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新闻照片的符号解读
2019-11-27于鑫
于 鑫
一、读图时代的照片
早在20世纪30年代初,海德格尔(M.Heidegger)就提出传播形式将由文到图转变,并预言了“世界图像时代”的到来。今天这个“图像时代”(或称“读图时代”)已经到来了,随着人类的传播方式从口传、印刷到电子图文,目前的文化正在日益变为一种视觉文化。照片这种真实图像的巨大社会影响力相信每个人都有所体会。
视觉符号不仅取得了中心的地位,而且还形成了某种“霸权”。借助现代信息技术和互联网,图像已经成为我们获取信息的主要方式之一。照片展示了比文字更强的影响力,它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的阅读方式、信息获取和接触社会的方式以及思维和交流方式。微博、QQ空间、微信朋友圈中人们乐此不疲地晒出各种照片,不配照片的新闻似乎已不足以取信民众。
相对文字而言,照片的信息量更大,内容更客观,更具“真实性”,读取更快捷,传播更广泛。照片展现的这种“无声力量”远远超过了千言万语。君不见,多少文字举报材料都拉不倒一个贪官,而南京“天价烟局长”和陕西“微笑局长”却可以被一张“无心插柳”的普通新闻照片轻易击倒。看来,人们更愿意相信“有图有真相”。同时,人们也更乐于去探求照片后面的真相,乐于对照片去做出合乎自己逻辑的解读。
二、照片与符号的关系
(一)照片的符号性
如果从符号学角度看,我们首先要问:照片属于符号吗?对此问题不同学者的说法不一。根本原因在于对“符号是什么”并未达成一致,符号学家们对符号的认知是不相同的。
反对照片是符号的学者主要是基于索绪尔和艾柯的符号观。他们认为符号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联系是任意的,并且具有社会性。而照片与其所指之间是一种复现关系,这种联系不是完全任意的,照片与其所指的联系也并非是一种社会规约。因此,不能把照片看作是一种符号。
同意照片是符号的学者主要是基于皮尔斯的符号观。他们认为,照片是一种感知,它具有替代性。用某人的照片代表某人,与用[desk]这种声音代表书桌、用镰刀和锤子的形象代表工农政党力量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皮尔斯把符号分为像似符号(icon)、指示符号(index)和规约符号(symbol)。像似符号指向对象靠的是像似性,照片就属于像似符号。如此看来,索绪尔符号观之下的“符号”主要指规约符号。
我们赞同皮尔斯的符号观,认为照片应属于符号。像似符号的范围很广,甚至连镜像都属于像似符号。艾柯在《符号学与语言哲学》一书中对镜像的本质进行了阐述,他列出七条理由来证明镜像并非符号。(艾柯,2011)国内学者李幼蒸、赵毅衡先生先后对“艾柯七条”做出评价并与之辩论,他们均得出结论:镜像是符号。照片在本质上是一种凝固的镜像,它有明确的物质载体,并且不依赖于时空,所以它比镜像更有理由成为一种符号。(赵毅衡,2011)
做为镜像符号的照片不必具有社会性,即便它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例如,相册中的私人老照片,有的代表对故乡的思念,有的代表懵懂的青春,这只是照片拥有者个人赋予符号的解释意义。
作为镜像符号的照片是否应具有任意性呢?照片与其所指似乎是一种必然的联系,看到照片便联想到照片中的人或物,这是因为相似而产生的联想关系。显然,照片的理据性是占主导地位的。相对于规约符号(如语言)而言,照片直接反映事实,能指与所指的联系是一种直接映现的关系。有人看不懂文字,有人看不懂路标,但没有人看不懂照片。照片反映的客观事实是透明的,虽然有些照片可能有深层的象征意义。
