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他指给我们看的莽莽高原
2019-11-22司念
司念
随处摘取陈劲松散文诗里密集的佳句,他浪漫主义的想象仿佛是自然天成。“淡淡的香成为那匹白马薄薄的背影” ,“一大群草正赶往积雪的山顶” ,化静态为动作,打通嗅觉与视觉,草原展现在眼前。“你沉默,雪山便沉默,你开口说话,雪山和神便开口说话,春天便开口说话。”拟人手法运用自如,在“我与你”的二者对话中展开哲学的思辨。
陈劲松是安徽人,淮北大平原给予他的是一望无际的平坦。后来,他一直生活在高原,并从此爱上了巍峨与磅礴。陈劲松有自己的准备和储备,他的作品有着丰富的想象力和感染力:“风在高处雨在高处,而我们小小的吟哦、微笑以及藏好的泪水与哭泣,究竟能在你的怀中保留多久”。作者将风雨和人的喜怒哀乐拧到了一处:找不到答案的苦涩,自然和人类的伟大与渺小,世间情感的无处安放,巧妙而又诗意。如何在诗意中将青藏的高原特质挖掘呈现出来,是每个在此生活过、历经过的诗者解答的难题。雄浑的山川,流淌的大河,突出的轮廓及形体,如此大美令人震撼。陈劲松的散文诗形成了独特的风格,他将写实与抒情有机结合,把青藏高原这个幽深地带锻打成新的隐喻。散文诗的抒情在此退到次要位置,叙说占据了诗篇的显要位置。
耿林莽先生在论及陈劲松散文诗作品时,言语中洋溢的是赞美与肯定:“陈劲松散文诗有点像他的名字:劲松。挺拔,刚劲,内在激情,语言深处的力度。他所涉猎的题材每多常见:雪、鸟、高原、水等等。但他是一个耽于思考的人,理性思考成为他的长项,每能赋予常见的题材以独到的思路开掘,从而有所出新。”
凝望他指给我们看的莽莽高原,我来试图欣赏和解读一番。
《鹰笛》:
被一场场暴风雪反复打磨过,一截骨头
放下羽翅、飞翔,放下俗世和肉身。
二月,天空喑哑。鸟声寥落,寡淡无味。高亢如云,一曲金属质地的旋律,激荡在天空蓝色的胸腔。不是排闼而来的烈马群的蹄音,它孤单响起,找不到应和。
吹笛人,十指间一截雪白坚硬的骨头里,拒绝流出陈旧的阴影,腐烂的嘘叹。
很短的一章,张望着大的格局。鹰笛“它孤单响起,找不到应和。”偌大的高原,任何存在都显得那么渺小,鹰笛及吹笛人几乎小到微不足道,就是在这样小的境界中“十指间一截雪白的坚硬的骨头里,拒绝流出陈旧的阴影,腐烂的嘘叹”。生命蕴蓄着巨大的能量,让人惊叹。在光与色、声与影的变幻中,吹笛者的笛声如归巢的信号,鸟儿和烈马,天空和大地,卑微与雄伟,在此栖息。陈劲松擅于以小见大,解构表象的声色,找到万物之灵的契合之处。
同样黄恩鹏先生专门写过一篇题为《从灰烬里取回那首诗歌中词语的白骨》的文章,他这样介绍陈劲松:“陈劲松是一位纯净的散文诗人。他的文本中有诸多明亮的高原意象:湖水。雪山。月光。鹰隼。青稞。冰雪。花香。麦子。这些自然元素,成为他喻指心灵和生命精神的重要代码,也为文本意境的扩展和意义的生成注进了活性。”
再看他另一章散文诗《鹰翼》:
“鹰翼薄如刀。悬于天空,悬于我们头顶。更高处的阳光和风见过,更高处的阴云和暴风雪见过,更高处的闪电,叫它:兄弟。”
这非常像马致远的短章。诗的内容浅显,但诗的内涵丰富。不用形容词来堆砌,不用别人常用的词语去修饰,把表面的抒情压在文字深处,由读者读出作者的情感倾向,陈劲松做到了厚积薄发的跳跃。
以散文诗见长的波特莱尔说过,“散文诗最本质特点就是用来表现灵魂的震颤的。”我认为散文诗还有一点尤其重要,就是其自由精神,是散文赋予它的自由精神,没有诗意的文字,或者光有诗意而没有散文的自由精神的,不能叫真正的散文诗。好的散文诗文本总是纳入到抒情的轨道上来,也总是不时地“转化”而使诗意升扬起来,自然不会成为理过其辞的教化。
