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向花间留晚照,为君持酒话斜阳
2019-11-23周朝晖
周朝晖
青木正儿(1887-1964)是现代日本一流的汉学家,也是日本中国学“京都学派”的顶梁柱之一。青木出生于本州西南端山口县下关一个世代悬壶之家,父亲是饱读汉籍的医生,曾师从中津藩儒者白石照山学习朱子学和汉诗,颇具汉学修养。行医之余,居家以读汉籍、吟汉诗为乐。受这一家风熏陶,青木正儿自幼对中国文化就有浓厚兴趣,中学时代开始亲近中国古典文学,成年后他选择中国文学作为专业乃至终身追求。
1908年,青木正儿考入京都帝国大学中国哲学文学科,师从当时首屈一指的汉学家狩野直喜攻读中国古代戏剧学。在乃师悉心培养下,青木学术造诣精进。1911年,以高质量论文《元曲研究》从京都大学毕业,先后在东北大学、京都大学和山口大学从事中国古代戏曲文学的教研活动,一生学术硕果累累。作为中国古代戏曲文学的研究者,青木对历史风俗十分关注。大学毕业后步入教坛,为了更深入了解中国文化,他两度游历中国。1922年,他畅游江南,对中国风物醉心不已。意犹未尽,他又于1926年间再次赴华游学,这一次他主要活动在以北京为中心的华北地区。
北京深厚的历史积淀与人文底蕴,在他心里刻下深深烙印,对他的中国认知与学术研究路径产生了很大影响。因为时间更为充裕,他不像前一次那样行色匆匆,而是在北京老胡同赁房而居,由此更深入地入故都北京的日常生活。他笔下的北京,呈现出一种特别的色调与滋味,是一座不但可观可闻,而且可以品尝可以玩味的历史文化名都。
北京是座充溢着色彩的城市
青木一生的学问研究生涯中,著述甚丰,留下非常多的学术精品。其中,由他策划编撰的《北京风俗图谱》是一种特殊的文本,最大特色就是采用彩绘和文字说明相结合的形式,描绘了清末民初北京的市井风俗和四时节序,呈现了一部色彩斑斓的老北京生动画卷。
这本书的编纂受到17世纪初期的《清俗纪闻》的启发。青木正儿在北京,面对五光十色的故都风俗,油然而生一种把北京的一切都绘制成图册的想法。该书序言有云:
乙丑、丙寅年间,留学燕京,一有时间往往游街观风,庆幸北京故都旧俗尚未全废,意欲请画师将其一一模写下来。就自编目录,交给画师。随后南游江浙一带。这部图谱总共换了三个画工历经两年才完成,题为《北京风俗图谱》,按内容分为岁时、礼俗、居处、服饰、器用、市井、游乐,后来又加上艺伎,计八个门类,相关图谱一百七十多幅。
除了供学术研究,这些故都风物唤起他内心隐隐的怀古幽思:“我发觉北京还保留着古老的风俗,但是它也在被洋化而逐渐失去。今天不把它记录下来,不久就會湮灭,其中一个办法就是想编成一本图谱。”据说,这部图谱完工后,青木本想亲笔为图谱撰写文字说明再筹备出版,但因忙于学术研究一直未能实现,画稿原封不动藏于东北大学图书馆。后来执教于东北大学文学部的内田道夫教授见后,称赞不已,亲自为图谱写文字,交给平凡社出版,于1964年7月出版。同年年底,青木辞世,虽然隔了近四十年,但总算在有生之年看到它的问世。
《北京风俗图谱》是一部色彩艳丽的故都风俗画卷,出自民间风俗画师之手,极其精妙生动,如用放大镜观看会发现,图谱中无论是山水景观、楼台屋舍、器物日用、市井商铺、楹联幌子,还是人物的衣着、神态等,都笔触工细,层次清晰,这与盛行于江户时代反映市民日常生活的浮世绘有异曲同工之妙。比如在第一部《岁时记》中,从《新年寒暄》开始到《岁末购物》,描绘了一年之中最具代表性的十八个北京传统节序,色彩明艳,画风写实,格调在杨柳青年画与日本民间版画之间,人物造型简明生动。翻开《岁时记》,第一幅图《新年寒暄》,描摹新年北京人在四合院家门外向邻里道贺的情景:大门贴了门神,色彩极艳丽,门两侧深红色的春联非常醒目,门前计有七人,年龄身份各异。出门送客的主人三;躬身站立的短衣家仆一;向长者打躬作揖的稚童一;告辞退出,且行且回身还礼来客一。图中人物衣着颜色层次分明,神态逼真生动,呼之欲出。为方便日本人理解,图谱下面都有简明扼要的文字,写着:
门扉贴着门神,两侧贴着春联(迎春贺喜的对句),拜年时互道“恭喜!恭喜!”
