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缄默、监控、记忆与反思
——论帕特·巴克《再生》三部曲中的核心意象建构

2019-11-27

写作 2019年3期
关键词:再生巴克弗斯

李 莉

英国当代作家帕特·巴克 (Pat Barker)的《再生》三部曲,即《再生》(1991)、《门里的眼睛》(1993)、《鬼路》(1995),为巴克赢得了国际声誉,也将她的小说送进了英国的大学课堂。三部曲以大量真实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为原型,以一战末期爱丁堡和伦敦的战时医院为背景,以在医院接受精神治疗的英国军官及其心理医生为主线,详细描述了战争给青年一代男性所带来的打击和创伤,表达了对战争所引发的种种问题的思考。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包括人类学家兼心理学家里弗斯(W.H.R.Rivers),战争诗人威尔弗雷德·欧文(Wilfred Owen)和西格弗里德·萨松(Siegfried Sassoon),以及军官罗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等,都是以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为原型,在创作期间作者大量查阅了有关当事人的日记、信件、笔记和出版物等。

《再生》三部曲的独特价值,不仅在于其对战争期间士兵所遭受的身心创伤及其生存困境的深刻揭示与反思,还在于它在表现战争创伤、反思历史政治时所采用的别具一格的书写方式。小说超越了对战争的历时性描写,通过遭受战争创伤的士兵的破碎回忆,慢慢向读者展示事件的真相,其中丰富的意象语言形成的隐喻和象征对情感和事件的有机再现,以及多层次地表达主题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这些意象语言,多与身体相关,如图画一样逼真、鲜活地再现了士兵的创伤和痛苦,剥去了战争伪善的外衣,有力地揭示了战争的野蛮、残暴和血腥。如小说中反战罢工领袖迈克道伍(Macdowell)所说:“终究道德和政治的真理是在身体上得到证实,因为我们就是这一团神经和血肉。”①Pat Barker.The Ghost Road,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112.

三部曲中的每一部作品都有相对独立的完整的身体意象群。《再生》是以“口”的意象为中心,通过“言说和沉默”来隐喻的话;《门里的眼睛》则围绕以“眼”为中心的意象群,通过“视觉与监视”来隐喻;《鬼路》则通过以“头盖骨”为中心的意象,来隐喻死亡,进而完成对战争的探索和反思。这些意象群各自独立又相互联结,覆盖着小说的整个语境,既互相关照又自我呈现,显示了高度的系统性和完满自足性。

一、“口”的意象——强制的缄默

在三部曲中,各种不同的“口”的意象大量出现,贯穿始终,尤其集中于三部曲之一《再生》中。《再生》聚焦于在战火中精神崩溃的官兵,他们遭受着如麻痹、失聪、失语、瘫痪、大小便失禁、失眠、噩梦、抽搐、挛缩、呕吐等种种症状的折磨。在种种疾病意象中,有关“口”的症状与意象尤为集中与突出,如军事精神病院里凌晨四点钟无名的尖叫的“口”①Pat Barker.Regeneratio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63、103、96.,伯恩斯上尉(Burns)因患了厌食症而不断剧烈“呕吐的口”,普莱尔少尉(Prior)“麻痹失语的口”,老兵卡伦(Callan)“被电击的口”等,而克莱格洛克哈特(Craiglockhart)医院的主治医生里弗斯的工作,就是“看着一张张抽搐的、曾被迫紧闭的口”②Pat Barker.The Ghost Road.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96、198.。

在巴克的叙事中,这形形色色的“口”之意象,代替了常规意义上的语言,来替病人讲述他们无法讲述的故事,如普莱尔所说:“没有词语。需要‘另一种语言’来描述炮弹的轰炸声和八月索姆河苍蝇的嗡嗡声。”③Pat Barker.The Ghost Road.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96、198.在战场血腥的极度残酷和震惊中,大量的士兵都患有“失语症”。他们已经失去了描述这些事件的能力,无法记忆和讲述自己的故事,只有这些结结巴巴或麻痹失语的“口”,以凝固的、无声的方式持续提示着这些经历。

