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中期吴中文人斋室记的文体特征
2019-12-04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李 晗(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一、紧扣斋名,考辨源流
美国学者认为,“文学艺术并不是对空间的简单再现式反映,它直接参与空间社会性、历史性和人文性的建构,赋予空间以意义和价值内涵,并达成人与空间的互动交流,显现空间的生存意蕴,成为空间生产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学空间生产的表征性建构,是一个赋予空间以意义的构成,正是文学表征的参与促使空间发生意义的转换,产生不同的空间象征意义。”[1]明中期吴中文人在撰写斋室记时,其开篇常常详尽地解释斋室名称。譬如杨循吉《燕思堂记》:“夫燕居,燕也,会,亦燕也,一名二义,而皆用吾心,故谓之燕思也。子其思之。”①祝允明的斋堂记《宝善堂记》善于从斋名的含义起笔议论,多巧设称名与行事之间的矛盾以见建室之志。再如他的《慎斋记》云:
有双舟偕济川,甲乙操者。飙鼓涛怒,甲济乙溺焉。甲樯柁楫碇,罔弗饬,师兢兢各备事;乙否也。二人者患疾,候证一,医一,一死一生。生者饮其药,遵其戒,衾服凉燠,兴居用时,节食禁色,死者药而已矣。是何也?慎不慎之辨也。昔者,吴越并有国,吴亡而越存,越慎也。又有甚者,齐桓公始伯诸侯,万国推长,而末淫蛊以死,溃骸二月而敛。唐明皇初治齐贞观,卒遂乃困而殂。此二君一人而后先殊,亦由是已。故身与家国,天下无不生安于慎而死败于不慎。凡慎之道具经传,事效列史集,不可胜道,人莫不知之,习焉而弗能用②。
祝允明从斋名“慎”的意义切入,以寓言与史事说明“故身与家国天下无不生安于慎而死败于不慎”,揭示斋名“慎”的内涵。而后又围绕程氏之慎议论,一方面,程氏自号慎斋,是“志所趣,行所安”,可以“因其称而求其行,见其行而知其人”,而程氏之居临其祖的方山楼,“构绳武以保泽”,是“慎之推也”。祝允明设置了“称”与“行”的矛盾,又以“自号”统一两者,文笔于空处腾挪。文意虽浅,然结构精巧,恰当地实现斋室记的以颂扬为主的文体功能。
他所作的《雪堂记》的议论围绕堂名“雪”展开,同时巧妙运用层层追问的方式,推出雪以堂名的原因,最后绾合堂与人。首先叙三才同一阴阳,所以可以“进人而天”,比人于雪。再解释欲“去浊而即清”“一于清”的原因是“屏恶而遵美,欲为君子也”③。进而解释雪为清阳的原因:“极而趋阳”。雪与雨相比的特征皆趋阳之故。再综合前两层,将人比于雪之趋阳是欲为君子,雪的特征正是“治理以帅气、去阴而阳之道”。通过对斋室之命名内涵的层层剖析,最后点明雪堂的主人郑氏正是君子之徒。从文体上看,本文以解释雪以堂名的方式作斋堂记,最后绾合堂与人,层次分明,结构严谨。
《坦轩记》的开篇即述轩名缘起——轩名取自儒家经典,即以《论语》“君子坦荡荡”与《周易》“履道坦坦,幽人贞吉”的典故起笔论斋名“坦”之内涵,并与斋室主人之品行相结合,写华君能行坦之道,故“一身泰康,百福应集”。写华君的爵尊家富,本可以“不自安之而每欲凌跨超越以为快”,华君不然,“唯执一坦以自居”,执坦之效,“一身泰康,百福应集”,并照应开头以“幽人”“君子”赞之。《于牣亭记》曰:“长洲郭汝载家城北彩云里,汝载治士有恒心、恒产,去家东凿疏壌为沼,循沼内为副堤,筑内为中洲。内外堤匝以嘉木,柳枝桃花,绯绿互焕。亭洲之中,以主张众美,谓生意无若群鳞之繁且妙也。名亭以于牣,仆游焉而乐。”④开篇首先叙述汝载建亭,亭洲之中,群鳞最繁且妙,因此名亭以于牣。
