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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高宗、武則天政局與大明宫的重建與塑造❋

2019-11-28

中华文史论丛 2019年3期
关键词:大明宫政局

李 永

提要: 大明宫初建於唐太宗貞觀年間(627—649),重建於唐高宗龍朔年間(661—663)。大明宫重建背後的主導力量實爲高、武時期政局的演變,尤其是武則天政治力量的增長。爲了更好地實現自己的政治目的,武則天重修大明宫時並未將東宫作爲附屬建築規劃在内,從而使天子與儲君的居所産生了空間上的分離,導致唐王朝最高權力體系呈現分裂狀態。“新建宫殿不建東宫”這一傳統雖爲唐玄宗修建興慶宫時延續,但作爲補救措施,唐玄宗要求太子“不居於東宫,但居於乘輿所幸之别院”。“太子不居於東宫”這一傳統則爲玄宗以後諸帝繼承。由此言之,高、武時期大明宫的建築規劃體制對唐王朝的影響可謂深遠。

關鍵詞: 唐高宗 武則天 政局 大明宫

大明宫是唐長安城“三大内”之一,是唐王朝中後期的政治中心,位於京城東北角。其對長安城空間布局以及唐王朝政治生活的重要影響,歷來爲史家所關注。(1)參見妹尾達彦《唐長安城の官人居住地》,《東洋史研究》第55卷第2號,1996年,頁283—322;妹尾達彦《大明宫的建築形式與唐後期的長安》,《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7年第4期,頁97—108;王靜《唐大明宫的構造形式與中央決策部門職能的變遷》,《文史》2002年第4輯,頁101—119;王靜《唐大明宫内侍省及内使諸司的位置與宦官專權》,《燕京學報》新16期,2004年,頁89—116;高本憲《唐朝大明宫初建史事考述》,《文博》2006年第6期,頁56—58;高本憲、高永麗《唐太宗“大營北闕”考》,《文博》2007年第6期,頁55—58;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西安市大明宫遺址區改造保護領導小組編《唐大明宫遺址考古發現與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年;高本憲《唐高宗與大明宫》,《文博》2008年第5期,頁52—56;劉思怡、楊希義《唐大明宫含元殿與外朝聽政》,《陝西師範大學學報》2009年第1期,頁42—46;趙喜惠、楊希義《唐大明宫興建原因初探》,《蘭州學刊》2011年第5期,頁213—215;杜文玉《大明宫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報出版社,2015年;陳揚《唐太極宫與大明宫布局研究》,陝西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年; Saehyang P. Chung,“A Study of the Daming Palace: Documentary Sources and Recent Excavations”, Artibus Asiae,Vol.50,No.1/2(1990),pp.23-72等。據史料記載,大明宫初建於太宗朝,但其重建、投入使用並逐漸成爲唐王朝新的政治中樞卻是在高宗、武則天時期。傳統史料皆言太宗興建大明宫的動機是爲太上皇李淵修建避暑清宫,筆者已有專文指出其局限,並對唐初政治鬥爭在大明宫興建過程中的重要作用有所揭示。(2)參見拙文《政治鬥爭與宫城布局——唐長安城大明宫興建原因新探》,《中華文史論叢》2015年第2期,頁181—204。本文在此基礎上,繼續考辨大明宫的重建過程及其與時局演變間的互動關係,不當之處,還望方家賜教。

一 傳統解釋及其存在的問題

現存史料對大明宫重建過程的記載主要有以下幾處:

《舊唐書》卷四:

(龍朔二年四月)辛巳,造蓬萊宫成,徙居之。(3)《舊唐書》卷四《高宗紀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83。按: 大明宫在唐高宗、武則天時期有大明宫、蓬萊宫、含元宫等不同名稱,本文爲行文方便,除引用史料時有所區别外,其餘統作大明宫。

龍朔二年,高宗染風痹,以宫内湫濕,乃修舊大明宫,改名蓬萊宫。(4)王溥《唐會要》卷三《大明宫》,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頁644。

《册府元龜》卷一四:

龍朔二年六月,帝染風痹,以宫内湫濕,乃修舊大明宫,改名蓬萊宫。(5)王欽若等《册府元龜》卷一四《帝王部·都邑二》,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60年,頁157上。

《新唐書》卷三七:

永安宫,貞觀八年置,九年曰大明宫……高宗以風痹,厭西内湫濕,龍朔二年始大興葺,曰蓬萊宫。(6)《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961。

《長安志》卷六:

東内大明宫,在禁苑之東南……龍朔三年,大加興造,號曰蓬萊宫。咸亨元年,改曰含元宫,尋復大明宫。(7)宋敏求《長安志》卷六《宫室四》,《宋元方志叢刊》(1),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90年,頁104下。

(龍朔二年四月)辛巳,作蓬萊宫。(8)《資治通鑑》卷二,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年,頁6329。

《雍録》卷三:

大明宫地本太極宫之後苑……太宗初於其地營永安宫……龍朔二年,高宗染風痹,惡太極宫卑下,故就修大明宫,改名蓬萊宫。(9)程大昌《雍録》卷三《唐東内大明宫》,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頁55。

《類編長安志》卷二:

貞觀八年,置永安宫。九年,曰大明宫……龍朔二年,大加興葺,曰蓬萊宫。(10)駱天驤《類編長安志》卷二《宫殿室庭》,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頁62。

《唐兩京城坊考》卷一:

貞觀八年置爲永安宫,次年改大明宫……龍朔二年,高宗病風痹,以宫内湫濕,命司農少卿梁孝仁修之,改名蓬萊宫。(11)徐松撰,張穆校補《唐兩京城坊考》卷一《大明宫》,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頁18。

由上引諸史料可見,大明宫初建於太宗朝,重建於高宗朝。除重建時間有龍朔二年(662)、三年之異外,(12)時間歧異可能源於大明宫重建過程分階段進行,參見高本憲《唐高宗與大明宫》,頁55。對大明宫重建原因的記載基本一致,即高宗患風痹,太極宫湫濕,故重修大明宫以居之。