患上了麻痹性失语症的普莱尔少尉是贯穿三部曲的重要角色之一,他被凝固于症状中的记忆,在里弗斯医生催眠术的作用下才被唤起。那是在法国前线的战壕里,他目睹了前一秒还热情邀他喝杯咖啡的战友托尔斯(Towers),被突然落下的炸弹炸得荡然无存,只剩下一枚粘在战壕挡泥板上的蓝色眼珠:

普莱尔发现自己盯着那枚眼珠,小心翼翼地,像从盘子里挑出一小块食物,他将拇指和食指伸向挡泥板。他的手指触到光滑的表面,在好好抓住它以前微微打滑。他拿起它,放在手掌里,把手伸向洛根(Logan)。他可以看到自己的手在发抖,但是好像这发抖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拿这颗糖(gob-stopper)怎么办?”④Pat Barker.Regeneratio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63、103、96.

当这只孤零零的眼珠使普莱尔下颌麻木,再也说不出话来时,侵入他脑海的“gob-stopper”一词,喻示了一个隐晦的“口”的意象。英文中“gob-stopper”一词既指“一种硬糖”,也指“使人噎住之物”,在这个语境中,这个词无疑在说“这是堵口之物”,战争暴力加诸肉身的极致残酷是超出语言所能表达的、令人无法言说的东西。

同时,失语的“口”的意象,也意味着对不能言说的真相之抵抗。用里弗斯的话说:“‘失语症’和‘口吃’这样的语言失调,源于‘渴望说出’和‘说出的灾难性后果’之间的冲突,所以妥协的解决办法是让身体代为表达。”⑤Pat Barker.Regeneratio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63、103、96.换言之,在国家安全、军人职责及荣誉的理想原则下,真实地说出真相与表达抗议是危险而徒劳的,因而只能诉诸于身体症状。在这个意义上,“口”的意象,正如肖沃尔特(Showalter)所说,是“男性抗议的身体语言”⑥Showalter,Elaine.The Female Malady:Women,Madness and English Culture,1830-1980,London:Penguin,1985,p.172.。而权力对“言说”的镇压,更是无时无刻不通过“口”的意象来展现。

在心理医生叶兰德的治疗室里,里弗斯目睹了叶兰德对失语症患者卡伦的治疗。卡伦参加过11场战役,在一次喂马时突然晕倒,醒来后便失去了说话能力。

在叶兰德对其咽喉深处实施了20分钟“非常强”的电击,以及“用燃烧的烟头烫舌”①Pat Barker.Regeneratio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227、pp.229-230、pp.229-231、p.236、p.238、p.238.的治疗后,仍未痊愈。作为少见的疑难病例,叶兰德邀请里弗斯观摩第二次治疗,他排空膀胱,把三人反锁在治疗室里。

“我要把门锁上,”叶兰德说。他返回病人面前,浮夸地将钥匙放进最上面的衣袋。“你必须在离开前能讲话。”也好,里弗斯心想。只是叶兰德把自己与病患锁在一起了,应该是无路可退。叶兰德将电极片放在腰椎上,开始连接长长的咽喉电极。“你不会离开我,”他说,“直到你像往常一样说话。不,一分钟也别想提早走。”椅子的束带尚未绑紧,叶兰德将电极板插入卡伦口中。卡伦既不合作也不反抗,只是长大嘴巴坐着,头向后仰。电极伸入喉咙深处,卡伦在大力之下猛往后震,力道之强,连引线也被从电池上扯掉。②Pat Barker.Regeneratio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227、pp.229-230、pp.229-231、p.236、p.238、p.238.

