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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路塞上:宁夏文学60 年综论

2019-11-22李生滨

丝绸之路 2019年4期
关键词:宁夏乡土作家

李生滨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730070)

在六盘陇山和贺兰山之间,在黄河北上南下之西套平原,1958 年成立了宁夏回族自治区。河套是指黄河“几”字大弯及其周边流域。河套平原位于中国内蒙古自治区和宁夏回族自治区境内,是黄河沿岸的冲积平原,面积约2.5 万平方公里。是鄂尔多斯高原与贺兰山、狼山、大青山间的陷落地区。地势平坦,土质较好,因有黄河灌溉之利,是宁夏与内蒙古重要农业区和商品粮基地。河套平原一般分为宁夏青铜峡至石嘴山之间的“西套”(银川平原)和内蒙古部分的“东套”。有时河套平原仅指“东套”,和银川平原并列。“东套”又分为巴彦高勒与西山咀之间的巴彦淖尔平原,又称“后套”,和包头、呼和浩特和喇嘛湾之间的土默川平原(即敕勒川)的“前套”。有时河套平原称河套—土默川平原。丝路北线或出古萧关,或过古灵州,沿贺兰山向西,大漠驿路留下驼铃声声。这里曾经是丝绸之路北线要道。高举葡萄美酒夜光杯,我们聆听历史深处的沧桑,怀念汉唐边塞诗的雄浑,也同样钟情60 年宁夏文学的萌芽、新生、发展和积累。

一、文化与历史的现实交错

宁夏文学的批评离不开文学编辑和许多作家的自觉批评,也离不开各级文艺部门和协会组织的各种研讨活动。①当然,当代宁夏文学的崛起也得到了区外学者和批评家的特别关注和肯定。知名教授陈思和、丁帆、耿占春等从中国乡土文学、地域文学的角度关注宁夏部分作家,贺绍俊、吴义勤、李敬泽等从当代文学的总体情况和宁夏文学的独特性方面肯定和赞扬了宁夏作家的创作,李建军、李兴阳、王贵禄等从西部文学的批评视角讨论了宁夏文学。

新中国17 年发展建设,宁夏文化和经济多少恢复了一些生机,但文学的成就不大,主要是民间文艺的搜集整理和革命文艺稚拙的时代表现。宁夏文学水平真正有所提升和自觉,主要是从社会主义进入新的建设时期而焕发活力。伴随着伤痕反思之后的寻根、先锋等各种文学思潮,宁夏作家也在借鉴尝试现代小说的各种艺术手法,同时无法忘怀脚下的土地和遥远的历史,所以在贺兰山坟冢岩画唤醒亚洲腹地历史的同时,西海固乡土作家也自觉地沉静于秦汉文化的余韵流响。文学在体贴生活和作家内心的同时,在历史和乡土的意义上贯通了当下和传统。“对于自己民族心理的内在把握,是张承志回族题材的作品没有流入表层的民族风俗和习惯、民族服饰、外貌的反映,也没有停留在外在的行为特征和气质风度的描写,而是潜入人物的内心深处,多层次、多角度地刻画出了回族人民心中永远不熄的‘心火’——鲜明而独特的心理素质。”②宁夏年轻一代的作家大多有着这样的追求,深入当下生活的表里,探寻历史和乡土文化的精神命脉,创造着具有当下生活情色和民族审美品质的文艺作品。列宁曾经说过,中国是亚洲一个最落后的农民国家。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对中国乡土社会的结构与文化的剖析,说明了中国人生存的人际关系和深层文化心理。封建文化的专制是我们批判的外在体制的最高显现,文化的集体无意识是中国人无法摆脱的意义世界。有人批评说:“(20 世纪)70 年代末到80 年代末,基本上还是一个摆脱‘文革’意识形态话语、重新认同传统人文精神阶段,那么,到了90 年代这一阶段,则明显地体现了传统人文精神的失落。”③可能是地处偏远或文化滞后的一种反动,20 世纪80 年代张贤亮之后,90 年代以来的许多宁夏作家却表现了更加淳朴的人文精神和诗意乡土的文学理想。

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在西部是比较迟缓的,宁夏文学成为具有地域特征的文学存在在全国文学版图上显现自己的力量,是1978 年以后的事情。这种力量和地域特征的聚集积累影响最大的是张贤亮。“宁夏有个张贤亮。”20 世纪中国文学经历了两次启蒙高潮,一次是晚清、“五四”时期,一次是20世纪80 年代人文思潮的再次滥觞。“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触及苦难和人性,张贤亮成为新时期最有争议的杰出小说家。因为在马克思主义思想再批判和人道主义彻底反省的人文思潮中,张贤亮有着非常前卫的文学姿态。其小说写出了特殊年代知识分子的内心挣扎,写出了一代人积压在内心多年的苦痛,反映了“文革”对人性的压抑和扭曲,拓展了文学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艺术表现,为新时期的中国文坛注入了革新和反思的力量。不从更大的影响范围考论,就陈继明、石舒清、火会亮、郭文斌等宁夏作家谈自己的创作,无不坦言他们走上文学之路最初影响自然来自张贤亮。当然,从新时期更开阔的文学热潮来说,宁夏地域性文学的文化构建中不能不重视张承志的影响力。其次,高嵩、肖川、于秀兰、张武、高深,还有南台、高耀山、冯剑华、邢魁学、火仲舫、查舜等人的勤奋和热情,给当代宁夏文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从现实生活的反思走向乡土生活和历史文化的发掘,决定了宁夏文学基本的主题和内容。外来的“右派”作家张贤亮发现的是西北生存的艰难和人情的淳朴,“善于描写宁夏农村生活的作家张武,不少同志称他为宁夏的乡土作家”,④而以乡土抒情小说《月照梨花湾》引起全国反响的查舜也对故乡一片情深,长篇《穆斯林的儿女们》更充分地表现了黄河岸边回族儿女的真实生活。画家兼作家的马知遥完成的另一部反映宁夏回族人生活的长篇《亚瑟爷和他的家族》,不仅生活视野更开阔,纯粹的伊斯兰宗教精神和先锋的现代叙事追求,更是体现了作者执着的艺术追求和个性精神。如果说张贤亮在20 世纪80 年代“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热潮中引领了风气,而宁夏本土的老作家南台,具有俄国现实主义的批判精神,“南台先生其实是一个非常具有政治情结和忧患感的作家”。⑤以高耀山为代表的不少作家“立足于乡土文学,小说的主要内容依旧是那山、那水、那人、那狗、那树木、那庄稼、那炊烟袅袅的村庄,那流水潺潺的小溪,那……呈现给读者的是黄河岸边乡村田野的自然色彩和古朴情韵”。⑥当然,文化和历史的现实交错,为我们讨论宁夏新时期文学提供坐标价值的还有张承志的《心灵史》、高嵩的《马嵬驿》、火仲舫的《花旦》、杨梓的《西夏史诗》。

更年轻一代宁夏本土作家的创作就是在这样的底色和背景上开拓着他们各自的叙事风格和抒情田园。

毋庸讳言,宁夏当下生活的方方面面在个性化的小说创作中呈现,最靓丽的是乡土抒写和历史反思。从石舒清《清水里的刀子》《盗骨》《残片童年》,火会亮《醉社火》《寻找砚台》,陈继明《在毛乌素沙漠南缘》《一人一个天堂》,到郭文斌《大年》《剪刀》《吉祥如意》,张学东《跪乳时期的羊》《西北往事》《妙音鸟》等,就是轨迹和明证。不论是寻根文化的思潮影响,还是新历史小说的命名,年轻一代宁夏作家的创作一方面在观念和叙事风格上呼应着时代的热潮和先锋,又始终在挖掘历史的某种记忆和文化价值,在河套平原移民文化和南部山区秦汉文化的双重意义上贯通自己的文学想象。没有传统文化和民间叙事的丰厚滋养,没有乡土的诗意抒情和生活的现代性伤痛,中国的小说作家很难得到大多数中国读者的认可,更不要说中西部比较传统的集体无意识文化心理和一般读者的审美期待。

也可以说,中国深厚的传统文化滋补着所有作家的语言、思想和情感。“说来也就司空见惯的那么几千个汉字,却可以排列组合出无限的可能性和丰富性。”⑦人类文明的开始意味着文学的产生,而诗歌抒情和歌舞表演并不是文学最初的发端,应该是最原始的简单意义上的小说。小说的雏形是人们对各种经历传闻事件的简单描述,在这种描述过程中经过多人的口耳相传,就对原事件有了加工,这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小说原型。《诗经》记录了许多生活的场景和情感的故事,庙堂诗歌纪录的是祭祀活动的庄严形式。中国文学的正宗是诗文,诗以言志,文以载道。而小说在历史的叙事之外逐渐独立出来,与民间的传说和文人的虚构相结合,培育了愉悦大众的世俗性。“小说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所造也。”(《汉书·艺文志》)小说家琐屑之言虽然不被重视,历来认为小说“非道术之所在”,但其文化的存在意义和力量越来越强大。小说不仅在民间以各种形式存在发展,且在文人墨客手上,甚至高门深闺之内,也以半公开化的方式传抄阅读,甚至是苦心孤诣的整理、改写和创作。中国小说的形式完备是唐宋传奇,丰沛成熟是在元明清时期。唐宋以来,随着文化的普及和市民阶层的出现,小说的阅读和传布屡禁不止。小说戏剧成为落魄士子和现实生活共谋的文化活动,也是风情世俗的艺术展览。《金瓶梅》《聊斋志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等一批经典作品的出现,意味着中国古典小说达到了一个相当高的水平,也意味着小说巨大的社会消遣功能与文化审美蕴涵的最大契合。在社会转型和文化嬗变的特殊背景下,晚清和“五四”启蒙的文化先驱们将小说这种文学样式的社会价值和文化意义又提升到无以复加的崇高地位。