湫濕,即低下潮濕之意。但據《元和郡縣圖志》記載:“初,隋氏營都,宇文愷以朱雀街南北有六條高坡,爲乾卦之象,故以九二置宫殿以當帝王之居。”(13)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一《關内道一》,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頁1—2。《雍録》亦云:“隋文帝包據六坡,以爲都城,名曰大興,以其正殿亦名大興。大興殿所據,即其東垂之坡,自北而南第二坡也。”(14)程大昌《雍録》卷一《龍首山龍首原》,頁21。大興殿即唐之太極殿,(15)《唐六典》卷七《工部郎中員外郎》,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頁217。亦即太極殿位於長安城自北而南的第二高坡之上,海拔當不至於過低。馬正林先生指出:“由於‘九二’高地偏於宫城的南部,太極宫的正殿太極殿就被布設在偏南最高處。”(16)馬正林《唐長安城總體布局的地理特徵》,《歷史地理》(3),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頁71。馬正林、李令福以及妹尾達彦等學者都曾繪製長安城六爻地形分布圖,(17)參見馬正林《唐長安城總體布局的地理特徵》,頁68;李令福《隋唐長安城六爻地形及其對城市建設的影響》,《陝西師範大學學報》2010年第4期,頁120—128;妹尾達彦《長安の都市計畫》,東京,講談社,2001年,頁150。其中以李令福先生在參考現代地質測繪工作者研究成果基礎上所繪的《隋唐長安城中的六爻地形示意圖》最爲準確。由李氏之圖可知,太極殿確實位於九二高坡(勞動公園黄土梁)之上,地勢當不至於太過低下。(18)參見李令福《隋唐長安城六爻地形及其對城市建設的影響》,頁126。太極殿乃西内正殿,唐初諸帝居住於此,故高宗當不至於嫌棄太極殿地勢卑下。但太極殿畢竟僅用於朔望視朝,常日聽政視事一般位於太極殿後的兩儀殿。(19)參見《唐六典》卷七《工部郎中員外郎》,頁217。兩儀殿地勢則相對低下,加之西内大部分地區處於窪地之内,故極有可能環境潮濕。(20)筆者曾就此問題致函西北大學西北史地研究專家李健超教授,李先生於回信中言:“太極宫地勢潮濕當是事實。今西安西北大學校園在唐長安太平坊,屬於第二和第三高地之間的窪地,海拔高程是408米,太平坊西牆之東有條清明渠(隋初興建),向北流應當正北流進唐皇城,然而清明渠由太平坊西北向西北繞了一個大圈子,在西城牆進入皇城。究其原因,唐皇城高400米,太平坊高408米,落差太大,河流渠道必須遵循沿等高線(地形等高線)遞減的規律。清明渠流經皇城,又北到宫城,在宫城北部被龍首原阻擋,匯積成四個海。‘玄武門之變’時,唐高祖李淵正在海池遊船,説明這一帶地方,雖在太極宫,地勢低下、潮濕。而大明宫則相對高爽。”筆者致信之時,李先生甫經車禍,精神體力均未恢復,但仍對筆者之疑親筆回復,李先生關懷後進之情讓人敬佩。筆者不勝感激,特此致謝。據古代醫書記載:“痹者,風、寒、濕三氣雜至,合而成痹。”(21)巢元方《諸病源候論》卷一《風病諸候上》,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55年,頁5。《宋書·周續之傳》云:“續之素患風痹,不復堪講,乃移病鍾山。”(22)《宋書》卷九六《周續之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2281。可見在古人醫學觀念中,居住環境的風、寒、濕是痹症的重要誘因,移居高處則是緩解風痹症狀的常用途徑之一。

大明宫居龍首山東麓,“北據高原,南望爽塏”,(23)《唐會要》卷三《大明宫》,頁644。“每晴天霽景,下視終南如指掌”。(24)《元和郡縣圖志》卷一《關内道一》,頁2。大明宫正殿含元殿地勢高敞,“高於平地四十餘尺”。(25)《唐六典》卷七《工部郎中員外郎》,頁218。含元殿之北“則有宣政殿,又北則有紫宸殿,此三殿者南北相沓,皆在山上”。(26)《雍録》卷一《龍首山龍首原》,頁21。可見大明宫地勢高爽,確實有利於患痹症的高宗居住。于賡哲先生的研究則表明儘管從現代醫學觀點來看,高宗的風痹與潮濕環境没有必然聯繫,搬離太極宫也没有讓高宗的病情有所好轉;但時人對“卑濕”懷有恐懼心理,而且“唐人醫學觀念中這些病恰恰與‘卑濕’有直接關係,故纔有了遷居大明宫之舉,這是時代思維模式使然”。(27)于賡哲《唐人疾病觀與長安城的嬗變》,《南開學報》2010年第5期,頁54。但筆者頗感疑惑的是,大明宫地勢如此優良,緣何嘗患氣疾,不宜下濕,(28)吴兢《貞觀政要》卷六《儉約》曾記太宗言曰:“朕有氣疾,豈宜下濕?”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頁186。“熱便頓劇”(29)《舊唐書》卷七三《姚思廉傳》,頁2593。的唐太宗卻棄之不顧?時代思維模式緣何只在高宗身上發生作用?西内環境湫濕之外,有無其他因素在高宗重修、遷居大明宫之舉中起推動作用?宿白先生的研究成果表明: 武則天於顯慶五年(660)開始擅權,之後第三年,即龍朔二年,高宗便決定重修大明宫,因此,遷居大明宫實與武則天有關。此舉背後的推動因素除高宗患風痹及西内湫濕之外,尚有“第一是因爲太極宫地勢低,不利防變,大明宫高據崗阜……既適用於警衛宫廷内部,又可以掌握京城全域;第二可以根據新形勢的需要,設計修建新的殿堂。總之,朝會移至大明宫,最值得重視的是出於當時政治鬥爭的需要”。(30)宿白《隋唐長安城和洛陽城》,《考古》1978年第6期,頁415。宿先生從政治鬥爭角度解釋大明宫的重建,對傳統記載進行了更爲深入的挖掘。于賡哲先生雖然從時人疾病觀念出發解釋此問題,采取相信“遷居大明宫確實是出於對高宗健康的顧慮”這一觀點,但他亦不得不承認武則天在其中所起的重要作用,認爲“龍朔年間正是武則天逐步開始掌權的時期,武氏好大興土木,而高宗的疾病和大内的卑濕又給她提供了充足的理由,故能完成太宗時期不敢實施之舉措”。(31)于賡哲《唐人疾病觀與長安城的嬗變》,頁54。

由上可知,僅從高宗身體狀況與西内環境湫濕等角度解釋重修、遷居大明宫之舉,已不能滿足學界要求。宿白等學者雖將政治鬥爭視角引入對此問題的探討,但卻未對高宗、武則天時期的政局演變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有更進一步的討論。大明宫重建背後隱藏的問題尚有繼續討論的餘地與必要。

二 唐高宗、武則天政局與大明宫的重建

《舊唐書·高宗廢后王氏傳》云:

武后……令人杖庶人(按: 高宗廢后王氏)及蕭氏(按: 蕭淑妃)各一百,截去手足,投於酒甕中……數日而卒。後則天頻見王、蕭二庶人披髮瀝血,如死時狀。武后惡之,禱以巫祝,又移居蓬萊宫,復見,故多在東都。(32)《舊唐書》卷五一《高宗廢后王氏傳》,頁2170。

《新唐書·王皇后傳》與《資治通鑑》亦皆有類似記載。(33)參見《新唐書》卷七六《王皇后傳》,頁3474;《資治通鑑》卷二高宗永徽六年十一月條,頁6294。可見,武則天在後宫爭寵過程中對王皇后與蕭淑妃的殘害手段極其殘忍,加之蕭氏死時曾對她下過惡毒的詛咒,所以她有嚴重的心理陰影,(34)《舊唐書·高宗廢后王氏傳》載:“(蕭)良娣初囚,大駡曰:‘願阿武爲老鼠,吾作貓兒,生生扼其喉!’武后怒,自是宫中不蓄貓。”頁2170。有學者推斷武則天可能生於貞觀二年,該年是戊子年,因此武則天屬鼠,所以蕭氏作此詛咒,讓武則天産生恐懼心理。參見澤田瑞穗著,李天送譯《則天武后》,西安,三秦出版社,1989年,頁75;韓昇《武則天的家世與生年新探》,《廈門大學學報》2002年第1期,頁64—71;陳洋《解密武則天的出生時間和出生地》,《乾陵文化研究》(4),西安,三秦出版社,2008年,頁425—434。盧向前認爲這與隋唐時期長安地區廣泛流行的蠱毒巫術——貓鬼有關。參見盧向前《武則天“畏貓説”與隋室“貓鬼之獄”》,《中國史研究》2006年第1期,頁81—94。頻見王、蕭二氏鬼魂作祟太極宫,故有遷居之舉。此處記載説明武則天實爲大明宫移居計劃的主要推動者。那麽,高宗、武則天二人在此過程中究竟是誰扮演了更爲重要的角色呢?