在长达几个小时对“口”的折磨中,对肉体的暴力变成权力的宣示,叶兰德反复向卡伦强调,“想离开我,就必须说话”;“记住你要离开,就必须讲话(原文斜体强调—笔者注)”;“等你能正常讲话,你才能出去”;“想走出这道门,没别的路,你必须恢复原有的语音”。为此卡伦被屡次电击得“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直至“在椅子里瘫软下去,看起来几乎要摔倒”。他“不能讲话,也不能尖叫”,不能休息,不能喝水,求饶无效,直到他勉强说出全部字母,被宣布“痊愈”。然而与此同时,叶兰德医生又断然取消了卡伦话语的意义,“没人要你的建议”;“你必须说话,但是我不会听你说的任何话(原文斜体强调—笔者注)”③Pat Barker.Regeneratio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227、pp.229-230、pp.229-231、p.236、p.238、p.238.。由此,卡伦的“开口”,仅仅意味着其肉体被屈服,以及权力对主体之抵抗的瓦解。医生对“口”的治疗,更像一种充满悖论的权力运作,迫使病人“开口”,即意味着迫使病人“缄默”,意味着对记忆与真相的背叛,意味着被权力所屈服。

目睹叶兰德对卡伦的“治疗”过程,里弗斯过度震惊,以至于当晚便生病发烧,并在噩梦中惊觉自己放入病人口中的压舌板变成了“口衔”,已经将病人的嘴巴擦出血来:

他将压舌板滑进去压住舌头,然后努力将电极放进去。但是电极太大,不合适。他用力。病人在他下方挣扎着弹动了一下。他向下看去,看到自己手里拿着的是一个马用的口衔。他已经造成了伤害。病人嘴巴已经破皮,泛着血和泡沫,但他仍然继续用力,直到病人的一声哭喊将他从梦中惊醒。④Pat Barker.Regeneratio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227、pp.229-230、pp.229-231、p.236、p.238、p.238.

“口衔”,作为中世纪用来控制反抗的妇女和后来的美国黑奴的工具,象征着强权和镇压。里弗斯梦中的“口衔”用符号化的语言向他自己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那就是他自己所奉行的温和的心理分析疗法跟叶兰德的电击疗法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正如叶兰德医生通过移除症状来压制病人沉默的反抗一样,“他也在强迫病人缄默”⑤Pat Barker.Regeneratio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227、pp.229-230、pp.229-231、p.236、p.238、p.238.,只不过是以一种“更为温和的方式”,二人在医疗的名义下,实施的都是“对他人的控制的事业”⑥Pat Barker.Regeneratio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227、pp.229-230、pp.229-231、p.236、p.238、p.238.。

在《再生》中,“口”的症状既是受暴力残害的肉体之抵抗的表征,也是权力操控的直接对象。无法言说的抵抗通过“口”的失语来表达,“失语”即“言说”;而消除“口”的症状使其开口,却同时抹去“言说”的意义,反而是真正的“缄默”。在巴克的叙事中,基于“口”的生理功能,“口”的意象群自然地联结起“言说”与“缄默”权力的两端,使这一充满悖论的权力运作得到了形象而鲜明地表达。

二、“眼睛”意象——全面监控

在象征层面,“口”与“眼”一样,既是重要的感觉器官,也有基于其生理功能而衍生出来的明确意义,因此,除“口”以外,“眼”作为“看”与权力监控的符号,也大量出现在三部曲中,尤其集中于其第二部《门中眼》中,如关押和平主义者碧蒂·罗珀(Beattie Roper)的圆形监狱牢门上的眼睛,普莱尔分裂人格监视的眼睛,普莱尔梦中的眼睛等。这些“眼”的形象以环形监狱的“全景敞视”和监狱门上所画的“门中眼”为中心,辅以散落各处的各种相关的“眼”的意象,全面勾勒出一个密不透风的监控社会。