西学东渐,维新变法,导致中国政治、文化、经济各方面的复杂嬗变。自近代引进西方民主政治和现代人文观念,中华民族对现代民主国家的想象和追求,几经反复,有时看似轰轰烈烈,其实影响个体的文化心理是非常有限的,尤其在内陆和边远的西北。而在极左的思想指导下,狂热的革命理想和虚妄的政治热情,极其教条化的暴力贯彻,毁坏了人类文化价值和道德崇尚的精神内核。特别是文革,极端化的政治专制和暴力摧毁了所有人的正常生活,以及信仰自由。历经千古,老百姓需要的是物质的基本保障和日常生活的康乐安稳。纯粹“理性”作为对情感的调和,它没有被真正的树立起来,也没有像西方把情感交由“宗教去解决”。“八耻八荣”的提法就说明了人文道德崩毁的严重性,而我们当下又处在商品化、物质化的喧嚣大潮中,整个民族的心理再次颠簸失衡,精神无归宿,欲望泛滥,这一切需要一个渠道释放和调节,需要文化的力量抑或人文的积累。那么是重建或者说回归传统,还是进口西方“理性”?这是值得思考的一个问题。“中国传统哲学并不接受上帝存在的观点,但是要找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地,也就是解决‘终极关怀’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具有宗教精神。但是无论从哪方面说,它都不同于宗教信仰,倒不如说是宗教体验。这正是情感哲学所包括的问题。”⑧如果你仔细品味,石舒清的《旱年》《节日》正是在这样的细微处探险,寻求心灵的踏实、丰沛以及信念的价值。在中国这片特殊的土地上,在特殊的时代失去普遍价值依靠的时候,文学作为一种载体试图探索人生的意义,这就是宁夏大多数作家身上所存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层意识。传统文化价值和文学审美的积淀使他们不至于成为浮萍,具有了当下生活的历史体验和宗教体验。特别是有信仰的少数民族作家。从另一方面而言,德性化的人格追求成为文学弥补的现实需要,《疙瘩山》是从宗教的精神呼唤人或者的精神性和内在品行,《寻找砚台》是寻求道德化人际情感的迷茫和困惑。当道德的人被抛弃在不道德的现实生活环境里,人性和艺术的审判就会提醒作家,火会亮是直面的现实困惑(《寻找砚台》),而了一容《挂在轮椅上的铜汤瓶》却是不动神色的残酷拷问。德性化的人格精神成为世代落后地区改革开放、经济发展的另一种虚妄理想。家园意识和现代困惑就这样不可避免地交织在所有宁夏本土作家的创作中。

因此,回望经典成为新时期文学抵御外来形式和大众传媒的文化标志。就像郭文斌热衷于阅读和宣讲《论语》一样,因为《论语》中有:“尽管我远非钟爱此书,但它偏偏是有关中国文化的某种‘心魂’所在。”⑨“经典往往承载着一个民族的灵魂和精神,决定着一个民族的宇宙观、世界观、价值观。”⑩当然,新时期文学也是“五四”文学精神的延续,继承了“为人生”的启蒙传统,开拓着现实生活和历史反思的新内容。“人性复苏”和“新启蒙”的意义就是回归“五四”精神。乡土的小说抒写和历史的深层反思,让我们不得不回归更遥远更深厚的传统文化。石舒清认同鲁迅和孙犁的阅读路径上接通的是中国杂记、类书和野史笔记等属于小说杂家的文化传统。当然,中国古代的文学是一个大文学概念,我们的讨论从严格的意义上必须追寻文化的主流传统。还有这种传统所涵养的文学精神、审美精神,以及生存意义的无意识建构。“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文化传统犹如环流之水,每一瞬间都包含着无穷的过去,任何人无法须臾离开传统而存活,任何民族也无法割断自身的文化期待而成长。”⑪中国几千年经典性的文学作品,大多带有悲愤忧患的人文精神,顺生而重土,悲苍生而知天命。正如陈继明的《青铜》《寂静与芬芳》,火会亮的《醉社火》《罗曼沟》,了一容的《挂在轮椅上的铜汤瓶》,郭文斌的《开花的牙》《点灯时分》等作品,在不同的生存意义上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与沉郁的悲怆色彩。

同时,宁夏当代最优秀的本土作家大多出生于20 世纪60 年代,他们首先获得的教条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要求和样本。真理标准的讨论和“两个凡是”的突破,促使当代思想的大解放,引发各种文艺思潮滥觞和汹涌,当代中国作家的创作因此而发生巨大变化。即使是地处边远,20 世纪80年代的文学狂潮以特别的方式鼓励了陈继明、石舒清、季栋梁、郭文斌、火会亮等许多年轻人的文学梦想,90 年代宽松的政治环境和文学环境,更是给了他们最好的机遇,他们带着朴实和勤奋、认真和自信,纷纷走向自觉的追求。他们守望着宁夏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生活,又不断开阔着阅读的视野。虽然宁夏作家大多是质朴本分的乡土作家,他们却在一点一点吸收着西方文学的养分,在逐步走向开放的世界文学。20 世纪80 年代的“实验小说”“先锋作家”和90 年代的新潮小说家依赖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拯救,暴露出中国新潮作家在人文价值、文学观念、小说感验及创作方法上的焦虑和挣扎。“这是一个容易使人迷失的世界,又是一个能够清醒地认识和诠释的世界。”⑫因为真正的先锋文学,不仅能面对中国传统文学,也应该能面对世界文学,如拉丁美洲的《百年孤独》,爱尔兰的《尤利西斯》。先锋文学的意义和影响却是深远的,最重要的是,他们对文学先锋性的高扬和探索激发了其他作家学习借鉴西方现代艺术和哲学思想的信心,打开了阅读的路径和视野。像《白鹿原》《九月寓言》等20 世纪90 年代长篇小说的代表作品也因现代主义的因素而有了更加深邃的历史与文本的穿透力。当然,中国当代文学在向上的突围受挫之时也是精英知识分子失语之时,因此20世纪末文学沉寂中的嬗变是走向大众和市场的“新写实”贯穿导引的。还须注意的是,20 世纪90 年代文学边缘化、世俗化的日常叙事和个体写作的更大背景上,每个作家却都受“先锋性”与现代主义影响,正是这种先锋性的现代派艺术思想的冲击使20 世纪90 年代以来许多中国作家的创作垫高了许多。20 世纪90 年代文学的世俗性和现代性驳杂地交织在一起,也可以说,20 世纪80 年代文学向90 年代之所以活跃推进是“新写实”小说承担了历史的选择,而潜在的部分嬗变是先锋小说的艺术追求在80 年代末的遭遇中为90 年代的新潮小说打下了基础,并影响了其他所有作家。90 年代商业化文学肆虐文坛之时,许多作家的小说有着回归故事的总体趋向,创作中过于日常化琐细细碎的写作却因此而有所提升和深化。西部文学和宁夏文学显现了滞后于现代性追求的文化保守,却带给西部文学和宁夏作家独特的文学力量。

新时期30 多年,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在不断求索现代人文精神,向现代审美意识的转变与移位,是不断求新和突破的过程。不仅是社会现实的历史批判的认识中,我们尊重人的精神自由和思想独立。当人的精神能力被限制,即它的精神主体性丧失了,那么人也就丧失了在实践中的主体性,这时人就变成任人操纵的机器、任人摆布的木偶。在文艺的创作中尤其应该强调人的精神主体性。石舒清的《恩典》《低保》等作品就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显示了作家深厚的人文情怀,尊重一个卑微者不应该忽略的精神主体性。鉴于当代文学的现实沉沦和功利追求,批评家在不断的反思中批判议论说:

……审美的本性是自由的。由于审美活动的特征是个人的、个体性的、自由的,同时也是独创的,一种独特的审美发现,所以即使作家关心人类、社会,但进入创作,他瞄准的总是个人,它感兴趣的只是个人的命运与遭遇,而且只是个人的独特的命运与遭遇。文学创作不断出新,某种意义上就是偶然性的不断更迭与艺术对它的不断发现……作家的思维方式,实际上与政治所要求的群体式思维方式是不同的。作家自然可以去了解政治学说,社会设计,进行歌颂,但不是为这种思想设计进行图解与填充。⑬

一个作家的创作素养和文学观念及其思想资源来自多方面,而且是交织在一起的综合复杂的动态运行。石舒清小说的内在精神与西方存在主义哲学有某种共同之处。存在主义先哲克尔凯郭尔从基督教传统中接见“存在”这个概念,把个人的主观体验看作是人的真正存在,而“孤独个体”的存在状况是恐怖、厌烦、忧郁和绝望,所以人的现实存在是悲剧性的存在。从而为“存在”这个概念奠定了理论基础。他把人类的生活分为美学阶段、道德阶段和宗教阶段,认为只有宗教阶段这个人生的最高境界里,人的精神世界才与上帝的一致达到和谐统一。因此存在主义的原旨哲学学说具有神秘的宗教色彩。在普通生命的敬畏中,石舒清一方面学习契可夫短篇小说的结构和讽刺艺术,另一方面非常崇尚博尔赫斯小说的精致和细腻。西方文学的借鉴学习在相当矜持的石舒清的写作中非常显豁,《果院》用博氏的话“只对细微的事物感到惊奇”来做题辞,而短篇小说《伏天》文笔又很接近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味道。石舒清不仅在语言和小说艺术的意义上阅读它所喜欢的中外大师的优秀作品,其实阅读唤醒了他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特别是他生死相依的西海固乡民们的内心,不论是老人的安静,还是少妇内心的活跃。正如雅斯贝尔斯命名为“生命哲学”的要义所说,人是可以接近的实在,任何实在的事物只有通过人才能存在,不属于人的一切则是虚无。面对现代人的生存焦虑,存在主义的哲学似乎在呼吁人道主义的道德、宗教,还有艺术的真正意义。借用西方学者的话说:“这个时代在虚构文学作品和新闻报道方面有很多创新,这些创新与这个时代普遍的知识和社会理想直接相关。”⑭所以我们在反复的质疑和拒绝中,又在不断地与西方文化与世界文学对话。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研究宁夏本土作家在20 世纪和21 世纪交替之际的各种创作,不得不回顾、审视和张望西方文艺思潮和西方文学经验的历史宿命。西方文化影响中国现代文学的主要方面是哲学、文艺思想和文学文本。“文学与其他形式的审美文化,与非审美文化,这时都以各自的特征与功能,进入这个文化系统,形成总体文化。在这个文化系统中,文学与各种文化形式,与各种物质文化、精神文化联系着,并受到它们的强弱不等的制约与影响。”⑮从具体而细微的实践活动来看,作家的创作是个体生命的生活体验和精神想象,其实每一个作家描写生活的精神想象和抒情活动,牵连着非常深厚的人类文化的历史积累和人文信息。如果进一步观照新时期文学的发展,发现“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中人性的复苏,文学带给人们泪水中的感动和自我反省,古华的《芙蓉镇》和张炜的《古船》这样的代表作品,却也留下了政治意识形态和传统文化制约人们思维而无法超越的局限。对于我们习惯了“五四”以来社会小说正面评价的一贯立场,20 世纪80 年代小说最大的反动,应该从莫言的《红高粱》系列开始去解读——文学可以更多地从民间立场的意义上张扬生命存在的色彩、场景及意义。西部文学的先锋叙事相对是滞后的,从《送一个人上路》《跪乳时期的羊》到《谁的眼泪陪我过夜》和风格突变的《妙音鸟》,可以说,张学东是宁夏不多的有叙事技巧和虚构能力的作家。

不论怎样,经历了20 世纪80 年代文学的各种热闹和多方面的准备,90 年代文学也就悄然成熟,或者说现代文学在当代有了成熟的气象。宁夏本土作家群就在现实与历史错位的背景下一一出场。

