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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术师(外一篇)

2019-11-22阙亚萍

雨花 2019年4期
关键词:外祖母梳子魔术师

阙亚萍

抹了厚厚的粉底,浓重的眉影,眉影下面是一双秋水般沉静的双眸,还有艳丽夸张的唇彩。肩膀上系着一条黑色绸布斗篷,戴一顶黑色圆礼帽,脚上穿宽口布鞋。背着一只大丽花图案的小红木箱,走路带风。

他是石桥街居委会为了七月初七纳凉晚会请来的魔术师。

七月初七晚,我被母亲吆喝着去城西小学的操场看演出。我走在米市河畔,感受到久违的轻松,甚至还有些微的愉悦。慵懒的晚风轻柔地拂过青草,发出丝绸曳地的声息,树丛里有细微的碎裂声。钻石一样的星辰点缀于深蓝色的星空,潺潺的流水银光闪闪。

没有人知道,那段时间,噩梦一直缠着我。

那一晚,我看见米市河畔的杨柳树上挂着一条小花蛇,黑暗的树荫里,它的身体在树梢上攀爬,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对我吐出狡黠的分叉长舌。后来,只要我一躺下,噩梦就缠着我。我经常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身体里仿佛有无数蛇一样的根须迸生,围绕着我的骨头,互相噬啃,毒液流进我灵魂里的每一条河流。我日渐消瘦,哀伤得像黑暗的街角。

晚会开始了。第一个节目就是魔术表演。开场音乐中,魔术师双手托着一条手绢,笑容满面,踩着音乐的节拍,登场。面向观众。他的手中除了一条紫色的手帕,别无他物,他卷起右手的袖子,让观众检阅,他的袖子里没藏任何东西。然后,他把手帕盖在右手上,左手打出清脆的响指,吸引观众的视线。忽然,右手的手帕一抖,左手从手帕下掏出一束塑料花!

零零落落的掌声刚响,一个声音喊起来:“这个魔术太简单了,塑料花一定是藏在袖子里的!”现场一片嘘声。

“再变出个活物出来!” 底下有人喊。魔术师做出微笑的表情,脸上的脂粉都移了位,堆积到一起,他的眼睛却有一种特别的专注,像静夜里的星辰一样闪亮。他的目光有些孩子气。他站在台上,显得平和而深沉,似乎已经习惯观众的喝倒彩。难道,这也是魔术师必须掌握的一项技能?

他把塑料花放入木箱子,又从木箱子里取出一个乒乓球,他右手的食指与大拇指捏着这枚乒乓球,向观众展示。他的手指修长,指甲白晳,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我们看清楚了,你手中只有乒乓球,快表演吧!”观众迫不及待想赶他下场,下一个节目是跳霹雳舞。魔术师不紧不慢,拉开斗篷的一角,双腿弯曲,向观众致意。礼毕,他用刚才变出塑料花来的那条手绢覆盖住乒乓球,又从左手的衣袖里取出一根皮绳把手绢的下端扎紧。然后,他一只手张开,托在耳边,示意音响师调大音乐,欢快的乐曲中,他把裹着手绢的乒乓球放在地上拍打。随着音乐的节奏,乒乓球在地上弹跳起来,越跳越高,越跳越密,让人眼花缭乱。忽然,一条小白蛇挣脱手绢的束缚,游了出来,在舞台上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我看了浑身直冒冷汗,分不清此时是身在梦里还是梦外。舞台消失了,观众消失了,树影,月亮,河流,还有我自己,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魔术师与小白蛇模糊的幻影。魔术师张开一只手掌,“嗖”一下,一个白色的影子游进他的掌心。许多白色影子从黑夜的幕布上冒了出来,摇摇晃晃,触目惊心。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响起一片惊叫声,我从梦魇中惊醒,人们显然被小白蛇吓住了。然后又有人大声说:“这有什么难的,皮绳的一头系着手绢,一头系着藏在袖囗里的蛇身上呢!结扣一松,蛇就游出来了呀!”

“魔术师,你要是能把青蛙变成老鼠,干涸的河床注满流水,哪怕不借助任何道具,空手变出一朵花,一只鸟,我就佩服你!”

“快下去吧!快下去吧!”