如祝允明《怀振堂记》:
詹氏先中山人,国初以功授锦衣卫指挥,后从驾迁行在府军卫,今袭任居北都者曰辉。府军之从孙曰济,字泽民,居吾苏久矣。其为人年壮好修,澡躬暴名,不肯落人后。其勉义朂恵,求符契其名若字者亦久矣。比者慨然以怀振号其堂,识者诘之。泽民曰:“吾尝诵范忠宣对文正公语,因寤寐郭代公之为人。慕焉而欲希,希焉而惧遗,故窃即公之名而寓以怀,盖谓称之弗切,则志之弗专云尔,非敢僣且也。”诘者赏之。泽民因与之来谒予,以记请曰:“幸托诸文笔,以厉吾力云。”⑤
开篇点明作记的缘由。写泽民的为人,以“怀振”名其堂,引发识者的议论及泽民的回答“称之弗切,则志之弗专”,并请作者作记。本文围绕堂之命名展开,又以范纯仁仰慕郭振的故事照应其间。
祝允明在《宾山堂记》⑥里首先写民服请作者为宾山堂作记,讨论“宾山”之名宜否。祝允明调转思路,从名实的角度考察“寄”之意的实际作用,认为马氏应“无察乎寄”“毋乱寄实”。而后又以“群飞”与“群名”的名实之辨为例,阐发“名美恶殊,实定而爱憎生”,名本文以说理胜,可乱而实不可乱的道理,进一步说明马氏应知“寄寄”之不寄。他在《保和堂记》中首先描写唐王的保和堂内陈设、斋室,堂外的嘉景及唐王在堂中的生活。其次作者围绕堂名“保和”展开议论,作者援引诗书,指出保和可见天与圣人之心,唐王以此名堂,度越周汉,有儆戒之心,又进一步推测唐王以保和名堂是取《孝经》诸侯之孝“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之意,能保社稷、和民人,并条举保和之道,“兼内外而贯巨细,通上下而彻幽明”的多层含义。在《燕翼堂记》中,祝允明简单叙述燕翼堂的建造、大小、室屋等情况,再点明作堂目的,以及由诗取义,名为燕翼。不但扣紧堂名“燕翼”,又抓住求记者与建堂者的关系,着意强调孝述之志。另外,本文从堂的建造中悟理,结合堂与“燕翼之术”,是为别致之处。而《眼空台记》则反思斋堂名称,翻转议论,更进一层,不执着于纯粹的空,而折中于道。
另一种类型是在整篇斋室记之后,附上诗歌一首,对斋室之义进行补充阐释,正是徐师曾所言“有篇系以诗歌者”[2]。如杨循吉《鲍氏清逸亭记》曰:“汝高乃以予言归,诊于族。族曰然。质诸翁,翁笑不答,因来请记,遂书而系之以诗:鲍族如云,孰为其尊,惟清逸君。既亭既沼,作是旨酒,为清逸君寿。田庐完矣,子姓繁矣,名誉延矣,能弗欢矣?酌之酌之,清逸君勿辞。有水涟漪,以涤我卮兮。”⑦祝允明《招隐亭记》文末:“故曰:道并行而不相悖。文润殆知道者,非邪?既叙以助志,复为诗瑑亭石,时歌而招焉,词曰:山有木兮,木有枝。木山之阳兮,山木贲思,纠崟岩兮。樛单柯兮矫窅,君不来兮木以老。”⑧祝允明《芝庭记》首先交代“芝庭”的缘起。祝允明从对祯妖之谈的看法起笔,作者认为“不可决谓天之有意无意在”。因此,对于君子而言,可喜亦可惧。就芝兰以喻优秀子弟的典实,议论君子的可喜与可惧之处。而后转到主人叶君,叶君的子孙优秀,可以符合芝兰之典,因此,对于叶君而言,是“无事乎惧,一于喜”。最后系以歌诗:
今叶君于是,则信善矣。其人恂然,恭冲然,和蔼然,才且淑也。而嗣者泳游叛波,英藻粲发,可以袭桂馨,夺杏艳,是封胡羯末徒也,则知而无事乎惧,一于喜者也。既以为君庆,且以伫焉,而永之以歌诗。其词曰:烨神?兮翘吾庭,粲吾嗣兮协厥灵。友黄绮兮采岩垧,粲者起兮甘泉九茎,芝兮芝兮绵修龄⑨。
作为以赞颂为主的斋堂记,祝允明并没有按常理平铺直叙地赞扬芝兰的祥瑞,而是从怀疑祯祥切入,又巧妙地转回对主人的歌颂,祥瑞的征兆与主人子孙的实际恰相印证。
