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毫掣电 随手万变
——以《自叙帖》为例谈怀素草书的欣赏
2019-11-22王延智
王延智
在草书艺术发展史上,怀素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他与张旭并称“颠张醉素”,代表了唐代狂草艺术的最高成就。
怀素,俗姓钱,字藏真,永州零陵人,自幼出家为僧,经禅余暇,醉心于书法艺术,相传他曾在居所种植芭蕉,以蕉叶代纸习书。怀素学书有一个游学的过程,曾遍访名家,学书于邬肜,又得颜真卿的点化,后观夏云变幻而悟草书妙旨。怀素虽是沙门僧人,却生性狂放,饮酒、食鱼、吃肉,在京师粉壁长廊挥洒狂草,得到当时社会名流的激赏与赞叹,李白、钱起、戴叔伦等人对怀素草书颇多美誉。唐人吕总赞曰:“怀素草书,援毫掣电,随手万变。”传世作品有《自叙帖》《食鱼帖》《苦笋帖》《圣母帖》《论书帖》《律公帖》等。
《自叙帖》(见图1),墨迹本,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前六行系北宋苏舜钦所补,传为怀素中年所书真迹,然而也是聚讼纷纭的一件作品,但不管学界争论如何,把它作为怀素草书体系中的一件代表作则是无可置疑的。此作长7 米有余,前半段记录了怀素学书经历,后半段记录了当时社会名流对怀素草书的赞誉,故以此作为例来欣赏怀素的草书艺术也是比较合适的。
图1 怀素《自叙帖》(局部1)
宋代董逌云:“书法相传至张颠后,则鲁公得尽于楷,怀素得尽于草。”这是就书法谱系的发展作出的评判,肯定了怀素作为张旭之后的草书大师地位。董逌又云:“素虽驰骋绳墨外,而回旋进退,莫不中节。”此言可谓一语中的。我们知道,草书是最具抒情性的书体,尤其是狂草,在书写过程中,点画形态随情感而千变万化,不可以规矩绳墨去一一衡量。然而抒情本身或情感本身并不能构成草书艺术,它还需要在迅速挥洒的过程中,处理好点画形态与空间布局,这就要求书家深谙草书的艺术规范。也就是说,草书艺术难就难在把握抒情与规矩之间的度。
我们经常说,写草书要见“笔”,也就是要具有起讫分明的笔法,不可稀里糊涂地乱绕一气或一溜而下。《自叙帖》的用笔是十分干净明洁的,以中锋为主,较少提按动作,点画形态以“瘦硬”为主,笔力刚健,圆转自如。杜甫诗云:“书贵瘦硬方通神。”徐无闻先生认为这里的“瘦硬”二字并非并列关系,而是偏正关系,重点在“硬”字上,“瘦硬”也就意味着用笔坚实,不浮华疲软,这是书法作品“通神”的重要条件。这件作品的用笔正是“瘦硬”的一种典范,点画坚实有力,这种笔力即透发着一种雄劲清刚的美感。当对此帖细细寻味之后,不难发现,其用笔提按顿挫虽少,却具有极其精微的笔力变化,转换之处尤见筋节,飞动之中更显精神。
孙过庭云:“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书的结字变化多端,没有固定的规则。众所周知,草书最初是快速记录信息的一种文字符号,当草书上升为书法艺术之后,这种点画的组合关系则成为具有抒情性的审美符号,只要在书写中不违背作为认知符号的草法,它的点画组合就具有很大的自由度。我们可以简单的做一比较,当我们谈论楷书时,很少涉及章法的分析,章法往往因结字而论,所谓“盈虚统视联行,妙在相承起伏”;而我们在谈论狂草时,其结字则往往要因章法而论,所谓“草势尚险”,无论是收放、轻重、疏密、离合、穿插、动静,这些对立统一的结字方法都要因章法的上下左右而因地制宜。所节选的片段(见图2),字与字之间的连绵相对较少,以点的运用见匠心,似林花照眼,神采奕奕,平正之中自有奇崛;再如下页图3,这四行字上下草势以连绵为主,收放、穿插、揖让等关系的处理可谓变化莫测,有些字似险而正,似正而奇,大开大合,激越豪迈,却毫发无遗恨,可谓惊心动魄。尽管草书的结字因草势之流转而“临时从宜”,但并不能因所谓的“画面感”而失却基本字形,否则便流入了雕琢造作之下乘。
图2 怀素《自叙帖》(局部2)
《自叙帖》是一件长卷,在欣赏观览的过程中,确乎有朱遥所云“笔下唯看激电流,字成只畏盘龙走”的审美感受。就整体章法来说,怀素深谙“神来”妙道。清人刘熙载云:“古人草书空白少而神远,空白多而神密。”怀素很擅长处理这种留白的疏密关系,密而神远,疏而神密,总之草书之神采在他笔下焕然彪炳。“及”“目”笔画绝少(见下页图3),却神采飞扬,“失声看”与第四行“勋员外郎吴兴”笔画虽多,却得清远之神,丝毫没有拥塞之感。最为夸张者(见图4)所选片段,“戴”字占据了极大的空间,形成强烈的章法变化,却丝毫没有疏阔无物的感觉,反而更见神采。再如怀素名下历来无异议的《苦笋帖》(见图5),即便只有两行,却高古超迈,不染纤尘,章法疏密与神采之关系的艺术处理手法可谓出神入化。
图3 怀素《自叙帖》(局部3)
图4 怀素《自叙帖》(局部4)
图5 怀素《苦笋帖》
通过《自叙帖》我们可以感受到狂草之难——意法相成。“法”意味着较为固定的规范或模式,而“意”是书家主体内心的情感活动与审美想象,这就需要通过“象”使二者有机地统一起来。(传)蔡邕论书曰:“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来若往,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狂草的艺术形象更当如此。那么,狂草的学习固然有法可依,更重要的是要明白其“象”生成的艺术机制。
张怀瓘提出:“善学者乃学之于造化,异类而求之,固不取乎原本,而各逞其自然。”也就是说,“师造化”不仅是绘画的重要原则,也是书法艺术的重要原则。怀素有一段论述学习草书的心得,可谓得其三昧:“贫道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夏云因风变化,乃无常势,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这正是怀素从自然造化中获得的艺术灵感,从而幻化到自己的狂草艺术作品中,形成了涉笔成趣的鲜活的艺术形象。这种艺术形象可以“骋纵横之志”“散郁结之怀”,可以寄托天地、人生的无限。
这就是《自叙帖》所传达的——怀素的草书艺术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