灯光暗去,魔术师在如潮水般汹涌的掌声中退场。只是,掌声是献给已经在候场的霹雳舞乐团的。

我悄悄走到后台。灯光下,魔术师的脸出现在一面镜子里。他已擦去脸上的脂粉与油彩。这是一张疲倦衰老的脸,若不是他的斗篷还系着,我无法把舞台上那个自信、淡定、不卑不亢的魔术师与镜子里的人联系在一起。他的嘴唇微微一动,往上抽搐,眼睛深处有永恒的哀伤,而周围的皮肉都皱了起来,像一团火焰,在进行熄灭之前的最后一蹿。

魔术师在石桥街住了下来。他租了我家院子外的一间小厢房,小厢房与我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他在房间里只要发出一点声音我都能听到。他每天早晨八点钟起床,通过声音里细微的变化,我能准确判断出:他用打火机点燃香烟,从米袋里抓一把米,淘洗,煮粥,他喝茶,刷牙,洗脸,拧干滴水的毛巾,吃早饭,坐在镜前化妆。背着木箱子出门。

他出门表演给谁看呢?他的魔术也太老套了吧。从手帕下拉出花束,从袖子里游出小白蛇,没有流光溢彩的舞台,没有奇巧幻术的光环。与他形影不离的只有一只画着大丽花的油漆剥落的木箱。木箱里的道具,除了一条温顺的小白蛇之外,其余都乏善可陈,难怪观众提不起兴趣。

他在太阳落山前回来。经过石桥街的东首,有时剁一脚老鹅,有时买两块草炉烧饼,每天都买一瓶三块钱的“分金亭”老酒,拎在手中,慢悠悠地回家。

五岁的敏敏从中午起就在魔术师的门前徘徊。

她一会儿把小脸贴在他的门缝里,一会儿倚着墙壁自言自语,她用一种催眠式语调滔滔不绝地说着,越说越兴奋。敏敏的父母在她一岁时就离异了,爸爸有一个家,妈妈有一个家。两个家都不要她。敏敏和寡居多年的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奶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傍晚,魔术师回来了。他看到敏敏倚在他房前的墙根上。他没有邀请她进来做客。魔术师跟石桥街的任何人都没有接触,他是一个神秘的人。敏敏也不敢冒然闯进,就在他的门外时不时弄出一点声响,提醒他。他毫不在意,坐在桌前一杯复一杯地喝酒,仿佛酒是他惟一的生活。

“魔术师,你能开开门吗?”

门紧闭着。魔术师默不作声。酒杯端起又放下,浅斟慢酌,这静寂世界惟一的发声,言辞已从他的生活中缺席。

“魔术师,你给我变一根彩笔好吗?奶奶舍不得钱买……”夕阳的余晖消失了,天快黑了。敏敏稚气的声音在我耳畔轻轻回荡。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魔术师缓缓打开木门。我仿佛看见他的脸荡漾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目光专注,显出一种雕像的英姿。

“魔术师,你总算开门了,你这是答应我了吧……”敏敏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孩子特有的执着与热烈。

“ 嗯…… 这 个…… 你 明 天 来吧……”

“真的,太好了,明天什么时候来?”敏敏高兴得跳起来,她聪明得不给魔术师反悔的余地,立即接过话题。

“还是这时候。”“再见,魔术师,谢谢你!”

木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屋里安静了下来,魔术师又斟上酒,吱啦一声,椅子被推开,魔术师一屁股坐了上去。咬一口脆烧饼,放在嘴里慢慢咀嚼,那声音细碎而慎密,嚓,嚓,嚓嚓,嚓,嚓,从寂静的纵深处传来,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多么孤独的夜晚啊。我凝望着窗前的月亮与星星。在无尽的苍穹中,一切都太缓慢了。

“魔术师,我昨天跟奶奶说了,你会变一支水彩笔送我……”

“哦,这个……你奶奶怎么说的?”

“她说你是卖狗皮膏药的。”

“那你信吗?”

“我不信!我看过你变出花,变出小白蛇……”敏敏发出的童声如一束摆动的风铃,清脆,婉转。

“嗯,其实呢,其实……”

“其实什么?”敏敏很警觉。

“哦,没什么……我现在就给你变……”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持续了大约两三分钟,我听到敏敏发出一声热烈的欢呼。

“魔术师,你真刷刮,你是紧额做到的?”敏敏说了句方言。

“请求这条小白蛇的允许。”

“哦,晓得了,这是一条灵蛇,它能带来所有礼物。谢谢你,你是世界上最尖串的魔术师!”