从军事精神病院出院,普莱尔因哮喘病被暂时分到弹药部的情报部门工作。在调查对自己有哺育之恩的儿时街坊碧蒂被控谋杀首相劳埃德·乔治(Lloyd George)一案时,普莱尔进入了一所监狱,他走进了“一个看似坑底的地方,四周的高墙围绕着三层铁制楼梯平台,嵌以铁门,三层之间由铁梯串联。大坑中间坐着一位女狱官,一抬头,就可观察每一道门”①Pat Barker.Regeneratio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p.229-230、pp.229-231、p.236、p.238、p.238、p.58、p.183、p.185.。这所监狱无疑展示了福柯提示的边沁对于“全景敞视建筑”(panopticon)的设想:环形建筑中心的瞭望塔内的监视者,可以随时看见周围小囚室内的犯人的活动,囚犯却看不见监视者,因而监视仿佛是随时发生的、不可预测的,囚犯会时刻感觉受到监视而不得不循规蹈矩。更有甚者,在碧蒂牢房的门上,围绕着监视孔画着一只眼睛,这是“一幅精细描绘的眼珠画,窥视孔作瞳孔,周围被人精心画上了脉络分明的虹膜、白眼球、睫毛和眼皮”②Pat Barker.Regeneratio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p.229-230、pp.229-231、p.236、p.238、p.238、p.58、p.183、p.185.。牢房内的人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这只眼睛的监视之中。

这枚“门上的眼睛”与“全景敞视的环形监狱”的意象一起,共同勾勒出覆盖整个社会的监视网络,在环形监狱般的“全景敞视”社会中,“门上的眼睛”无处不在,个体被置于近距离的放大镜式的持续的监控中。在这枚“门上的眼睛”的注视下,短暂造访的普莱尔已经深受困扰,因为“面对它难以忍受,因为你永不确定窥孔里是否有人眼在看。背对它坐着更难受,因为最令人惊恐的莫过于背后的监视。而当他侧坐,他又觉得有人持续在引起他的注意,令他疲惫”③Pat Barker.Regeneratio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p.229-230、pp.229-231、p.236、p.238、p.238、p.58、p.183、p.185.。在这样的“眼睛”带来的巨大压力下,碧蒂告诉他,曾经有囚犯利用便桶自杀,“溺死在自己的尿里”④Pat Barker.Regeneratio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p.229-230、pp.229-231、p.236、p.238、p.238、p.58、p.183、p.185.。碧蒂的儿子“良心反战者”威廉在旺兹沃思(Wandsworth)一月的天气中被剥光衣服丢在黑暗禁闭室的石质地面上,以迫使他穿上旁边放着的制服,然而他最怕的不是冷,而是全天监视的“门中眼”⑤Pat Barker.Regeneratio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p.229-230、pp.229-231、p.236、p.238、p.238、p.58、p.183、p.185.。

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从监狱回来的当晚,普莱尔梦见自己被空中的“一颗眼珠”盯视,情急之中,他拿刀刺眼,“血溅他一丝不挂的身体”。在里弗斯的启发下,他分析到梦中的“眼(eye)”即是“我(I)”(英文中表“眼睛”一词“eye”与表“我”一词“I”发音相同),以刀刺“眼”,即意味着以刀刺“我”,这令他醒悟,在权力的重压之下,他做的是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我恨我做的事情”⑥Pat Barker.Regeneratio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p.229-230、pp.229-231、p.236、p.238、p.238、p.58、p.183、p.185.。

这种由“门上的眼睛”的监视所产生的巨大压力,集中体现在普莱尔的人格分裂中。痛恨自己工作的普莱尔一直处于自己分裂人格的监视之中。他的分裂人格,异化成他监视自我的眼,来迫使他完成对他人的监控任务。普莱尔自己这种被监视的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感到被路过的行人盯梢,被人群中的陌生人盯梢,被自己的同事盯梢,被车窗玻璃上或水洼表面的影子盯梢,甚至树梢的阳光也让他产生“被暴露在外的感受”⑦Pat Barker.Regeneratio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p.229-230、pp.229-231、p.236、p.238、p.238、p.58、p.183、p.185.。在轮船上,他感受到监视并向监视者走去,“他在脑海里看见自己向那男人走去,拍拍对方的肩膀,等他转头,转向他的脸却是……他自己的脸”⑧Pat Barker.Regeneratio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p.229-230、pp.229-231、p.236、p.238、p.238、p.58、p.183、p.185.。正是监视着他的分裂人格最终背离了他的真正意志,利用他从碧蒂那里套取的情报,将自己的儿时伙伴、反战罢工领袖迈克道伍送到了情报部的娄德上校手中。普莱尔的这种人格分裂无疑是个体在权力监控下发展到一个极度变态状态的明证。