这本书出版后大受好评,成了日本人研究清末民初北京世俗风情的重要参考书,甚至连邓云乡这样的资深北京风俗文化研究大家都称道不已。这本书在1984年由平凡社再版,由初版的黑白缩印本改为大型彩印本,大受好评。紧接着于1986年出第三版,日本著名中国史学研究专家寺田隆信在改版的《解说》中写道:
北京是一座充溢着色彩的城市,古今依然。假如从景山之顶眺望整个北京城,西面的北海倒映着白塔的玉光,南面紫禁城的琉璃瓦与日光交相辉映——宫殿楼阁与市井民居建筑一样充溢着赤、绿、蓝各种色彩……
北京为音乐之都
北京老胡同市井人家,充满生动活泼的生活情趣和民俗气息的音响给青木正儿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多年后依旧清晰回响在耳边。青木正儿对古都风情追忆描摹的文字,大都收在学术随笔集《竹头木屑》一书中,此书是1926年游学北京的一大收获。在《燕京故事》一文中,对故都老城区的市井音响,有绘声绘色的描摹,十分生动:
北京为音乐之都,睡懒觉的早晨,枕上便听见卖水的推车的轧轹声,比邻居浪荡公子的小提琴声还悦耳;剃头挑子与磨刀担子互相唱和,比对面时髦女郎的钢琴声还动听;裁缝摇着拨浪鼓,哗朗哗朗恍如《雨打芭蕉》之曲;卖炭的堂鼓,扑通扑通赛过击鼓骂曹;算命的横笛使人错当成按摩;收旧货的小鼓就像唱滑稽小调的。种种叫卖之声,有如老生,有如净;有快板,有慢板,收废纸的一声“换洋取灯儿”,有如老旦的哀切;深夜叫卖饽饽的长腔,使馋鬼们几欲断肠。鲜果店里坐着汉子,拿着两个小铜盘,互相敲击,像敲梨花大鼓一样,疾徐有致,招徕顾客。山人兴起,却不解何物,《燕京杂记》曰:“京师旧卖冰者,以二铜盏叠之作响以为号,故谓之冰盏。今卖果实者亦用冰盏,失其旨。”又《松风阁诗钞》卷五卖冰词“铜盘磕磕玉有声,寒食街前始卖冰”,可知原为卖冰的声响。
中国古典戏剧艺术研究曾是青木正儿早期的学术主业。他到中国,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考察中国传统曲艺文化的,来华前后曾多次向王国维、罗振玉求教元代戏剧。后来游学京沪,深入研究皮黄、梆子、昆腔等曲艺,写成《自昆腔至皮黄调之推移》《南北曲源流考》两文。并在此基础上,写成传世之作《中国近世戏曲史》。在论及一些曲种时,他往往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与发现,虽然有些只是一家之言。
比如,他通过比较地域唱腔的差异,注意到在嗓子发声上,北方人与南方人迥然有别:北方人的声音比起南方人的调子要高。在北京观看京剧时,对当时的领班人物陈德麟的细尖嗓音称奇不已:六十余岁的老头儿尚能发出十五六岁姑娘般清澈透亮的嗓音,可称得上是北京“七大奇”之一。不过,由于审美趣味使然,青木正儿对于京剧名角的唱腔也是有所偏好的,臧否之间,难免带有偏颇之处。比如他对当时红得发紫的梅兰芳就不感冒,说他的嗓音像童笛玩具般“噼—噼”作响,揶揄梅派传人徐碧云嗓子像“蚯蚓声”,纳闷北京观众何以对梅派达到如痴如狂的地步。相比之下,他相当看好当时初露头角却尚未成大器的程砚秋,赞赏他“恰到好处的做工,饱含哀愁的嗓子是那么圆润,将来必成大器”。
华国风味:“五味神在北京!”
