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以来汉语的“体”系统研究述评
2019-11-25焦一和
焦一和
(北京师范大学 汉语文化学院,北京 100875)
20世纪20年代,汉语语法著作中开始出现“体”的概念。(1)除“体”之外,汉语学界对aspect的表述还有“体貌”“动相”“态”等十余种,而且有的表述并不专指aspect。比如“体貌”有时指aspectual或aspectuality,“动相”有时指phase,“态”有时指voice等。为避免混淆,本文综合考虑术语使用的普遍性和意义的单一性,仅用“体”表示aspect。万波[1]、金昌吉等[2]对21世纪以前的现代汉语时体研究作过比较详细的述评,但21世纪前后,汉语研究者对体的内涵有了新的认识,提出了新的理论框架和研究方法,并尝试在更广阔的视野下建立汉语体系统,所以有必要再次梳理该领域的研究脉络,介绍最新进展及研究趋势。系统构建是时体研究最主要的目标之一,因此,本文述评的对象主要是20世纪以来关于汉语体的系统性研究。
一、汉语体研究的两个时期
20世纪20年代到80年代初期,汉语研究者普遍认为体是“动作或历程内在的状态或属性”,是客观存在的。80年代后期以来,受西方时体理论影响,汉语学界对体的认识发生了根本性转变,越来越多的研究者认同体是“对某情状(situation)(2)术语situation在汉语中的表述有“情状”“语境”“语义”“场面”等,以“情状”最为常见。事物的状态(如“动态”“静态”)、动作行为的过程(如“开始”“持续”)或完整的事件都可称为“情状”。情状在动词、动词短语、句子等不同层面均有所体现,需予以区分。本文认为,由于动词的情状完全依靠动词自身表达,实际相当于下文提到的“动作类型”,故应将“情状”限于短语和句子层面,以避免术语重复和概念重叠。内部各时间阶段的观察方式”。换言之,体不是一种客观属性,而是一种主观观察方式。据此,本文将汉语体研究的时期二分为“客观期”和“主观期”。
1.1 客观期(20c20s - 20c80s初)
客观期的研究对象主要是现代汉语普通话。研究者认为体是客观的,并且是一种语法范畴,因而主要通过分析某些特定虚词的语法功能来构建汉语的体系统。
20世纪20年代初,黎锦熙指出现代汉语的后附助动词“了”表示“完成体”(Perfect),“着”“来着”“来”等表示“持续体”(Continuous)。[3](P122-125)寥寥数语,标志着汉语体研究的开始。
到了40年代,学界对汉语体系统的描写初具规模。吕叔湘把体称为“动相”,认为它表示“一个动作的过程中的各种阶段”,并根据副词“将”“方”“已”等限制词分出“将有”“正在进行”“已经完成”三类,根据语法化程度更高的“了”“着”等分出“既事相”“方事相”等六类,根据“动量”分出“尝试相”“短时相”等六类,共十五类。他的分析较黎锦熙细致很多,系统性明显增强,但不同类别之间的界限不够清晰,比如“已经完成”与“既事相”都表示动作的完成,“尝试相”与“短时相”都用动词重叠形式(VV)表示。[4](P317-326)王力把体称为“情貌”,认为它着重表示时间的“远近,长短及阶段”,并根据“了”“着”“起来”等语法成分将汉语情貌分为“进行貌”“完成貌”“普通貌”等七种。[5](P151-160)王力注意到了不用任何情貌成分修饰的“普通貌”(如“找我们姑娘说句话”),并提出了更清晰的分类标准。但是,他对体的划分还不够细致,比如将动态的“袭人却只瞧着他笑”与静态的“票上开着数目”一并归为“进行貌”,似乎欠妥。
上世纪50年代以后,研究者对体的分类进一步细化。高名凯认为体表示“动作或历程在绵延的段落中是如何的状态”。他根据虚词与动词的组合方式,将体分为“起动体”“结果体”“加强体”等六类。[6](P188-199)他对系统构建的贡献在于将“结果体”(如“遇着你们”)单独区分出来,符合汉语实际。不过,他的系统中没有与“起动体”相对应的体(类似王力的“继续貌”),且“加强体”似乎不符合体的内涵。(3)“加强体”表现为两个意思相近的动词连用,如“叫唤”“看见”等。Chao(赵元任)根据动词后缀将体分为“进行态”“完成态”“不定过去态”等六类。[7](P246-252)他的分类标准较统一,不同体之间的对应也很整齐。其中,“不定过去态”把“过”与“了”分开,凸显出“过”的“经历”义,很有必要。