前文已言,高宗體患風疾,喜高爽而厭卑濕,故從高宗身體健康以及武則天心理方面而言,二人都有移居新宫殿的需求。在此背景下,龍朔二年四月,“造蓬萊宫成,徙居之”。(35)《舊唐書》卷四《高宗紀上》,頁83。由此觀之,大明宫的重建、移居計劃是出於高、武二人身體和心理健康的考慮。筆者絶不否認高、武二人的身體和心理因素在此事件中發揮的重要作用;但竊以爲,高、武政局的演變,尤其是武則天權勢的增長,方爲背後的主要推動力量。爲明瞭此點,我們需從大明宫重建之前的歷史背景談起。

武則天於永徽六年(655)被立爲后,顯慶年間開始對反對自己的政治勢力展開反攻,其中最爲重要的當屬顯慶四年的長孫無忌案。長孫無忌是反對立武爲后的關隴集團的核心人物,(36)陳寅恪《記唐代之李武韋楊婚姻集團》,《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頁266—295。他不僅身爲前朝老臣,而且又是高宗國舅,屬於最有權勢的反武成員。長孫無忌曾受高宗與武氏重賞卻對立武爲后一事持反對意見,(37)參見《舊唐書》卷六五《長孫無忌傳》,頁2454。故武后以無忌“受重賜而不助己,深怨之……令(許)敬宗伺其隙而陷之”。(38)《資治通鑑》卷二高宗顯慶四年四月條,頁6312。許敬宗利用洛陽人李奉節上告太子洗馬韋季方、監察御史李巢謀反之機,誣奏長孫無忌與李巢交通。顯慶四年四月,高宗“下詔削無忌太尉及封邑,以爲揚州都督,於黔州安置”。(39)《資治通鑑》卷二高宗顯慶四年四月條,頁6314。後許敬宗等又遣袁公瑜“就黔州重鞠無忌反狀,公瑜逼令自縊而死,籍没其家”。(40)《舊唐書》卷六五《長孫無忌傳》,頁2456。高宗雖然在長孫無忌謀反案件審理過程中屢有替無忌辯解之語,但與之前洛陽人李弘泰誣告長孫無忌謀反時立斬弘泰的態度相比,(41)《資治通鑑》卷一九九高宗永徽元年正月條,頁6270。已有天壤之别。元人胡三省爲《通鑑》注云:“以帝之尊任二人(按: 長孫無忌與褚遂良)如此,武后譖而去之,雖隊諸淵不悔也。哲婦之爲鴟梟也尚矣。”(42)《資治通鑑》卷一九九高宗永徽元年正月條,頁6270。以長孫無忌案爲標誌,武則天對高宗的政治決策開始産生重要影響,史稱“自是政歸中宫矣”。(43)《資治通鑑》卷二高宗顯慶四年八月條,頁6317。但長孫無忌畢竟“與先朝謀取天下,衆人服其智,作宰相三十年,百姓畏其威,可謂威能服物,智能動衆”,(44)《舊唐書》卷六五《長孫無忌傳》,頁2455。其在唐廷中的政治威望與政治影響不容小覷,加之無忌確屬死非其罪,武則天在長孫無忌案後面臨的政治壓力可想而知。長孫無忌案後,武則天離開長安,前往洛陽居住兩年零六個月的時間,是高宗生前高、武二人諸次洛陽之行中,滯留時間最長者,其中恐與逃避長安城内部以長孫無忌爲代表的唐王朝傳統政治勢力不無關係。留居洛陽期間,武則天權勢進一步擴大,顯慶五年十月,高宗“初苦風眩頭重,目不能視,百司奏事,上或使皇后決之。后性明敏,涉獵文史,處事皆稱旨。由是始委以政事,權與人主侔矣”。胡三省云:“史言后移唐祚,至是而勢成。”(45)《資治通鑑》卷二高宗顯慶五年十月條,頁6322。武后至此已被委以政事,可以名正言順地行使部分君權,實乃其“權威發展的關鍵”。(46)雷家驥《武則天傳》,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頁140。但洛陽在高宗生前畢竟僅爲臨幸之都,長安纔是唐王朝核心所在。對李唐傳統政治勢力的打擊、自身政治權勢的增强與政治野心的增大,促使武則天開始考慮如何躲避長安城濃厚的李唐氛圍。

在此背景下,大明宫完成重建,並在龍朔三年四月,高宗“移仗就蓬萊宫新作含元殿,二十五日,始御紫宸殿聽政,百僚奉賀,新宫成也”。(47)《唐會要》卷三《大明宫》,頁644。含元殿之建與紫宸殿聽政表明大明宫重建計劃已非簡單地於高敞之處修建離宫别苑,而是重新規劃建設唐王朝最高政治權力中心。就高宗而言,身體上雖有移居高爽地勢之需,但他完全可以遵循太宗初建大明宫時的思路,按照避暑宫殿的形制規模重修大明宫,而没有必要破壞長安城傳統的東西對稱布局,在太極宫外另起爐灶,重建王朝政治中心。但就武則天而言,不僅有擺脱王、蕭鬼祟騷擾的心理需要,而且隨着權欲漸長,也有擺脱唐王朝傳統政治氛圍的現實需要。太極宫作爲唐初最高權力中心,歷經唐初三代帝王經營使用,已經成爲唐王朝的權力象徵與精神體現,脱離太極宫便成爲武則天擺脱唐王朝政治文化影響的題中之義。顯慶五年後,武則天已被委以政事,掌握部分君權,這使武則天完全有可能積極主動地推動王朝政治中心的重建,從而實現搬離太極宫的政治計劃。誠如宿白先生所言:“朝會移至大明宫,最值得重視的是出於當時政治鬥爭的需求。”(48)宿白《隋唐長安城和洛陽城》,頁415。前文已講,武則天爲躲避長孫無忌案可能帶來的政治衝擊,前往洛陽居留兩年零六個月,至龍朔二年四月一日始返回長安,僅二十天後便徙居新宫,可見“營造大明宫的決定是在由洛陽返回長安之前作出的,爲的是回長安後,能入居大明宫”。(49)高本憲《唐高宗與大明宫》,頁52—53。考慮到顯慶五年在洛陽之時,正是武則天權勢增長的關鍵時期,大明宫的重建計劃很有可能是武則天在背後推動。唐人李華《含元殿賦》云:

維皇高祖,穆端命於玄穹;萬有千載,鍾景祚於鴻裔,建北宫之尊嚴……先是大司空帥其屬,執度而相之曰:“美哉!川原!騖乎其大哉。垣坤靈兮配乾剛,坤順乾而爲龍……蓋昊天之作,而皇祗授元聖獲以造新宫也。”乃審於龜筮,龜筮叶從,太卜以告,神人咸同。皇曰:“欽哉!是將宜於朕躬。”日以鴻稱含元建名。(50)李昉等《文苑英華》卷四八《含元殿賦》,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66年,頁215上—下。

引文首句“高祖”下原有“一作宗”三字小注。含元殿建於高宗龍朔年間,當以“高宗”爲是。由賦可知,含元殿的選址曾有卜筮堪輿之舉,負責人爲大司空。查《新唐書·宰相世系表》,李勣於永徽四年爲司空,直至總章二年(669)去世,(51)《新唐書》卷六一《宰相世系表上》,頁1639。龍朔年間的大司空當爲李勣無疑。李勣爲廢王立武的絶對支持者,曾以一句“此陛下家事,無須問外人”(52)《新唐書》卷九三《李勣傳》,頁3820。終堅高宗廢立皇后之心。大明宫正殿含元殿前期選址規劃由李勣負責,他的審查報告與長安城初建過程中强調乾卦六爻布局對城市建設的影響不同,充分强調“坤”的作用,似更説明武則天在大明宫重建計劃中的重要作用。另外,《唐會要》中一則有關大明宫的逸事也能透漏些許歷史信息。《唐會要》卷三《大明宫》載:

初,遣司稼少卿梁孝仁監造,悉於庭院列白楊樹。左騎衛大將軍契苾何力入宫中縱觀。孝仁指白楊曰:“此木易長,不過二三年,宫中可得蔭映。”何力不答,但誦古詩曰:“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意謂此特冢墓木也。孝仁遽令伐去之,更植桐柏。(53)《唐會要》卷三《大明宫》,頁644。

此記載頗具傳奇色彩,歷來不受史家關注。白楊樹在當時是冢墓之樹,時人墓誌銘中即有“白楊切響,悲千萬思”(54)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誌彙編》大足二《大周故苑北面監積翠屯主上柱國弘農郡楊府君墓誌銘并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頁986。之句。契苾何力故作神秘但誦古詩,梁孝仁聽後遽令伐去白楊之舉讓人頗覺蹊蹺。但若聯繫武則天此時頗受王、蕭二氏厲鬼作祟影響的歷史背景,便可豁然開朗。王、蕭二氏本已陰魂不散,讓武則天頗受其擾,梁孝仁卻於滿庭盡植冢墓之樹,無疑只會加劇武則天的心理陰影。鑑於武則天威勢,契苾何力於此不便直言,只能以古詩提示孝仁。《新唐書》記此事云,孝仁“驚悟”,(55)《新唐書》卷一一《契苾何力傳》,頁4120。按: 《新唐書》作梁脩仁。當爲領會其中深意後的自然反應。此故事背後透露出的歷史信息,讓我們更有理由相信武則天實爲大明宫重修、移居計劃的主要推動者。大明宫在太宗朝已經營建,規模初具,而且具備地勢高爽的地理環境優勢,自然成爲此次移居計劃的理想選擇。高宗的身體狀況宜居高爽,自己又受王、蕭鬼祟之苦,則爲武則天實現搬離太極宫的政治目的提供了絶好的藉口托辭。

大明宫重修之時,曾“税延、雍、同、岐、豳、華、寧、鄜、坊、涇、虢、絳、晉、蒲、慶等十五州率口錢……減京官一月俸,助修蓬萊宫”。(56)《唐會要》卷三《大明宫》,頁644。如此情形與當年太宗爲太上皇李淵修建大明宫時,“公卿百僚,爭以私財助役”(57)《唐會要》卷三《大明宫》,頁644。的主動擁護局面已不可同日而語。東臺侍郎張文瓘亦上諫曰:“人力不可不惜,百姓不可不養……秦皇、漢武,廣事四夷,多造宫室,使土崩瓦解……殷鑑不遠,近在隋朝,臣願稍安撫之,無使生怨。”(58)《舊唐書》卷八五《張文瓘傳》,頁2815。可見武則天破壞長安城舊有的傳統對稱布局,於大明宫另建王朝政治中心的舉動,並未獲得大唐臣民的衷心擁護。龍朔三年,武則天的重要支持者之一李義府因替人謀官受贓遭人舉報,司刑太常伯劉祥道受制詳推其罪。義府被“除名長流巂州……朝野莫不稱慶……或作《河間道行軍元帥劉祥道破銅山大賊李義府露布》,牓之通衢”。(59)《舊唐書》卷八二《李義府傳》,頁2770。“通衢”作爲城市公共空間,是基層民衆表達政治意見、展示政治傾向的重要渠道。(60)參見寧欣《街: 城市社會的舞臺——以唐長安城爲中心》,《文史哲》2006年第4期,頁79—86;寧欣《中國古代城市街道的信息傳播與交流功能: 以唐長安爲中心》,鄧小南主編《政績考察與信息渠道——以宋代爲重心》,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頁275—289。可見,義府落馬確實頗受長安百姓歡迎,考慮到義府“怙武后之勢,專以賣官爲事”,(61)《舊唐書》卷八二《李義府傳》,頁2768。通衢榜示露布似可表明長安百姓對武后漸趨專政亦非常不滿。此後不久發生的上官儀事件更讓武則天意識到,長安城濃厚的李唐政治文化氛圍絶非僅靠在長安城内部轉移王朝政治權力中心便可沖淡擺脱的。麟德元年(664),也就是高宗、武則天移居大明宫後僅一年時間,高、武關係曾一度緊張。《大唐新語》載:

始,則天以權變多智,高宗將排羣議而立之。及得志,威福並作,高宗舉動,必爲掣肘,高宗不勝其忿。時有道士郭行真出入宫掖,爲則天行厭勝之術。内侍王伏勝奏之。高宗大怒,密召上官儀廢之,因奏:“天后專恣,海内失望,請廢黜以順天心。”高宗即令儀草詔。左右馳告則天,遽訴,詔草猶在,高宗恐其怨懟,待之如初,且告之曰:“此並上官儀教我。”則天遂誅儀及伏勝等,並賜太子忠死。自是政歸武后,天子拱手而已。(62)劉肅《大唐新語》卷二《極諫三》,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頁24。