青木有关北京饮食的篇章大都收录在《竹头木屑》里。在谈及对北京的整体印象时,青木说“北京像个糖葫芦,看起来很土气,味道其实清爽,酷爱甜食的人也许会感到美中不足。糖葫芦口味老少咸宜,制法简单,种类繁多”,这一比喻非常奇崛,但掩卷一想,不得不佩服他感觉的敏锐。他笔下的北京市井的饮食风俗着实传神:糖葫芦之外,韭菜、蒜、馄饨,还有街巷里的卖冰的铜盏、悬挂的幌子等,一一道来,历历在目,还有市井里种种营生的叫唤之声。
留在他记忆中的更有北京繁华商业大街的各种小吃。不同时节的东四牌楼,一片熙熙攘攘的热腾景象:饭铺的蒸笼里正蒸着年糕,冒着白茫茫的蒸汽;菱饼似的面糕上点缀着干枣、核桃、瓜仁、杏仁、青丝等各种配料,正中染上红印,陈列在店铺前;点心铺店头,圆圆的月饼堆积得像百万塔……小吃摊的锅里正翻滚着正月十五的元宵;走街串巷的货郎担子上摆着青皮萝卜、红皮萝卜,当地风俗正月中,妇人女子为辟邪气吃萝卜,俗称“咬春”……
很多寻常百姓家的食品在他笔下也焕发出温情与个性来。比如收在《中华名物考》中的《炒面》,乍看题目我以为是“きそば”(炒面条)之类,没想到是我小时候熟稔的闽南话叫“面茶”的甜点。面茶就是将面粉在热锅上温火炒熟,加葱油、芝麻、碾碎的花生仁或爆米花,冷却后加入白糖,收在密封罐里。吃的时候注入沸水,调匀成糊状啜饮。后来我到北京,从老胡同街坊里接触了老北京的日常习俗生活,才知道炒面茶是源于北方的古已有之的食品。京津一带称为茶汤,在津门南街和北京大栅栏一带都有老字号。当街摆开茶摊子,木头柜子里放着各种原料,有糜子、高粱、麦粉、藕粉、油茶、杏仁霜、黑芝麻等磨成的粉末,还有各种调味的干果脯。引人注目的是桌子上大铜壶金光锃亮,壶身铸有游龙,壶嘴金龙吐水造型。大铜壶肚膛内点煤炭,沿着肚膛盛水,滚开的水直接冲泡出面茶,香气满街。青木从北京的茶汤回忆曾在上海吃过宁波风味的同类食品,联想到日本也有如出一辙的类似食品,叫“麦香煎”或“炒面粉”,隐隐勾勒出一条饮食文化海陆传播的路径。
北京市井代表性风味——馄饨,也引起他兴味津津。由寻常的馄饨,引述宋人程大昌《演繁录》的相关记载,考据出它是始于辽代定都北京时的流行食品,因系“虏中浑氏、屯氏为之”,与吃食有关,故名“馄饨”。一碗馄饨与王朝迁都的宏大历史叙述相映衬,有一种举重若轻的余裕。行文到此,收笔回锋,又落到对一碗美味馄饨的礼赞:“沉浮于高汤中的白色馄饨,呈蝴蝶形状,自有一种风情。韭菜、冬菜、紫菜、干海米、胡椒末,还有种种不知名的香辛料,洋溢着北方风情!”