“尖串”这个词,是“聪明”的意思,魔术师听懂了,应该可以推断出,他也是里下河地区的人。

接下来,一阵噼里啪啦,清脆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摇曳着,飘荡着,消隐于茫茫夜色。刚刚被填得满满的屋子一下子又空下来。魔术师坐在桌边,斟上一小杯酒,举起杯子放到唇边,先发出一声缓慢而圆润的叹息声,然后一饮而尽。酒,在舌尖荡漾,他的体内有了灼人的热量,喉管里发出低低的吼声——仿佛某种隐秘的召唤,我沉睡的柔情苏醒了,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绽放。

敏敏的祖母每天傍晚在石桥街摆出一张小木凳,一个小碳炉,卖炸臭干。敏敏悄无声息地躲在祖母宽大的裙摆下面,用孩子特有的准确而细微的观察力,审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祖母早就教会她不要去期待任何事,只要追随自己投于地上的影子。魔术师的出现,像一束光,点亮敏敏的生活,她的身体冲破了影子与裙摆的束缚。

“魔术师,你帮我变一只风筝好不好?”

他照办。

“魔木师,你帮我变一把透明的小雨伞好不好?”

“魔术师,你帮我变一双运动鞋好不好?”

“魔术师,你帮我变一颗巧克力好不好?”

当然好。他一一照办。

现在,从最美好的清晨开始,敏敏摇曳的身姿、悦耳的歌声就洒在了米市河畔的每一朵野花、每一片枝叶上。魔术师一出门,敏敏就跟在他的后面,一直把他送到石桥街的东首。傍晚,又眼巴巴地盼着他回来……当夕阳漫溢时,魔术师趿拉着鞋,看上去有些慵懒,漫不经心地行走在沉浸着晚霞的米市河畔,魔术师的披肩与小木箱上披了一层薄纱般的霞光。沿河的树枝上,鸟儿们叽叽喳喳开始躁动起来,河水莹澈如冰,他脚下的沙石咯吱咯吱作响。他的脸始终处于逆光状态,眼睛里有燃烧过后的灰烬在漶漫。

魔术师深潭般静谧的双眸俘虏了我。

每晚,我在他的隔壁,仿佛处于世界的最后一隅。默不作声而又无限温柔地陪着他喝酒,吃饭。他打开水龙头,流水哗啦啦地响,他刷牙,洗澡,洗脸,洗头,洗衣服,洗碗筷。他喝茶,抽烟,苹果咬了两口就放下。他拖着看似漫不经心,却又若有所思的脚步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翻阅一本书,纸张轻轻颤动。他的叹息声,咳嗽声,衣衫窸窣抖动声,梦呓般的自言自语,木箱子打开又关上,温顺的小白蛇在一块绸布上游弋……

篝火燃起,我在洒满月光的空地上跟着音乐旋转,步履轻盈,裙袂飘飘,发丝飞扬。看到我在跳舞,魔术师走过来,两只手轻揽我的双肩,和我一起跳,我贪婪地吮吸着他的味道,我听见他的心在怦怦直跳。一曲结束,我还在跳,越跳越快,就差凌空而飞了。他从阔大的衣袖下拽出一束鲜花,花瓣上沾着露水,香气淡淡洇开。我缓缓下滑,下滑,匍匐在地上,幻化成一条蛇,在黑暗中狡黠地伸出舌头。

魔术师要带我去远方。

我们坐一条船沿着米市河顺流而下。顷刻间,风云突变,月亮掉入了水中,浓雾包裹了我们。四周一片漆黑。大雨倾盆而下,一波又一波的浪花朝我们打来,眼看小船就要覆没。魔术师举手向天,祈求降下阳光,他挥动衣袖,如同挥动一面旗帜。奇迹般——雨停了。太阳直直地挂在天上,一瞬间晒干了米市河,月亮的尸体躺在泥泞地里。我们的船也搁浅了,我听见风在石头上磨刮着,尾翼盘旋着,向远方飘去。这时,父亲和叔叔们提着明晃晃的刀跑来,他们脸上个个都杀气腾腾,叫嚣着,请魔术师归还河流,归还我。否则就杀了他。魔术师再一次深情地凝视我,似乎要望进我的灵魂最深处,我在他的眼睛里游戈,颤抖,仿佛那是我终将回归的溪流。忽然,他跳下船只,匍匐于泥泞地里:“把我的身体变成水吧。”他的咒语一出,身体立刻化成了水,一波接一波,直接填满了干涸的河流。我的船只又轻轻流动了起来,前方有一束光迎向蜷缩在黑暗中的我。光线灼灼中,一个女人破蛹而出——

