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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变的乡土

2019-12-03张倩

关键词:苦难逃离

摘 要:马步升的中短篇小说截取了乡村世相的众多断面,构成了一幅关于陇东乡村的整体立体画卷。作家的文学创作扎根于农村,书写了乡村随着社会发展呈现出的裂变轨迹,包括传统乡村农民亘古不变的生存状态与精神渴求的展现,商品经济冲击下逃离乡村的人物状态以及传统乡村被城市化冲击后的现实状况等。其笔触从外界走入人物的内心,在乡村与城市之间游走,执著地表达着生命流动的色彩,彰显出作家对乡村命运深刻的思考。

关键词:传统乡村;苦难;逃离;乡村命运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672-1101(2019)05-0062-07

收稿日期:2019-01-12

作者简介:张倩(1981-),女,甘肃兰州人,在读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The   Land   of  Fission——The Country Scene in MA Bushengs Short Stories

ZHANG Qian

(School of Literature, Lanzhou University, Lanzhou   730000,China)

Abstract: MA Bushengs short stories depicted many features of the rural world, forming a panorama of villages in East Gansu. The author described the dramatic changes of the countryside along with the social development, including the expression of the everlasting survival state and spiritual desire for the traditional rural farmers, the characters escaping from the countryside and the actual situation of the traditional countryside under the impact of commodity economy. Through the writing of the countryside, it reflects the writers profound thinking on the destiny of the countryside.

Key words:Traditional villages; Suffering; Flee; the destiny of the countryside

作为连续三次入选“甘肃小说八骏”的作家,马步升的创作涉猎相当广泛,无论在小说、散文、文学评论还是学术著作方面都有着相当不错的成绩。对乡村世界、鄉村生活和乡村人的关注是马步升小说的重要主题,其创作多年来坚守着中国传统文学的精神和叙事方法,作家扎根于西部沃土,高扬人性的旗帜,关注底层弱势群体,艰苦地耕耘在西部创作的原野,为中国文坛奉献了相当数量成功的小说,充分体现了一位作家的责任与担当。

如果说马步升的长篇小说详尽描摹陇东世界的全貌,展现出众多人物浩瀚的生命画卷以及一代代人物的命运,那么其中短篇小说则是作家掠取的一个个生活断面,建构出他笔下乡村别样的景致。其实中短篇小说无论是在意蕴传达或是结构安排上都有着较长篇小说更为严格的要求,这种小说创作中的“减法”更能体现作家的真正水准。雷达先生指出:“它的天性似乎更倾向于纯文学,更接近于原则性和精炼性。”[1]马步升的中短篇小说成就尤其突出,正如评论家杨光祖所言:“他的最大成就还是在中短篇小说领域,在这里有他的独创性贡献,客观地说即便放到全国文坛也绝对在优秀之列。”[2]

马步升在中短篇小说中对乡村世相的呈现并非静态,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如对传统乡村农民亘古不变的生存状态与精神渴求的呈现,对农民离开乡村来到城市之后人物命运的书写,还有对受城市化与商品经济冲击之后乡村现状的勾勒,这些都分别从不同的侧面建构出马步升笔下乡土的裂变过程以及乡村世相的全貌。

中国文学传统历来关注底层农民的生存状况,表达农民的精神渴求,对农民的命运有着深切的人文关怀。“描写他们的生活与精神的变化,已成为乡土小说最富有表现力的描写领域”[3]。马步升的文学书写总是回到生养他的乡村,童年的成长经验深深融入其情感与记忆,他将双手深深浸在泥沼之中,忠实书写传统乡村人们的生存状态,记录下他们质朴而贫瘠的精神世界,满含悲悯的诉说着那里的苦难与悲凉。