《从一堂记》首先记叙朝廷表彰杨贵妻唐氏之署为贞节之门。次写杨清渐长,作堂奉母,并求记于作者,是为作记的缘由。祝允明援易从一之义,题为从一之堂,对举“贞节之门”与“从一之堂”,恰包含了“君臣夫妇、父子朋友”的五典伦常,因而以赞扬杨氏“五典备饬”的家风总括之。最后以韵语作结:“其词曰:寒霜矫节,皎日全誓。归猷承后,肯构懋嗣。臣友纪纲,敢效勒记。尚几类锡天明,不匮贞吉,而终媚于天子。”⑩
明中期吴中文人的斋室记紧扣斋名、解释其意,吴中士人斋室记所要表达的人生态度均由此部分来彰显。因而,此项内容是吴中文人斋室记中最为重要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即斋室记的核心所在。
二、傍贤征圣,以励后学
吴中文人斋室记虽多为其个人所作,然而其中也不乏记斋室亭台楼阁等应邀而作。但吴中文人在围绕斋室等建筑物展开论述时,并未因此受到束缚,讲隶事使典融化无迹,并在满足他人作记要求同时,还重适当表露个人观点看法,如祝允明《审斋记》:
昔读《庄周》,曰:“水之守土,影之守人,物之守物也审。而耳目之于聪明,心之于殉也殆。”以为名言,已而曰:“未耳目之聪明,则物之与物也,何审与殆之反别?”盖无若陶唐之语审殆也曰:“人心惟危,道心惟?,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危,殆也;微、精。一,审也。执,守也。庄举揉而尧精,虽周未莹然⑪。
祝允明推崇老庄,“老庄为大道之末,所存与外身齐物”⑫。此文开篇以《庄子》《尚书·大禹谟》之言论审殆,将审理解为保持道心的自我修养。而后论述审之二科:本然之审与力行之审之,今之人应当自审而跻乎圣,进而点出胡君以审名斋,以对话形式叙述“审之迹”,并勉励胡君力行之。从文体上看,当祝允明为胡君之斋等命名作记时,将斋名“审”论述为修养的总名,并重在阐述命名之意,一方面表现祝允明本人的思想认识,另一方面也通过揭示命名之由勉励友人。
祝允明《讷斋记》亦表达对友人的提醒: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讷亦多状焉,当语而已者,心欲语而口不克者,能之而以他止者,皆非也。已者狡,不克者愚,他止者诈,皆似之焉耳,奚讷乎?必其时而言、时而黙,简而理达、讱而中节焉?斯讷道之贵耳。以此守口,犹有成虎铄金以乱物者⑬。
祝允明辨析“讷”的含义,愚、狡与诈三过似讷而非。之后又论述惟周以讷名斋,求记于作者。祝允明肯定惟周之讷不过,是至善而无弊,并勉励友人不应求讷之理太过。从文体功能上看,本篇斋室记的特色是辨析斋名立论,这也是祝允明斋堂记的常用手法。如此,便在斋堂记中自然寓有对友人的劝勉和提醒。
祝允明《斐斋记》⑭也用较大篇幅解释“斐”字的含义,点出朝镇以斐名斋是文厥身,并借助文之一端即经典所言,得出为斐之道,再对朝镇得斐之道以期许。文末记朝镇请作者为记。祝允明重在论述“斐之道”,博引经典,重新阐释。他的《梦墨亭记》则结构严密,将梦墨一事与子畏的人生遭遇与心态变化并叙,巧妙地挽合墨之用与人之志,子畏夺魁与落第两事中,作者特意对比“人之骇”与子畏之夷如,心态的变化中自有不变者存,似亦隐含着勉勖子畏不当因一时的科举失意而止其志。文章笔调亲切,融亭与人为一,既清晰地交代梦墨亭的由来,又于记叙中传达出对友人的关怀、安慰与勉励,情真意切,符合特定的对象,实现了斋堂记的文体功能。他的《保堂记》首先点明惟时以保署堂,请作者为记。从作者的答语上看,先是紧扣堂名,阐释保的重要意义,由身以至于国,保皆是关键,并表达对友人的劝勉。《嘉靖堂记》主要阐述以嘉靖名堂的意义,将劝勉与祝福融入其中。