除了不断完善体的分类,研究者也开始关注体与“动作类型”(aktionsart)(4)Aktionsart是德语词,表示manner of action或kinds of action,汉译有“(动)相”“词汇体”“动作类型”等。经考察,Aktionsart的内涵包括“动作行为自身的时间结构(如起点、续段、终点)”和“动作行为的状态(如动态、静态等)”两方面。简言之,它是动词固有的属性,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改变。由于“(动)相”“词汇体”等表述比较模糊,本文采用最直接的译法“动作类型”。、体与“时”(tense)(5)Tense表示“说话时间”“事件时间”“参照时间”之间的相对次序关系,是说话者根据主观需要对时间的指示,汉译有“时”“时制”“时态”“时间”等。由于“时态”经常指aspect,“时间”多表示客观存在的time,故本文选择没有歧义的“时/时制”称之。之间的关系。张秀认为体是“表达动作的内在的或本质的特征”,包括“一般体”“限界体”(或“完成体”)和“持续体”。其中,“一般体”指不受任何成分修饰的动词,可据其动作类型分为“限界动词”“持续动词”“中性动词”三类,“限界体”又包括“终结体”“经验体”等五种分体。另外,他还分析了汉语中可能出现的时体组合。[8]张秀不仅首次较系统地将“动作类型”纳入研究视野,还揭示了时体之间的制约关系。尽管把动作类型和体完全置于同一层面来讨论并不妥当,且分类中存在冲突(如“过”既表“终结体”又表“经验体”),但其观点在当时无疑具有先进性和启发性。
到了上世纪80年代,研究者对动作类型及时体关系的认识更加深刻。王松茂将体定义为“动作变化在一定时间的过程中的方式或状态”。他根据语法意义与语法形式的异同,把体分为“开始体”“经验体”“反复体”等十类,把时分为“过去时”“近过去时”等五类。他认为“词义的分类属于逻辑分类,与时体范畴没关”,把动作类型与体区别开来,并阐释了时与体的组合情况以及时体范畴与“动词的辅助词”“动词的构词法”“否定副词”之间的制约关系。[9]王松茂注意到更多可能对体造成影响的因素,虽然有些分析还需深入,但其观点对进一步完善汉语体系统有一定参考价值。
1.2 主观期(20c80s后期至今)
进入主观期后,汉语学界对体的认识实现了由“客观”向“主观”的转变,并逐渐冲破了“语法范畴”的限制。此外,研究者对古今汉语体系统的关系愈加重视,出现了一些针对古代汉语体系统的研究。鉴于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的差异性,下文将分别介绍。
1.2.1 现代汉语
上世纪80年代后期,陈平借鉴西方理论,在句子层面将现代汉语的时间系统概括为“时相(phase)结构”(6)Phase的汉译有“时相”“动相”“局面”“时段”“阶段”等,它表示情状在不同的时段或时刻呈现出的阶段性状态,如“起始”“持续”“继续”“结束”等,故本文以最易于理解的“阶段”称之。必须强调,陈平所谓的phase是“体现句子纯命题意义内在的时间特征,主要由谓语动词的词汇意义所决定,其他句子成分的词汇意义也起着重要的选择和制约作用,其中宾语和补语所起的作用尤为显著”,实际上相当于句子的“情状”,并不同于当今学界对phase的普遍理解。“时制(tense)结构”“时态(aspect)结构”三类。其中,时态是一个语法范畴,表示“观察有关情状的种种方式”。[10]尽管陈平没有对时态作详细论述,但他将时态定义为一种主观的观察方式,反映出汉语研究者对体的认识发生了重要转变。