严密的监控渗透到社会各个层面和角落,掀起了席卷全国的恐怖浪潮。战争进行到1917年秋,战火愈燃愈烈,每一次战役都伴随着前线大规模的牺牲。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英国社会产生了分裂。一方面,部分民众开始质疑战争的合理性,反战与和谈思想开始广泛传播。另一方面,政府与军方极力维护既定秩序,鼓吹战争的崇高和必要性。在全国范围内,报纸和杂志大肆宣扬德军所过之处平民遭受的惨剧,“在老百姓中制造恐慌”①Pat Barker.The Eye in the Door.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6、43、18、26、240.。同时,为了打击反战思想和和平主义者,监视和精神控制无处不在。戏剧演出被审查,私人信件被拆阅,和平主义者被送进监狱,到处都是穿着便衣的探子,搜捕可疑人士,而“贵格会教徒、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妇女参政论者、工团主义者、基督复临教派教友、以及上帝知道的别的那些人”,都被情报处的娄德上校看作威胁政府安全的可疑分子②Pat Barker.The Eye in the Door.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6、43、18、26、240.。国会议员潘柏顿·毕凌(Pemberton Billing)指控英国军方有47000人因同性恋而威胁国家安全,理由是 “有一本德国黑皮书,记载了四万七千位其私生活令其对国家的忠诚变得可疑的知名人士”③Pat Barker.Regeneratio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204、83、84.。同性恋或被送入精神病院,或被送进监狱。舆论也将公民动员起来互相监视和揭发,整个社会都被政府卷进普遍怀疑和监视的潮流。年轻女性的注视将小伙子驱上战场,她们在公开场所将象征懦弱的白羽毛送给没有穿制服的年轻人,同性恋曼宁上尉(Manning)时刻感到自己被一只恶意的“黄色眼睛”监视④Pat Barker.The Eye in the Door.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6、43、18、26、240.,当他收到匿名信件的警告和威胁时,顿时“感觉全身赤裸地被高悬在窗台上,聚焦在光线中,底下是嘲弄的声音和成百上千万的眼睛”⑤Pat Barker.The Eye in the Door.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6、43、18、26、240.。

如《门中眼》的标题所示,“眼”的意象在这部小说中具有非凡的意义,不同的“眼”的意象彼此呼应、相辅相成,描绘出一个在残酷的战争中深度分裂而遭到权力严密监控的社会。“门中眼”的注视如此严酷,以至于在这样的注视中,民众被困于一种无法超拔的权力状态,他们不仅自己处于严密的监控之中,也自发地彼此监控,成为压迫与拘禁的实际承受者与实施者。

三、“头盖骨”意象——记忆与反思

三部曲之三《鬼路》是一部充满亡灵的作品,其中散布着一系列关于“头盖骨”的意象,这些意象循着“骷髅”所承载的“人脑”的生理功能,展示了作者对死亡的思考,以及个体是否可以通过“人脑”这个思维器官,来获得超越权力之主体性的可能性。