我从梦中惊醒,在致命激情过后的阴影里泪流满面。

耳畔传来魔术师在隔壁轻微的咀嚼声——仿佛在编织一条没有尽头的宁静的丝线。我知道,这是一场不会开始不会结束的恋情。魔术师只能在舞台上与观众分享他的技艺,而不会与任何人分享他的生活。他一个人吃饭,睡觉,没有朋友与亲人,他的伟大就蕴藏在孤独之中。

当我在东门码头的粮食仓库外面看到魔术师时,我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魔术师么?可是,他每天都在我的梦里对我微笑,我怎么可能认错呢?魔术师肩上扛了一袋大米,迈着沉重的步子,踏着台阶,一步一步地上坡。他的身体整个往前倾斜,眼睛里还是我熟悉的那种倦怠,空无一物。在一群破衣烂衫的搬运工人们当中,穿着黑色斗篷,化着浓妆的他,显得那样突兀,做作。乳白色的汗水从魔术师涂满脂粉的额头上溢出来,他腾出一只手去擦试,额头泛出模糊的光彩。他走三四层台阶就停下,大口喘息,双手举过肩膀,用力拽起米袋子的两个角,缓解一些肩部的重量。

这就是魔术师的秘密么?仿佛他本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缓慢、传统、有秩序与尺度的世界。而今,旧日的一切已殇,他被时代所遗弃了。他无依无靠,耽于幻想。他老套的魔术没有人看,生计都难以为继,只有一个小女孩相信魔术,相信他的衣袖里能变出各种各样的礼物。魔术师放下米袋后,扑去身上的灰尘,两只手不停地搓揉,灰尘在日暮的光线中簌簌落下。他用双手接过工头给的筹子,躹躬,慢慢退出甲板,尽力维持着旧日的风度。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明白了一件事情:逝去的时代,对我们是随时可以遗忘的记忆,对于魔术师却是不可颠覆的命运。

“魔术师,你能让小白蛇帮我把爸爸变回来么?”敏敏克制着眼泪的声音听起来无助而悲伤。

“啊,这个,这个,很难……”魔术师打开水龙头,边刷碗筷边对敏敏说。

“魔术师,求求你,你一定要帮我,只有你能帮我,奶奶生病了……”敏敏急得哭出声来了。

“你先别哭……”魔术师关掉水龙头,但似乎没关紧,水龙头一直滴滴答答响。

“魔术师,你这是答应我了吧,你什么时候变出爸爸?”

“明天。”

木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敏敏满怀期待离开。而魔术师拖沓的脚步声一直响到半夜。我开始替他担心,他要怎么才能实现敏敏的希望?他为什么要欺骗敏敏呢?只要瞒过观众的眼睛,他的袖中能抽出扑克牌,抽出一束花,抽出一条小白蛇,抽出一只气球,抽出糖果或饼干,将水变成酒,但他怎么可能把无变成有,把零变成一或者一点五呢?

难道他已掌握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秘密,仅仅靠着想象力就能创造出一个父亲?魔术师能创造出一个什么样的父亲?一个温情脉脉的父亲?还是一个从未在寒冷中庇护过孩子,一个从未将孩子解救出悲伤的父亲?

那一天我坐立不安,过几分钟就看一次时钟,好不容易捱到了日暮。敏敏自下午起就在魔术师的家门口徘徊。随着敏敏的一声欢呼,魔术师迟缓而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听到钥匙插进锁洞的声音,敏敏和魔术师一齐进门。

“魔术师,你现在就帮我把爸爸变出来好不好?”

“等额子。”魔术师说了一句里下河地区的方言,语气平静而坦然,仿佛一切都胸有成竹。

我房间的书桌右上方有一扇窗户正对着魔术师的院子。我爬到书桌上,把窗户掩开一条缝:敏敏正踮起脚尖焦急地朝屋里张望,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她站起来,裸露的膝盖上有血慢慢溢出来,她已感觉不到疼了。她扬起脸,悲伤得如同开败的花瓣。等待的时间太漫长了,她一会儿左手摊开,覆盖住右拳,一会儿右手推开,覆盖住左拳。

当魔术师出现在门檐下时,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我的心快跳出胸膛,只能靠深呼吸缓解内心的兵荒马乱。我站在书桌上,仿佛处于时间之上,世界之巅。涂了脂粉的魔术师有一种介于阴柔与阳刚之间的美,他面若秋月,眼似秋水,头戴一顶崭新的黑色礼帽,披着黑色丝绒斗篷,手捧一条红丝绒方帕,在小音箱发出的沙沙的音乐里,踏着舞步,气宇轩昂地走来。

虽然只有敏敏一个观众,他仍然很郑重地朝观众的方向躹了个躬,敏敏受宠若惊,又急不可待,雀跃,欢呼,小脸又重新在霞光中绽放。

“魔术师,快变吧!”

