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程式化之我见
2019-11-22贾乾文
贾乾文
(兰州画院,甘肃 兰州730030)
什么是程式化?什么是中国画笔墨程式化?
古人曰,程式者何谓?规格也,准则也,法式也。程式原为戏曲表演术语, 指从生活中提炼出来并经过艺术夸张的规范性表演动作,而在文学理论中则引申为情节安排、结构部局和表达方式等方面历史积淀而形成的某种模式。
通俗地讲,程式化就是长期历史过程中所形成的事物固有模式,笔墨程式化则是古人长期观察自然界之后,通过艺术实践归纳总结而得来的、最简练的笔墨技法。
纵观中国画历史,笔墨程式化的出现标志着中国画的初步成熟。如今,笔墨程式化已经成为中国画艺术的重要原则和艺术经验。但是仔细研究笔墨程式化,就会发现笔墨程式化在有力推进国画艺术发展的同时,也出现了诸多值得反思的现象。一方面,当笔墨程式化表现手法日趋成熟的时候,就会形成国画创作和审美的理想模式,供研习者学习和研讨;另一方面,笔墨程式化的形成,也会逐步刻板守旧,趋于僵化,客观上阻碍艺术的发展和艺术个性的发挥。正因为如此,国画界一批较为前卫的艺术家反对笔墨程式化,提出了“枪毙程式化笔墨”的口号。与之截然相反的是,传统国画艺术家力主继承笔墨程式化,认为笔墨程式化是国画艺术的精髓,理应发扬光大。与前两者都不相同的是,一些研习过西方绘画的艺术家另辟蹊径,主张用现代西方观念改造中国画笔墨程式。于是,关于笔墨程式化的历史功用和当代价值,国画艺术界出现了不小的争论和交锋,而如何面对、如何取舍就成了国画艺术界的一个重要命题。
细思之,要回答关于笔墨程式化的问题,须追本溯源,从中国画的历史发展和现实遭遇入手。
一国之艺术,须有民族性。相比而言,民族艺术的大个性要比艺术家自己的小个性重要得多。如果丢掉了民族性,艺术就会迷失方向。那么,中国画的民族性是什么?用水墨表现,用程式化笔墨进行平面表达,此一言可尽之。但反观现实,很多国画研习者都是从学习素描开始,其造型能力培养多遵从西画教育观念和教学方式,以明暗手法和立体表现凸显对物象的理解。而且,大多数人真正全面修习国画已经到了上大学的时候,这就使素描式先入为主的西画造型美学观念根深蒂固,深入人心。这样的绘画观念如果反映到具体国画绘画实践中,就会出现一种惯性思维,一拿起毛笔就不自觉地用西画方法,以立体明暗和色彩谱系的方法再现物象。本质上说,这是把毛笔当铅笔,把西画的明暗关系以及色彩搭配套用在水墨表意中,以素描基础的造型意识来表现国画的整体感、立体感和空间感。艺术观的错位致使出现了一批非驴非马、不伦不类的国画作品,扰乱了国画艺术之路的良性发展,也对于后学者造成了不小的迷茫和困惑。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呢?在近代,西方文化的强大冲击,以及全盘西化思潮的裹挟,使得西画逐步中心化,国画渐趋边缘化。具体而言,西方科学写实、再现物象的艺术风格大受追捧,而国画不求形似、得意忘形的艺术观逐渐被疏离。上世纪50 年代后,这种趋势发生了本质性的改变,中国美术整体转向,开始全面接受前苏联的教育模式和艺术风格,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成为主流极力标举的模式。国画以意带象、意象共生的表现风格再一次被边缘化,并被视为先天贫弱的艺术方法,笔墨遂成禁区。直到上世纪80 年代中期,李小山一声“中国画走向穷途末路”的惊呼,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揭开了90 年代的“水墨实验”。其目的是反对西化写实模式和中国的笔墨程式化,重建新的艺术体系。“水墨实验”竭力疏远现实写实手法,否定中国笔墨程式语言和审美符号,积极寻找新的价值、新的精神和新的空间,并借用西方现代艺术来改造中国画的艺术体系。“水墨实验”显著的特征是不受水墨程式限制,向西方现代艺术寻求内在的支持,以水墨取代笔墨,摒弃传统线性语言的构成方式,并旗帜鲜明地批评“骨法用笔”“书画同源”和“应物象形”等古典准则。“水墨实验”以“西天取经”的宏愿,发出了激进叛逆的呐喊,企图以此为国画艺术找到一条自我更新之路。但“水墨实验”并没有达成预期的目标,原因也不难发现。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水墨实验没有借以支撑的哲学思想,没有成熟的语言符号,没有让水墨参与到物象表现中去。进而言之,“水墨实验”言之无物,没有高超的表现技术技能,也没有形成个性和共性争辉的艺术形式。最终,不了了之,无果而终,就成了“水墨实验”的宿命。
全盘西化思维到“水墨实验”,是中国画求新图变的历史探索,但笔墨都是被压制甚至被批判的对象,这实在令人深思。难道中国画的笔墨追求真的已经失效了?真的可以抛弃了?笔者认为,作为中国画的艺术遗产,笔墨自有其独特的价值,理应审慎对待,既不能因循守旧,也不能全盘否定。须要取其精华,吐故纳新,以求笔墨审美的不断发展,并以此来推动中国画的历史革新。其中,笔墨程式化就是一个有效的路径。
具体来看,宏观层面,需要重新思考笔墨程式化的审美传统,研究笔墨程式传统的内在规律和艺术精髓,这是重构中国画的思维探索。要深入研究国画自身的艺术规律和创作观念,总结国画的审美规律和艺术风格,以便为国画探寻自我创新之道。中观层面,要深入研究国画的审美标准,这是艺术标准的自我内省。国画有独特的艺术审美,追求画面气韵生动,水墨高贵典雅;忌讳着色艳丽,如村妇涂脂、花衣绿裤之俗气,反对剑拔弩张之霸悍等。这些都是国画艺术经验的精髓,需要大力继承,内化为魂。微观层面,要锤炼国画的语言表现手段,这是艺术技巧和实践手段的审视,也是推动国画艺术的显性路径。笔墨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要素。笔墨是中国画表现的核心,它有非常严格的一套程式化方法,经过上千年的发展而自成体系,是中国画的核心评价标准之一。一幅国画的高下往往取决于笔墨之优劣。同时,笔墨有其独有的程式,有它特殊的价值,它是历代艺术家观察自然、学习先贤、探索创新的结晶。每个时期的中国画笔墨都有不同的程式,显示了笔墨程式化的重要性。但如果不假思索地模仿、抄袭古人的笔墨形式,就会因循守旧,裹足不前。
那么,怎样才能在具体艺术实践中推动笔墨程式化的纳故求新呢?