斋室记抽象性强,而明中期吴中文人最大限度地省略了针对具体名物的叙事性说明,集精彩笔墨于文章的议论部分,借即事言理以表情达意,可谓不遗余力。穷极论辩是吴中文人斋室记议论风格的突出特点,而亦有在论辩细节处穷尽事理、力求完备的主体倾向。
三、标举六朝文风,发扬古文辞习尚
风流婉转的六朝文风在吴中地区源远流长,“自六朝士好嗜词赋,二陆撷其英华。国初四才子为盛,至今髫龇童子,即能词赋,村农学究,解作律咏”⑮。然在元代为之一变,蒙古族入主中原,排斥汉族制度,终止科考,文化衰落,因而元人自然不会热衷于《文选》的阅读。“自士以经术梯名,昭明之选与酱瓿覆久矣”⑯,六朝文之代表《文选》在明初被淹没,而又在明中叶又于吴中大放异彩。吴中文人尊《文选》并竞相传阅,自觉接受《文选》的浸润,各提名书后,汪氏记载曰:
《文选》自隋唐以来莫不习之。余昔游南郡,求监本,率多漏缺不可读,偶阅书肆,获部之半,又非全书也。其后赴京师,今少宰洞庭王公出其前帙见示,俨然合璧,遂留而成之。孔周何从得此精好,倍予所藏,好学之笃,又好书济其求,宜有以庆赏杨循吉跋,后题徐祯卿观、唐寅批玩⑯。
吴中文人阅读《文选》的经历,导致了他们的文风更接近六朝。而这种整体性的创作风格特征也反映在他们的斋室记之中。祝允明的《梦墨亭记》中运用了绮丽之词,叙写唐寅信步闱场,轻松夺冠,故而自信,以为爵禄易得,不足烦虑。因此,梦神惠墨时,以为画是“细琐蓺玩”“殆匪如响”。整篇文章,洋洋洒洒,藻丽之词,信手拈来,文词华富,艳丽新奇,气势恢宏。
他的好友唐寅善习六朝汉魏文,“好古文辞……尤工四六,藻思丽逸,翩翩有致”⑰。唐寅的斋室记中就常出现四言句式,文风近于南北朝,瑰丽清绝,艳丽非常,轻松活泼,神思飞动,如《秋庭记》言:“黄菊满篱,绿酒盈尊;青山半窗,红叶填灶;虽王侯扣门,而不屑迎也;虽金玉满堂,而不屑计也。纱帽笼头,蒲团小足;秋风满天,不出庭户,人皆以秋庭先王称之。”[3]可见唐寅对色泽的精湛的观赏及描绘能力的非凡,将菊、酒、山、叶等意象呈现得流光溢彩,显现一种视觉之美,正如袁宏道所评“中有画笔”。他以华美意象表现秋庭养生,以表达“徒然朵颐深居之乐者,不为夫名,则为夫利”的思想,文词清丽秀雅,寓意不为不深。
六朝、齐梁文学的典型风格即是语言绮丽新艳。徐祯卿生性纤弱,内敛深沉,因而他的斋室记《影翠堂记》正体现低婉华美的风格特征:“栏外有方庭,植樨梧两三本,修竹百竿,杂以芭蕉,葱蒨相映。清风洒然,沐我襟发,密影交翠,浮摇座中,可以佐哦詠之寂思,供闲居之幽玩矣。”[4]用词绵软,诗情画意。看似极省笔墨描绘影翠堂,然徐祯卿笔下之树、竹等景物巧妙结合,自然天成,不留痕迹,营造出意趣闲澹而清远的意境。虽是斋室记,却有诗一般的美质文辞,“熔炼精警”,古朴清秀,清新妙丽,节奏明快,读罢神情畅悦,满口余香,正如钱谦益所评“沈酣六朝,散华流艳,文章烟月之句,至今令人口吻犹香”⑱),“标格清妍,摛词婉约”,是江左诗风的代表。可见,钱谦益将徐祯卿从七子复古派中单列出来,认为其不染北学豪迈之气的风格,将他与极尽绮艳靡丽之辞的唐寅、祝允明并列。何良俊认为徐祯卿并不堆积辞藻、雕绘满眼、铺张扬厉,也非刻意追求涂饰精严、靡丽雕琢、古奥华丽,而是典而丽,有汉魏之风,这从上文征引他的斋室记中可见一斑。