巴克在三部曲中再现了一个战争造就的充满尸体与死亡的世界,“头盖骨”意象屡屡点缀其中。在《再生》中,在欧文与萨松的谈话中,各自都有一个关于“骷髅”群的意象。欧文向萨松说起在战壕中看到的骷髅头,“我们守过一条战壕,一边排着一行骷髅头,你回头看……好像蘑菇。……很难想象它们两年前还活得好好的。感觉仿佛从前的所有战争都……凝炼成这一场”⑥Pat Barker.Regeneratio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204、83、84.,这令萨松回忆起类似的经验,在一天晚上运送军粮的时候,信号弹照亮前方,“当时我好像站在未来,从未来看着战场。百年后,后代仍有办法从这里挖掘到骷髅头。我觉得自己从百年后的将来回顾。我好像看见我们的幽灵”⑦Pat Barker.Regeneratio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204、83、84.。这一意象在《鬼路》中也有呼应,普莱尔在1998年10月19日的行军日记中记录道,整日行军所过之处,到处都是腐败的人尸、马尸、毒气,渐渐渗进土地,“五十年之后,农夫犁田时,将掘出骷髅头”⑧Pat Barker.The Eye in the Door.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6、43、18、26、240.。

与其他肉体碎片不同,五十年后、百年后尚可被挖掘出的头盖骨,作为人体最重要的器官,以及可供辨认“人”之物种的器官,首先清晰而确切地喻示着“人”之死亡。不易腐朽的“骷髅头”也表征着对死亡记忆的保存。头盖骨的这一意义,在里弗斯医生对英属殖民地美拉尼西亚岛(Melanesia)土著葬礼的回忆中得到进一步呼应。里弗斯目睹部落首领纳伽(Ngea)死后,尸体被绑成坐姿,放在海边暴晒,直至血肉腐烂消解,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之后,他的头盖骨在隆重的仪式中被放进骷髅头屋。无数战士的头盖骨被郑重地保存在骷髅头屋,尸体无法被带回的,岛民则用石头代替。这些“骷髅头”穿越时空,无声记忆着那些消逝的生命。

士兵的头盖骨也是对暴力的记忆。美拉尼西亚岛的猎头风俗和养子祭祀仪式使里弗斯在面对一战的残酷景象时,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文明的伪善和残暴,无论这文明多么先进耀眼,在大规模将年轻一代送上死亡祭坛的本质上,英国文明的残暴,与蛮荒土著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战争暴力,从来没有在人类历史上消失过,无数的战争无论当时多么惨烈,终究如烟云散去,唯有埋藏在土壤中的“骷髅头”成为唯一的证据。当欧文看见战壕中蘑菇般的骷髅头,“感觉仿佛从前的所有战争都……凝炼成这一场”,他无疑是在说,在无数场战争中被肢解和粉碎的无数身体,通过残存的“骷髅头”回到了现在,要求尚存的目击者看见他们,记住他们,并由此问出他们的疑问:人类这样的暴行真的是无药可解吗?

巴克以美拉尼西亚岛土著的猎头风俗与一战中的英国对比告诉我们,战争总是以美好而崇高的名义进行,为了种族的延续,或是为了保卫与防御,在权力所塑造的战争神话中,个体是“失语”的,是被迫“缄默”的,是被全方位监控的。在这样的权力重压下,个体如何反抗权力的支配,重获自己的主体性,巴克通过“骷髅头”的意象提示了一种可能。在《鬼路》中,借里弗斯之口,巴克表达了对“人脑”的敬畏。在美拉尼西亚岛,土著巫医恩吉鲁(Njiru)曾带里弗斯参加酋长的骷髅头入屋仪式。当他与恩吉鲁一起捧着酋长的头盖骨时,他默默赞叹这“世界上最珍贵的物体”,这使他回忆起在巴兹医院第一次手捧人脑时的惊奇感受,想到这是“物种史上唯一有能力理解自身来源的物体”①Pat Barker.The Ghost Road.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238、164、180、180、196、230、274.。