《兀鹫》是这么表达的,“在高原,除了散淡的白云和风,没有谁比它脚步更从容。它翻阅天空的蔚蓝和阳光,也翻阅布满天空和大地的雨水和暴风雪。它也是死亡的翻阅者。在天空中打坐。它的沉默,比死亡更安静。它的飞翔,比死亡更古老,更缓慢。”“它的沉默,比死亡更安静。它的飞翔,比死亡更古老,更缓慢。”强烈的个人论断和个人倾向突出了兀鹫的意义,这里实则是借兀鹫写人、人生。
意在言外,言有尽而意有余。陈劲松是把自己内心从现实上获得的,推展为无限超越性的饱满的存在,从而呈现出生命永恒存在的更具内涵力的新的造型世界。这就是诗义的“转化”。没有转化,诗人内心的感受世界就无法彻底而全面地展示出来,对于社会人生的深刻思考就无法升华起来。没有深刻“感悟”的冲动,没有“转化”的过程,就没有“升华”的结果,就没有另有“指向”的效果。
交换和补给一些东西给予读者,读者需要的是获得宗教气息、空旷气息、阔达气息,从而呈现出一种开阔自如的气象。再看《上升的雪线》:
一退再退,像一次次回首的白色豹子。
胸中有隐隐的咆哮,埋着不甘的风雷。
圣殿的白色帷幕慢慢褪去,暗色的石头满脸忧戚,袒露大地的伤疤。
冰川消隐,河流遁去。
疮疤遍布,谁咬牙忍住疼痛。
人群鼎沸,步步进逼。
雪线像一条颤栗着的哈达,一退再退。
“一退再退”将高原的空旷、阔达气息展开,“冰川消隐,河流遁去”以及不断上升的雪线像一条颤栗着的哈达,一退再退,从而呈现出一种开阔自如的气象。音乐的悠长,色彩的简明,在诗中达到了完美的融合。
《3点45分的月光》的物理时空被消解,截取一个时间点,诗人在失眠的意想中营造了一个梦境:
寂寞高悬。
孤独有着白霜的颜色。
天空中那枚失效的药片,清凉,微苦,有苦艾的香。
它无法安抚:
那个思乡的异乡人一声又一声被压低的细密的咳嗽,和他胸口思乡的痛。
绕过低垂的星河与一首唐诗平仄的韵脚,轻移莲步的月光,它在今夜加深了谁的孤独与落寞?
与我一起失眠的那一小片月光,在我枕边,心痛般,谁也无法拿走。
3点45分。
谁拧开了月光的水龙头?如果没有人醒来,这逝水般的月光就將白白流淌。
谁在此刻陷入睡眠,它就是谁
溃散的时光!
很明显这里写的是一个被人们吟咏已久的对象:月光。突兀一句“寂寞高悬”将抽象的“寂寞”置换月亮的实体。诗写的正是月与人的孤独感、寂寞感之对应与“互动”,“高悬”将“寂寞”放大并突出到一个醒目的中心位置,“照耀”着全诗。紧随而至的“孤独有着白霜的颜色”,将月光与人的孤独感扭到了一起。
时间具体到分,月亮被想象为一枚安眠药片,失眠的月光与失眠的人成为“相依为命”的伴侣,月的人性化和人与月光的心灵沟通,达到了一种深沉的诗性表达。“与我一起失眠的那一小片月光”尤让人感到亲切,“在我枕边,谁也无法拿走”。这月光,便完全属于他,不仅“人性化”,而且“个性化”了。
“让一颗子弹和它的啸叫显现”;“让一粒粒绿色的鸟鸣和流水显现”;“让一朵朵的花和它的芬芳显现”;“让一只鹰和它的飞翔显现”;“让爱情和春天,在一张雪白的纸上显现。”陈劲松指给我们看的莽莽高原,越看越美、越看越奇、越看越神。
“一滴雨落下。那只停下来很久的白马又开始走动。我猜测:它的体内,一定有一座,开始融化的雪山。”文字中的“精神性”得以腾跃、得以展放。
我愿意凝望陈劲松指给我们看的莽莽高原:那里是鹰,是阳光,是雪莲花,也是在一望无际的草原深处的一汪小小的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