《新唐書·上官儀傳》(63)參見《新唐書》卷一五《上官儀傳》,頁4035。與《資治通鑑》皆有略同記載,其中《通鑑》進一步言:“自是上每視事,則后垂簾於後,政無大小,皆與聞之。天下大權,悉歸中宫,黜陟、殺生,決於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謂之二聖。”(64)《資治通鑑》卷二一高宗麟德元年十二月條,頁6343。高宗此次廢立之意緣起於武則天在大明宫中行厭勝之術。前文已言,武則天此時頗受王、蕭鬼祟之擾,利用道士郭行真於宫中“厭勝”,恐與此有關。(65)有學者認爲此次事件反映出武則天利用道教爲自己政治目的服務。參見李斌城《武則天與道教》,閻守誠主編《武則天與文水》,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頁198—212;王永平《道教與唐代社會》,北京,首都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年,頁47—48等。當年大明宫宣政殿初成之時,高宗也曾利用術士劉門奴驅除鬼魅。(66)《太平廣記》卷三二八《鬼一三》引《廣異記》云:“高宗營大明宫,宣政殿始成,每夜,聞數十騎行殿左右,殿中宿衛者皆見焉,衣馬甚潔,如此十餘日。高宗乃使術者劉門奴問其故……門奴曰:‘今皇帝在此,汝何敢庭中擾擾乎?’對曰:‘此是我故宅,今既在天子宫中,動出頗見拘限,甚不樂,乞改葬我於高敞美地,誠所望也……’門奴奏之,帝令改葬……於此遂絶。”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頁2603—2604。筆者認爲,大明宫重建初期鬼怪故事的産生與流傳,可能與其重建背景,即武則天的精神心理狀態有所關聯。所以此事雖可視爲高、武矛盾鬥爭的反映,(67)參見秦川《論唐高宗與武則天的矛盾和鬥爭》,《甘肅社會科學》1993年第2期,頁93,113—116;黄永年《武則天真相》,《中國典籍與文化》1994年第3期,頁25—37;季愛民《唐初密教佛經的翻譯與貴族供養》,榮新江主編《唐研究》(15),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頁531—550等。但若就事論事,高宗此次極有可能對武則天有所誤解,武則天自訴之言當也與此有關,否則高宗態度不致有如此大的轉變。(68)高宗之所以不加細察即相信王伏勝之言,當與郭行真與武后關係極其密切,實爲武后私人勢力有關。參見雷聞《道教徒馬元貞與武周革命》,《中國史研究》2004年第1期,頁73—80。對此事件的探討可參見孟憲實《上官儀研究三題》,榮新江主編《唐研究》(20),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頁209—228。面對如此機會,内侍與外朝官員敢於冒險聯合,因之進言廢黜武后,可見李唐臣子對武則天侵奪高宗皇權一事已非常敏感。此事也讓武則天意識到若想改變長安城的政治氛圍與政治語境,絶非簡單地將王朝權力中心由太極宫轉移至大明宫即可實現。若想於李唐之外另立門户,只能另擇他處,而東都洛陽便成爲武則天的戰略轉移地點。武則天於此事件後垂簾聽政,與高宗並稱“二聖”,(69)有學者質疑“二聖”稱號的適用範圍,參見孟憲實《論高宗、武則天並稱“二聖”事》,《中華文史論叢》2011年第2期,頁137—156。與之商討的論文參見蔣金珅《高宗、武則天並稱“二聖”事補正》(上、下),《中華文史論叢》2014年第4期,頁244,288;孟憲實的回應參見氏文《高宗、武則天並稱“二聖”問題申論》,《中華文史論叢》2016年第3期,頁51—64。王朝政事一切與聞,這爲其尋求、轉移政治活動空間提供了重要條件。

居住空間的轉移實爲政治鬥爭的應有之義,“徙居處”自漢代以來便被視爲“新王改制”的重要組成部分。(70)董仲舒《春秋繁露》卷一《楚莊王第一》:“今所謂新王必改制者……必徙居處,更稱號,改正朔,易服色,無他焉,不敢不順天志而明自顯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頁10—11。由此反觀前文所引《舊唐書·高宗廢后王氏傳》的記載,則可明瞭其中的故事原委: 武則天由於頻見王、蕭二氏作祟太極宫,以之爲藉口推動重修、移居大明宫,進而實現其擺脱唐初王朝權力中心——太極宫的政治目的。但移居大明宫後,“復見”王、蕭鬼祟,故引道士郭行真入宫祛除鬼魅,結果被王伏勝以行厭勝之術加以揭發。時值高、武有隙,高宗便召上官儀草詔廢后,但高宗後來發現自己誤會武后,態度急切轉變,並將矛盾轉移至上官儀處。上官儀事件不僅讓武后有藉口垂簾聽政,掌握天下大權,更讓其意識到若想在政治上有更大作爲,必須另謀他處,實行戰略轉移,故“多在東都”,將洛陽作爲其政治活動的主要舞臺,可見選擇洛陽可能並非武則天政治生涯開端即有的想法。

三 唐高宗、武則天對大明宫的塑造

龍朔二年移居大明宫後,高宗與武則天在長安之時便主要活動於大明宫内。高宗死後,武則天曾於長安元年(701)至長安三年西返長安,亦主要在大明宫内活動。據目前能夠搜集到的史料,其中明確記載他們在大明宫内的活動如下表所列。

表1 唐高宗、武則天大明宫活動一覽表

(續表)

據有關學者統計,龍朔二年徙居大明宫後,除去東幸洛陽與避暑九成宫,高宗朝寢大明宫前後累計不過十二年的時間;加上身體有恙、疏於朝政、史料湮滅等因素影響,現存史籍中有關高宗在大明宫内活動的記載相對較少。(71)參見高本憲《唐高宗與大明宫》,頁55—56。即便如此,我們亦能通過上表考察高宗與武則天在大明宫形象塑造與利用過程中的理念偏差。