最能体现出他趣味的是长篇饮馔随笔《中华腌菜谱》,收于学术名著《华国风味》中。此文专门写旅居中国期间见识过的八种南北咸菜,个中对历史悠久的中国腌渍文化独具趣味与情怀,有故事,有典故,有学术考证,带点淡淡的推理味道,时不时穿插自己的口味感受经历,颇有逸兴遄飞的风致,是一篇融风俗见闻、历史考证与个性情趣于一炉的好文字。
在北京,青木对各种“饱含历史的精练的”古都咸菜如数家珍,并且以何者最适合下酒送饭为格调高低的标准。他常到大栅栏外渍物老铺“六必居”买咸菜,外出旅行,总要带回各种当地咸菜回北京公寓品尝下酒,比如四川的榨菜和大头菜渍物。中国腌渍品中,他对南北常见的皮蛋也倍感兴味:“皮蛋一名松花蛋,在日本的中华饭馆也时常有,蛋白照例是茶褐色,有如果冻,蛋黄则暗绿色,好像煮熟的鲍鱼的肉似的。”皮蛋大概在大正年间才传入日本,却意外受日本人喜爱,至今是中华料理店必备菜肴。
青木正儿对中国咸菜的研究,曾引发周作人共鸣激赏,称赞它“是一部相当有趣味的著作”,并翻译成中文在香港报刊发表,这是周氏翻译生涯中最后的學术译著。
古代文化现在还活在民间
早在狩野门下攻读中国古典通俗戏曲时,青木就感到,“为了加深对所专攻的中国文学的理解,有必要知道中国风俗”。了解中国的风俗与生活,除了文献上的考证和求索,还要实地考察和体验,因为“古文化现在还活在民间”。
离开熟稔的生活环境在外漂泊的客子,对异乡风物尤其敏感。青木旅居北京,行走于人烟繁盛的市街之间。在庙会闲步,逛逛小摊,信步老街陋巷,看到各种器物、饮食、风俗等都禁不住驻足流连。他在老城区杂货摊上看到弹弓,又惊又喜,不禁联想到《世说新语》中潘岳持弹出游的逸事。据说潘岳是晋代文坛大美男,他乘车持弹弓出洛阳城到郊外游玩,满楼红袖招,纷纷将水果扔进他的车里,傍晚回城时,鲜果满车。青木想到在北京买了一副弹弓,像孩子一样玩得兴高采烈,进而突发奇想“寒山、拾得拿着的那个没有花纹的怪异的竹扫帚,现在仍然在打扫着北京平常百姓家的院子”!寒山、拾得是唐代著名诗僧,在日本也广为人知,持卷寒山与持帚拾得是历代文人画的常见题材。从弹弓、扫帚这类日常平凡些小道具,青木看到了背后隐藏的深沉厚重的历史文化,由此深信“古代文化中那些仍然在民间留存着的事物,留心观察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民国时期的北京,引发了青木正儿的考古兴趣。比如大小商铺的各种“幌子”,他常驻足观望浮想联翩。幌子,又称“望子”,古时商铺、酒馆一般用布旗招徕顾客,酒旗也称“幌子”。这种标识,一般都高悬在酒家店前门首,非常醒目。
笔者早年游学日本,曾在玉大宫市一家百年老字号寿司店勤工俭学,就感受到日本商家暖帘所传达出来的古老文化气息:每天开门迎客前,都要在门口洒水撒盐,由店长将写有“东”字号和商徽的青色暖帘张挂在店门上,打烊或休假才能卸下,暖帘有专人负责保管,定期送专门洗涤店干洗,那情形郑重其事犹如对待国旗一样。由此也衍生出很多与暖帘有关的词语,如“暖す”,意为砸了商家口碑;“暖分け”,就是自立门户等引申义……青木正儿从北京街头的幌子,考察起江南江北幌子习俗的差异,由此进一步推及江户时代的切面铺、烟草铺模仿中国的幌子,乃是由于进口中国商品捎带也引进了招徕顾客的方式,他为自己从老北京找到日本“暖帘”的源头而欣喜,兴味浓厚,写进文章里。
清末民初,西方事物也在改变着北京,经过观察,青木发现寄寓的东四牌楼一带的旧式商店,还像以前一样五花八门地吊在屋檐下,而大前门外闹市鳞次栉比的新式商店,几乎看不到旧式的幌子了,心里若有所失。就像在日本看到店招酒帘引起中国游客怀旧之思一样,青木正儿在记录北京风情时,就预感到这一切或许会随着时势变迁而消失,他怅然写道:
再过几年,这东四牌楼一带一定也会像前门外一样,再也找不到幌子的影子了!
人世几回伤往事,世事沧桑带走的何止酒帘、望子?熟悉古往今来历史兴废的青木似乎预见了身后北京古都风貌将要面临的巨变。1964年年初,青木正儿为即将出版的《北京风俗图谱》写序,其中有言,好像对今天的国人说的:
旧的东西正在一天天改变,对于人民共和国的今天,这图谱存在的意义不是越来越大吗?
“且向花间留晚照,为君持酒话斜阳。”青木正儿的图谱、文章等传世之作,为古都老北京留住了最美的“花间晚照”,读来令人感觉满纸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