“等会儿小白蛇从我的帽子里游出来,你一看到它,就对它说出你的愿望,它会帮你实现。”

敏敏连连点头,眼睛一直盯着他头上的那顶礼帽,生怕会错过小白蛇游出来的刹那。

我想起我做的那个关于魔术师的梦,蛇代表了欲望。梦到蛇,是不是暗示着我的内心涌动着无法填满的欲望?敏敏请求一条蛇赐予她无法拥有的礼物,她明白这是欲望的沟壑难平么?而魔术师用一条小白蛇做道具,是不是解读出他的内心也燃烧着一团欲望之火?他的欲望是什么?他为什么要接近敏敏,并对她有求必应?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飘来,我不敢再深思了。欲望,沉潜在我们心湖,一旦被唤醒,再难沉睡。此刻,魔术师涂满油彩的脸上有一丝鬼魅与邪恶的气息。

“好,现在开始!”

魔术师从帽子下面变出了一束鲜花,几粒玻璃球,一盒铅笔,几本书,一沓信纸,一块巧克力,一双红色小皮鞋,他每变出一样东西就放到敏敏面前的竹篮里。而敏敏却视而不见,她显得焦急万分,眼睛死死盯着魔术师的礼帽,嘟囔道:“小蛇怎么还不出来,小蛇怎么还不出来……”

“现在我要把小白蛇变出来了,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一个热烈的,颤抖的声音回答他。

藏在世界另一隅的我,已经无法站立了,我害怕魔咒击中我,害怕我的肉身会在瞬间消失,退化成一具软体爬行动物,从魔术师的礼帽中游出来。哦,停止,停止,停止。难道魔术师早已洞悉我卑微的爱情,所以才会有恃无恐?难道在梦里他献给我的那束花,是他特意为我创造的伤口?疼痛,才会让我原形毕露?

魔术师的身体在颤动,眼睛里的微笑,无辜而紧张,泛出模模糊糊的光彩。

魔术师把帽子从头上拿下来,用右手托着,底部朝上,围绕敏敏走了一圈,示意她,帽子里空无一物,他又把身上的斗篷从左侧拉开,再从右侧拉开,依然是空无一物。他的左手对着帽子打了三个响指,瞬间,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红丝绒手帕,盖在帽子上。敏敏激动得已经无法呼吸了,她用整个生命在期待他揭开手帕的那个瞬间。

我关紧窗户,不敢再往下看,在黑暗中,伸出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边吮吸,手指触到了牙齿,触到了滚热的口水。我从书桌上轻轻跳下来,确定自己还是人形,抚摸到的身形一如往日。我轻轻哼了一声,声音还在,抖抖簌簌地发出简单的词语。毫无疑问,我还是我,还住在那具熟悉的身体里。

我离开房间。沿着米市河畔缓慢行走,河水动荡,泛出点点浮沫。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浸润在夜雾之中,对魔术师的思念又一次将我淹没。

当我再次回到房间,站在书桌上,从窗户的缝隙看过去时,敏敏已不在了。大门洞开,竹篮被扔在一边,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敏敏一样都没要。魔术师的帽子滚落在很远的地方。月光下,他跌坐在自己的影子里,脖颈后仰,眼睛里涨满了悲伤,望着小白蛇游向门外青草丛的深处,草丛一阵战栗,仿佛是那丛幽绿在叹息。

在他的手上,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依稀可见一个五六岁的酷似魔术师的小女孩,她扎着两条小辫子,对着镜头,向月亮展示她的笑容。魔术师缓缓收回投掷于黑夜中的目光,深情地凝视着手中的旧照片。旧照片仿佛也眷恋故人,于此刻也认出了他。过去的时光如一幅画卷缓缓展开,我梦中的魔术师,悲伤的魔术师,对现实无所作为的魔术师,一退再退,化为一枚坚果,退回到往事里。

