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男子汉
2019-11-26王安忆
王安忆/文 昌 珊/图
我家的男子汉
我们家有一个男子汉,那是姐姐的孩子。他们夫妻二人本不愿要孩子,他的出生完全出于不得已。因此,生下他后,他年轻的父母便像逃跑似的跑回了安徽,把他留在了家里。从此,我的业余时间就几乎全用来抱他。
这是一个男孩子,这是一个男人。
他对食物的兴趣
“他吃饭很爽气。”带他的保姆这么说他。确实,他吃饭吃得很好,量很多,范围很广——什么都要吃,而且吃得极有滋味。叫人看了不由得也会嘴馋起来。当然,和所有的孩子一样,他不爱吃青菜,可是我对他说:“不吃青菜会死的。”他便吃了,吃得很多。他不愿死,似乎是深感活的乐趣的。他对所有的滋味都有兴趣,他可以耐心地等上三刻钟,为了吃一客小笼包子;他会为他喜欢吃的东西编儿歌一样的谜语。当实在不能吃了的时候,他便吃自己的大拇指,吃得十分专心,以致前边的嘴唇都有些翘了起来。当《少林寺》风靡全国时,他也学会了一套足以乱真的醉拳。耍起来,眼神都恍惚了,十分入迷。他向往着去少林寺当和尚。可是我们告诉他,当和尚不能吃荤。他说:“用肉汤拌饭可以吗?”“不可以。”“那么棒冰可以吃吗?”他小心地问,是问“棒冰”,而不是冰激凌,甚至不是雪糕。“那山上恐怕是没有棒冰的。”我们感到非常抱歉。
他爱妈妈,也崇拜爸爸
他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很少,和父亲在一起,就更少了。假如爸爸妈妈拌嘴,有时是玩笑的拌嘴,他也会认真起来,站在妈妈一边攻击爸爸,阵线十分鲜明,并且会帮助妈妈向外婆求援。有一次因为他叙述的情况不属实,酿成了一桩冤案,父子二人一起站在外婆面前对证,才算了结了此案。假如家里有什么电器或别的设施坏了,他便说:“等我爸爸回来修。”有什么人不会做什么事,他会说:“我爸爸会的。”在他心目中,爸爸是无所不能的。有一次,他很不乖,我教训他,他火了,说:“我叫我爸爸打你。”我也火了,说:“你爸爸,你爸爸在哪儿?”他忽然低下了脑袋,嗫嚅着说:“在安徽。”他那悲哀的声音和神情叫我久久不能忘怀,从此我再不去破坏他和他那无所不能的爸爸在一起的这种境界了。
他对独立的要求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和他出去,他不愿让人搀他的手了。一只胖胖的手在我的手掌里,像一条倔强的活鱼一样挣扎着。有一次,我带他去买东西,他提出要让他自己买。我交给他一角钱。他握着钱,走近了柜台,忽又胆怯起来。我说:“你交上钱,我帮你说好了。”“不要不要,我自己说。”他说。到了柜台跟前,他又嘱咐了我一句:“你不要讲话噢!”营业员终于过来了,他脸色有点儿紧张,勇敢地开口了:“阿姨,买,买,买……”他忘了他要买什么了。我终于忍不住了:“买一包山楂片。”他好久没说话,潦草地吃着山楂片,神情有些沮丧。我有点儿后悔起来。后来,他会自个儿拿着五个汽水瓶和一元钱到门口小店换橘子水了。他是一定要自己去的。假如有人不放心,跟在他后面,他便停下脚步不走了:“你回去,回去嘛!”我只得由他去了。他买橘子水日益熟练起来,情绪日益高涨,最终成了一种狂热。为了能尽快地拿着空瓶再去买,他便飞快而努力地喝橘子水。一个炎热的中午,我从外面回来,见他正在门口小店买橘子水。他站在冰箱前头,露出半个脑袋。营业员只顾和几个成人做生意,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满头大汗的,耐心地等待着。我极想走过去帮他叫一声“同志”,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面对生活挑战的沉着
当他满了两周岁的时候,我们决定把他送托儿所了。去的那天早上,他一声不响,很镇静地四下打量着。当别的孩子们哭的时候,他才想起了哭。哭声嘹亮,并无伤感,似乎只为了参加一个仪式。每天早上,送他去托儿所都很容易,不像我们姐妹几个小时候那样,哭死哭活不肯去。问他:“喜欢托儿所吗?”他说:“不喜欢。”可是他明白了自己不得不去,也就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不作任何无效的挣扎。据老师说,他吃饭很好,睡觉很好,唱歌游戏都很好,只不过还有点儿陌生。然而,他迅速地熟悉起来,开始交朋友,打架,聚众闹事。每日里去接他,都要受到老师几句抱怨。
在他四岁的那年,他的老保姆病了,回乡了,他终于要去安徽了。他是极不愿意去的。他的父母对于他,更像是老师,严格有余,亲切不足。并且,亦喜亦怒,全听凭他们的情绪。走的前一天,他对外婆说:“外婆,你不要我了,把我扔出去了。”外婆几乎要动摇起来,想把他留下了。上海去合肥,只有一班火车,人很多。车门被行李和人堵满了,大人们好不容易挤上了车,留下他在月台上。他真诚地着急起来:“我怎么办呢?”我安慰他:“上不去,就不走了。”他仍然是着急,他认为自己是非走不可的了。车快开了,姐姐说:“让他从窗口爬进来吧!”我把他抱了起来,他勇猛地抓住窗框,两只脚有力地蹬着车厢,攀上了窗台。窗口边的旅客都看着他,然后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抱他。他推开那些妨碍他的手,抓住一双最得力的,跳进了车厢,淹没在济济的人群里了。
这就是我们家的男子汉。看着他那样一点儿一点儿长大,他的脸盘的轮廓,他的手掌上的细纹,他的身体,他的力气,他的智慧,他的性格,还有他的性别,那样神秘地一点儿一点儿鲜明,突出,扩大,再扩大,实在是一件最最奇妙的事情了。这真是比任何文学还要文学,任何艺术还要艺术。写到这里,简直不想写小说;既不想写女人,也不想写男人。唉,让男子汉们自己好好儿地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