马步升的小说处女作《脱孽》是一个令人唏嘘的生命悲剧。十六岁的八官是个身心畸形的残疾人,在家受尽了父亲哥嫂的冷脸,家人最终决定“摆脱”这个累赘,将他弃置于村里处理早夭孩子的黄草崾岘,而最终弃置现场却呈现了令人不忍直视的惨状:执行“任务”的老汉被护子心切的八婶捅死,“孽障”八官出于保护母亲的本能将鸡爪般的胳臂伸进狼嘴……最后八官死、老汉死、狼死、八婶疯。无论以何形态存在的生命都牵涉了难以言说的道德与伦理,摆脱“孽障”的目的与无法消除孽缘的结局相背,反倒加深了活着的人内心的痛苦。作家在这里向我们呈现了乡村底层人物面对残酷生活时深陷道德困境的痛苦与挣扎,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我们于难以喘息的绝望中却也发现了人性光辉的闪现,这让贴近黄土的苦难行走具有了生命存在的本体意义。《燃烧的崾岘》中尕虎和黄毛被令人绝望的年代“剥去”人性,沦为游荡于黄草崾岘的吃人贼,那条被千百年踩踏的崾岘因为他们的存在而更加恐怖。风铃勇敢的穿过有吃人贼出没的黄草崾岘,去看望生病弥留之际的爹。尕虎和黄毛被眼前这个勇敢而温暖的女人逐渐感化,被唤起了内心久已失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扭曲了他们的人性?作家用荒蛮到极致的图景对那个泯灭人性的灾荒年代进行了强烈的控诉。《七月的红太阳与黑蝎子》中纪老万家六个成年儿子娶不到媳妇,于是他无奈的用自己刚满15岁的小女儿给儿子换亲,女儿在换亲当天绝望的跳崖自杀,儿子最终也变得疯癫。这是封建传统留给中国农村最尴尬也最落后的习俗,作家真切地呈现了这种鄙陋习俗背后的人在这个时代面前的愚昧与无奈。在这些作品中,我们看到恶劣的自然环境、极度匮乏的物质资源、封闭落后的乡村人所背负的沉重苦难,作家试图从形而下的磨难中深挖出一种形而上的生命意识,也许这才是人类苦难的本质与无奈。《年节》里的尕老汉由于腿脚不灵便,始终孤身一人生活在员外村,村里的半大男孩总在大年三十的夜晚,啸聚着来给尕老汉过年节。在这一晚老人与孩子们总要嬉笑打闹一番,交过夜后大家才会散去,这已经形成了一个传统。今年尕老汉用喂了一年半的大肥猪换了一沓新崭崭的票子,两盆麻花油糕水果瓜子的吃食招待这些“碎娃子们”,当这些孩子依着中国传统年节的习俗给尕老汉磕头拿压岁钱的时候,他的“两扇嘴皮嗫嚅了半天,深陷的眼眶里爬出两股浊水,才冒出没头没脑的话:‘我也有人磕头啦。”[4]24中国历来重视家庭中的天伦之乐,独居乡村的老汉一生都渴望这样的天伦,在年节里这种认知更上升为一种信仰并渗透到人内心深处甚至血液灵魂,老人对此寄托了太多的情愫与期盼。

与大量的底层苦难小说不同,马步升并没有投注笔力渲染所谓底层苦难以博取精英阶层的同情,而是以个体生命的关照为切入点,用悲悯苍生的目光注视着底层农民的灵魂,探究他们灵魂深处的苦痛,发现他们身上坚韧美好的品性。马步升的早期作品展示了他浓重的乡土情结,这种苦难的展示总会让人读出一种悲凉与苦涩,但在细细品味之后便会发现隐藏在苦难背后的温情。阿多诺曾说过苦难是藝术的人性内容,如果抹掉对苦难的记忆,很难想象艺术作为历史的缩影会变为何物。真正的作家是具有苦难意识和悲剧精神的,马步升在潜隐而客观的批判中讲述着乡村无以消解和摆脱的苦难,发掘着苦难的真实意义。《麦青时节》中贾老汉和九官妈在天灾人祸面前的绝望挣扎,向我们展示了黄土高原上千年不变、辛苦劳作的农民在贫苦中挣扎,看不到希望。从他们黝黑的肤色与苍老的褶皱中,我们看到生活的苦难毫不怜惜的压向农民的身躯,岁月剥尽了他们的年华,耗尽了他们血气。当苦难把人逼至极端的境地时,生命的本相总会让人无以言对,生活的苦难遍布于底层众生,农民这个“沉默的大多数”弱势群体,总是被遗忘在物质与精神贫瘠的苦海,然而作家却也让我们在绝望之中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宽容与体谅,虽无奈却也令人略感欣慰。青年评论家李建军曾在《文学报》撰文认为马步升的小说《鱼蛋蛋的革命行动》揭示了在那个特殊而荒唐的年代里,“疯狂”的残忍与粗暴是如何战胜理性与教养的。少年鱼蛋蛋的“革命”就是强奸地主家五岁的幼女缑小草,后来刑满被释,鱼蛋蛋带着忏悔之心想娶苦命的缑小草来赎罪,却在新婚之夜被满腔复仇之心的小草一掌打死。整个作品弥漫着躁动不安的时代症候与荒诞的气氛,任凭鱼蛋蛋和缑小草如何挣扎,也逃不脱命运之手对人的随意拨弄。作家将个体命运放入历史的大语境中进行思考,并将目光投向历史的荒谬性和无理性,写出了人在历史面前的无力感,也呈现了特定时期农村真实的生存本相,显示了作家“对于小说可望而不可即的真实性的执着”[5]。