郑利华指出,明代中期如吴中等地文士标举六朝风格的现象,是因为“南都本六朝地,习而尚之固宜”⑲,此外,还解释这显示出一种新的文学趣尚,“城市世俗开始追求富丽生活环境的熏陶,可改变文人的文学口味,使他们所开始追求艳丽多彩的创作风格、突出作品的艺术美感,成为某种文学的需求。这种需求除了体现在创作实践中之外,也反映到创作理论上,这也说明它在这些文士当中收到重视的程度。”[5]这段概括对吴中文人标举六朝之风缘由的全面剖析,准确而精当。
明中期吴地一直延续古文辞的写作传统。文徵明言及吴中文人相互聚集形成古文辞阵营、积极倡导和呼吁古文辞写作的情形:“弘治初,余为诸生,与都君元敬、祝君希哲、唐君子畏倡为古文辞。争悬金购书。探奇摘异,穷日力不休。僩然皆自以为有得,而众咸笑之。杭君道卿来自宜兴,顾独喜余所为。”[6]文嘉也提到当时文学活动的情况:“时南峰杨公循吉、枝山祝公允明俱似古文辞鸣,然年俱长公(文徵明)十余岁。公于之上下议论,二公虽性行不同,亦皆折辈与交,深相契合。……南濠都公穆,博雅好古,六如唐君寅,天才俊逸。公与二人者共耽古学。游从甚密,……徐迪功祯卿年少时,袖诗谒公,公见徐诗,大喜,遂相与倡和”[7]。吴中文人群体排斥制艺之作而博学于古,致力于古文辞写作以成为风尚。
然而,吴中文人没有明确指出究竟在哪些文体上习古文辞,他们所谈及的古文辞的概念也十分宽泛,从先秦至元的作品都被归入古文辞的范围,他们中每个人的具体观点也并不相同,如文徵明认为“稍稍以其间隙讽读左氏、《史记》、两汉书及古今人文集,若有所得,亦时时窃为古文词”[8],在文徵明认为的古文辞主要指秦汉散文。王锜《寓圃杂记》记杨循吉“病辽、金、宋三史杂乱芜秽,不足取信,用《春秋》之法,班、马之例,勘正其书,笔削甚言。”[9]可见其文章统绪当为兼取六朝、秦汉之文。因而吴中文人确为古文创作的实践者,却并未为对古文创作提供有价值的理论指导。
祝允明是吴中古文辞运动的主要倡导者,创作上艰深古奥,词气凌铄,张扬特异。文震孟云:“自其为博士弟子,则已力攻古文辞。深沉棘奥,吴中文体为之一变。”⑳其《怀星堂记》是为自作的怀星堂作记,揭示择仁而处、安土乐天、求古归契的居室之理。以骈词丽藻行文,古奥艰涩,确如文征明所评“古奥艰棘,读不能句,盖扬子云、樊绍述之流,非昌黎子莫能赏识,真奇作也”[10]。“祝君尤古邃奇奥,为时所重”[11]。“訚訚”“有截”等词极为古奥,在当时的文人创作中极为少见。他虽然用了奇字、拗字,却并不突兀,未使斋室记支离破碎,反而用得恰到好处,贴切妥当,恰如《保和堂记》中以“属属”绘之专心谨慎之貌,用“邕邕”状群鸟和鸣之声,准确精到,古色古香。结构上则似略有“丰缛精洁,隐显抑扬,变化枢机,神鬼莫测”的特征。对此,王世贞却评述说“位置总杂不堪”㉑,何良俊亦认为其“文实不佳,既鲜识见,又无古法,终未尽善”,条理不清,行文拘拘古法,虚词、语法错综等装潢太多,令人难以终篇。然王、何二人之批评,有失公允。
他的《保和堂记》是为诸侯王的居室作记,能紧扣诸侯王的身份阐释保和之意,在形式上将语言提纯,多工整富丽的骈句排比,用词典雅渊懿。在主旨上衍《中庸》《大学》修齐治平与“费隐”之义,体现了“濂洛之理”。《宝善堂记》工于结撰,层次分明,多排比整句。但上下两句之间,若只有齐整,就会呆板,若形成对偶,则使齐整由呆板变为灵活,而祝允明的这种活泼流走,是在齐整、句型一致等各种限定中的灵活,《燕翼堂记》就鲜明体现这一创作特色。全文骈散结合,多整齐排比与工整对偶,又多用四字短句,文辞兼容简古与整丽。《怀振堂记》虽仍因单音节奏为主而略显拗涩,但用语较为平易自然。可见祝允明的斋室记喜用四字句,展开排比,妙语连篇,一起流注,不落窠臼。此外,他还打破易流于板滞的四字句,破偶为奇,长短并用,如《慎斋记》以散体行文,用开头寓言先果后因的逆笔叙述,杂用经语,节奏拗涩。