历史本真的文学探寻是为了当下的现实遭遇,文化的历史承传从根本上制约着一个民族文学最终的走向。中国2000 多年的文明发展,从先秦诸子散文、两汉史传散文,到唐宋八大家、明清小品随笔,中国散文的积累是深厚的。散文是作家最深切的人生体验和真情实感的袒露,语言形式和抒情内容是相依存的,只有二者的锲合才谈得上审美追求。真实与自然是散文的生命,真实是抒情的真实、是生活的真实;自然是语言的自然,也是抒情的自然,是对抒情真实的一种极致要求。这样的批评认识我们再一次在郭文斌《一片荞地》的阅读中得到肯定。类似的文本如《黄河文学》首发的彭学明长篇回忆《娘》。不仅仅是诗人与文学家的性情流泻涵养散文之美,只要是崇高善良的心灵,有真情实感的表述和自然抒写,都会成为优美崇高的至情至性的散文作品。林觉民的《与妻书》、朱德的《我的母亲》、方志敏的《清贫》、钟敬文的《黄叶小记》、史铁生的《我与地坛》、邱吉尔的二战演讲、毛泽东的《别了,司徒雷登》等……其实,许多优秀散文作品不是像小说、诗歌戏剧那样蓄意创作的。真正的传世杰作是作者意兴所至、情感真挚的自然表述,也是个性自我的自然呈现。郭文斌的散文和小说在乡土的抒写里没有什么明确的界分,《腊月,怀念一种花》最能体现其审美个性。郭文斌在自己的读书生活里追求一种明慧的心境,正是这种东西才会涵养文学的美好。散文的审美要突出生活的真实,不仅要有文学性、知识性,还要富有生活情趣和现实情怀,从日常生活中发现自然的美好和人性的善恶,在随意闲散的自由抒写中要有深挚的人文精神和审美追求。《牵挂是一种美丽》《儿子如书》就这样出现在作家笔下,深挚的内心情怀被蕴藉的语言冲淡。中国文化的审美精神是从日常伦理的生活里懂得敦厚和诗意。中国文人的诗歌和散文从山水田园而来,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担当道义而来。散文也是最具有个人性情的文学创作,自我始终是散文抒情的缘由和根本。所以散文之美,是文学抒情和个性自由的极致,不像诗歌狂热,不像小说浓烈,不像戏剧尖锐,散文是一种最宽容闲逸的文学创作,有一种平凡、质朴而又深挚的美。这样才会有虚与实之间同样注重感悟的《红色中秋》和《蛋黄色的办公室》。也就是说郭文斌在散文写作的追求里形成了一种明慧的创作心境。这是艺术最高的创作心境,也是中国文人和艺术家追求的人生境界。正如在总结现代文学第一个十年的成就时,大家一致认为散文的成就最大,而在“五四”新文学的文学理论阐发和散文方面有着特别建树的周作人,在相对平静的心态下梳理现代散文的滥觞和繁荣的种种原因的时候,在不排除英国随笔等外来影响的同时,将主要的文学渊源归之于明清小品文的传统。

当然,西北乡土的唤醒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部分回归。“文化作为一个国家或民族的精神命脉,作为一种心灵图腾,曾经与某一种特定的经济形态、政治体制、思想权威甚至宗教仪式、神话传说连在一起,共同构造一种合乎人们想象,合情合理,合乎日常生活逻辑的意识形态。它不仅为个人思想行为规范提供依据,更为国家权力以及既定利益分配的‘现实存在’提供难以动摇的思想基础。因此,文化的功利化、物质化和其神圣化、神秘化在人类历史上是同一过程,都不约而同地寻求着共同的平衡。在这个过程中,人类在不同范围内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文化圈,它们彼此竞争而又彼此隔绝,把必要的交流限制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尽力维护自己生存状态的稳定性。”⑯石舒清的写作就是乡土写作。中国乡土小说写作不仅仅是个别现象,而是具有普遍性,这与中国的国情是密切相关的。中国经历了近代历史的洗涤,走过“五四”启蒙,逐渐向一个经济大国迈进,但是中国还没有在真正的意义进入“现代”,还是一个大村子,这种现状决定了中国整个文学的走向,乡土文学成为一大主流,在中国现代文学中乡土小说又是其中最有艺术成就的文学形式。中国近代历史,“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中国文化在遭受近代西方文明多次磨难后,反思封建文化保守性时所作出的现代性的选择。于是,在历史的转折点上,那个被固态化了的农业文明缩影——乡土社区的生存状态,皆成为现代启蒙的思想家、艺术家们关注的焦点。因此,一切具有人文主义启蒙思想的价值判断在乡土文学领域内得到最形象的体现。应该说,是“五四”新文学运动反封建的意识首先找到了乡土小说这一现实的“载体”。作为现代新文学运动的先驱者之一,鲁迅从中国第一篇白话小说起就对乡土小说进行了不懈的探讨。同时,周氏兄弟亦态度鲜明地主张文学的个性与地方色彩。也是在鲁迅的影响下,20 世纪20 年代的中国文学创作几乎和世界性的乡土小说创作热潮同步,形成了具有浓郁民族色彩的“乡土小说流派”。这不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同时也在世界性的乡土小说创作中与“福克纳”式的“现代”乡土小说有着对应的关系。因为他们当时是在借鉴的过程中选择了现代的写作形式,中国的整个现状又处于“村子”的大环境。无疑,从鲁迅开始的乡土小说创作无论是作为一种主潮或是暗流,一直是20 世纪中国小说大潮的主干。20 世纪20 年代的废名和1930 年代沈从文的“田园诗风”的乡土小说也独树一帜,深远地影响着后来的乡土小说作家。而20 世纪40 年代出现的赵树理为中国的乡土小说提供了另一种模式,虽然他在某种程度上遏制了乡土小说的发展,乃至发展成为“文革”期间把乡土小说作为一种政治传声筒,艺术普遍的粗陋和虚假的教条化,使所有的作品惨不忍睹。当中国文学进入20 世纪80 年代的复苏和抒情滥觞,乡土小说简直成为风靡一时的实验“载体”,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到“改革文学”,从“寻根文学”到“新潮小说”再到“新写实小说”,可以说,绝大多数引起强烈反响的作品均来自乡土生活的艺术追求。这表明,作为一个民族文化的心理结构基本处于农业文明的国度,“乡土社区”结构的变化成为作家普遍关注的对象。用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的理论来讲就是说:“在尚古精神与现代化的‘相关性’或投射之间存在着这种不可接受的选择或意识形态的双重束缚,表明了历史主义久已为之困扰的那些两难问题——尤其是某一遥远的甚至远古时代的文化丰碑要求在一个文化上完全不同的现在立足的问题——并不仅仅因为我们对其不予理睬而消失。我们的后续分析的前提是,只有一种真正的历史哲学才能尊重过去的社会和文化特性和根本差异,同时又能揭示出它的论争和热情,它的形式、结构、经验和斗争,都与今天的社会和文化休戚相关。”⑰

二、诗意情怀和审美传统的当代呈现

当然,我们重点讨论宁夏文学60 年,特别是宁夏本土作家群的小说创作,困难在于宁夏新时期文学、特别是宁夏本土作家群的创作与中国现代文学总体的文化思潮错位,在于它追随式地汇入中国整个文学思潮和创作现场的同时,有着自己的坚守和负重。长期以来,地处边缘的宁夏与其他中西部地区的许多经济落后的省区一样,没有形成真正的新文学力量。从20 世纪80 年代“拨乱反正”的新时期开始,宁夏文学伴随经济的某种改善才获得时代的机遇,数十年耕耘,经过许多老作家和更年轻一拨如陈继明、漠月、郭文斌、季栋梁、火会亮、金瓯、张学东、了一容、韩银梅等人的努力取得了成绩,尤其是石舒清的短篇小说创作进入新时期以来全国50强作家行列(《开花的院子》),与老作家张贤亮为宁夏的当代文学带来靓丽的色彩。近20 多年,宁夏文学创作态势是良好的,尤其是新世纪以来,宁夏文坛出现了“三棵树”及“新三棵树”领军的小说作家群,还有诗歌和杂文创作队伍的壮大。如果说张承志挖掘了西海固那片土地上具有浓烈的民族色彩的文学资源,回族人的民间历史和生存状态在张承志的笔下凌厉地呈现。那么张承志之后出现了不少贴近回族日常生活和当下精神状况的回族本土作家,不仅仅是叙事敏感的石舒清,还出现了沉静活跃的李进祥、淳朴温情的古原、狂野率真的单永珍、坚贞灵秀的马金莲、直白坚硬的马占祥等,大多执着于文学的创作和精神的探寻。在新世纪以来的短短十几年里,石舒清、郭文斌的短篇小说先后获得鲁迅文学奖,使宁夏短篇小说的创作有了全国性的影响。而长篇也有新作不断出现,比如查舜的《青春绝版》、陈继明《一人一个天堂》、张学东的《超低空滑翔》、石舒清的《底片》等作品,都是难能可贵的收获。而这样的创作从最质朴的文学追求大多显现了中国传统的文化底蕴和审美精神。

只要拥有过青春梦想的人,都是诗人。宁夏作家们在商品大潮的边缘保持了特别淳朴的文学梦想,大多数小说作家的写作开始于诗歌和抒情散文。许多批评家说,西部是中国20 世纪末最后的诗歌圣地,甘肃、青海,乃至新疆出现了许多钟情诗歌的纯粹诗人。宁夏属于甘肃和陕西文化的交汇处,又背靠内蒙古大草原,宁夏本土作家的创作在乡土诗意的现实生活的书写中,无法割断历史的文化血脉。最具有前卫精神的诗人,也是在传统和远古的回响里,吟唱永远的忧伤和想象。最典型的莫过于西海固诗人群里最活跃的诗人王怀凌、单永珍、杨建虎,还有定居银川的杨梓、梦也、唐晴和游走西部的唐荣尧,以及雪舟、谢瑞、林一木、王佐红、田鑫、刘岳、周瑞霞等。远古的声音和诗人当下的心性相通,最为先锋的姿态就是回归传统的诗学本真。

秋草枯了,大地素白,像一个披麻戴孝的妇人

寒凝的雪花如盐,冰冷透明

覆盖在废弃的马车上

黄昏临近,四野空茫如枯败的花朵

西风瘦马,驼背的老者,回到他破败的屋子

十月的深处,凉州更冷,流放者为一件寒衣而哭泣

伤痕累累的尸骨蜷缩在一块巨石的凹部

彻夜呻吟

那是一座土城

流放者最后的缅想结构了一个城市的辉煌

而它最终被风沙掩埋了

壁画上的侍女早已升天……

十月的北方,风把时间吹成玻璃的杯盏

盛满醇香的老酒

西域古道上的凉州土城被记忆风干

无比地铮亮

凉州 被风沙和冰雪包围的凉州

一首首谣曲喀吧喀吧作响

驼背的老者,匍匐成一座土冢

一颗流星划过晦暗的夜空

金戈铁马的凉州。今夜它醒了

一匹瘦马终于死了

一缕缕驼毛被风吹走了

秋草枯了,大地素白,像一个披麻戴孝的妇人

——单永珍《凉州词》

单永珍此诗的抒情和描写,多了《诗经》的清新、大地的悲怆,远接秦汉风月、汉唐秋色。先民的凉州歌谣、“大地素白”和古道西风的审美精神,是中国作家、特别是具有地域色彩的作家无法割舍的文化资源和文学资源。与单永珍有着共同信仰的小说作家“石舒清作品写的是穷乡僻壤里具体、细碎的人和事,却有一种博大深邃的境界。这亘古沉静着的黄土高原,这星光月辉启示着的民族,悠久沉重的历史背负,现代文明的冲撞,在迷失困惑中不屈不挠的人生追寻,此身虽小却与浩渺星空同在,此生虽短却与无穷宇宙共时。有一种悲壮、崇高的美学意蕴”。⑱