20世纪90年代,龚千炎在陈平的基础上进一步阐释了现代汉语的时间系统,将现代汉语的表体成分分为副词“曾经、已经、正在”、助词“了、着、过”、语气词“了、来着”三类,并归纳出一个有层次的表体系统:{[副+(动+助)]+语}。[11]他还详细讨论了“经历时态”“继续时态”“即行时态”等八种时态类型。[12]龚千炎充实了陈平的理论框架,较早构建起多层次的汉语体系统。与陈平类似,戴耀晶也在句子层面讨论体,并认为“句子是表述‘事件’的”,所以体是“观察时间进程中的事件构成的方式”,包括从外部观察事件得到的“完整体意义”(perfective)与从内部观察事件得到的“非完整体意义”(imperfective)。他依据不同的语法形式将汉语的体分为“完整体”和“非完整体”两大类,前者包括“现实体”“经历体”“短时体”,后者包括“持续体”“起始体”“继续体”。最后,他还探讨了赣语泰和方言中的完成体。[13]戴耀晶明确用“观察方式”定义体,首次基于“完整体/非完整体”的对立构建了现代汉语体系统,大大推动了系统性研究的进程。此外,对方言的分析也顺应了当时的学术潮流。
纵观整个20世纪,几乎所有研究者都认为现代汉语的体与印欧语、斯拉夫语的体一样,是一个语法范畴。然而,现代汉语缺乏形态变化,即便将“了、着、过”等虚词视为一种广义形态,其作用对象除动词外还可以是短语或句子,因而不是严格的语法范畴。而且,广义形态并不具有强制性,比如“深化国家监察体制改革取得重大成果”(7)摘自《人民日报》,2018年3月25日第1版。仅凭语义即可体现出完整体意义。这说明,构建完善的汉语体系统需突破语法层面的限制,开展多层次、多角度的研究。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左思民强调体的本质是“通过语言的约束和指示而传达出来的意义现象”,[14]提出应从“语义、语法(词法和句法)、语用”三个平面来研究体,[15]预示了汉语体研究日后的发展趋势。
进入21世纪,一些研究者继续从“完整体/非完整体”的基本对立出发,参照最新的类型学成果,努力完善汉语体系统。比如,尚新借鉴Smith对体的分类[16]及Olsen的“体义相交理论”[17]对比分析了英汉体系统。[18]陈前瑞在Smith[16]的基础上,结合汉语特点,构建了“汉语四层级体貌系统”。该系统由底层的“情状体”、中层的“阶段体”和上层的“视点体”构成。其中,“视点体”又参考Dahl的做法,[19]根据语法化程度高低分为“核心视点体”与“边缘视点体”两个层级。陈前瑞将“体貌”(aspectuality)的内涵概括为“由谓词内在语义特征构成的情状类型”“由补语性的‘起来、下去、完、好’及词语重叠等半虚化成分所表示的语法意义”以及“更为虚化的‘着、了、过’等所表示的语法意义”三方面,并强调“体貌从本质上看是语义平面的概念”。[20]四层级体貌系统突出了语义对汉语体的重要意义,显示出汉语体系统的层次性与复杂性。
此外,还有一些研究者通过跨语言比较,对汉语体系统的根基产生了怀疑,并提出新的见解。比如,崔希亮把“时体范畴”“语气范畴”“能愿范畴”视为“情态系统”(8)汉语学界对“情态”的认识大致有三——(1)将mood、modality统称为“情态”;(2)将mood、modality统称为“语气”;(3)将mood与modality区分为“语气”与“情态”。崔氏属第一种。在时体研究领域,情态有时也专指“现实”(realis)与“非现实”(irrealis)的对立。的三个组成部分,理由是三者在“事件情态”(9)“事件情态”是指通过“情态副词、动词本身及动词的附加成分”来表达的、跟事件本身的状态(如“开始”“持续”等)有关的一种情态。从崔希亮的定义看,它基本相当于“情状”。的层次上有所交叉。他认为汉语没有屈折语意义上的时体范畴,从而“根本没有‘perfective and imperfective’的概念”。因此,他只是根据不同的语法标记,在“事件情态”层面把事件的内部时间参照分为“开始”“持续”“完成”“结果”四类,不谈“体系统”。