由此可知,祝允明之学古风格多样、变化多端,有的文章体现出汉魏之风,如《桐园记》;有的意境高远,有建安文学的风貌,如《梦墨亭记》;有的仪态万方,颇有先秦诸子散文文风,如《保堂记》。皇甫汸在《祝氏集略·序》中称“诗藻赡而寄深,辞托讽以感物,声谐律以赴节,神构匪袭,肺叶必新,体裁具备,意无不逮者矣”㉒,确为公允的评价。
杨循吉“其文简洁严整,意尽而止”㉓。《四库提要》称其《松筹堂集》:“虽经别裁,尚多俗体,盖循吉任诞不羁,故其词往往近俳云。”㉓《吴郡二科志》记云:“匏庵索其(杨循吉)文读之,曰:‘殊清雅,有伟才,但骈俪多非当时体,不然状元无能也。”[12]杨循吉之文亦有六朝文骈俪之特色。
刘凤《续吴先贤赞》记文徵明“博淹诸经,及子传、太史、左氏皆涉览。”㉕其文思致清晰、气韵生动。虽有议论,不甚迫切,发表识见,温文尔雅。沈周的《东广记》篇目短小,儒雅和平,似有《左传》之风。朱存理“精工雅洁,务出新意,得意处追躅古人”[13]。
徐祯卿铺张雕琢,清新流丽,如六朝文风。唐寅奇丽新艳,色彩夺目,风格上受六朝唐人影响较深。祝允明斋室潇洒奇拔,语涉研丽,风格回归魏晋,“取材颇富,造语颇妍,下撷晚唐,上薄六代,往往得其一体”㉖。文徵明典雅简洁,端方素洁,温文静净,风格似为欧阳修。沈周清粹温厚,质实简洁,受唐宋古文影响较深。各人气质不类、各有所持,斋室记虽各具特色,却有相近的立点。陆师道概括言:“时则有若李太仆贞伯、沈处士启南、祝通判希哲、杨仪制君谦、都少卿玄敬、文待诏徵仲、唐解元伯虎、徐博士昌国、蔡孔目九逵先后继起,声景比附,名实彰流,金玉相宜,黼黻并丽。吴下文献,于斯为盛,彬彬不可尚已。”㉗明中期吴中文人对六朝文的喜好,伴随着他们对秦汉文的推崇,以及对唐宋文的偏爱一起,交错并行。他们的斋室记创作亦在辞藻、风格等方面做出的诸多尝试,造就了彬彬大盛的明中叶吴中文坛。
这种繁盛局面确实属实,却已透露出吴中文人无法掩饰的文化自负心态,即对非该区域文学产生抵触,呈现一种“集体自守”[14]的文化形态。这种带有地域风格的地方性文学,在当时文坛并未引起太大波澜。从本质上讲,明中期吴中文人精细雅致的文化趣味、“儒隐”与“市隐”相结合的生活方式,导致了吴中文学艺术上的藻饰华丽,这种以主观感受为中心的文学形态,认识仅止于感官愉悦,并没有太多思想深度,学术也散漫杂沓、不成体系。这种以个体趣味、精神感受为中心建构起来的吴中文学,必然不能成为文坛主流,引领整个文坛风气。
当然,也应将明中期吴中文学安置到一个合适的历史定位上,即不给予吴中文学过高评价的同时,也不可忽视其存在意义与宝贵价值。文、唐、祝、周、徐等吴中文人卓然而立,开放自信,显示出转向山林文化、背离于庙堂文化的独特的文化心态和审美心态。吴中文人在官方背景笼罩之下,在理学严明的时代,提倡个性解放,尝试突破,追求独立的进步思想及个性精神,吴中文学试图建立高于世俗文化精神、重新打造时代文化、开导社会风气之先的强烈意识,也确属难能可贵了。
①杨循吉《燕思堂记》,《松筹堂集》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②祝允明《慎斋记》,《怀星堂集》卷二十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③祝允明《雪堂记》,《怀星堂集》卷二十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④祝允明《于牣亭记》,《怀星堂集》卷二十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