萧关离离,西海固生存的诗意与苦难孪生。同样,在唤醒乡土记忆的审美路径上,郭文斌也形成了自己的个性色彩。他对苦难、乡土、“文革”的记忆和描写,以及对人类精神困惑的诗意探求,包括其童年视角的运用、语言的诗意化追求,也显示了乡土与现代之间的某种平衡和超越。西海固人的精神本质上是一种生存精神,也是人类超越苦难、拯救自我的精神塑像,它的文学意义不在于贫穷也不在于苦难,它有着更大更丰富的内容。郭文斌在对苦难生活诗意化审美的同时,找出了一再让人感叹着的西海固人生存精神的“大”和“另外”的丰富。而佛教思想传入中国,最大的影响是在艺术审美和艺术境界的开拓方面。没有民族血脉的精神探险和艺术呈现,一个作家成不了真正优秀的作家,更不要说走向读者、走向世界的作家。莎士比亚是英国的才是世界的,李白的山水情怀、杜甫的士人忧患,皆是中国文化的艺术涵养。善良、美好、艰难、纯朴、诗意,把世俗的生活审美化、艺术化,也就是将现实的生活诗化以使世界和人生充满真善,求得文学化现实与审美的和谐。这一方面是中国传统的审美精神,也是中国人世俗生活中包含的人生态度,在儒、释、道文化的融合中,从古代文学的多元审美中进入现代文学现实主义审美和乡土小说的充分发展。杜甫笔下“三吏”“三别”是动乱时代的生活描写,但是我们审美需要的是陶渊明笔下不知魏晋的“桃花源”、白乐天笔下的“乐府诗”。中国人的生存是艰难的,但是和平时代的中国人生活追求一种简朴的宁静,淡泊的陶渊明和豁达的苏轼就代表了这种文人审美影响的诗学传统。作为注重从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的当代作家郭文斌,其作品在受西方文学影响的同时,也很自然充分地流露出了传统文化、传统艺术精神的追求,《大年》是儒家文化的审美叙事,《水随天去》是道家文化的现代阐释,更多的时候其作品体现了佛教文化的容忍、乐观和悲悯。

佛教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方面,在中国思想史和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特别是禅宗思想,与中国文人的审美思想和中国各种艺术的审美创造,有着血脉渊源的身后关系。“禅”是佛教中国化的一个产物,众多的文人信徒尊崇的经典如《金刚经》《六祖坛经》《心经》等著作普世甚广。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中,受“禅”的影响颇深的作家很多,如废名、汪曾祺、贾平凹、韩少功、范小青等。与当下活跃的大部分作家相比,郭文斌在向外国作家学习的同时,更注重从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精神中汲取营养,对儒、释、道等中国传统经典的熟谙使其作品闪现出别样的光彩,人文精神方面非常深厚的东西,许多作家竭力从西方作家那里追问,而郭文斌在对传统的审视中领悟的更多。“禅宗”作为东方神秘主义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东方气质、东方思维的典型象征,它不同于西方的非理性主义文化。当大部分西方的哲人们以非理性主义的思想武器(例如唯意志论,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学说)去冲击理性的枷锁、开辟人性解放的新路时,也有不少别具慧眼的哲人和文化人从东方的神秘主义文化中发现了另一种智慧。例如荣格、黑塞、布莱希特、尤金·奥尼尔、博尔赫斯等人。他们的学说和作品因此而闪烁着东方神秘主义的异彩。他们的成功告诉我们:东方神秘主义应该也是人类认识世界、发现自我、有所创造、超越苦难的一条重要途径。当中国的许多作家以西方现代主义哲学和文学思潮的马首是瞻的时候,他们不应该忘记:“东方智慧自有其不可替代的魅力。如何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中汲取创造的灵感,是中国文学避免跟在西方文化思潮的后面亦步亦趋的关键所在。禅宗诉诸本心,诉诸悟性,诉诸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诉诸宁静、含蓄、幽深的审美情趣,因而天然具有不同于喧闹的现代派的品格。这样的品格不仅体现了传统文化的独特魅力,而且也是这人世间相当一部分淡泊名利、乐天达观者倾心的人生境界。”⑲郭文斌对“禅”的参悟颇深,这一方面很明显的可以从他出的几本集子的序跋中看出,如《空信封》的跋文《学习微笑》,《大年》的自序《以笔为渡》,《大年》的跋文《回家的路:我的文字》,《点灯时分》的自序《写作可能是一个秘密》,《点灯时分》的跋文《如莲的心事》等,阐述人文思想及文学情怀的过程中夹带着谈禅论道。重要的一方面是可以从他的作品中看出。《水随天去》是他在这方面成就的一个杰出文本。记述了一位父亲在写作追求过程中心灵一步步变化的履历,从正常到怪异、不爱说话、行为反常,以至于最后离家出走。通过“父亲”追问生命真谛的心路历程和与现实的纠缠扭结及他的最终弃世,思考着生命不可承受之轻的困惑,探索着人类超越物质和精神束缚的可能性。这种对生命的终极关怀是以“父亲”的禅宗的思想哲学为背景的,禅宗抛弃掉他的客观形式内容,就其精神状态而言,是进入艺术的一种最佳状态。正是因为有了禅宗的思想背景和艺术策略,使得郭文斌的这篇小说富有深意。李兴阳在《生命真意和人间真情》中说:“同作者其他的小说相较,《水随天去》显露出了作者试图超越自己进行新的精神探索及其相应的艺术探索的意向。当作者以‘离家出走’的方式放逐了自己的‘父亲’之后,何以弥合生命真意与人间真情之间的抵牾,其最佳的途径在哪里?这是作者没有解决也不可能解决的问题,也是每一个生命的清醒者应当继续追问的而不可能有唯一答案的问题。单是提醒在尘世中熙来攘往的人们不要忘记这一永恒话题,《水随天去》就有行世的意义。”⑳这种深度若不仰仗于中国传统“禅”的思想文化基础,是很难达到这样的高度的。

中国文化在儒家注重现实伦理的基础之上,特别看重精神和文化的和谐和超越,深受老庄影响的中国哲学更虚实之间的精神超越,包括高远空灵的审美境界。对传统艺术想象力的独特领悟也让郭文斌的小说叙事别有风采,比如画面的现实与超现实相结合对作品审美空间的拓展。郭文斌的小说中借用了电影艺术中画面的现实与超现实相结合的手法。《开花的牙》中有这样的一段描写:

她们的后面躺着一个人,脸上苫着一张白纸,张着的胸口上放着一个面圈圈,圈着一圈圈水,肋巴两边立着两块水生生的砖。他突然意识到这就是爷爷,他大喊了一声爷爷,爷爷就翻起来。他又喊了一声爷爷,爷爷就飞起来,爷爷在他的头顶咪咪笑着,就像他平时突然睁开眼睛看到的一样。

又如《三年》中的这样一段描写:

明明始终笑着,以一种君子风度接受了那几脚。接住那几个老人看。阳阳看见明明开始了新一轮侦察,当然不愿意落后。阳阳就看见庄庄爷爷已经骑着仙鹤踏云而去。阳阳就看见改娃爷爷已经在中华民国冥府一麻袋一麻袋地存钱了。

这种实与虚在同一画面的完美结合,是一种大胆的类于庄子《逍遥游》中的艺术想象行为,是放纵想象力的结果。现实的事物和幻想的图景同时出现在主人公和读者的面前,往往给小说蒙上一层神秘的梦幻色彩,为读者展开想象力提供了平台,成功地拓展了文本的审美空间。

文学的审美是深潜于文化集体无意识的精神追求和心灵体验。从儒家传统的现代小说叙事来说,陈继明走得比较远,从诗意审美的深厚涵养和承继来说,石舒清是最为灵秀勤奋的作家。“陈继明没有石舒清那么专注,但他比石舒清宽阔。”㉑石舒清是张承志之后涌现的又一位优秀的回族作家,而且作为西海固乡土文学的代表人物,在张贤亮之后获得鲁迅文学奖,确实显示了自己短篇小说独特的艺术品质。他小说语言含蓄而朴实,情感丰沛而内敛,像《清水里的刀子》,《名作欣赏》在2002~2003年间,曾发表过九篇赏析批评的文章。《清水里的刀子》整个作品弥漫着一种忧伤与沉静的抒情情调,充满诗歌的冲淡、蕴藉和细腻。就像开始第一节一大段写马子善最后走出坟院,突然对与周边景色和村庄过往的回忆,不仅写出了马子善细致的心理活动,而且给这种心理活动映照下的外在世界涂上了一层独特的诗意感受。“在他的笔下,教义就在世俗生活本身之中,他就是一种生活的启示、一种生命的省悟、一种自然的召唤。在岁月长河的积淀里,宗教与人心人性、与日常生活、与生存环境融为一体,形成一种宁静肃穆的和谐。”㉒其实后面展开的小说描写,就是对老人这种遭遇死亡的人生和生活感悟的补充,充实心灵诗意感受的具体情景,补上几笔生活的写意,以完成一首生命的歌谣和心灵的静默图画。如果仔细阅读朴实精致的《果院》,我们发现与他以往的作品比较,在作家一贯揣摩人事和体贴人物内心的叙事追求里,还是有别样的清新、意味和情态,外在自然的描写,紧紧扣住人物内心的喧响,用温情的叙事语言揭开心灵帷幕的轻纱,诗意盎然地呈现了一个普通回族女子饱满活跃的心灵世界。

像石舒清这样注重本土和情感体验的作家,文学创作本身就是对乡土记忆和生活体验不断深入和丰富的省察与思考。正因为如此,李建军在《论西北第三代小说家》里曾指出,石舒清“他们的小说都具有宁静和内省的性质,常常通过创造一种静默的意境,来彰显人物内心的喧响”。㉓乡土情怀也是每一个诗人、作家创作中最为幽深的历史文化积淀和生命情结。石舒清的许多小说充分体现这样的诗意情怀和审美精神。“小说作品内蕴的丰富和境界的高远便由此而来。坦率地说,并非所有的创作家都能拥有这样不寻常的眼睛。它的获得需要修炼,更需要完全来自心灵深处的丰沛激情和悲天悯人的博大心胸。”㉔

所以说,石舒清小说的独特,在于乡土描写的细致中能够最为真挚地关怀回族人的内心生活,尤其是有着纯洁信仰的回族女子,细致轻灵的文笔不仅渲染了女主人公果院劳动的诗意情景,而且细致地触及耶尔古拜媳妇的内心情感。不仅在心灵感应自然的诗意描写中,写出了一对日子过得勤俭踏实、精细条理的回族夫妻的体面生活,尤其是对人物的心理揣测,使洁净而美好的女人情态和作品的意蕴丰盈饱满、自然彰显。