别林斯基指出:“一篇引起读者注意的小说内容越是平淡无奇,就越显示了作家过人的才华。当庸才着手去描写强烈的热情、深刻的性格的时候,他可以奋然跃起,说出响亮的独白,侈谈美丽的事物,用辉煌的装饰,圆熟的叙述,绚烂的词藻——这些依靠博学、智慧、教养和生活经验所获得的东西来欺骗读者。可是如果要他去描写日常的生活场面,平凡的散文的生活场面,请相信我,这对于他将成为一块真正的绊脚石。”[6]马步升在创作时摒弃了自我情感与存在,以“零度叙事”的手法呈现了乡村的世相,拓展了通往乡土中国的路径。作家区别于80年代大历史压抑个体悲剧的书写,而是将位于权力话语边缘的底层民间想象进行还原,聚焦于那些生存在历史夹缝中的命运个体,用贴近大地的写作姿态透过个体命运遭际来考察乡土中国变迁中的困境,所以这不是历史宏大叙事所书写的乡村原景的破灭,而是让我们撕去笼罩在心灵之上的乡愁,真实的领略到曾经中国乡村的生存图景,这是远离启蒙语境的乡土存在,另一种想象中国的方式。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经历了比之前千年都要更为彻底的变化,全球化文明影响下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元素迅速渗透到中国大地,在偏远的乡村它们更以奇异的形态结合,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这样复杂的语境中,强烈的使命感迫使作家紧密关注现代性进程给乡村带来的巨大冲击。亘古以来,农民世代盘踞在厚土之上,对厚重的土地有着深深的眷恋。“在中国漫长的古代社会发展过程中人和土地是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在超越的层面对自然和土地的崇拜,在现世的层面对家族、家庭的迷恋,造成中国漫长社会的超稳定结构,编户齐民的国家政策和安土重迁的民间观念相互作用使得农民紧紧附着在土地上,没有战争和大的自然灾害就休想挪动他们半步。”[7]然而现代社会的“农民要谋求更大的生存发展,必须告别古老的农耕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俯首称臣。”[8]当亘古未变的农业生产方式受到了现代商品经济的冲击之后,乡村再也无法满足农民的生存发展,他们便义无反顾地不断出走与逃离。“在90年代以来的社会和文学背景下,‘向城求生的新乡土叙事是一个中国现代化与最广泛的个体生命联系的命题,并呈现出诸多未曾显露的意义。”[9]