⑤祝允明《怀振堂记》,《怀星堂集》卷二十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⑥祝允明《宾山堂记》,《怀星堂集》卷二十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⑦杨循吉《鲍氏清逸亭记》,《松筹堂集》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⑧祝允明《招隐亭记》,《怀星堂集》卷二十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⑨祝允明《芝庭记》,《怀星堂集》卷二十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⑩祝允明《从一堂记》,《怀星堂集》卷二十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⑪祝允明《审斋记》,《怀星堂集》卷二十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⑫祝允明《所事儒教鬼神解》,《怀星堂集》卷二十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⑬祝允明《讷斋记》,《怀星堂集》卷二十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⑭祝允明《斐斋记》,《怀星堂集》卷二十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⑮黄省曾《吴风录》,明隆庆刻本。
⑯汪砢玉《枝山文选跋书后》,《珊瑚网》卷十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⑰袁袠《唐伯虎集序》《衡藩重刻胥台先生集》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86。
⑱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徐博士祯卿》,丙集卷九。
⑲李梦阳《空同集》卷五十六《章园饯会诗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⑳文震孟《姑苏名贤小记》卷上《祝京兆先生》,明万历刻清顺治重修本。
㉑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八,明万历十七年刻本。
㉒皇甫汸《祝氏集略·序》,《皇甫司勋集》卷三十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㉓钱府《合刻杨南峰先生集序》,《明文海》卷二百五十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㉔《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松筹堂集》卷一百七十五。
㉕刘凤《续吴先贤赞》,四库全书存目丛书。
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七一,集部别集类二四。
㉗袁袠《衡藩重刻胥台先生集》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