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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环的闭合以及两面性

2019-11-22周俊锋

星星·诗歌理论 2019年10期
关键词:两面性帕斯洞穴

周俊锋

来 访

【墨西哥】奥克塔維奥·帕斯

穿过石块和干燥的城市之夜

田野进入我的房间。

它伸出青翠的双臂

跳动着鸟儿的脉搏,树叶的脉搏。

手里牵着一条河。

田野的天空也进来了

带着它刚刚切下的一篮珍宝。

大海坐到我的身边

把它最白的长尾满铺在地。

静默中涌现一株音乐之树。

树上悬挂着一切美丽的话

发着亮,成熟了,落下。

在我的额头,一道闪电匿居的洞穴

却到处长满了翅膀。

对我说,田野真的从那么远来到了

还就是你,在我身边做着的梦?

(赵振江 译)

臧棣论及戈麦诗歌的语言艺术时,认为诗人的传统天性中存在着一种不可救药的追逐建立语言权势的冲动,既显示为语言的压力,也呈现出一种汲取和整合语言的可能性。帕斯在《诗歌与现代性》《诗歌与世纪末》以及诺奖授奖演说中曾说,人的本质状态不是缺陷,也不是完美,而是可能。对现代性的寻求成为一种返璞归真,最终发现所谓的决裂变成了和解,每一次僭越背后承续的又是新的障碍,对立或界限在帕斯的诗歌里呈现为一种“两面性”,现实与虚构、浪漫与先锋、历史与革命,帕斯诗歌与诗学对此类话题有着持续性的思辨,《来访》一诗恰恰是尝试去辨别这种极致的两面性。

田野从远方的来访带来什么?田野的到来又意味着什么?诗歌《来访》前十二行直接呈现出的是一种日常生活语言概念下的“田野”,自然的田野必然携带着鸟儿、树叶、河流、蓝天等特有的基因,青翠而富有生机。而这与城市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穿过石块和干燥的城市之夜”,这几乎是两个迥异的“那么远”的世界,二者的界限与畛域是清晰可辨的,想要真正亲近田野与自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来访”一词以及诗歌前半部分着意使用一种浅淡与舒缓的韵律节奏,“穿过”“进入”“伸出”“牵着”“进来”“切下”“坐到”“满铺”“悬挂”“落下”,所有动作性表述都延用了亲切缓和、舒适安然的感情基调,甚至于连鸟儿和树叶这样生命鲜活的“跳动”,也只相对局限成为脉搏的类比或想象,不太会引发一种激荡与震惊的审美体验。大海拖曳着“白色长尾”带来一种静默里突然涌现的喧响,然而“音乐之树”裹挟着自然生长的意味,同样不构成一种足够强烈的感觉与情绪上的冲突。诗人有着充分的耐心,诗歌凝定安闲地用着几乎全部笔墨描绘田野来访时的情景,青翠的双臂、珍宝似的蓝天、白色的海浪等共同描绘出一种烂漫瑰丽、亦真亦幻的画面,田野、鸟鸣、绿叶、河流、蓝天、海浪以及悠扬的旋律,满足了“我”对田野和自然所有的幻想,奇异而完满,“树上悬挂着一切美丽的话”。有理由相信,这些完美的憧憬与美丽的幻想在我们悉心培植的期待视野里一点点成长和成熟,恰如“田野”的自然气息越过满是石块与干燥的城市荒漠,历经险阻来到我们身边并带来丰盈的幸福与满足。

转折的端倪其实早有隐现,田野一路游历而来的恬淡轻柔里暗含着语言的机锋。田野的来访从“我的房间”到“我的身边”层层递进,然后聚集到“我的额头”,抒情主体“我”所真正意识到的,却不是浮泛在浅层的、轻易能触碰得到的幸福与满足。在“我”的思想深处,随着田野的来访,“一道闪电匿居的洞穴”被重新触碰和激活,洞穴的幽暗与匿居的卑曲指明了另一种距离的隔阂,“我”与田野之间的遥远不止是物理空间层面的距离,更在于一种心理意义上的距离。而且这样一种距离,通过“却”字的转折更指向精神层面的对峙与对抗,“闪电”与精神主体在幽深死寂的洞穴里蛰伏,“却到处长满了翅膀”,在有限的空间里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和想象,处处集聚着一种极致与迸发的力量。诗歌末尾四行的转折与问询,在拓展诗歌情绪与感觉空间的同时,还构成另一种意义层面上的艺术张力。一种理解的思路是,将末句中的“我”与“你”之间温柔和善的问询作为主体与外在的对话,“你”所希冀和憧憬的田野如期而至,“你”以及普遍意义上的“你们”通过幻想来抵达魂牵梦萦的田野与原乡,牧歌和归栖共同搭建成一种替代性满足的乌托邦。而另一种理解的路径,则更倾向于一种精神主体的自我对话,“我”与“我”自身的思想对垒与精神思辨,田野的到来对于主体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田野真的从那么远来到了/还就是你,在我身边做着的梦”,看似浅淡的问询却表达出一种激烈的叩问,“我”一方面醉心于田野的来访所精心构建的神话与迷宫,另一方面却清醒而孤绝地听任额头的“闪电”想要挣脱洞穴的束缚,“到处长满了翅膀”,意识的觉醒与主体的抗争已经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决裂的两极与价值的悖谬,恰恰呈现于主体自身,诗歌表面的静默与舒缓,实际上却隐藏在巨大的心理矛盾与精神纠葛中。田野是真的来访还是一场泡沫般的幻影,或者应当回答的实际问题是:抒情主体内心觉醒与抗争的自由意志与精神诉求,是否真的如同人们肉眼看到的那般——田野、鸟鸣、绿叶、河流、蓝天、海浪一样美好烂漫。

好的问题总是优于好的答案。对于帕斯的《来访》而言,提出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恐怕不是诗歌最精妙幽微的所在,更在于通过诗歌呈现出的情感倾向与诗学诉求。当诗歌的精神主体面对极致的分裂与语言的压力时,使内在与外部、冲突与圆融、虚幻与真实、重荷与轻盈等“两面性”实现一种理解与对话的可能,而且仍然秉持一种汲取和整合语言的可能性,以智性抒情与隐性抒情的方式达到诗歌意义上的价值叩问与精神思辨。值得注意的是,帕斯的诗学诉求是否也正如“树上悬挂着一切美丽的话”,行将成熟,行将落下,最后回到自身或起源之上。诗意在梦境与现实里悠摆摇曳,先锋而浪漫,恰若圆环的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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