符号学关于理据性主要有以下论辩:“索绪尔把任意性看成是符号的第一原则,他只承认拟声词的初度理据性、复合词和词组的构造理据性;皮尔斯认为,大量符号是有理据的,但是语言词汇是无理据的规约符号。”(赵毅衡,2012:246)大量事实可以证明,符号是同时具有任意性和理据性的。理据性是一个滑动的尺度,在符号的生成和生长过程中,有时理据性上升,有时理据性滑落。
对于照片而言,受拍摄角度、场景、服饰、表情等因素的影响,事实上每张照片也都具有一定的任意性。比如我们熟悉的希望工程标识图片上“大眼睛”苏明娟的照片,记者在拍摄时特别突出了大眼睛、花格子棉袄、手里握着的笔和黑暗的乡村教室。实际上苏明娟本人的眼睛并不大,但拍摄者把这个有点惊恐的农村小女孩子的瞬间表情定格了,从而得到了这个“大眼睛”照片。如果再次拍摄,可能照片的效果完全不同。从这个意义上讲,照片中的理据性虽然占主导地位,但也有一定的任意性。
(二)照片符号的解释项
皮尔斯认为,符号是媒介、对象和解释项的三位一体。符号的可感知部分(即符号形体)称为“媒介”(representament),相当于索绪尔所说的“能指”。而“所指”分成了两个部分:符号所代替的事物称为“对象”(object),符号所引发的思想称为“解释项”(interpretant)。可用下图(媒介为M、对象为O,解释项为I)表示:(王铭玉,1998:4)
皮尔斯这种三元符号观不再是能指与所指的二元对立。也就是说,符号不是直接指称事物的,是人通过符号来指称事物的。符号代表的对象是客观的,而解释是主观的,人对符号的认识体现在解释项上。如果把解释项理解为符号的内涵意义的话,那么这种意义是在具体的指称过程中形成的,是符号的接受者主动认知的结果。
皮尔斯还认为,符号活动过程永无止境。解释项会变成一个新的符号,以至无穷。因为要说明一个解释项,必须开始另一个符号过程。赵毅衡先生对皮尔斯的这一思想有着深入浅出的阐释,我们引用如下:
1)符号指向两个不同的东西,一个是对象,另一个是解释项。
2)解释项是“指涉同一对象的另一个表现形式”。也就是说,解释项要用另一个符号才能表达。
3)而这个新的符号表意又会产生另一个解释项,如此绵延以至无穷,因此我们永远无法穷尽一个符号的意义。(赵毅衡,2012:105)
在皮尔斯看来,意义的形成离不开解释者的认知。意义是不断变化的,符号进行着自我的无限延伸和生长。符号的运动是一个动态的解释过程,每次经过解释的符号都在延伸和生长,获得新的解释项,从而成为符号1、符号2、符号3……
符号必须是有意义的,也就是说,必须要有解释项。照片是符号的媒介M,它的解释项I最初是与对象O合为一体的。但照片在拍摄、收藏、传播、解读过程中可以逐渐获得新的解释项,获得新的意义,从而成为一个新的符号。这就是照片的再次符号化过程。世上万物经过人的认识,不停地发生符号化和去符号化。有些原本不是符号的物被符号化,获得了其本身之外的意义,从而变为了符号。比如,月亮与“故乡”之意联系起来,从而成为一个符号;“囧”这个字近年来被造出来,被赋予“郁闷、无奈、尴尬、困窘”之意,于是它成了一个符号。已经是符号的物也可以重新符号化。比如,随着时代的发展,旗袍由满族服饰符号演变为中国传统文化符号。一系列符号也可以在整体上符号化,成为一个新的符号,如祭天仪式、国歌、语言中的构式。
“读图时代”,照片所具有的意义在扩散和生长。照片往往并不仅仅是事物的简单复现,而被作者和读者赋予了更多的意义。照片甚至可以不仅仅是像似符号,而生长为规约符号。照片符号的功能也得到极大扩展,可具有表义功能、交际功能、证实功能、宣传功能、审美功能等。
三、从像似符号到规约符号