宁夏文学不论是诗人、作家,还是批评宁夏文学的学者、文化工作者,他们这种来自古典传统文学的审美精神和艺术修养是充分而多元的、深挚而美好的。

杨建虎在宁夏大学讨论火会亮的《村庄的语言》时指出:“在日常生活中火会亮从不张扬,淡定自如,静静地承受着并体验生活,活得真实而平和。曾经有人说语言是诗歌存在的家园,而在小说写作中如何面对语言和世界的关系,也显得相当重要。火会亮使用语言像他的为人一样显得相当自然,充满诗意的纯朴,用语言显示心灵和世界的生存状态,不粉饰不造作,舒展自如,自然天成。”㉕这种深厚的来自中国古典传统的审美精神,不仅是宁夏青年作家自觉追求的品质,就是在宁夏文学的批评者钟正平、白草、郎伟等人的文章和修养中深蕴。在批评郭文斌小说诗意美好的时候,自然不能忘记钟正平的批评郭文斌散文和小说语言的精彩初衷,可以说是新时期宁夏文学批评领域的“刘西渭”,正如哈若蕙在《大年》和《点灯时分》的后记里引用的钟正平批评文字,可以感受其诗意的内在性情。郎伟也专门谈到批评语言需要古典文学的修养问题。譬如丁朝君女士是如此热爱宁夏这片土地的历史文化传统和当下的文学创作:“宁夏,这块神奇的宝地,得益于伊斯兰文化、边塞文化、西夏文化、大漠文化、黄土地文化的滋润。得益于黄河水滋养的智慧勤劳的人们,当他们进入我的研究视野之后,我发现我的岁月如春光一样明媚,如春花一般烂漫。”㉖而另一位同样呵护宁夏文学的批评者如此批评石舒清小说《赶山》的诗意美好:“这种美仿佛是全方位的:场景、意境的宏阔、壮美,文字的明净而富有神采,还有小说中对人与自然、人与宗教自然契合、浑然一体的颇富诗意又不失其真的表现与把握……的确,读《赶山》我总在不由自主地寻找国画的感觉:空空的山,稀稀的人,润润的清……小说中的主人公伴随着舒缓、轻柔的叙述调子,从远山薄雾中,从黄土高坡秋日的阳光下渐次走来,组成了一幅幅生气沛然的画面……于是,这山,这雾,这一切,竟也随着这人、这情而获得了一种灵性,一种不可言说的情韵。”㉗

另外,世界文学,主要是西方文学对于宁夏作家的深厚意义,还必须从现代派文学和乡土文学双重建构的意义上认识其嬗变和影响。宁夏作家最初的写作来自对自己熟悉的区域生活的文学观照,带给他们文学最初的激动,也得到他们熟悉的生活圈子里读者的认可,形成了最朴素的乡土特色和生活气息。但是,怎样能超越自己有限的生活经验,而与传统文化和人类的文化精神贯通并有所收获,这将是宁夏作家走向全国乃至世界的一个不无困难的挑战。从自己的路径阅读鲁迅并借鉴外国文学的艺术品质,走得最远的是石舒清,有部分努力和最新收获的是陈继明、郭文斌和张学东。宁夏以西海固作家为代表的乡土抒写的艺术精神,不仅来自中国的文化传统,也来自西方近代以来文学所共有的思想意识。“19 世纪70 年代文学作品里充满了‘乡土的气息’,无论是托尔斯泰,民粹派放荡不羁的乌斯宾斯基或是身为官吏而具革命思想的萨尔蒂科夫的作品都是如此。”㉘其实,不仅是俄国文学的现代性嬗变中充满“乡土的气息”,18 世纪以来的浪漫主义小说也充满乡土田园的浪漫诗意,而且在19世纪末、20 世纪上半叶现代主义文学流派纷呈的时候,乡土性仍然是文学最宝贵的品质,就像美国“南方文学”的代表作家福克纳,真正产生世界影响是因南方乡土生活的小说叙事。许多中国当代作家,包括宁夏青年作家无不受过福克纳的影响,他的乡土文学精神和现代小说叙事,成为当代世界上许多批评家和作家的教科书。布克斯·布鲁克斯认为作为英美现代主义文艺运动的一个方面,也是“南方文艺复兴”代表作家的福克纳,“这位乡土、历史感很强烈的作家同时也对人的异化感、孤立感这个现代文学的主体深切关心。而福克纳对他自己笔下那些罗曼蒂克的叛逆者为争取保存自己正常的个性的斗争的同情,使他的作品不仅仅是悲观的哀叹,而且还具有一定的理想主义的光彩”。㉙

这种“悲观的哀叹”在中国乡土作家的真实叙写中也有着更充分的表现。中国乡土文学的发展过程中,我们不可避免地要提到两个重要作家,那就是鲁迅和沈从文。沈从文乡土世界的文学建构不仅有“悲观的哀叹”,也不无浓郁的“理想主义的光彩”。石舒清小说抒情的特色,与废名、沈从文等“京派”作家非常接近。他们的生存背景都是“乡下”,即便是沈从文来到北京,还一再言称自己是个“乡下人”,而居住银川多年的石舒清,还是强调自己的写作离不开老家海原。废名亦是如此。石舒清和废名一样,喜欢契诃夫,喜欢他笔下对于俄罗斯人民的亲切机智的细微描写。石舒清的这种特别个性的选择性阅读让自己的叙事语言增加了看不见的艺术张力,在细微平常的人事物理的描写中,对普通西海固穆斯林民众的心理和情感体贴入微。更为熟悉石舒清的批评家读清楚,石舒清倾心鲁迅,在走上文学道路的早期,详细参照其日记去搜寻阅读鲁迅曾喜欢和阅读过的所有作家及其作品。而诗意抒情的郭文斌的创作起点是从固原师范学校开始的,所以非常珍惜到宁夏教育学院进修的机会,他废寝忘食,读了大量外国文学作品。在世纪交替的文学思潮里,郭文斌尝试了不同的艺术表现手法,在《水随天去》《陪木子李到平凉》等作品里不仅尝试了卡夫卡、“荒诞派”的叙事追求,也触摸生活最轻微的东西,这是作家最可贵的灵性闪现。郭文斌从当代各种文化思潮的洪流中感悟到文学最具乡土的东西,恰恰也是现代性最充分的地方。人类文化的发展始终是在不断的文化回望中寻求诗意栖居大地的艺术家园。《大年》与《吉祥如意》是在这样的现代性与乡土性深层融通的意义上,在石舒清之后为宁夏本土作家带来光荣,也为当代中国文学增添了一抹诗意拙朴的抒情色彩。

不论是世界文学的近代发展,还是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发生,乡土地域生活的审美批判必然成为现代文学观照的重要内容,而且呈现为多元丰富的流变和发展。“‘现代性’意为:地方纽带和地区性的观点让位于全球观念和普世态度。”㉚中国是一个历史久远的乡土国家,农耕文化和乡土情怀积淀深厚,其文学的产生发展必然起承于深厚的乡土文明。中国地域文化的巨大差异,造成乡土文学的激发和觉醒也必然是一个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中心到边远的挪移递延的发展过程。新文学最早重视乡土描写的思潮流派,是周作人、鲁迅影响下江浙作家为代表的乡土文学创作,而后除了从边地来到北京的乡土作家沈从文,其实不少新文学作家都尝试或表现出乡土文学的追求与特色。现代文学史上20 世纪30、40 年代还出现了四川乡土作家群,而赵树理和柳青代表了新解放乡村生活描写的特别成就和现实矛盾。当新时期过多地裹挟社会功利和政治热情的“伤痕”“反思”文学落潮时,寻求文学本体性的探索,除了“先锋”写作的张扬,许多作家和批评家在自觉或不自觉的“寻根”思潮影响下,又开始回归传统和乡土。东西文化的冲突,当下生活中现代市场经济带来的现代焦虑,造成更广泛的乡土文艺思潮泛滥和地域乡土作家群体的形成。迟子建的黑土地,铁凝的棉花垛,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池莉、方方的新写实,张炜、莫言的山东叙事,李 、阎连科的河南情怀,陕军东征,湘军北上,知青生活,扶贫日记,新边塞诗歌,打工文学,底层描写,新海外游子,旧上海故事,无不是“乡土文学”的现代性繁荣和多元化呈现。“乡土文学这一中国现代文学的分支,不仅涵化着被现代意识所观照的‘现代’与‘前现代’的冲突,而且在新时期因社会转型的加速而不断拓展出许多新的题材领域,滋生出许多新的意义。”㉛

在新时期乡土叙事广泛兴起的潮流里,西部文学显现了最为强烈的乡土诗意和最为独特的审美风貌,精彩纷呈。在张贤亮《邢老汉和狗的故事》《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充满西北地域特色的作品外,王世兴、火仲舫、查舜、高耀山等勤奋耕耘自己熟悉的乡土生活,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世纪之交,更年轻的本土作家崛起,石舒清《清水里的刀子》《果院》,漠月《湖道》《夜走十三道梁》,火会亮《醉社火》《挂匾》,了一容《去尕楞的路上》《挂在轮椅上的铜汤瓶》,李进祥《口弦子奶奶》《女人的河》,郭文斌《大年》《吉祥如意》等,在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大背景下,在雷达他们所谓的新世纪文学的活跃中,却也呈现出了别开生面的审美姿态和地域特色。城市生活和乡村生活的强烈对比,在大时代转换的浪潮冲击下,在落后地区的冲突和焦虑更加深重和激烈。仍然是东西两种不同文明的对立与冲突,“这种冲突应该是国家和民族的,但它必须用乡土小说及其地方色彩作为艺术的象征和载体来完成20 世纪人的情感(包括审美、道德、伦理等在内的大文化情感)转换”。㉜正是如此,在不同生存状态的对比中追问意义,宁夏一大批本土作家的乡土写作,给我们提供了体认当下乡土生活和精神情感的有效资源。