笔者认为,须深入研究不同时期笔墨程式化的典型特征、内涵和程式化创新,内化于心,求新图变,以此来推动中国画艺术的时代发展。
首先,要弄懂笔墨程式化的特点。笔墨程式化来源于自然,它主张在绘画中重视写意,不以描摹真实自然物象为目的,得意忘形、得鱼忘筌是其审美核心。这些程式虽然没有千变万化、丰富多彩的自然物象好看,但其对精神内核的真实呈现,却是自然物象不能比拟的。明代董其昌说:“以境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不如画。”①
其次,多研究笔墨程式化的审美逻辑。笔墨程式化形式有其特殊的历史积淀和自身发展逻辑,历史上无数艺术家的艺术实践证明,它是不是僵死的教条和固化的法则,相反,它是鲜活且不断成长、具有生发机能的审美准则,它承载着中华民族所特有的民族心理和审美理念。
再次,借他山之玉,吐故纳新,强化创新思维。笔墨程式化的创造和确立,无疑是国画艺术趋于成熟和完善的标志之一,它为学习者提供了一个可借鉴、可修正、可转化与创造的图式。但我们不应该满足于既有程式,画地为牢,固步自封。我们要善于借鉴古今中外的一切艺术经验,利用既有程式,创造出更具生命力的图式语言。历史上一些优秀的艺术家都善于继承既有艺术规律,深入生活,批判创新,发展新的笔墨程式,并取得了杰出的成绩。现代画家黄宾虹把古代勾皴点染的一套既有程式打破,甚至把线打破,大力融合笔与墨,真正做到了每一个细节都既是墨,又是笔。这是笔墨的一种新创造、新境界,是一种前无古人的创举。画家傅抱石崇拜石涛,持续临习石涛的作品,但他并没有在这种崇拜中迷失自我,失去创新。受四川茂林修竹的自然形态启发,他着力创造了散锋笔法的抱石皴,为自己赢得了历史美誉,获得了非凡的历史地位。当代画家贾又福潜心传统研究,以对太行山的体悟形成了幽邃神秘的山水之风。这种独特的审美风格和语言样式,对传统概念和模式有着革命性的突破。这些例证有力地说明,笔墨在承继国画优秀传统方面,有着特殊的发展空间和强大的现代转化性。凡此种种,都要求国画创作者要努力研究传统绘画笔墨,探析其深层语言规律;要深入研究笔墨外在形态的变化性,认识笔墨表现的思维方式,并努力把握造型规律、结构原则以及审美心理。同时,还要注意古典笔墨在不同时期的历史变化和审美内涵,研究其笔墨精神与哲学支撑,为己所用。
最后,要时刻关注历史语境和时代精神。今天,历史已经进入到了一个与古代社会有天壤之别的现代社会。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巨大变化,促使人的社会方式、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也发生了相应变化。我们不能刻舟求剑,沿袭数百上千年的古人思维和表现方式,来表现现代人的审美和追求。古人体验表达的是他们的生活感受,他们所创造的笔墨形式也是他们真情实感的表达形式。换言之,古人为了表达自己的情感去创造和发展属于他们的笔墨,是那个时代的要求。如果今人不加思索地搬照古人的样式,为追求笔墨去复制和重复古人,就会成为古人意识操纵下的木偶,欣赏者亦会如同嚼蜡,嗤之以鼻。这就要求国画创作者要用心研究传统的程式化笔墨,锤炼技艺,到自然中去,到社会中去,到生活中去,体验写生;既要有勇气突破前人的规范和程式,还要有创造自己规范和程式的雄心,创作出既有传统内涵,又有新颖形式、风格独特的作品。
此外,还须强化文化修养的培养。一个画者必须要有良好的文化修养,因为支撑国画笔墨的一定是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这就要求从艺者必须努力研习中国哲学,研习儒释道文化内涵,以达形神相交、天人合一的艺术境界。
综上所述,国画创作者如果明白了笔墨程式化的古与今、利与弊,就会更加自觉地传承传统文化,吸纳一切优秀文化基因,发挥艺术个性,创作出合乎规律创新,又具时代特征和艺术个性的佳作。这也许是当下推动中国画艺术时代革新的终南捷径。
[注 释]
①董其昌撰、毛建波校注:《画旨》,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 版,第2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