随着乡村城市化的推进,现代诱惑和自身困境使越来越多的农民离乡背井,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来到霓虹一样“光彩夺目”的城市追寻梦想。作家将《被夜打湿的男人》中牛二军这位初入城市农村青年的心理变化轨迹详细而真实的呈现给读者,让我们看到纯真的农村青年在如何一步步了解并融入城市的过程中,逐渐丢失了淳朴与良知,城市中的金钱与欲望将其人性异化,当他逐渐沉沦于欲望之中时愈发迷茫,他没有同这个冰冷城市暧昧的和解,而是最终绝望的走上了不归路。牛二军来到城市有着这样的心理变化轨迹:初始想着能在城市挣个千儿八百的就满足;初次拿到山丹花给的报酬时有屈辱又有害怕;当工资与山丹花的报酬合起来过万的时候牛二军彻底变成了金钱的奴隶,“好家伙,我爹累死累活大半辈子,别说挣这么多钱,连这么多的钱见都没见过。我把好饭吃了,好事干了,还挣着这么多钱,真他妈的,农民真不是他妈人当的!说死,我也不再回老家了。在城里要饭,我也要做城里人![10]291;但当他在街上偶遇山丹花故意不被理睬后他终于认清了自己在她面前和在这个城市的地位,“想到这一层,牛二军心气登时平了,他决心忘掉自己的名字,一门心思认定自己是个送水的”[10]295;当他回到久别的乡村,见到一张张巴结的笑脸,“让他一者感到满足,一者又万箭穿心:难道钱真的这么重要么?”[10]299“想起山丹花对他盛气凌人的样子,他每向别人盛气凌人一回,心里便生出一回快意:在她面前,我是穷鬼;在我面前,你们是穷鬼!”[10]300牛二军以自欺欺人的方式回到乡村寻找尊严,所有人都成为了金钱的服从者。当牛二军看到自己存折上的存款稳步上升时,野心和胆量也在逐渐膨胀,最终因为这膨胀的野心,把自己送上了不归路,他就在不断自我安慰与自我开解中以边缘人的身份逐渐走向沉沦。“乡下人进了城,个人的横向空间经验转移与纵向的历史身份变化形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而农民式的坚忍与难以承受的境遇之间的张力成了小说叙事的一个巨大情感、精神领域。”[11]107-108牛二军的“沉沦”与“骆驼祥子”是何等令人悲哀的历史循环,牛二军起初也像当年进城拉车的祥子那样要强,然而在经历过城市一系列的“考验”之后年轻的牛二军最终还是无力的垂下了双手。

祖祖辈辈辛勤劳作的农民,解开了小农经济与文化心理的束缚,打破了安逸的稳定感,新一代“牛二军们”勇敢的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他们带着梦想、带着精力与身体、带着短期活口的一点用度本钱,到城里来谋取一片有限而不无屈辱意味的生存空间”[11]107他们身上积极发展的欲望被商品经济激活,这种欲望表现为一种生命力的呈现,但是这种呈现方式常常饱受权力与资本对生命力的壓抑。马步升这类“乡下人进城”的小说残酷而真实的讲述了乡村人去往城市的过程中所经历的现代性裂变之痛。“这样的时期具有多层面的变化和发展不平衡以及一个新时代喷薄欲出所伴随的分娩阵痛之特点”[12]如果说进城打工体现了农民的物质需求,那么其所处的边缘状态则昭示了他们的精神困境。通过辛勤的努力也许能满足物质需求,而对精神的追求却在很多方面取决于城市对他们的宽容度与认可程度,但这却是一个充满艰难与困惑的过程。城市文化可以从外在层面改变“走出者”牛二军们,却无法磨灭他们骨子里乡土文化的烙印,他们更需要从精神层面有所突围。这些城市的“楔入者”身上所烙印的弱势村庄文化,使他们成为城市中卑微的群体而发出心灵的呻吟,他们没有悲伤、没有控诉,而是试图用万分努力的无声誓言将呻吟声压下去,城市虽繁华但却冷漠,故乡虽贫穷但却温暖——这样的挣扎永远存在于这些“走出者”心中,牛二军们在通往城市的心灵之路画上了悲凉的句号。