照片如要从像似符号发展为规约符号,必须进行传播,为接收者(观众)所感知,并由其产生新的解释项。这一新的解释项应具有社会规约性,为社会(哪怕是一个小群体)所认可。比如,某张照片对其拥有者来说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如代表对故乡的回忆),而对其他人来说,它只是一张普通的照片,依然是像似符号。当然,在今天这个信息时代,符号社会化的进程也大大加快了。许多照片在网上进行着迅速传播,可以在一夜之间获得社会规约性。
但是,社会规约性的获得可能会沿着不同的路径。因此,同一个照片有可能会获得不同的解释项,成为不同的符号。因为照片自身并不像文字那样具有清晰和明确的逻辑表达和意义指向,它在不同的语境和使用情况下会产生不同的意义。例如,2012年一位名为“大萌子”的网友在微博上晒出了自己与父亲30年的30张合影,引来海量点击。它们被不同的读者解读成了不同的符号:有的读者从中读到了父母的养育之恩,有的读者从中看到了自己青涩的少女时代,有的读者会发出人生易老、青春转眼即逝的叹息,有的读者则关注的是服装随时代的发展……
我们认为,能够产生照片符号解释项的主要是两个主体,第一个主体是照片的作者,照片的作者包括照片的拍摄者、制作者、拥有者(当然,他们可能是同一个人),他们赋予照片的解释项可能并不相同。比如,对拍摄者来说普通的照片,可能对拥有者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为概括起见,我们把照片作者产生的解释项称为I1。这个I1自身也在发展之中,比如,某张照片可能随着时间的变化,其蕴含的意义也会发生变化。第二个主体是照片的观众,他们赋予照片的解释项更可能是不相同的,甚至是千差万别的。为概括成见,我们把照片观众产生的解释项称为I2。如果某张照片没有进入传播环节,只是私人照片的话,则不会产生I2。只有I2出现,照片才能成为规约符号。也就是说,只有观众才能使照片成为规约符号。
四、新闻照片的符号解读模式
与其他像似符号不同的是,照片符号提供的是“不在场”的所指。而且,照片与其作者的联系并不紧密。照片的拍摄主体往往是隐藏的。我们每天在网上看到大量的照片,难以去追究它们来自何处,是谁拍摄的,拍摄者最初想表达什么意思。真实已经死在照片拍下的一瞬间,剩下的只是一个符号能指的躯壳,它漂流于仿真的世界当中。被广泛地复制、传播,成为一个“漂流的能指”,人们随心所欲地去解读它,照片符号的解释项在不断生长。照片的这个特点为利用照片“说谎”提供了空间。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会看到伪造真实场景的照片、PS合成的照片等,这类照片就属于伪造的照片。它们实际上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照片,而是“作品”。它们往往是利用现代图像技术,伪装成照片,诱导观众对其做出偏离事实的解读。如果从符号学的角度看,照片的作者有意修改原来的符号能指,期待观众将此符号指向一个虚假的所指。
对照片符号的解读就是接收者(观众)去生成符号的解释意义。这个解释意义与照片符号本身的文本意义以及作者的意图之间可能产生分歧。这使得新闻照片符号的解读呈现非常复杂的情况。我们认为,这种解读主要有以下5种解读模式:
1.照片只是一个记实性的像似符号,作者和读者都未对其进行额外解读。大多数新闻照片都是这种类型。
2.作者力图赋予照片特定的思想和情感(如战争、贫困、灾难、故乡、亲情等),但并未在观众那里产生“共鸣”,比如那些对个人有特别重要意义的私人老照片,对读者来说,它可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3.作者并未赋予符号特别的意义,但读者去进行了“过分”的解读。比如,南京“天价烟局长”周久耕和陕西“微笑局长”杨达才的照片都是这样的例子。前者被解读成了贪腐,后者被解读成了对民间疾苦的冷漠。当然,这种解读既体现了社会集体意识,又具有“网络暴民”的盲目性,甚至有起哄、看笑话的心态。但不管怎样,结果是照片被“非常规”解读了。