[21]金立鑫认为体是“由动词为核心所构成的事件进入客观世界之后在人的认知图式中的反映”,涉及语法、语义两个层面。他主张将人类语言的体分为两类:一类是“事件进程体”,倾向表达“事件在客观时间进程中的状态”,基本对立是“完成体(perfect)”和“非完成体(imperfect)”,汉语的体属于此类;另一类是“事件界限体”,倾向表达“事件行为的内在界限”,基本对立是“完整体”和“非完整体”。[22]于秀金把体视为“句子层面的语义范畴”,认为英语、汉语等非斯拉夫语的体是“基于时间视点的‘现实体/非现实体’对立”,俄语、波兰语等斯拉夫语的体是“基于空间视点的‘完整体/非完整体’对立”,并将现实体分为“起始”“完成”等六类,将非现实体分为“将行/起始”“将完成”等五类。[23]在此基础上,他尝试构建了“跨语言时—体—情态的认识范畴化层级”,从更宏观的角度讨论汉语体系统的性质。[24]金立鑫、于秀金等也强调了语义层面的重要性,而且他们对传统的汉语体系统进行了较大改造,有一定启发性。
汉语时体研究早期主要以现代汉语普通话为考察对象。随着研究的深入,20世纪90年代前后,研究者开始关注现代汉语方言的时体问题。前人对近年来汉语方言时体研究的进展已作了较为详细的述评,[25]本文不再赘言。
1.2.2 古代汉语
就目前掌握的材料而言,古代汉语中可观察到的表达体意义的成分主要是某些特定的副词、语气词等,但它们的时体功能似乎并不明确。上古汉语的体还涉及形态问题,沙加尔[26]、金理新[27]、洪波[28]等对此进行了比较细致的分析并有所发现,但受材料限制,尚不足以建立上古汉语体系统。因此,一些研究者对古代汉语体的系统性持怀疑态度。比如魏培泉认为“上古汉语可以证实为时体标记的只有完成体(perfective aspect)和经验体(experiential aspect)”,而“非完成体(imperfective)”存在的证据不足;[29]梅广也认为“上古汉语并没有成套的动貌表达方式”。[30](P451)可贵的是,虽然构建古代汉语体系统的难度很大,但仍出现了不少有益尝试。
早期对古代汉语体的系统性研究通常是参照现代汉语体系统,对若干虚词进行简单的举例分析,如蒲立本[31]、冯英[32]、徐世梁[33]等。值得注意的是,冯英、徐世梁都指出古代汉语中存在一些没有任何表体成分却隐含某种体意义的语句。比如《左传·隐公三年》中,“四月,郑祭足帅师取温之麦”隐含了“取麦完成”之义,《左传·隐公十一年》中,“十一月,公祭钟巫,齊于社圃,馆于寪氏”隐含了“齐于社圃”“馆于寪氏”的“已然”和“公祭钟巫”的“未然”。这充分体现出语篇信息在古代汉语时体研究中的重要性,说明进行语法、语义、语用等多角度研究在古代汉语领域尤其必要。
后来,研究者开始有意识地根据时体功能对虚词进行分类,尝试更细致地归纳古代汉语的体系统。左思民对比了古今汉语的时体特点,认为上古汉语能够表达体意义的虚词都是“时体合一”标记。例如,副词“已、既”既是“实现体”标记,又是“绝对过去时”“相对过去时”和“假设过去时”的标记;否定副词“未”既是“未实现体”标记,又是“绝对过去时”标记,等等。[34]与前人相比,他构建起一个比较整齐的上古汉语时体系统,但如此分析赋予了每个虚词过多的时体功能,不利于解释。郑路在徐世梁的基础上,以《左传》为研究对象,基于“完整体/非完整体”的对立构建了上古汉语体系统。该系统中,非完整体有两个下位体:用副词“初、始、新”标记的“起始体”和用副词“方、犹”标记的“持续体”;完整体没有下位体,用副词“既、已、尝”和语气词“已、矣”标记。但他又提到,“尝”是一个表示“过去时完整体”(又称“经历体”)的“时体合一的标记”。[35]可见,他虽然勾勒出了基本的上古汉语体系统框架,但对下位体的分析还有些模糊。Meisterernst以《史记》为研究对象,详细介绍了汉代汉语中表示体意义的副词。她根据副词“初、方、将、既、尝”等与不同动作类型的动词搭配的情况,分析其时体功能。比如,“初、始”表示“起始体”,用于“过去时”;“既、已”表示“起始体”或“完成体”,可用于“过去时”“现在时”或“将来时”,等等。[36]她考虑到“情态”“情状”等多方面的因素,分析比较细致。但是,只讨论副词的时体功能尚不足以揭示上古汉语体系统的全貌。