在三部曲中,里弗斯是唯一一个从顺应与服务于权力,到逐渐挣脱权力,建立起自己的主体性的人。巴克将里弗斯的这一心理过程用“骷髅头”的意象紧密统一在一起。在里弗斯每一个思想转折关键点,都有一个“骷髅头”的意象。小说之初,里弗斯毫不犹豫地选择服从于权力,服务于战争,他尽心尽力消除病患症状以便其重返战场。他对好友道,“我穿制服,领工资,尽职责。我不会为此抱歉”②Pat Barker.The Ghost Road.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238、164、180、180、196、230、274.。他的思想第一次出现空前清晰的变化,是在暴风雨中的海边城堡找到惊恐发病的伯恩斯时。他抱着伯恩斯僵硬枯瘦、毫无生机的身体,对战争的质疑顿时浮现,“再堂皇的理由,也说不通这么残酷的后果。不通不通不通。(原文斜体强调—笔者注)”③Pat Barker.The Ghost Road.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238、164、180、180、196、230、274.,此时风雨收敛,“堡垒散发着白光,犹如骷髅”④Pat Barker.The Ghost Road.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238、164、180、180、196、230、274.。他一向认为医生为了履行职责而摒弃共情与同情心是必要的也是合理的,第一次意识到这种分裂状态的“邪恶”意味,是梦见一具男尸走向他的床铺,“向他弯下腰,对着他的脸伸出一张人脸解剖图”⑤Pat Barker.The Eye in the Door.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163.。而他最终彻底的觉悟,是面对哈磊特半死的头颅。二十岁的哈磊特的头被子弹自右向左贯穿两耳,左脸被掀掉,槽牙露了出来,“看见臼齿的填料”,“脑髓暴露在外,很多是血的或不是血的东西顺着脖子一侧往下流,一颗眼珠消失不见”⑥Pat Barker.The Ghost Road.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238、164、180、180、196、230、274.。在受伤了20天之后,被送至里弗斯处,里弗斯将他的X光片夹在灯箱上,赫然惊觉“一颗骷髅头瞪着他”⑦Pat Barker.The Ghost Road.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238、164、180、180、196、230、274.。X光片上“骷髅头”的瞪视似乎呼应着哈磊特临终时对里弗斯的瞪视,在这活死人的一颗眼窝、一颗眼珠的瞪视中,里弗斯冲口而出,将哈磊特的临终呻吟“shotvarfet” 解释为“一切不值得(It’s not worth it)”⑧Pat Barker.The Ghost Road.New York:Penguin Group,2008,p.238、164、180、180、196、230、274.,至此,经过漫长的矛盾、挣扎和思索,里弗斯完成了自己对战争的立场的转变,最终道出了对权力的拒绝。

利用不断出现的头盖骨意象,巴克生动地将战争带来的死亡记忆铺陈在读者面前,并如路标一般标识出了里弗斯的自我觉悟之路,由此对拥有“大脑”的人反抗权力的捕获,重获独立的主体性表达了希望。

四、结语

在三部曲中,巴克通过一系列身体意象群的建构,以惊人之笔深刻细致地描述了一群在弹震症、战争神经衰弱症等疾病折磨下痛苦不堪的官兵。这些濒临精神崩溃的官兵们不断遭受麻痹、失语、失眠、口吃、呕吐、幻觉、噩梦、瘫痪等种种症状的困扰。在巴克的点化妙笔之下,这些身体症状转换为一组组意象,成为富有指示意义的符号。巴克通过对与“口”“眼睛”和“头盖骨”等身体部位相关联的意象群的系统建构,向读者展示了国家权力机制对国民言论与思想的压抑,对国民的全方位监控,以及凝结于肉体残片的对暴力的记忆与反思。《再生》三部曲中这一系列形象可感的身体意象,重现了隐没于时间中的沉重“现实”。数量可观的身体意象不断重复而又充满变奏地呈现,既聚焦了读者的注意力,也累积起丰厚的意义。这些身体意象既是生物性、直觉性的,又是符号性、象征性的。在作品世界的大背景之中,由器官意象的生理特性和直观效果衍生出新的意蕴,这些意象群彼此交相辉映,产生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艺术效应。藉此,读者得以自然而准确地理解这些意象的含义,沉浸于这些意象群落营造的惊心动魄的精神氛围之中,从而规避了意义的飞散,使小说意图与读者理解毫不费力地保持于同一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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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心树(上)
捉月亮的网
追寻“红色”足迹
试论在高校“产、学、研”中发展现代传统手工艺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