有人选择一去不返的出走,有人选择回归。《女人回来了》中年轻的乡村媳妇粉粉经受不住外面世界的诱惑,决然出走去见世面。四年后粉粉带着城里女人的时尚洋气和一大笔钱回家过年,留在乡村的丈夫与公婆选择接纳了她。作家高超的叙事手法安排了充分的留白,让我们可以自由展开思维的翅膀,粉粉这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她又有着怎样的心路历程?可以想见,粉粉这样一个曾经和陌生男人搭句话都会心跳半天的女子,在领结婚证的路上,被未来的丈夫温暖而又粗糙的手攥住的时候内心激动不已,那一刻她知道自己一辈子就要被这只手攥住了,却也有些伤感。至于粉粉在伤感什么,这也许就是后来她决定出走的原因。当从很远地方回来的邻家女孩来她家闲坐,粉粉看到女孩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是在享受青春的架势,心里不觉一动,这一动几乎惊出了她一身冷汗,原来这就是她伤感的原因。人们都说那女孩在城里干的是不可告人的活路,可说归说,人们在说时愤恨的表情下是藏着一颗艳羡之心的。单纯而羞赧的粉粉头也不回的走了,她也许经历了初到城市的不安与好奇,城市的纸醉迷金刺激着粉粉的感官,也麻醉了她的意志……年轻的粉粉见过了世面,经历了沉沦却开始怀念遥远而落后的乡村,那里有着城市没有的淳朴与宁静,城市没有的家人与温情。“有村庄的人是有根的活法,飘零的人是无根的活法。”[13]年轻的粉粉回来寻觅自己的根,却也是从容的口气,因为她带回了这个农家曾经不可企及的财富,粉粉最终被当下的乡村再次接受。曾经传统乡村礼治道德决然不能接受的见不得人的营生,竟然也在乡村长者粉粉公爹眼中被屏蔽。诚然这个农家对粉粉的接受包含着复杂的情感,从此儿子又有了妈妈,男人又有了老婆,家庭再次完整,但那不可告人的活路和曾经丈夫眼中的“烂女人”都随着村庄里让人羡慕的洋房被悄悄埋入历史的尘埃。

我们从粉粉身上看到乡村的年轻人踌躇满志的去往理想中的城市,城市貌似宽容的敞开怀抱欢迎他们的同时,也无声无息的埋葬了他们的质朴,给他们心中填满了冰冷的欲望与迷茫,城市依然繁华富足和灯红酒绿,但这都与他们无关。这些城市的“过客”企图回归乡村寻找曾经温暖的家园,试图延续久已断裂的精神链条。今天的乡村也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包容着这些“见过世面”的归来者,无论他们曾在城市从事什么职业,那都仅仅是一种生存状态,或成就了一种生存哲学。因为乡村人“不懂什么法律,但都懂得起码的人情道理。他们坚信,凡是被警察抓到牢房的人,都是坏人;凡是没有被警察抓到牢房的人,无论以什么样的手段谋生,都是合法的。”[10]145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之下,传统的乡村摒弃了宗法伦理而用现实理性的态度面对生活中不断出现的新问题,农村的礼俗不断受到挑战侵蚀,农村人于传统中已无经验可循,于是他们根据自己的实践结合传统伦理与理性算计进行行为的选择。乡村不安的躁动者不知疲倦的循环着“归去来”的“候鸟”模式,他们是乡村隐形的“在场者”,乡村的房屋、土地,乡村的喜怒哀乐从来都与他们有关。

这些不断往返于城乡的农村人以其流动性全面瓦解了传统乡土想象的基础,他们生活的多样可能以及自身的精神变迁都使当下的乡土叙述极富表现张力,现代性的强大穿透力渗入了乡土文明厚厚的壁垒,从而推动了城乡的双向流动。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农业中国正在轰轰烈烈的崛起并转变为现代工业国家,然而从农业社会蜕变出来的群体适应速度常常过于缓慢,这就演化成乡下人进城过程中的艰难处境与尴尬局面。急于服从历史发展逻辑的乡下人身上或隐或现的乡土印记使他们根本无法速成为“城市公民”,而只能楔入城市的边缘生存。这些正是中国当下发展不平衡的现代化表征与缺憾,精神挣扎、游离于城市的乡下人无法找到属于自己的文化自觉,但是他们这种由边缘而进入中心的努力不容弃置。

乡村的出走者被城市异化,而曾经古老的乡村还有另一群不甘命运的“在场者”,他们敏锐的捕捉到了商品经济吹向乡村的微风,其认知被崭新的生存方式冲击而衍生出新的行为观念,虽然这些观念与落后的乡村格格不入,他们的言行不被乡村里的人理解,但他们的“在场”仍然昭示了乡村内部可贵的变化,这种变化也会如星星之火很快成为燎原之势。