除了针对整个体系统的研究外,还有一些针对某些下位体的专门研究,也为古代汉语体系统的构建提供了有益的参考。比如杨永龙对《朱子语类》完成体的研究,[37]帅志嵩对中古汉语“完成”语义范畴的研究,[38]陈前瑞、王继红等围绕上古汉语具有时体表达功能的虚词展开的系列研究,[39-44]等等。
较之客观期,主观期在理论深度、指导思想、研究范围、研究方法等方面均有较大突破,汉语体系统的研究呈现出蓬勃发展的态势。
二、汉语时体关系辨析
人类语言的时与体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影响,相互制约,共同影响着时体系统的构建。汉语缺乏形态变化,时与体之间的界限比较模糊,不同研究者对它们的理解与界定有较大差异,这导致汉语的时体关系一直纠缠不清。
尚新[45]、郑路[35]等都将汉语学界对时体关系的认识分为“无时有体”“时体兼备”“时体混合”三种。可见,学界普遍承认汉语有体范畴,但对时范畴的看法不一。其实,不同研究者所谓的“时”并不相同,不能一概而论。因此,本文主张“无时说”“有时说”“中立说”三分,以“时”为立足点,重新辨析汉语的时体关系。
持“无时说”者有高名凯[6](P188-P189)、戴耀晶[13](P6,P126)、陆俭明[46]、Lin(林若望)[47]、木村英树[48]等。他们认为时是语法范畴,是由动词形态变化所表示的绝对时制,通过其他手段表达的时间关系不属于时范畴。比如,高名凯明确指出“时间”(tense)和“体”均为语法范畴,汉语“没有时间,而有‘体’”。戴耀晶认为汉语主要通过词语形式而非形态形式来表达时间,所以“现代汉语里有体范畴而无时范畴”。林若望则认为,由于体在句中可以独立承担传达时间意义的任务,不需要时范畴,故汉语无时制。
持“有时说”者认为汉语有时范畴,其内部又可分为两派——一派如雅洪托夫[49]、龙果夫[50]、陈平[10]、陈立民[51]、左思民[34]等,他们也把时看作语法范畴,但认为汉语的时是“相对时”而非“绝对时”,且常和体融合在一起。比如,雅洪托夫将汉语动词的时称为“混合的体—时范畴”。陈立民也认为汉语的时体成分“既表时又表态(aspect),属于时态范畴”。另一派如刘勋宁[52]、郭锐[53]、李临定[54]、李铁根[55]等,他们认为汉语中有“绝对时”。其中,刘勋宁、郭锐认为时制属语法范畴,它与体可以是配合甚至转化的关系,但不是简单的混合。如郭锐发现近百年来汉语中“结果性动词+了1”的使用比例不断提高,而“结果性动词与完成体配合带有过去发生的意思”,于是现代汉语的完成体标记“了1”逐渐可用于表达绝对过去时。李临定、李铁根对时制的理解则不限于语法范畴,且不反对“时体混合”。比如,李铁根指出“不能说因为汉语动词没有表达时制意义的形态变化就认为汉语没有时制结构”,“时态助词‘了、着、过’既能在绝对时间句中呈现绝对时意义,又能在相对时用法中呈现相对时意义”。可见,“有时说”内部最为复杂,需仔细辨别。尤其是将时体混合讨论的做法,尽管看似有较强解释力,但不利于区分不同时体成分的功能,极易引起混淆。
持“中立说”者有张秀[8]、龚千炎[12](P41)、马庆株[56]、史有为[57]等。他们既在语法范畴层面承认“无时说”,同时也接受“有时说”,认为汉语可通过其他方式屈折地表示时间关系。比如,张秀指出汉语没有“绝对时制”,同时又说明“这并不是说我们没有时间的概念,不过我们是用词汇形式而不是用语法形式来表现它的”。龚千炎认为“早期认为汉语有表‘时’的语法范畴,并把‘着、了、要’定为现在、过去、将来三时的语法成分,这固然不对;但是,后来认为‘了、着、过’只是表示‘态’(aspect)、根本不能表示‘时’(tense),则又未免太绝对了”。其实,“中立说”只是在接受“无时”的同时主张“有时”,可看作是更温和的“有时说”。
