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哀”的文化内涵及其译介
2019-11-27胡志强
胡志强 王 芮
“物哀”作为日本传统的文学美学思想,对理解日本古典文论乃至现代日本文化具有很重要的意义。日本古典文学如和歌、物语、能乐等大都以“物哀”作为文艺创作的审美追求,不了解“物哀”,就无法把握日本古典文论的精髓,就无法认识日本文化的民族特色。“物哀”蕴含重要的文学美学价值,其思维方式简单朴实、唯真唯情,契合现代人的精神追求。它所蕴含的人文精神,对人性的理解与尊重都令人为之动容,具有普适的理论价值。本文旨在阐释“物哀”的文化内涵,提出“物哀”译介的基本策略。
一.“物哀”的文化内涵
中日虽一衣带水,但在地理环境、风俗习惯、宗教信仰、意识形态等方面存在很多差异。中国是大陆文化,日本是岛国文化。日本明治维新后脱亚入欧,全面欧化。二战后唯美是瞻,一味“美”化。中日既有东方文化共性,也有东西文化差异。即使同为东方文化,也存在不少差异。“物哀”不仅是解读日本文化的一把钥匙,也是理解这种文化差异的不二法门。欲窥“物哀”真面目,就不得不系统研读十八世纪日本“国学”泰斗本居宣长的相关著作。《石上私淑言》是本居宣长研究日本和歌的专著,他认为和歌旨在表现“物哀”。为此本居宣长从词源学和语义学角度对“哀”(あはれ)、“物哀”(もののあはれ)进行了详尽考证。“あはれ”在日本古代仅是一感叹词,用以表达快乐愉悦、激动兴奋、懊恼沮丧、哀愁悲悯、诧异惊奇等各种自然心理情感。“もののあはれ”则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触物生情、感物兴叹,由此可见,“あはれ”有“哀”,但不止于“哀”,而是包括“哀”在内的许多复杂自然情感。“あはれ”和“哀”有交集是在汉字传入日本后的事情。我们知道日本古代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公元三、四世纪左右汉字传入日本,或许是在严酷的自然面前,倍感渺小的人们心理“哀”的成分更多,于是便以汉字“哀”表达“あはれ”。“世上万事万物,形形色色,不论是目之所及,抑或耳之所闻,抑或身之所触,都收纳于心,加以体味,加以理解”[1],加以感知,这就是“物哀”。“物哀”的“物”既指自然客观世界,也指人文主观世界。如烂漫樱花随风飘零,转瞬即逝,能觉察其美,心生感动,就是感知自然客观世界的“物哀”。对人类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不由百感交集,就是感知人文主观世界的“物哀”。如深谙人性,通达人情,感知人心,对他人遭遇感同身受,对别人情感心领神会,心有戚戚,就是“知物哀”。“物哀”与“知物哀”其实就是指“由外在事物的触发引起的种种感情的自然流露,就是对自然人性的广泛的包容、同情与理解,其中没有任何功利目的”[2]。
儒释道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建立在儒家学说和佛家思想基础之上的“劝善惩恶”的道德说教一直是中国传统文学与文论的主旋律。《源氏物语》源于“好色”,因“好色”而始,也因“好色”而终,从某种意义上讲,一部“源氏物语”就是一部“好色”物语。本居宣长以前的日本“源学”学者对《源氏物语》的诠释大都沿袭了这种“劝善惩恶”论,认为“好色劝诫”是《源氏物语》的主题。本居宣长在《紫文要领》一书中认为“好色劝诫”是穿凿附会之说,《源氏物语》写作初衷旨在表现“物哀”,让读者“知物哀”。本居宣长认为最能体现物哀的莫过于背德之恋的“好色”,男女恋情销魂夺魄、刻骨铭心,故好色者“物哀”之情最难以自持,最感人心,也最“知物哀”。