4.作者赋予照片的意义在读者那里得到了正确(即符合作者原意)的解读。比如,2014年澳大利亚G20峰会合影时主办方特意把俄罗斯总统普京安排在最边上的位置,以表示对俄罗斯“入侵”克里米亚的不满。这张照片在俄罗斯被“正确解读”了,从而引起了较强烈的民族情绪。
5.作者赋予照片的意义在读者那里得到了不正确(即不符合作者原意)的解读。比如,纳粹德国发布的一些新闻照片,本想表达德国的强大和正义,却被世界各国人民理解为残暴和反人类。
五、假新闻照片的符号解读问题
符号的表义与客观事实是否相符,在符号学上称为“述真”(veridiction)问题。在艺术和日常生活中,经常会见到利用经过加工照片来“说谎”的情况。此时作者的真实意图隐藏在“非真实”的照片文本之后,照片虽不具有客观之真,但具有艺术之真,比如话剧、电影的剧照和京剧人物的脸谱照片等。出于艺术表演的目的,发送者想让接收者认为这是真实的场景和人物,接收者一方面自然也知道这个文本不可信,而另一方面却并没有弃之而去,而是陷于“艺术的真实”之中,愿意假戏真看,接受这个场景和人物。当下年青人流行的cosplay(利用服装、饰品、道具以及化妆来扮演动漫作品、游戏中的角色)照片也是这样的例子。
但是,新闻照片天生就要求客观之“真”,作者如果发送经过PS的照片和伪造的照片,是想掩盖事实、误导读者,利用假照片符号来“说谎”想让其被解读为真照片。此时读者可能会上当,也有可能会识破作者的意图。陕西“周老虎”虎照造假就是典型的例子:镇坪县农民周正龙把老虎年画放在灌木丛中,拍出了“野生华南虎”的照片,但最终被观众看出破绽。1934年,英国《每日邮报》刊登了一张“尼斯湖水怪”的照片,引起轰动,成为了尼斯湖水怪存在的证据。因为这张照片,全世界一直对尼斯湖水怪的存在深信不疑。一直到1994年,照片的制作者之一才在临终前揭开真相,原来他们把软木按照海蛇模样进行加工,制作出水怪的头和长脖子,再装配到玩具潜艇上,放到湖中进行拍摄,得到了这张照片。
新闻照片造假,往往会产生恶劣的影响,因为观众不可能象看艺术照片那样“假戏真看”,只能或“真戏真看”,或“假戏假看”。比如,2011年四川会理县政府网站发布的一条题为《会理县高标准建设通乡公路》的新闻中,使用了PS痕迹明显的照片,三位县领导似乎“悬浮”在一条公路上。该照片刊登后立即引起众多网友非议和恶搞。县政府后来解释道,当天没有专业的摄影人员跟去,拍出来的相片光线不好,网站工作人员就自作主张PS了。但相片上的通乡公路确实是当地建设好了的,领导也是在当天去检查了的。
由于现实中虚假新闻照片的大量存在,照片的读者有时甚至会“真戏假看”,即出于“理解惯性”而把真实的新闻照片看作是虚假的,这也是一种“过分解读”。比如,东北某地拍到了野生东北虎的照片,在新闻中进行了发布。但是,由于之前的陕西“周老虎”虎照造假之事,许多人对此并不相信,认为是伪造的照片。再如,一些领导干部体察民情的真实照片在部分网民看来是“摆拍”、“造假”而不愿相信。
六、结语
总之,在当今这个“读图时代”,视觉文化日益占据主导地位,照片展示了超越文字的“霸权”。照片属于像似符号,是事物超越时空的“凝固镜像”,其本身并不是索绪尔符号观中的严格意义上的符号,但它可以向规约符号转化。照片的作者和读者赋予了照片相同或不同的解释项,使照片具有象征意义。在“符号爆炸”的今天,这种符号化运动随处可见。我们还认为,新闻照片需要被读者解读,从而产生新的解释项。照片作者和读者赋予照片的解释意义会出现偏差,从而造成对新闻照片的解读不足、错误解读和过度解读等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