不妨以火会亮小说集《村庄的语言》为例,作一些批评细读和具体讨论。

火会亮《村庄的语言》的大部分作品,在日常生活的解构和平凡人物的人性观照中完成自己的言说,以表现当下西海固或者说乡村生活的多重困惑。这种困惑,大多以文化心理和生活观念的矛盾性在火会亮的小说中表现出来,由此可以把他所要表现的人物的生存方式以及文化心态分为这样几类:首先是以父亲和年长的哥哥、杨七贤、王宗信、“二两粉”等老辈人为代表,他们实诚,比较保守,对传统有着特殊的感情,对当下的生活和变化充满警惕和不满。其次是以“我”为代表的小知识分子,文化的传承不是我们的明确责任,但“我”自觉认同文化的良知和责任感,试图在传统文化的维护和现代生活的沉沦之间寻求平衡,却总是力不从心。因为“我”既对乡村传统和民族文化存在依恋,又对现代文明和物质生活充满向往。再者,就是以弟弟“钱多”为代表的有了钱和极想发财的乡村青年,他们开始追逐金钱和物质欲望的享受,发点财就显摆招摇。然而处在乡村和城市之间、传统和现代之间,他们自卑、自信而又盲目矛盾。他们在外面也遭受各种委屈,但在村子、家里和父兄面前竭力表现自己的时髦和桀骜不驯,其实他们的心态也很复杂。中国现代性追求的社会革命和思想革命,始终没有解决民族心理和文化存在的这种尖锐矛盾。100 多年来,乡土中国在认同西方人文价值和民主政治的艰难努力中,个体生命和集体无意识的文化心理,始终处在这种传统与现代、乡土和城市的颉颃冲突中。这种传统的文化审美价值在石舒清的作品中也同样蕴藉深厚,“人的尊严意识,既体现在如何声,也体现在如何死,又乘传着一种文化传统。《逝水》和《背景》正是以此为切入点来揄扬人的尊严意识的。士可杀而不可辱,匹夫可以夺志,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中华民族精神资源中的这些宝贵营养,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姨奶奶、刘老太太这些‘越拉越像人的本来样子’的人。生与死本来是两个极端,却在石舒清的笔下殊途同归,等值转换。”不知死焉知生。中国人在死的庄严中悲悯生的艰难和可贵。人类离开原初的东西越来越远,我们不约而同地逃离乡土的落后和贫穷。但是逃离的我们又必须回乡。“常回家看看”是生活的情感,也是精神的、文化的情怀。

同样,火会亮也是一个具有现实情怀和文化良知的作家,在乡土生活令人怀想的叙事中表现出他的温情和忧伤。他必然认同儒家文化,身处秦汉文化深厚积淀和后来伊斯兰回族文化深远影响的独特地域。生活的激流和个人的感悟,使纯朴厚道、天性敏感的火会亮,忍不住拿起笔来把内心不能承受的东西流露于笔端,所以才有了他今天的成绩。他的《醉社火》就是一篇较有代表性的解构日常情理进入人物内心并触及一个民族深层文化价值的小说文本。从悲郁和沉重来说,他与其他宁夏小说作家的乡土描写是一致的,但是陈继明是冷静的乡村生活止乎情理的观照,接近石舒清内省式精神性力量的追求,而郭文斌对乡村艰难生活的审美表达中,努力寻求故乡人物坚韧明慧的乐观精神,没有彻底的悲剧性。不论怎样,火会亮没有回避,也没有迎合,在呵护传统和乡土温情的同时,也写出了文化传统的失落和农村生活的灰暗衰败。西部文学或者说西北本土作家中,陈忠实、路遥、贾平凹、石舒清、陈继明、火会亮、郭文斌等作家的作品有相似的生存背景和比较接近的文化心理结构。但在这种共同之中又有着很大的不同。路遥的黄土地生存艰辛,其思想接近墨家,陈忠实深受儒家经典的熏陶,贾平凹却多了道家的思想……火会亮现实情怀很重,石舒清文字抒情洁净而内敛,陈继明又同时具备石舒清的宁静、郭文斌的唯美伤感,明显带有小知识分子的气息。火会亮在《村庄的语言·后记》中说:“让写作回归内心,这其实是我一直努力为之的。”郭文斌在《大年·跋》中这样写道:“如果我的写作不能带我进入‘一’的‘中心’,那么,写作就是谋杀。”㉝石舒清说得更加直截了当,他在给火会亮的《村庄的语言·序二》中写了这样一句话:“我越来越觉得,一个作家无论写什么,说到底都是写自己,你不可能脱离自己去写作,你不可能写出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来。”㉞我们不能忽视他们自我表达或者说不一而同地指向自我的写作体验,他们共同建构着西海固文学的内在品质。然而在相近的写作背景下,却存在差异。田园牧歌可能是乡土文学无法拒绝的诱惑,从废名、沈从文、孙犁、汪曾祺、贾平凹、迟子建,一路走来。而“五四”最早的乡土文学因为鲁迅批判精神的影响,具有浓厚的悲剧色彩。西海固为代表的宁夏乡土文学一定意义上在调和这二者。譬如石舒清“偶尔也会写出微显讽刺意味的小说”,“有温婉的讽世之意,但不外露”。㉟而火会亮却努力在解构这种温情或者说唯美的叙事。从具体的叙事视角来说,火会亮和石舒清常常采用成人的视角传达一种存在,切入人物的内心意识,郭文斌喜欢用儿童的眼光打量世界,有时也借助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完成“故事”。另外,在有些相近的叙事选择中内在情怀的不同,又显而易见。譬如火会亮不少小说的叙事都是以乡间的节日为事件发生的中心时间。当然,这种聚焦节日的小说叙事在乡土文学的写作中比较典型,譬如鲁迅的《祝福》,沈从文笔下的“赛龙舟”。宁夏乡土文学的描写也不例外,在陈继明、石舒清、郭文斌、漠月的创作中就有许多节日描写或者以节日为叙事核心的小说作品。但火会亮有别于他们的最大特色,是利用小说叙事透视生活、解构节日的日常意义,并因此而切入人物特别情景下的情感世界,以实现其作品审视人物和考量内心的目的。

真正有力量的文学作品是来自作者对当下生活的深刻理解和批判性关照。如果说石舒清和郭文斌的作品是午后的阳光、狗吠的炊烟或者清晨牧羊人的呼唤,那么火会亮的小说就是犁铧破开乡土的一道道伤口,饱含乡野生存的眼泪、悲愤和苦难,呈现乡土精神的矛盾、痛苦和扭曲丑陋。这与马占祥诗歌的干裂冷峻和李进祥小说的伤感悲怆颇为近似。以《掌灯猴》《父亲的雪》《坚硬的月光》等成名的马金莲紧随其后,内敛地在二者之间跳舞。因此,以火会亮、石舒清、郭文斌为代表的西海固乡土作家有一点是共同的,还有熟悉西海固的张承志、陈继明、季栋梁,那就是生活的真实,以及对苦难、亲情和人性的关怀,体现了真正的民间立场和人道主义情怀。不论是在“故事”言说过程中进行的生活想象,还是乡村节日的叙事解构,他们以自己的独特审美和批判眼光展示了西海固土地上当代乡民的不同生存姿态,这也正是西海固文学的生存姿态。正是这样的意义上,李敬泽、贺绍俊等人批评肯定说,宁夏文学提升了当下文学的精神内涵。㊱投入自己,接近生活,接近心灵,㊲作家就会有自己的收获和意义。火会亮“小说的价值首先体现在他对农村生活和农民心态的出色把握和表现上。作为一名从最底层成长起来的本土作家,火会亮有着几十年乡村生活的丰富经验,他对脚下的一方水土和乡民有着真切的理解和同情”。㊳自古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关心民间疾苦的传统,形成新时期乡土作家的审美追求和民间情怀,共同照亮了“五四”以来新文学追求的人文价值和现实意义。也正是这种继承和发扬,带给宁夏本土作家特别的价值和成就。借用张承志的自我警策的话语来与宁夏这一拨仍然在路上的优秀作家们共勉:

中国文化迎来的危机,以及知识分子在商业化潮流中可能的选择,会使我的思想依然激烈。但是,我要警惕偏激。

对于中文的一种感激和守卫的意识,会使我今后更加注重文学语言。但是,我要防止矫饰和过分。㊴

文化的乡土是民族的共同记忆。现代文学的最大特色是现代性的追求,但中国20 世纪文学最大的反动和收获是文学的乡土性关照和超越。也许金瓯和张学东小说的城市体验和想象更多地带有文学现代性和先锋叙事的追求,但是《妙音鸟》在最为急切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追求的过程中,回到了文化和生活的中国精神,或者说在新时期文学寻根老路上有了新的古典文化的回归之途。现代性张望西方文学的种种努力,永远是一种学习和借鉴,但是乡土性的人文精神和文学资源的挖掘,才能使一个作家真正充满生机与活力。不论是鲁迅、老舍、沙汀、艾芜、巴金、沈从文、赵树理、汪曾祺、孙犁,还是陈忠实、贾平凹、铁凝、阿来、迟子建,还是徐志摩、戴望舒、艾青、昌耀、海子,都是在走向现代性的人文精神和现代审美的内在情怀里,无不发挥了传统的文学精神和乡土的审美追求。坚守乡土的文学守望,也说明了宁夏本土作家与传统文化血脉相连的内在渊源,现代性审美追求在人文关怀的意义上必须沟通历史和现实。

三、“后乡土时代”与作家的情志考量

中国文化的稳定性结构决定了中国文学乡土特色的文化本源。这种乡土性在古代文学中表现为天人合一的思想,文人骚客热爱大自然,怀想田园的宁静诗意,抒发游子异乡的情感,注重人情伦理社会的和谐关系。所以曾细心阅读石舒清的马梅萍说:“石舒清善于在平淡如水的生活细节中挖掘出诗意成分,他的作品再现了乡土上的凡俗生活,同时又超越了人生的苦难与世俗,并体悟出了渗透在西北乡村回族人生活点滴中的神圣意蕴,以艺术化的方式不自觉地诠释了作者的宗教情怀。”㊵宗教和神话是一个民族走向世界的精神和思想标志,同时也是民族回归自身文化价值的核心内容,如果说石舒清小说追求语言、追求意境的诗意抒情离不开中国传统文学的滋养,其信仰的伊斯兰宗教思想在中华民族的文化交融中也成为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有人说:“这是中华民族践行‘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文化哲学的历史成果。”这一点在河南大学所在的开封学习生活后有了更深的理解,开封回族人在宗教独立的意义上已经将自己的生活融入了华夏文化的大家庭中。在儒、释、道文化交融开放的历史进步中,不同族群的精神和信仰也在有力地补充着中国文化的多元价值和文学资源。正如开封铁塔寺里展出的文物“傧伽”,与张学东构思长篇小说的人面鸟身的“妙音鸟”是完全相同的来自佛教传说的神话产物。神话是一个民族最原始的文学渊薮,张学东的《妙音鸟》夸张地描写了许多神话传说和佛教在中国人生活里的精神寄托。如果说石舒清从西海固回族人的日常生活里呈现一种具有宗教和传统文化精神的生存景观,有了对乡土与历史的细微挖掘,那么郭文斌、火会亮、陈继明等人直接从乡土的小说叙事唤醒了传统文化制约的现代生活,历史积累的文学审美精神在当下的文学创作中得到了较为充分的挖掘和彰显。