前文已論,大明宫重建過程中,武則天實爲背後的主要推動者,但長安城内的李唐政治文化烙印並未因王朝政治權力中心的轉移而有所消解。上官儀事件則透露出高、武關係並非如此和諧。高宗作爲李唐天下的繼承人,雖無轉移王朝權力中心的必要,但在移居大明宫已爲既成事實之後,他也開始充分利用大明宫,將之作爲李唐王朝的全新象徵加以經營。龍朔三年十月,也就是大明宫重新投入使用的六個月之後,高宗便決定讓太子李弘於光順門視事。光順門從此成爲大明宫内的重要建築空間之一。光順門位於紫宸門之西,紫宸門内即内朝正殿紫宸殿,(72)《唐六典》卷七《工部郎中員外郎》:“(紫宸殿)即内朝正殿也,殿之南面紫宸門,左曰崇明門,右曰光順門。”頁218。高宗此舉肯定有鍛煉太子處理政務能力的考慮。此處另需注意,武則天在大明宫重建過程中,並未將東宫作爲附屬建築規劃在内。唐代的東宫本爲太極宫之附屬建築,是太極宫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此布局不僅暗示居於其内的太子爲唐王朝之接班者與繼承人,更表明太子處於王朝最高權力體系之内。武則天將大明宫作爲唐王朝全新權力中心加以營建,卻未給儲君居住之東宫以一席之地。如此一來,太子李弘居住的東宫與高宗日常視朝的大明宫發生空間上的分離,唐王朝最高權力體系的完整性受到嚴重挑戰。加之武后在唐王朝政治生活中已有重要影響,久而久之必定形成朝臣只知有高宗與武后,但不知有儲君李弘的局面,武后此舉的政治意圖不可謂不深。高宗此時讓李弘五日一至光順門視事,除鍛煉太子理政能力的考慮外,當是希望通過太子公開接見羣臣的方式塑造其儲君形象,同時彌補大明宫内無東宫建築的缺陷。不僅如此,高宗還曾專設東宫宫城留守(73)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五輯《□□故太中大夫太子家令輕車都尉閻君(莊)墓誌銘并序》云:“□諱莊,字當時,河南人也……總章元年,駕幸萬年宫,敕君東宫宫城副留守,尋遷太子左司禦衛副率。咸亨初,駕幸東都,又敕君東宫宫城正留守。”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年,頁10。東宫宫城留守之設尚不見於唐代他朝,説明此時高宗已經意識到大明宫内無東宫之缺陷對王朝政治可能造成的影響。對此墓誌之研究,可參見臧振《西安新出土閻立德之子閻莊墓誌銘》,榮新江主編《唐研究》(2),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頁455—462。一職,反映出高宗對東宫的重視程度。至於總章元年的含元殿受俘,則是在“獻於昭陵,仍備軍容,奏凱歌於京城,獻於太廟”(74)《唐會要》卷一四《獻俘》,頁372。但《會要》此處將時間記爲乾封元年,誤。後的舉動。昭陵乃太宗陵寢,顯慶年間蘇定方擒獲阿史那賀魯之時,高宗便欲先獻之於昭陵。許敬宗對曰:“古者出師凱還,則飲至策勳於廟。若諸侯以王命討不庭,亦獻俘於天子,近代將軍征伐克捷,亦用斯禮,未聞獻俘於陵所也。伏以園陵嚴敬,義同清廟,陛下孝思所發,在禮無違,亦可行也。”(75)《唐會要》卷一四《獻俘》,頁371—372。可見獻俘於先帝陵寢在高宗之前並無先例可循,但高宗若以孝思將賀魯先獻昭陵,尚屬和禮。總章元年,高宗仍先將高麗俘獻於昭陵,後再備凱歌軍容獻於太廟。高宗此舉合於孝道之外,更能唤起長安百姓對太宗貞觀年間繁盛局面的美好回憶;加之軍容齊整、凱歌高奏的獻廟禮儀,使此次獻俘在一種對唐王朝豐功偉業回憶與嚮往的氣氛中舉行,含元殿由此納入大唐文治武功象徵的組成部分。在此基礎上,高宗於咸亨元年將蓬萊宫改稱含元宫(殿)。蓬萊宫之名,乃武則天重建大明宫時所改,高宗此時以宫内正殿改稱之,而非恢復大明舊名,當是希望一方面在不觸及武則天敏感神經的同時,消除武則天在大明宫重建過程中的影響;另一方面讓含元宫(殿)整體上成爲李唐王朝的全新政治中心與精神象徵。高宗於乾封元年四月至咸亨二年正月近六年時間未有東幸洛陽之舉,是爲高宗生前諸次東幸間隔最長者。若非咸亨元年天下大旱,“百姓饑乏,關中尤甚”,(76)《舊唐書》卷五《高宗紀》,頁95。高宗東幸之舉恐會繼續拖延。在此期間,高宗甚至一度讓太子李弘監國,(77)《資治通鑑》卷二一高宗乾封二年九月條,頁6352。並將龍朔年間修改之百官官名一切復舊。(78)《舊唐書》卷五《高宗紀》,頁95。結合如此歷史背景加以考慮,我們對高宗大明宫塑造理念的分析當更具合理性。咸亨四年高宗因患痁疾,再次“令太子受諸司啓事”。(79)《舊唐書》卷五《高宗紀》,頁98。上元元年高宗先是恢復龍朔年間修改過的官服服色,(80)參見《唐會要》卷三一《輿服上·章服品第》,頁663—664。並以新服成而賜宴麟德殿,後又爲長孫無忌平反,“追復長孫無忌官爵,仍以其曾孫翼襲封趙國公,許歸葬於昭陵先造之墳”。(81)《舊唐書》卷五《高宗紀》,頁99。在此政治環境之下,高宗於含元殿東翔鸞閣觀大酺,“時京城四縣及太常音樂分爲東西兩朋,帝令雍王賢爲東朋,周王諱爲西朋”。(82)《舊唐書》卷八四《郝處俊傳》,頁2799。讓兩位皇子公開出現在文武百官面前,分别帶領京城四縣之樂,向百官羣臣顯示天下仍是李唐天下。(83)上元年間政局發展變化,可參見韓昇《上元年間的政局與武則天逼宫》,《史林》2003年第6期,頁40—52。除去上述主要史實之外,高宗還曾在大明宫中爲李勣、郝處俊兩位大臣舉哀,且舉哀地點皆在太子視事之光順門。李勣出身寒門,又因在廢王立武過程中支持高宗決定而被學界視爲同樣出身寒門的武則天陣營的重要成員。但需注意的是,高宗尚爲晉王之時,曾遥領并州大都督,李勣便曾充任并州大都督府長史;高宗爲太子之時,李勣又任職太子詹事兼左衛率,(84)參見《舊唐書》卷六七《李勣傳》,頁2847。所以李勣在廢王立武事件中所持的態度,除了他與武則天具有共同的階層訴求之外,他與高宗的密切關係當是重要原因之一。(85)參見孟憲實《論李勣與廢王立武》,《中華文史論叢》2019年第1期,頁269—292。李勣在總章二年去世之前還被授以太子太師之職,成爲高宗培養太子的重要幫手。不僅如此,光順門舉哀之時雖不見太子出現,但在李勣入葬之時,高宗特意命太子“從駕臨送,哀慟悲感左右”。(86)《舊唐書》卷六七《李勣傳》,頁2845。所以,藉助李勣之死,高宗再次把太子及其活動空間推向衆人關注的目光中,其用意非常明顯。李勣之外,高宗還曾爲郝處俊於光順門舉哀。《舊唐書·郝處俊傳》記載:

(上元)三年,高宗以風疹欲遜位,令天后攝知國事,與宰相議之。處俊對曰:“嘗聞禮經云:‘天子理陽道,后理陰德。’則帝之與后,猶日之與月,陽之與陰,各有所主守也。陛下今欲違反此道,臣恐上則謫見於天,下則取怪於人。昔魏文帝著令,身崩後尚不許皇后臨朝,今陛下奈何遂欲躬自傳位於天后。況天下者,高祖、太宗二聖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也。陛下正合謹守宗廟,傳之子孫,誠不可持國與人,有私於后族。”(87)《舊唐書》卷八四《郝處俊傳》,頁2799—2800。

由此可見,郝處俊堅決反對武則天干預朝政,反對武則天的政治立場非常鮮明。《新唐書》更是直言武后“忌之”。(88)《新唐書》卷一一五《郝處俊傳》,頁4218。高宗爲其舉哀,無疑是在褒揚其忠於李唐皇室的政治操守。不僅如此,郝處俊去世之前所任官職爲太子少保,與李勣一樣,同屬太子宫官,加上舉哀地點的特殊象徵内涵,讓我們不得不認爲高宗前後兩次舉哀具有同樣的目的。這無疑與高宗對大明宫的塑造利用理念是一致的。