《大伙选你当坏人》讲述了与村里人格格不入的男人富强如何遭到大家的嫌弃,这种嫌弃背后正是受商品经济影响之下乡村新的生存方式与亘古不变的传统之间的较量。在古老的乡村历来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秋收冬蛰伏,就连抽烟姿势都是有规矩的。然而“不学好”的富强开了石料厂却不用村里自己的石匠,用了手艺好也听话的北山石匠,八辈子没人理的石头让他洗成方方正正光光堂堂的石料,拉到城里换成钱发了财。“凡事,总有个规矩,不管大事小事,没了规矩,针尖小的事情都是大事。”[4]66富强就是个没有“规矩”的人,因为他的抽烟姿势与大家不同,所以这样的针尖小事在最年长最有地位的邱老八和村人眼里足以使富强成为大家嫌弃的对象。更深层的原因则是他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们不同,他没有在无事可干的时候抽烟谝干传,在背风向阳的土旮旯里晒暖暖,而是用一种崭新的面貌勇敢站到了古老乡村的对立面。

王斯福曾在研究中国当代村落确认地方及其领导制度时认为存在两种类型:“其中一种类型的制度只是基层政府的行政,另一种是由下而上的传统权威以及他们在文化知识与地位上的声望等级。”[14]村委会代表前者,而村里说话算数的邱老八则显然是后者。事实上,大多数时候村里人更服膺于邱老八的权威和声望,因为他是村庄最年长的人,就像村庄共同拥有的传统、记忆和“讲究”。虽然富强是他的亲孙子,但邱老八痛恨他抽烟的架势和对待乡邻的态度,所以自始至终他都嫌弃富强,村人也跟着嫌弃富强。富強就是这个活着却宛如死亡的村庄里的“新人”,当他发现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土旮旯里晒暖暖并不能改变“贫、病、愚”的乡村症候时,活跃的意识与思维促使他开起了石料厂,用祖祖辈辈没人理的石头发了财,他遵从平等交易的规矩,即使自己的二叔想用他弄来的化肥也必须用做工来换。富强的行为客观上改变着中国乡村传统的差序格局,村民想用他弄来的化肥就必须用自己的劳动平等的换取,新的秩序无形中被建立,但是却导致了乡村现代性与传统乡村规矩的激烈冲突。“规矩不是法律,规矩是‘习出来的礼俗。从俗既是从心。”[15]村民无法理解礼俗以外的秩序,自然就要嫌弃“坏人”富强。后来乡上要教育不守规矩但没犯法的“坏人”时,邱老八选了富强,要让他学些规矩,村人一致同意。最让人们不可思议的是富强自己也选自己当“坏人”,其实富强在石场暂时不开工的空当闲着也是闲着,当了“坏人”就能去乡上受教育,他有着自己“受活”的目的。马克思·韦伯认为:人的社会行为受两种不同的理性支配——目的理性和价值理性,“目的理性行为指的是,行为者以目的、手段和附带结果为指向,并同时在手段与目的、目的与附带结果,以及最后在各种可能的目的之间作出合乎理性的权衡,然后据此而采取的行动。”[16]在现实面前实用主义的目的理性往往是解决问题之道。富强跳出了传统思维的樊笼,坚定实践这一立场。作家在向我们展示了中国传统农村生存方式在受到新生产方式冲击时所产生的矛盾冲突。不论前景如何,现代化都会成为乡村的命运,作为现代化进程中传统空间存在的乡村必然会产生与异质文化的冲突与矛盾,并且会有所改变,那些异质文化携带者在乡村的遭遇,正是异质文化在传统乡村的遭遇。