《朔方》2018 年第5 期刊登了2017 年宁夏小说的综述述评。文学博士苏涛和宁夏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郎伟教授在细致分析宁夏作家作品里温暖的瞬间的基础上,希冀“在文学的细节中体味生命的感动,于生命的纵深处渗出光亮”,“坚守文学的那抹纯净和古典的爱恋”。㊶但城市化经济追求效益、规模、经营理念,以及混凝土丛林里的个人生存空间。也许文化很难在一时之间能达到社会经济发展的要求,特别是经济生活转型的多方面要求。在高速发展的陌生化城市里,个体的生活习俗和心理意识无法彻底改变,可以面对自我和生存的压力。中华几千年农本经济绵延发展的文化基因,包含集体无意识的审美经验和心理结构。张学东小说作品中大量对人性困境的揭示,不是现代资本制约下人的本质的心理异化,更不是城市孤独造成的荒诞体验,却仍然是无法适应城市生活的惰性和习以为常的传统观念遭遇日常烦恼的“故事”翻转。城市人性灰暗大多是失去了熟悉的人际关系而导致的,包括亲切的地理环境。城市化造成的恐惧心理与适得其反的尴尬,造成连锁反应,而滋生“裸夜”的象征与幻觉。韩银梅小说的主题某种意义上是在乡村文明的道德意识中揭示或批判日益城市化过程中忽视老人的社会问题,还有邻里关系的隔膜与解构。吟泠和杨子的小说可能是从女性对生活的更多感性好奇,建构单一线索的城镇生活的婚恋悲剧。多色调的乡土抒情和叙事是百年中国新文学的主旋律。张爱玲的苍凉其实没有几个读者读出旨味来,何况上海市民的弄堂生活没有多少人熟悉。这只不过像“上海滩”的黑帮故事,满足了某些文艺影视娱乐者的好奇心理。当然,人性幽微和爱情游戏的双重佐料,强化了其小说和散文的可读性。钱钟书《围城》在人类战争背景上审视的人生的无奈,还有人性卑污,也少有人能真正留意而反省。唯有博雅风趣的话语层面的幽默,被一些粉饰自我的人津津乐道。因此,没有北方乡村生活本真的了解体验,很难理解张武、杨少青、高耀山等老一辈作家坚守乡土的精神和情感。亦包括蒋振邦的“沿河村里”、查舜的“梨花湾”、陈勇的“大漠明月”、王佩飞的“故乡记忆”,在严肃的意义上,这需要塞上平原、黄河岸边风吹雨打的心性砥砺。漠月、季栋梁、李银泮、张联、古原、马占祥、火会亮,还有石舒清、郭文斌、马金莲,他们坚守自己的内心,敬畏人生存的现实境遇,贴近自己悲悯的人去寻找文学的力量。这是宁夏乡土作家的本分和矜持。

这种本分和矜持,就一个作家的精神和品质而言,无需质疑。在一种共同的合力中反复而云集式出现,却值得思考和反省。因为,现代性发展带来的问题已经影响到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已经造成的深层伤害或嵌入人心的焦虑,当代作家要么熟视无睹,要么缩手缩脚地逃避,这可能是一个重大的社会学问题和哲学问题。回溯宁夏作家的具体创作,“60 后”“70 后”作家早已感触“外来的风”浸入生活的方方面面,撕裂的自然是传统和保守的心理情感,挑战伦理、侵蚀良善。然而曾有过小说先锋叙事的张九鹏,已经放弃了城市转型发展的复杂想象,曾撰述“银川史记”的阿尔也失去了早先的激情,不再遥想北京1990 年代的城市摇滚。两个人皆以闲散评说的方式融入了乡土为主流的宁夏作家群。当然,不再投入现代性批判的前沿探索,也可以说是一种清高的回避。“三棵树”之一的金瓯,其小说观照了小人物的生存状态,绘影人生庸常和生命无常的真实,多自然主义和心理小说的追求。张贤亮长篇小说《一亿六》是一次“乌鸦的轰炸”,轰炸中国城市化发展和市场化生活的人性沉沦,看似夸张的人种衰变的讽刺,其深心的忧患意识来自对国家复兴发展的前瞻性观察和思考。其实,中国城市化经济发展的非理性利益驱动和文化板滞的某些隐患,是我们所有人必须严正以待的现实问题,作家亦不例外。各种乡土文化中道德的潜隐悖反,导致我们亟待一种已经离去却又熟悉的乡村情景图——甚至包括这种情景中的苦难、贫困和温情习俗。这就是石舒清、马金莲、漠月、郭文斌、刘汉斌、马慧娟、田鑫等赢得声誉的“后乡土时代”语境。虎西山简朴而古典的现代白话新诗的审美境界,自然是一种最好的注释。留守西海固的诗人王怀凌始终以忧伤的眼睛审视“昼伏夜出的羊”,而出离故乡的单永珍在西部的山川里放歌,却在黯然伤神的夜晚回到西吉的葫芦河边。这种最后也是最纯粹的诗意,在郭静、雪舟的诗里流淌得更加清澈而淙淙。古朴与清高之间,是盐池侯凤章的文史杂笔,自然也蕴藉在隆德邵永杰的“故园云天”里。也许,李进祥的小说具有撕裂生活的现实情怀,“口弦子奶奶”的悲剧随风而逝,“女人的河”蕴含几代女性的守望,而“屠户”家里的悲剧更令人震惊。这已经不是石舒清自我意识里的来自“暗处的力量”。诗意永远是忧伤的牧歌,无法挑战坚硬的现实。

乡土温情与现代性冲突的有意调和,这种文化心理的共谋在不小的地理范围存在,也许还要持续一段时间。这不仅仅是宁夏文学的问题,更是当下大多数中国人心理焦虑的根本原因。文学能够呈现我们当下每个个体心灵最深层的伤痛和失落吗?诗歌中的村庄在城市的颓废和享乐中逐步淡化,曾经非常温暖的苦难和记忆已经不再是田园牧歌歌颂的对象,而是这个商业发达时代所谓“改革开放”的牺牲品。“当代中国农村和农民的生活和命运都更多与市场,与现代民族国家,甚至间接地与全球化联系了。”㊷用作家的反思来说:“今天中国现实中的人、人心和灵魂,已经不再是19 世纪的俄罗斯,也不是疯狂扩张时期的欧洲诸国家,和20 世纪的美国也完全不一样。对于今天中国的现实和现实中的人,批判、讽刺、揭示或一味地悲悯与爱,充满热情地拥抱和保有冰寒的距离,似乎都是简单的,偏颇的和以偏概全的。”㊸也是刘大先提醒的“新世纪以来边地文学中浮现的单维度与孤立化叙事问题,则出离了边地认知的关系性、能动性初衷,重新在与消费主义的共谋中滋生出本质化的偏狭想象,进而导向边地自身的自我风情化”。㊹浮现或悬浮的貌似乡土真实的背后是一种文学的消费或文化的浮躁显现。

也就是说,从当下的生活来说,中国农本经济和乡土伦理全面受到冲击,是新时期改革开放以来的事。特别是20 世纪90 年代以来,中国乡村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遭受最大的挑战,开始彻底瓦解——“文革”时期,极左政治的压抑和专制的遮蔽,中国乡村基本的生存形态和伦理关系没有破坏——这在陈继明、火会亮、李进祥等人的小说中有较为深切的揭示。城市体验和乡土叙事的冲突,已经在宁夏文学的创作中开始显现。但我们期望“文学能照亮生活”,在谨慎的反思中守护文学的诗意和人的本真。因此,文学月刊《朔方》2018 年第7期刊登的特稿《宁夏文学走进新时代——“中国文学的宁夏现象”专题研讨会发言摘要》之前,主编按语谈道:“宁夏历史文化悠久,文学资源丰富,宁夏作家既坚守文学的地域性和民族性,又对文学的艺术表达进行不懈探索,宁静而内省,难而不畏,正是对文学高地的坚守,升华了当代文学的精神含量,也为讲述中国故事提供了独特经验。”㊺

然而“后乡土时代”不是“五四”“乡土文学”的揭示和批判,也不是“左翼文学”的经济分析和阶级区分,更不是孙犁、赵树理、柳青等“解放区文学”和17 年作家所积极描写的革命、土改和合作化道路。这是我们失去一切农本家族时代的道德价值和革命年代的纯真理想之后,进入一个改革开放的转型时期,或者说一个古老民族的现代化进程中必然经受的阵痛。《古船》在“反思文学”的叙述深层,还是乡土与革命、与现代想象之间冲突的极端困惑,隋抱朴是一个典型的鲁迅所说的历史中间物。《白鹿原》耗尽了陈忠实的所有情感和忧思,其现实的情怀和反抗时代的精神,与柳青一样,是千年“耕读文化”的幽灵在关中大地上游荡。歌哭于黄土,终归于黄土,演绎了文学的悲剧和崇高。因此,柳青的农村合作化的叙事、路遥反思城乡差别的焦虑、陈忠实无法理解白鹿原动荡的困惑、贾平凹废都与商州之间的犹疑,皆是乡土遭遇革命现代性和经济现代化的历史过程。正如崔宝国在评说马知遥小说《亚瑟爷和他的家族》时所言:“一种古老的、祖辈习以为常的、温馨的、田园牧歌式的生产方式正在渐渐变为历史,而另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正不依人的意志迅速地建立起来。”㊻马克思关于生产力、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的经典论述,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本质,而大工业生产和资本运营为经济基础的现代化发展,包括现代信息与技术的统治性力量,带给人类生活便利的同时,也造成“人的异化”。

中国谋求世界的发展是必然的选择,而“后乡土时代”是我们失去一切崇高的价值和革命理想之后的一个过渡时期,也可以说是一个纷乱而热烈的转型时期。所以,习近平总书记一再强调的价值观建设,显得尤为重要。从民族、时代、信仰、道德等各方面的精神需求中探索符合新时代人民安居乐业的共同价值体系,已经是国家文化建设层面的大问题。不仅仅是文学需要反思和警惕的问题,也是每一个人需要清醒面对的挑战。“当苦难的实体层和虚化层遭遇语境性打造,人们接受的,实际是变异了的苦难或者说是内涵不同的苦难。在文学批评领域,有人还把这个变异了的苦难叙事称之为‘苦难美学’。这时候,苦难实体层实体的内涵显然已经被取消了,虚化层即无论什么环境人的主体性都是无比强悍的这一层意义反过来被有意放大了。”㊼这种批评话语的理想化装饰或者说遮蔽现实生存真实的虚幻抒情,确实需要特别警惕。

新中国文学是人民文学,不是贵族文学。因此,各级政府文化建设的根本目的要与整个社会和谐发展的总目标一致,要提高绝大多数人的精神文明程度。所以,作为文化存在的主要形态和文化建设的重要渠道,文学与一个地区政治、经济发展的大环境的内在联系,不言而喻。正因如此,我们要研究宁夏地域文学,在规定的时空范围总结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成果,为地区文化的发展奠定良好的人文基础,还有审美经验和理性精神。