武則天對大明宫的塑造經營隨時局變化可以分爲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爲高宗生前,第二階段爲武則天晚年西返長安之時。第一階段,武則天對大明宫的塑造經營理念與高宗背道而馳。武則天雖爲大明宫重建的幕後推手,但上官儀事件讓其認識到長安城李唐政治文化的積澱深厚,加之高宗隨後對大明宫積極進行重新塑造,故而武則天在大明宫内的活動似乎稍有沉寂。(89)有學者認爲武則天此時相對沉寂之因乃外朝宰臣勢力發生了不利於武則天的變化,參見雷家驥《隋唐中央權力結構的演進》,臺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頁51—56。但這並不意味着武則天對高宗積極營造、恢復李唐政治文化氛圍的舉動毫無察覺。咸亨元年武則天母親楊氏去世,高宗恐武則天不勝悲哀,特意下制贈楊氏“魯國太夫人,謚曰忠烈。仍令司刑太常伯盧承慶攝同文正卿充監護大使,右肅機皇甫公義等爲副,賜東園秘器,每事官供,務從優厚,仍令西臺侍郎道國公戴至德持節弔祭,京官文武九品以上,及諸親命婦,並赴宅弔哭,仍送至渭橋,葬事並依王禮,給班劍四十人,羽葆鼓吹儀仗,送至墓所往還”。(90)董誥等《全唐文》卷二三九《武三思·大周無上孝明高皇后碑銘并序》,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83年,頁2421上—下。武則天以楊氏去世爲機,通過如此隆重的葬禮重新奪回時人關注的目光。之後武氏“以旱請避位”,(91)《新唐書》卷三《高宗紀》,頁69。擺出自抑的政治姿態,實欲給高宗施壓。高宗雖然在此之前已有東幸洛陽的詔令,但考慮到之前總章元年“京師及山東、江、淮旱,饑”(92)《資治通鑑》卷二一高宗總章元年條,頁6357。時並未有東幸之舉,且據時人韋泰真墓誌可知,當時洛陽倉廩也並不豐實,(93)周紹良、趙超編《唐代墓誌彙編續集》垂拱一七《大唐故使持節懷州諸軍事懷州刺史上柱國臨都縣開國男京兆韋公墓誌銘并序》:“公諱泰真,字知道,京兆杜陵人也……咸亨初,關中失稔,天子思致淮海之粟以實東京。 而以吴楚輕躁,難於徵發,急之則動而不安,緩之則怠不供命。乃詔公於江南轉運,以便宜專決焉。江淮晏如,而海陵之倉已□於京廩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頁290—292。由此墓誌可知,當時東京洛陽之倉廩尚需緊急從江南轉運,費時費力。故高宗此次東幸背後很可能有武則天施壓,其目的則是希望通過東幸洛陽打斷高宗對大明宫全新形象的營造過程。但從前文所述判斷,高宗並未停止其對大明宫的塑造經營。上元元年八月,武則天借追尊李唐先祖之機,將今上改稱天皇,自己則改稱天后,以避先祖之稱。胡三省云:“實欲自尊,而以避先帝、先后之稱爲言,武后之意也。”(94)《資治通鑑》卷二二高宗上元元年八月條,頁6372。武后威望至此“提升到史無前例之高”。(95)雷家驥《武則天傳》,頁160。之後,武則天在政治舞臺上開始采取主動攻勢,在大明宫内也漸趨活躍。

上元元年十一月高宗再次東幸,直至上元三年(即儀鳳元年,是年十一月改元)十月方纔返回長安。期間,武則天先是於上元元年十二月上封事十二條,(96)《新唐書》卷七六《則天武皇后傳》,頁3477。其中雖有“王公以下皆習《老子》”之類的尊崇李氏之言,但亦有“父在爲母服齊衰三年”之類的“陰儲篡謀,豫自光崇”(97)《舊唐書》卷二《盧履冰傳》,頁5699。之條。上元二年,武則天於合璧宫鴆殺太子李弘,(98)傳統史料皆言李弘乃武則天鴆殺,但有學者對此提出質疑,認爲李弘死於肺結核病。參見梁恒唐《太子弘死於肺結核,歐陽修冤枉武則天》,武則天研究會、乾陵博物館編《武則天與乾陵》,西安,三秦出版社,1985年,頁89—95;趙文潤《武則天與太子李弘、李賢的關係考釋》,《唐史論叢》(9),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年,頁29—40。以絶高宗“將遜於位”(99)《舊唐書》卷八六《孝敬皇帝弘傳》,頁2830。之念。上元三年,武則天又“勸上封中岳”。(100)《資治通鑑》卷二二高宗儀鳳元年二月條,頁6379。時人崔融曾言:“臣等竊以爲《秘籙》有云:‘中岳之神姓武。’”(101)李昉等《文苑英華》卷六《表四八·爲朝集使于思言等請封中岳表》,頁3116下。太宗之世曾流傳《秘記》一書,中有“唐三世之後,則女主武王代有天下”(102)《舊唐書》卷七九《李淳風傳》,頁2718。之語。崔融所言之《秘籙》是否即爲此書,筆者不敢妄下判斷,但武則天之所以屢屢勸高宗封禪中岳,當與此有關聯。(103)參見何磊《武則天選擇嵩山封禪原因初探》,《雲南師範大學學報》2003年第5期,頁48—52。回到長安之後,儀鳳三年正月,武則天於光順門接受百官及蠻夷酋長朝賀。《舊唐書·于休烈傳》云:“舊儀,元正冬至,百官不於光順門朝賀皇后,乾元元年,張皇后遂行此禮。休烈奏曰:‘《周禮》有命夫朝人主,命婦朝女君。自顯慶以來,則天皇后始行此禮。其日,命婦又朝光順門,與百官雜處,殊爲失禮。’肅宗詔停之。”(104)《舊唐書》卷一四九《于休烈傳》,頁4008。《新唐書·張皇后傳》云:“立爲皇后,詔内外命婦悉朝光順門。”(105)《新唐書》卷七七《張皇后傳》,頁3498。可見張皇后僅接受命婦朝賀,已爲休烈非議。武則天以皇后身分於光順門接受百官及蠻夷酋長朝賀,更屬開創先例之舉。如此情形,與永徽六年武則天初立爲后之時登臨肅義門,公開朝見文武百官及蕃夷酋長非常相似。(106)參見《新唐書》卷七六《則天武皇后傳》,頁3475。永徽六年武則天以此方式宣告其政治生涯的全新開始,儀鳳三年她再次以此種方式讓大明宫的形象象徵深深留下自己的烙印。需注意者,武則天接受百官朝見的地點爲光順門。光順門正爲高宗命太子李弘受百司啓事、鍛煉其理政能力之處。武則天於李弘薨後於此公開露面,接受百官及蠻夷酋長朝賀,無異於公開與高宗在塑造光順門政治象徵意義之上展開爭奪。儀鳳四年(即調露元年,是年六月改元)正月,高宗再次東幸洛陽,期間令太子李賢監國,(107)《舊唐書》卷五《高宗紀》,頁104。太子監國此時早已成爲高宗與武則天傳位鬥爭中的重要手段,參見賴亮郡《六朝隋唐的皇太子監國——以監國制度爲中心》,《臺東師院學報》第13期下,2002年,頁271—318;賴亮郡《隋唐皇太子監國析論》,《史學彙刊》第19期,2004年,頁31—87。鍛煉其執政能力。但武則天利用東幸之機,於調露二年(即永隆元年,是年八月改元)迫使高宗廢“賢爲庶人……立英王哲爲皇太子”。(108)《舊唐書》卷五《高宗紀》,頁106。之後車駕西還。次年高宗以初立太子,宴百官及命婦於宣政殿。高宗之意當是利用大明宫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内樹立太子儲君形象,但此次宴會兼及命婦,其中必有武則天起推動作用。誠如學者所言,其用意當是“企圖將皇后的位置,乃至靠近權力核心的女性們,從後宫的私領域角色,推向政治活動的公領域之中”。(109)李貞德《公主之死: 你所不知道的中國法律史》,北京,三聯書店,2008年,頁100。但太常博士袁利貞以“前殿正寢,非命婦宴會之地;象闕路門,非倡優進御之所”爲由進諫並被高宗采納,宴會轉至麟德殿舉行。麟德殿位於東内深處,宴會轉移至此,其政治意味和象徵意義都大爲減弱。(110)麟德殿是唐朝中後期大明宫中宴見羣臣的主要宫殿。宋敏求《長安志》卷六《宫室四》云:“凡内宴多在於此殿。”頁105下。於此宴享羣臣的傳統在高、武時期即已存在。太常博士,從七品上,“掌辨五禮之儀式,奉先王之法制;適變隨時而損益焉”。(111)《唐六典》卷一四《太常博士》,頁396。大體言之,太常博士的執掌與朝廷禮儀儀式有關,雖有“奉先王之法制”的約束,但亦有“適變隨時而損益”的靈活。太常博士袁利貞對武后的權勢不可能不瞭解,對武后試圖借宴會宣傳自己的政治意圖亦不可能毫不知情,但他没有隨機應變地改變“前殿正寢,非命婦宴會之地”的先王傳統,而是堅持宴會地點應當轉移。這説明大明宫的政治氣氛仍以擁護李唐先王的天下爲主流,而未受武則天前後塑造經營的影響。武則天與唐高宗二人對大明宫的塑造經營理念完全背道而馳。武則天雖然在大明宫重建過程中起主導作用,而且希望通過不建東宫、光順門朝見百官、讓命婦宴於前朝正殿等手段實現其對大明宫的經營控制,但長安城濃厚的李唐政治文化氛圍讓身處其中的李唐朝臣有一種維護先祖功業的天然使命感,這讓高宗對大明宫的積極營造進行得異常順利。大明宫迅速成爲李唐王朝全新象徵的同時,也宣告了武則天對大明宫塑造經營的失敗。