传统乡村在面临时代的喧哗与躁动时,又用什么样的状态回望曾经的文化?农村青壮年劳动力外出打工,女人、孩子和老人留守,这些年轻的女人无论从心灵还是肉体都空虚而寂寞。《至尊宝柳瘸子》中“与此同时,村里所有的年轻媳妇都发现村里还有一个年轻男人。一个被长久漠视、长久遗忘,而且,有可能被永远漠视、永远遗忘的男人,忽然像一道破空而来的闪电,以他灿烂夺目的光芒照亮了乱山子村年轻媳妇的心灵。”[10]144柳瘸子因先天残疾无法出外打工,年过三十也没娶上媳妇的光棍竟然变成了留守年轻媳妇们解决生理需求的“至尊宝”,而留守的公婆为了家庭的稳定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乡村包容了这些突破传统道德底线的病态人群,“至尊宝”也被自己疯狂蔓生的虚妄自大送进了那个深不可测的洪水渗洞,最终化为一声遥远的闷响,乡村中的龌龊与无奈一并被深深掩埋于那个深洞,随着时代的洪流一去不返。“三年以后,乱山子村再没有年轻媳妇了,只剩下不愿意离开家园的留守老人。过年时,外出打工的人蜂拥而回,又蜂拥而去。他们都成双成对回来,成双成对离去。他们共同把老人留给了村庄,也有人把纸灰留在了土洞旁。”[10]156曾经袅袅炊烟的田园永远定格在过去,只剩下空荡荡的村落。女人们独自留在寥落的村庄,她们的命运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农村劳动力的出走、留守妇女情感的空虚和生理的饥渴,这些无奈的现实都让人性中的邪恶有机可乘。另外,城市文明的入侵直接导致乡村传统文化的迅速消解,乡村的道德与人伦也面临着严峻的挑战。作家试图用感伤的情怀回望乡村并与之告别,忠实的书写那些日渐老去的村人、日益破败的乡村和行将消失的土地,正像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家园已不再是曾经炊烟袅袅的田园,只能化为人们心头难以言说的一曲挽歌。

中国传统乡村无论经历了多少朝代更替与革命战乱,都曾被紧紧维系在以宗族血亲为主导的家族权力制度体系中,缓慢而平稳的行走了几千年未变。自商品经济涌入以后,乡土内部开始发生从未有过的裂变,祖辈生活于斯的农民离开祖居之地,进而斩断了与乡土的利益链和情感链,面对当下的时代、文化语境,我们能够清晰的看到当下的乡土世界在经历了城市化发展后“常”与“变”的种种姿态。马步升正是撷取了这些乡土现实的姿态并将之转化为文学经验,通过对当下乡土多种表征的呈现,表达出乡土在城市化进程中的裂变与焦虑。传统意义上的乡村正在逐渐消失,对此的关注正是反映出作家在多元语境中产生的深层精神焦虑。

马步升以精准的视角和笔触将中国传统乡村的变迁世相记录于中短篇小说,其作品具有穿透生活表象、触摸历史本质的深厚,城乡双重书写模式让作品空间得以拓展,在强化了艺术张力的同时形成对现实社会强大的概括力。中国的文学传统历来重视对苦难的表现,但是多数人都是从形而下的层面理解与刻画苦难,但从马步升的小说中我们看到苦难由生存性向存在性的深化以及对苦难本源的追问,更为可贵的是在存在性苦难的背后,作家让我们感受到了那些苦难裂隙中微弱的希望之光;伴随着现代化进程,城市与乡村上空分别附着了先进与落后、现代与传统等相对属性,“向城求生”的乡下人以单向的空间转换义无反顾的奔向乡村以外的世界,却在这历史性的变革中经历了无数的辛酸与无奈,甚至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乡土中国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急遽裂变,耕地被侵占、生态被破坏、乡村社会变虚空、农民精神层面上更加孤苦等乡村社会乱象令人焦虑。

乡村正在逐渐失去它曾经作为人类精神家园的审美想象,而面临着存在的危机和乡土文化失落的双重困境,作家坚守着道德与人性的立场,将书写视角聚焦于乡土世界的灵魂深处,全景式地呈现出乡土社会不可挽回的裂变世相。在当今社会阶层分化加剧的大环境下,底层平民作为弱势者拥有的话语权更加有限,当他们面对生活的不幸和绝望时很难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作家对这些弱势者的关注说明他并没有摒弃“五四”以来知识分子的启蒙精神,体现了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良知与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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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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