“若能从人性、人情出发,对人性、人情特别是男女之情给予理解并宽容对待,就是‘知物哀’;若不能摆脱功利因素的干扰和僵化的道德观念的束缚,而对人性、人情做出道德善恶的价值判断,那就是‘不知物哀’”[3]以“物哀”为荣,以不“物哀”为耻;以“知物哀”为善,以不“知物哀”为恶。“物哀”论远离道德罪恶,尊重人性人情,体现了不同的是非价值观,是解读日本文化的一把重要钥匙。同样以和歌物语为代表的“物哀”文学以情立文,以情动人,直指人心,真挚感人。不同于建立在道德劝诫、伦理说教基础上的中国文学的理性矫饰,凸显了日本文学的唯情主义和中国文学的合理主义的差异。
二.“物哀”在中国的译介
“物哀”一词最早散见于纪贯之的《土佐日记》,后在《源氏物语》中频繁使用,成为紫式部乃至日本文学作品的主基调。由于“物哀”是日本传统文学美学的一个重要理论范畴,对其如何汉译也引起了中国很多学者的关注与讨论,概而言之无非归化和异化两种翻译方法。归化翻译主张应该以汉语和中国文化为归宿,以汉语读者为依归,尽量采用中国读者所习惯的表达形式传达“物哀”意义,注重译文的可传达性,或者说“物哀”信息与中国文化的相似性,翻译旨在求同。如李芒先生在《“物のあわれ”汉译探索》一文中,主张将“物のあわれ”译为“感物兴叹”[4]。李树果先生在随后发表的《也谈“物のあわれ”的汉译》一文中认为应译为“感物”或“物感”[5],这样更言简意赅。佟君先生在《日本古典文艺理论中的“物之哀”浅论》一文中认为“哀”表现了诸多的情感成分,故应译为“感物兴情”[6]。有些学者也在自己文章或著作中,对“物哀”做出了解释性的翻译。早在20世纪20年代,谢六逸先生就在《日本文学史》一书中,将“物哀”译为“人世的哀愁”,80年代刘振瀛先生等翻译的由西乡信纲所著的《日本文学史》,将“物哀”译为“幽情”,吕元明先生在《日本文学史》一书中则译为“物哀怜”,赵乐珄先生在翻译铃木修次的《中国文学与日本文学》一书时,将“物哀”翻译为“愍物宗情”。这类归化翻译以汉语读者为中心,尽可能把日语“物哀”信息纳入汉语读者的文化范畴,消除文化障碍,强调功能对等,让中国读者不用跨过异语文化的鸿沟便能在汉语文化环境中大致了解“物哀”信息。
另外一种是异化翻译,主张以日语和日本文化为归宿,以日本作者为依归,尽量采用日语表达形式传达“物哀”内容,主张汉语译文应尽可能保存“物哀”的异质因素,注重日汉两种语言文化之间的差异性,翻译旨在存异。这类翻译直接按日文表述为“物之哀”或“物哀”。例如陈泓先生认为“物哀”是一个固有名词,应该直译为“物之哀”。赵青先生也主张直译为“物哀”,然后加一注释。王向远先生在《“物哀”与〈源氏物语〉的审美理想》及其它相关著作中,也直接照搬日语汉字“物哀”。译介初期,读者大都依赖汉语的语言习惯和思维方式了解日本异域文化,归化翻译无可厚非。随着中日文化交流的不断深入,中国读者接受日本异域文化能力也在不断增强,对日本很多固有的表达方式也能坦然接受。“物哀”有“哀”,但不止于“哀”,这在中国日语界应该广为人知,基本不会引起误读误解。翻译是归化与异化的辩证统一。存异是同中存异,以同释异,归化是异化的必要条件。求同是异中求同,传达原文异域文化是翻译目的所在,异化是归化的必要条件。“もののあわれ”的意义不是静止固定的,而是动态变化的,应从上下文语境中加以具体把握。另外“もののあわれ”在原文中也不是孤立个体,它和其它词句的意义不是彼此的简单相加,而是相互的有机整体。在具体文本翻译中,直接迻译“物哀”必然导致死译,会扼杀原文的意义与生命,应该以归化为主,根据上下文语境灵活选择译词。“もののあわれ”已由日本古代的一个单纯感叹词变成了一个重要的文学理论概念,当它作为一个文化范畴出现时,应该以异化为主,直译为“物哀”,以尽可能文化传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