武則天對大明宫塑造經營的第二階段爲高宗死後,武則天晚年西返長安之時。西返長安前,武則天已經召回被貶的廬陵王李哲,並於聖曆元年立“哲爲皇太子,令依舊名顯”。(112)《舊唐書》卷六《則天皇后紀》,頁127。返政李唐之意已非常明顯。在此歷史背景下,武則天對大明宫的塑造經營理念開始向高宗靠攏,重塑大明宫的李唐形象。爲此,她特意改含元宫爲大明宫,並將含元殿改稱大明殿。大明宫名稱的恢復意味着武則天向太宗貞觀政治的回歸,表明其歸政李唐的政治心迹。前揭拙文已論,大明宫爲太宗出於排擠太上皇李淵之目的而建,武則天順水推舟將之作爲擺脱太極宫的目標選擇地,試圖以之作爲自己在長安的政治活動舞臺,但高宗對大明宫的塑造經營及長安城濃厚的李唐政治文化氛圍讓武則天的努力歸於失敗。當武則天晚年西返長安之時,面對政治局勢的變化,她開始轉變思維,順高宗理念而爲之,强化鞏固大明宫作爲李唐王朝的精神與象徵意義,爲日後歸還李氏天下做足準備。蘇安恒於長安二年的上疏中有言“爭鋒於朱雀門内,問鼎於大明殿前”,(113)《舊唐書》卷一八七《蘇安恒傳》,頁4882。表明時人已將皇城南門朱雀門和大明宫正殿大明殿作爲長安城的象徵代表,武則天晚年對大明宫的塑造經營達到了應有效果。若從此層面而言,武則天對大明宫之塑造經營又是成功的。

餘 論

大明宫由初建時的離宫别館,到後來王朝的最高權力中心,其轉折點即在高、武時期。轉折的開始即爲龍朔年間對大明宫的重建,此工程背後的重要推動力量當是高、武時期的政局演變,尤其是武則天政治力量的增長。武則天雖意圖塑造經營大明宫,進而以之作爲控制長安城的前沿陣線,但長安城歷經李唐三代帝王形成的濃厚政治文化氛圍卻讓她步履維艱。高宗對大明宫的全新營造,使其迅速成爲唐王朝全新政治權力中心與精神象徵體現,同時也宣告武則天經營計劃的破産。武則天政治性格的成熟之處在於她懂得審時度勢,根據客觀形勢隨時調整自己的政治目標。晚年有返政李唐之意時,她西返長安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含元宫爲大明宫,暗示其向李唐政治的回歸。大明宫作爲李唐王朝精神象徵的角色地位得到空前加强,從而爲其日後完全成爲唐王朝的權力核心做好絶佳鋪墊。大明宫角色地位提升過程中,武則天功不可没。

爲更好地實現其政治目的,武則天在大明宫重建過程中,並未將東宫作爲附屬建築規劃在内。如此一來,太子居住的東宫與高宗日常視朝的大明宫發生空間上的絶對分離。“新建宫殿不置東宫”這一原則爲玄宗營造興慶宫時沿襲;作爲補救措施,玄宗命“太子不居於東宫,但居於乘輿所幸之别院”。(114)《舊唐書》卷一七《玄宗諸子傳》,頁3272。有學者認爲“太子不居於東宫”是玄宗爲“穩固個人現實政治權力的需要……改變了往日宫城布局,改變了皇太子居於東宫的傳統制度,從而造成了對皇太子政治生活空間的壓縮……加强了對皇太子的政治監控”。(115)任士英《長安宫城布局的變化與玄宗朝中樞政局——兼及“太子不居於東宫”問題》,榮新江主編《唐研究》(9),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頁177。通過本文考察可知,長安城宫城整體政治布局改變的始作俑者實爲武則天,她將東宫排擠在王朝最高權力中心之外,目的是想造成大明宫内只知天皇、天后而不知太子儲君的政治局面,以便更好地控制唐王朝權力繼承體系。玄宗雖繼承這一宫城建築原則,但命皇太子居於乘輿别院,此舉固然有可能是玄宗出於穩固個人政治權力的需要,但若結合武則天時期的歷史考察,玄宗此舉更有可能是爲了彌補東宫與王朝政治中心脱離,而導致的王朝最高政治權力體系的離碎狀態,並由此剔除高宗至睿宗時皇位繼承過程中的失控性與不確定性。控制儲君之外,還有保護儲君之意。“太子不居於東宫”這一原則爲玄宗以後諸帝繼承,太子居所雖有“長生院”、“少陽院”等不同記載,但皆處大明宫中。(116)參見任士英《長安宫城布局的變化與玄宗朝中樞政局——兼及“太子不居於東宫”問題》,頁177;氏著《唐代玄宗肅宗之際的中樞政局》,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頁21—43。由此言之,高宗、武則天時期大明宫的建築規劃體制對唐王朝的影響可謂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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