蒙思想的价值体系为参照的,文学不再或者很少再表现“神性”,这种情况到以马克思主义为理论指导的无产阶级文艺运动兴起直到新时期愈演愈烈,无神论思想照耀下的文学写作更是放逐了“神性”。如此这般,使得中国古典小说诸如《聊斋志异》《封神演义》《红楼梦》中所构筑的人神、灵鬼与自然的整全的文学世界被彻底割裂了。怎么表现人性,挖掘人性,不过是从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我这几样较为狭隘和局促的关系和空间里打转。也许这样的表现和挖掘同样会很深邃,但注定不会是丰富的、开阔的和诗意的。实际上,“人性”问题之所以成立,它本身就意味着是以某种参照才成立的。美国哲学家赫舍尔在《人是谁》中就说过:“人是谁?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可以通过人与动物进行比较来得到,也可以通过把人与神进行比较来认识[3]”。当然,他所说的“神”指的主要是上帝,但是推而广之,当我们把在人类认识能力之外来各种神秘力量,哪怕是想象之物借来观照我们人类自身时,人性的本相才能在丰富的参照视角下获得更好的领悟和揭示。
目前中国的当代作家们已经认识到了这个问题,纷纷在做着“复魅”的工作,打捞民间民俗,寻觅少数民族独特的历史文化,重新接续古典小说中的神性传统。如同迟子建的《额》一样,刘庆的这部《唇典》也努力地接续着这条思路,但相比之下他走得更远。《额尔古纳河右岸》尽管有力地表现和颂扬了可歌可泣的萨满精神,但程度上还是很有限的,只是以第三人称叙事来表现的,并未深入到萨满的内心世界。可是,到了《唇典》,“满斗”这个“神性”视角的设置,不仅弥补了叙述视角转换上的空缺,增加了叙述张力,还在作者和文本之间,在文本内部的诸种线索和关系之间建构起了第三种力量,这种力量可以俯视、可以审判、可以超越。[4]因此,这部小说在“神性”的参照下,对“人性”观察、反省和揭示就有了更加通透的可能。
比如小说对“爱欲”和“困惑”的表现,就充分显示了“神性”视角所带来的便利、深度和新意。不难发现,小说里乌春对柳枝的爱欲如何萌生和疯长,柳枝对乌春爱情如何渴望,这些内容都得力于神秘或奇异的传达,如满斗能进入别人的梦境,他的梦一边连着母亲,一边连着郎乌春,于是写这些梦境,实际上也就是钻到了两人的潜意识里,以诗意浪漫的笔触,穿透怨恨和冷淡的表象直逼人的内心深处。至于“困惑”,这是《唇典》中除了前文已讲到的“屈辱”之外所表现的另一个精彩之处。小说借助人物的命运主要提出了两个困惑,一个是柳枝在上部“铃鼓之路”中发出的质疑:人为什么要无端地承受罪恶所带来的耻辱?一个是满斗在下部“失灵年代”里,被荒诞荒谬的现代生活搞得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世界怎么变得不认识了?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困惑”在小说中都是在“神性”的参照下提出的,前者面对的是大智大慧、通晓神明的李良萨满,他对柳枝的成功拯救显然说明了“神性”的不可或缺,它是我们生命和尊严的最可靠的护佑者;后一个面对的是满斗自己亲自种下、每日呵护有加的灵魂树们,他的落荒而逃无疑表达了对于丧失“神性”后的深深忧惧:从此以后人性将陷入怎样的无底深渊,将怎样的茫然不知所往啊!于是,借助神性的视角这部小说就有了非同寻常的视野,从远古到现在,从天上到人间,从过去到未来,同时也就拥有了对人性的强大的反思和批判的力量。我认为,这是刘庆在《唇典》中有意识想要努力追求的一个境界。
三、多视角的风景描写
在中国当代作家中,钟情于风景描写又擅长于此的小说家实际上不是太多。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前缺乏诗意、缺乏耐心、浮躁浅薄的精神现状。在如此落寞的状况下,刘庆能够逆流而上,在《唇典》中不惜大量的笔墨,精细地描摹自然风物、小动物、小昆虫、小鬼怪、小花小草,实在令人敬佩。作者的笔触是那么细致、灵动又温厚,好像生怕捕捉不到万物的意态,轻慢了文字中那些活泼泼的生灵。