不难发现,学界之所以存在争论,主要是因为研究者对“时”“体”概念的理解不同,而在标准不统一的情况下讨论时体关系是没有意义的。因此,我们关心的不是争议,而是共识,即:一方面,汉语至今还没有系统的、高度语法化的手段来表达时范畴,但可通过其他方式屈折地表达绝对时和相对时意义——正如Haspelmath所言,跨语言比较不应基于某种特定语法范畴,而应基于“可比概念”(comparative concepts)。[58]另一方面,时和体本来就密切相关,通常情况下体与“相对时”关联,当参照时间与说话时间重合时,体还会与“绝对时”关联,因此我们应重视二者的联系,分别对它们进行研究,不可简单混为一谈。
三、结语
概言之,20世纪以来汉语的“体”系统研究大致呈现出五方面积极的变化:
(1)对体的理解更准确:体的定义由“动作或过程的客观内在属性”逐渐转变为“对情状的主观观察方式”。(2)理论框架更完善:在借鉴西方理论过程中发展出适用于汉语的理论。(3)研究范围更广泛:从现代汉语普通话逐渐扩展至现代汉语方言和古代汉语。(4)研究方法更多样:从对个别语法形式的简单举例说明逐渐发展为跨语言视角下语法、语义、语用相结合的多角度分析。(5)研究成果更丰富:不仅有同一上位概念下的对比研究,还有基于不同上位概念的体系统构建。
当然,问题总是与成就并存。比如:
(1)汉语体系统的基本对立究竟是“完整/非完整”“完成/非完成”“现实/非现实”还是其他情况?目前多数研究者的选择是“完整/非完整”,但仍需更加可靠的证据来说明这一选择的正确性。(2)语用层面对体的影响虽然已受到学界关注,但就其目前在体系统构建方面所做的贡献来看,仍有较大探索空间。(3)较之现代汉语普通话,关于方言和古代汉语体的研究不论是在数量上、深度上还是广度上都还不够。(4)虽然已有研究者指出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表达体意义的成分在句法位置上呈互补对立,但我们还需要更充分的材料和更精确的描写来说明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体系统的类型差异及二者之间的演变关系。(5)以往汉语体的研究都集中在动词上,学界似乎默认汉语名词与体的关系不大。近期王灿龙较详细地向汉语学界引介了国外语言学界关于名词时范畴和体范畴的研究成果,[59]这或许预示着汉语的名词也有可能被纳入时体研究的范畴。
总之,今后的研究应在已有成果基础上,充分结合共时的跨语言比较和历时的语言演变,立足汉语特点,从多个层面对现代汉语普通话、方言及古代汉语进行更为深入的探讨,尤其要对方言和古代汉语进行有针对性的、细颗粒度的刻画和描写,揭示它们与现代汉语普通话之间的关联,进而构建更加完善、准确的汉语体系统。
最后,我们将上文所述归纳为下表,以供参考。
时段主要思想成就不足20c20s至20c80s初(客观期)1. 体是一种客观属性。2. 体是一个语法范畴。1. 开始尝试构建汉语体系统。2. 注意到动作类型、时制等因素对体的影响。1. 概念不清。2. 论证简单。3. 系统性弱。20c80s后期至今(主观期)90s中期以前体是主观观察方式。对体的理解更准确。未展开论述。90s中期至21c初应从语法、语义、语用等不同平面讨论体。1. 在“完整体/非完整体”框架下构建了现代汉语体系统。2. 方言和古代汉语体的研究显著增多。21c中期至今重视跨语言比较,在类型学视野下考察汉语体系统。1. 突破了语法层面的限制,重视语义层面对体的影响。2. 基于不同上位概念重新构建了现代汉语体系统。3. 方言和古代汉语体的研究进一步深入。1. 语用平面的讨论较少。2. 方言和古代汉语的系统性研究相对薄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