文学是人文主义特别重视的大众启蒙手段,不仅需要审美鉴赏的艺术修养和文化基础,更不能缺少思想、情感和直面现实的精神。个别诗人和作家把文学创作当作个体自由的精神活动和实践活动,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在此基础上,还要有历史情怀和现实担当。不然,很难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屈原、杜甫、鲁迅,就是明证。包括陶渊明、王维、苏轼、曹雪芹、曹禺等,看似供奉个性和人性的艺术神庙,精神开张,自适超脱,其实他们根本的情志还是根植于现实的人生和时代的反抗。没有百年忧患心,哪来半句动人诗!坐忘玄机,“通灵宝玉”,只是一种瞬间的精神飞翔,而不是真正的不食人间烟火。确切地说,白居易、李清照、冰心、老舍、沈从文、林语堂、汪曾祺等,是在一种勤勉的日常生活中寻求着人生的价值。这种价值的实现就是在更长远的意义上为时代和人类留下他们的精神产品——文学的审美创造。这可能是更为乐观和积极的人生态度。修远求索,生死不渝。

因此,每一个诗人和作家,不可自己画地为牢,将自己置于一个有限的空间里孤芳自赏。作家必须要有刘勰所说的“神游万里、思接千载”的胸襟。一切伟大的文学家必然是从人类所有优秀的文化遗产中汲取精神思想养料,涵养自己的情志,方可无愧于时代,无愧于自己钟情的文学和艺术,创造出新的形式和新的作品。今天的乡土生活遭受城市化的改造,或者说,对更多的乡土情结深厚的中国人来说,现代性的伤害非常普遍而深切,但我们的文学还没有真正警惕和重视。张贤亮的《一亿六》是一个特别的个案,而更为年轻的马金莲从女性悲剧的生存描写开始滑向日常化细碎的描述。在获得2018 年鲁迅文学奖值得喜庆的同时,可能需要郭文斌、张学东、马金莲等宁夏优秀作家更深刻的理性认识。还有一些当代作家的写作直接变成了“惯性”写作和模式化写作。“后乡土时代”,我们既要怀恋过往的美好,但更要触摸人们的内心,呵护人性的尊严,关怀他们生存的精神向度,而不是政策的解读和某种思潮的跟随。乡土诗意与现代性滥觞,形成了人性内在生活的直接冲突,回避和面对都是非常艰难的挣扎。批评也许无能为力,但深层的解读和反思是不可或缺的。流响的黄河,静默的人生,文学能够呈现我们当下每个个体心灵最深层的伤痛和失落吗?诗歌中的村庄在城市的颓废和享乐中逐步淡化,曾经非常温暖的苦难和记忆已经不再是田园牧歌歌颂的对象。中国大地上最后一块乡土的文学表现完成的时候,也就意味着现代文化力量的最终普及,历史在反复的现代性观照中被唤醒。这种被唤醒是对传统历史观念的现代解构,或者说颠覆。

中国是一个乡土观念深厚的国家,“月是故乡明”,每一个人的故乡不可重复。万水千山,乡愁又是如此相似。地域文学已经成为当代文学研究的重要内容,以省区划分作家的群体无形中已成为共识。西部,准确地说西北文学在当代文学的版图上涂抹了亮丽恢宏的色彩。西部文学的高亢、悲郁、苍凉和诗意,也是中国文学最后的乡土伤悼。人的当下存在最终要逃离故乡和乡土,陈继明、张学东、阿尔、张九鹏、平原、阿舍、许艺等人也在尝试探求大时代生活的先锋叙事和当下叙事,包括个人抒情和内心体验。但就总体的影响和成就而言,从张贤亮“伤痕文学”初始的“牧马人”,漠月感伤至深的“十三道梁”,石舒清笔下的“农事诗”,郭文斌记忆里的“大年”,再到马金莲描写的“马兰花开”的农村“新景象”,以及季栋梁扶贫蹲点的“上庄记”,包括唐荣尧《月光下的微笑》、王怀凌《草木春秋》、刘汉斌《草木和恩典》、导夫《山河之间》,行走的边疆,坚守的故乡,流亡的土地,神奇的西部和边疆风情自然而然地被反复描写和怀念。月上贺兰,云蒸六盘,不论散文、诗歌还有小说,乡土诗意和乡土悲剧的双重呈现,依然是宁夏文学的主要收获。这样的抒情,包括漠月、石舒清、郭文斌、李进祥、古原等小说叙事的关照,都是一种“后乡土时代”的产物,是对乡土景观和农本经济的纪念和伤悼。

借用贺绍俊为《宁夏文学六十年》所作《序》之议论:“中国的前现代社会形态和文化形态还很强大,大量的农村,以及许多不发达地区的城市,都应该说是还处在前现代。大西北则是前现代的大本营。这是中国走一条更具独特性的、更为健康的现代化道路的重要条件。西方的思想家为解决现代化的弊端要与前现代接续起文明的链条,但前现代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历史,他们只能通过历史去寻找精神资源。但中国的前现代不仅仅构成历史,而且仍是强大的现实存在,这就决定了它不会像西方那样,成为被现代化所否定的对象,而是直接嵌入了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国的现代化无论是在策略上、政策上还是制度上都得考虑到它的存在,因而它牵制着、调整着、校正着中国的现代化实践。”㊽中国文化的现代性建构,尤其是在启蒙的路径上,文学必须向鲁迅致敬。鲁迅既有历史的、文化的、学术的文明批判,也有当下的、现实的、生活的人性庸常的观照。文学的创作和文学的批评,必须要有这样的批判和观照。

黄河东流,丝路西去,文学的永恒价值和时代精神在所有文学研究者的挖掘与批评中不断被擦亮和刷新,中华诗教传统和审美精神在宁夏这片土地上蕴藏、绵延和发展,并滋润每一颗心灵,进而助力共建文明、和谐、美好的新时代。

[注 释]

①谈宁夏新文学的自觉批评,要特别肯定《宁夏当代作家论》一书的组稿编辑。该书由宁夏文联、宁夏文学学会组织编写,吴淮生、王枝忠主编,宁夏人民出版社1988 年12 月出版。31 篇文章讨论了自治区成立以来,“文革”前后30 年间比较活跃和有创作实绩的31 位在宁夏工作的作家、诗人,包括侧重花儿、地方戏剧等民间文艺研究、创作的作家和诗人。

②杨继国:《杨继国评论集》,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 年版,第224~225 页。

③邓晓忙:《灵魂之旅——九十年代文学的生存境界》,湖北人民出版社1998 版,第3 页。

④何光汉:《论张武的小说创作》,《宁夏当代作家论》,宁夏人民出版社1988 年版,第232 页。

⑤郎伟:《90 年代以来宁夏长篇小说创作状况考察》,马汉文主编:《宁夏长篇小说评论集》,宁夏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

⑥丁朝君:《当代宁夏作家论》,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第283 页。

⑦查舜:《月亮是夜晚的一点明白》,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年版,第539 页。

⑧蒙培元:《心灵超越与境界》,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25 页。

⑨李泽厚:《论语今读》,北京三联书店2004 年版,第1 页。

⑩李里:《论语讲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年版,第1 页。

⑪杨匡汉:《中国文化中的台湾文学》,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 页。

⑫吴淮生:《关于文学本体论的哲学思考》,《宁夏文学精品选》(评论卷),宁夏人民出版社1999 年版。

⑬孟繁华:《中国当代文学通论》,辽宁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63 页。

⑭[美]彼得·赖尔、艾伦·威尔逊,刘北成、王皖强编译:《启蒙运动百科全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74 页。

⑮钱中文:《文学理论:走向交往对话的时代》,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版,第11 页。

⑯殷国明:《20 世纪中西文艺理论交流史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年版,第6 页。

⑰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詹姆逊文集·批评理论和叙事阐释》(第2 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年版,第144 页。

⑱崔宝国:《看山集》,宁夏人民出版社1999 年版,第111 页。⑲樊星:《禅宗与当代文学》,《当代作家评论》,2005 年第3期。

⑳李兴阳:《生命真意与人间真情》,《作品与争鸣》,2005 年第11 期。

㉑李敬泽:《遥想远方——宁夏“三棵树”》,张贤亮主编:“西北三棵树”丛书《暗处的力量》(石舒清卷)、《比飞翔更轻》(陈继明卷)、《鸡蛋的眼泪》(金瓯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 年版。

㉒崔宝国:《一种宁静肃穆的和谐——石舒清小说印象》,《朔方》,1994 年第1 期。

㉓李建军:《论西北第三代小说家》,《上海文学》,2003 年第8 期。

㉔朗伟:《简洁当中的丰富——读石舒清小说〈清水里的刀子〉》,《朔方》,1999 年第1 期。

㉕《宁静的芬芳——关于火会亮〈村庄的语言〉》(研讨纪要),《朔方》,2006 年第10 期。

㉖丁朝君:《当代宁夏作家论》,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第393 页。

㉗哈若蕙:《醉人的“信天游”——石舒清小说漫议》,《朔方》,1999 年第2 期。

㉘[美]马克·斯洛宁著,汤新楣译:《现代俄国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年版,第55 页。

㉙李文俊:《福克纳传》,新世界出版社2003 年版,第184 页。

㉚鲁道夫夫妇:《现代性中的传统》,转引自迪恩·C·蒂普斯:《现代化理论与社会比较研究的批判》、《二十世纪西方现代化理论文学》,上海三联书店2002 年版,第228 页。

㉛阎庆生:《在文学研究中融入艺术直觉和诗性表达》,武淑莲:《心灵探寻与乡土诗意》,宁夏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

㉜丁帆等著:《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年版,第5~6 页。

㉝郭文斌:《回家的路:我的文字》(《大年·跋》),宁夏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

㉞石舒清:《火会亮和他的小说》,见火会亮:《村庄的语言》,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

㉟白草:《“采风”的意味——点评石舒清小说〈采风〉主题》,《回族文学》,2005 年第1 期。

㊱贺绍俊:《宁夏文学的意义》,《黄河文学》,2006 年第5 期。

㊲石舒清:《些许感受》,《朔方》,1992 年第2 期。

㊳刘必隆:《火会亮小说创作论》,《固原师专学报》,2001年第1期。

㊴张承志:《清洁的精神》,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 年版,第329~330 页。

㊵马梅萍:《清洁精神烛照下的悲悯与神圣——论石舒清文学作品中的宗教情怀》,《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10 年第1期。

㊶苏涛、郎伟:《在生命的纵深处渗出光亮——2017 年宁夏中短篇小说创作述评》,《朔方》,2017 年第5 期。

㊷贺雪峰:《新乡土中国·序》,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版。

㊸阎连科:《我的理想仅仅是想写出一篇我以为好的小说来》,见陈思和王德威:《文学》(春夏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 年版,第100 页。

㊹刘大先:《“边地”作为方法与问题》,《文学评论》,2018 年第2 期。

㊺贺彬、王晓静:《宁夏文学走进新时代——“中国文学的宁夏现象”专题研讨会发言摘要》,《朔方》,2018 年第7 期。

㊻崔宝国:《汇入历史长河的溪流——读马知遥亚瑟爷和他的家族》,《朔方》,2001 年第7 期。

㊼牛学智:《当代社会分层与流行文学价值批判》,作家出版社2017 版,第277 页。

㊽贺绍俊:序李生滨主撰《宁夏文学六十年(1958—2018)》,宁夏人民教育出版社2018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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