一般而言,小说的景物描写无外乎表现和再现两种类型,即如实描绘和托物象征。至于所起到的作用,也无外乎引入过渡、调节节奏、营造氛围、烘托反衬等①。显然,《唇典》在这些方面都表现得非常娴熟老到,可用于拿来分析的段落大大小小可以说是俯拾即是,不胜枚举。但若说其中哪些才是最具刘庆特色、最令人入迷的部分,我认为当属那些满斗“猫眼”中的风景。这些描写已不仅发挥着一般作用的功能性,其本身就呈现着一种纯净的、神性的、富有诗意的心灵状态。这种敏感而温暖的心灵状态所散发出的迷人的气质,必然会起到激活和恢复读者心灵的作用,使其变得柔软起来,润泽起来。
细分下,作者赋予“猫眼”满斗看风景的视角有三种:一个是通灵视角,以营造神幻的气氛;一个是夜视视角,以制造新奇的感受;一个是儿童视角,以表达纯净的心灵。关于第一个前文在第一部分已提及,这里略谈谈后两个。在整部小说中,那些夜视下的奇异风景,突破了惯常的视野,一段段好比一小群调皮的小松鼠,隔几章就会从小说的丛林里跳出来,引逗读者兴致盎然地驻足一番。比如,第十章里写的刺猬在柴草堆里拱来拱去、蝙蝠从容不迫地翩跹起舞、麻雀受了蛇的惊吓、倭瓜花上一只蜘蛛缠住了一只蜻蜓、蟾蜍和花盖鳖从水缸后面爬出来,等等,这段文字,就很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特点。
至于儿童视角中的风景描写,我认为作者在第十七章,也就是在满斗不顾一切地去寻找花瓶姑娘的那段情节中所嵌入风景,是全书景物描写中最诗意、最纯情、也是最精彩的地方。那是曼妙的爱情之旅,也是诗意的心灵之旅。从清晨到夜晚,柔美风景一直粘着小满斗,陪伴着他辛苦的寻找:
“太阳从云层的间隙露出脸,蒲公英的小伞飞起来,燕子掠过塔头甸子,沼泽地潮气热烘烘的……”[1](181)
“河面很宽,河中间滩涂上的柳树丛刚刚被洪水冲过,露出红色的树根,树梢挂着一绺一绺水草。灌木丛闪过一只袍子,两只大个的水獭在河中嬉戏,阳光下,它们的身体闪闪发光。”[1](185)
“月光在河面上铺了白白一层,木船偏离了河心,向右岸靠过去。右岸的河堤矮了,一片一片的塔头甸子,水鸟唧唧咕咕。……夜幕笼罩着河套里一个很大的村落,村子外面的玉米和高粱散发着成熟的湿甜气息。奶白色的夜雾中,狗叫声越来越清晰。”[1](188)
其实,这些大片大片的风景描写,也就是作家对“人与自然”关系问题的处理,而对这篇小说而言,其重要性不亚于处理人与人、人与神的关系。这里内容写的好不好,直接关系到小说是否成立,小说是否具有新的更高的审美价值。而说到写“自然”,实际上也就是写心灵,因为自然本无美丑情思,懂得美丑情思是拥有心灵的我们。人类的这颗心灵愈是善感,愈是充满爱意,眼中的风景就愈美妙多姿。小说的下部叫“失灵年代”,这里的隐喻意味是非常明显的,心灵荒芜了必然会带来无尽的混乱和荒诞;小说的结尾“灵魂树”被掠走的情节,也同样具有隐喻意味,作者借此向我们今天的生活发出了最强烈的质疑:难道我们如今真的不再需要心灵家园了吗?难道我们真的要选择走一条无比坚硬的路吗?
当然,这些描摹风景的文字还显示了《唇典》在语言上的特点。那些字眼,温厚、质朴,不抖机灵,或许有点儿老生常谈,但读过之后它们在整体上却让人感到是那么的有味道。俄国评论家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说:“如果作家能够清楚地看到他所写的字眼的内涵,那么即使是最普通,甚至是老生常谈的字眼,也能获得新意,以惊人的力量感染读者,使读者产生作家想要传达给他们的那种思想、感情和心绪。”①我想,这也正是这部小说在语言运用上的秘密吧。
综上所述,《唇典》是一部带给我们诸多惊喜的力作,它将同类题材的小说又向前推进了一步。尽管这部小说也存在一些不足,比如有的地方似乎有点儿拖沓,有的故事好像略显老套,但总体上看仍称得上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厚重之作。我相信读者们在喜爱它的同时,也一定会对作家怀有更多的关注和更高的期待。
①参见2018年12月19日由辽宁文化省集团主办、在沈阳师范大学举办的“大时代的文学写作”名家讲座上的发言。
②参见贺绍俊、谢有顺、周景雷等发表于2018年《当代作家评论》第3期上的评论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