梳子

1

镜框中,外祖母重返一生中的高光时刻。她用深邃的眼睛凝视着我,我也望着她,任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紫藤花一样茂密的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覆盖了生香玉颈,垂落在两个倾斜的水洼间,栖息在起伏的山峦里。丝丝缕缕的长发间,别着一只象牙梳子,如一朵若隐若现的白玫瑰。

打开外祖母留下的那只檀木箱子,瞬间,陈年的木香漶漫。一个女人的细碎光阴扑面而来:一把断几根齿的象牙梳子,一面锈迹斑斑的镜子,一只褪色的翠玉花簪。经历了时间的冲洗,象牙梳子表面呈浅棕色,在微暗中发出包浆之光,藏着一种不可言说的灵性,映着一根根浅色的雀丝。梳齿与梳齿的间隙里,残留着一些头皮屑,我把它们小心弹到一方旧手帕上,折好,重新放入檀木箱。仿佛我此时此刻依然能看见她:枯枝般的手指握着这把梳子,沿着散开的白发,自上而下地梳理着,昏暗的光线里,她为空气中细微的变化而哀叹,自言自语。

迎着下午三点的光,我拿起这把旧梳子,对着镜子,开始梳自己的头发,动作舒缓。发丝打结处发出轻微、细碎的噼噼啪啪声。迷离的香气从发间氤氲开来。与外祖母一起生活到十五岁,她跟我讲过太多关于这把梳子的往事。梳子沿着一条弧形轨迹流动。梳着梳着,时间与空间仿佛都被置换了,镜中出现一张和外祖母晚年时一模一样的脸,她枯槁的眼睛里,有着深渊一样的忧伤。她握着象牙梳子的手突然垂落下来,仿佛一颗星辰坠落于大海。

外祖母是外祖父的续弦,她出身于富裕之家,自幼饱读诗书。她的前夫是民国政府的高级官员,俩人情投意合。梳子是他送给她的定情之物。他喜欢她那一头柔顺莹亮的秀发,他经常帮她梳头,他的动作温柔,细腻,梳子轻轻划过发丝,仿佛春蚕啃噬着丝绸衣裳,雪花调皮地钻进脖子里。他举着梳子的手举在半空,看着镜中的她时,眼睛仿佛是深潭里的蓝月亮,荡漾着无限柔情与蜜意。她觉得她是世间最幸福的女子。她愿意善待每一个人,回报命运的馈赠。

1949年的冬天,一个深夜,他悄悄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给睡梦中的她盖好被子。他从床下取出一只藏了多日的檀木箱子放在她的床头。临出门之前,他再看她一眼,目光一直停留在她隆起的小腹上,他的眼睛里起了一层雾,喉管里发出一声幽微的叹息。他轻轻打开门,把自己抛入无边的黑夜里。

当第二天的阳光洒满窗台时,她睁开眼。檀木的香味在她周围漶漫,她发现了那只檀木箱。一种强烈不安的感觉在她体内上升。如触电般,她一个激灵坐起来,身体不停地颤动,双手握不住任何一样东西。她用了很长时间,才打开檀木箱,箱子里有两卷钱。在那段风声鹤唳的岁月里,她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一天还是来了。她,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往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她抱着箱子泪如雨下,哀恸不绝。那是她命中注定的寒冬,祸不单行,她的父亲与母亲在两个月之内一前一后撒手人寰,财产也被充公。

她在绝境中生下一个男孩,取名永健。孤儿寡母的生活难以维持下去,就快要上街讨饭了。她咬咬牙,带着永健嫁给我的外祖父——一个大她十多岁,刚死了老婆的建筑工人。

转眼,永健十八岁了,生得英朗,挺拔,站起来高出外祖母一个头。而外祖母和外祖父也有了我母亲与我姨妈。虽然外祖父一直不待见永健,但是永健拥有了外祖母对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爱。

“我平静地爱着你母亲与你姨妈,你外祖父……而永健,我总有一种预感我随时都会失去他……”很多年后,外祖母在临终的病榻上断断续续对我说。永健,是我和她共享的秘密,仿佛是这个名字打通了我和她的命运里最细微的部分。

她从不对除我以外的任何人提起他,就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年,外祖母四十岁还不到,一个女人最饱满最馥郁的年华。永健帮她梳头。她坐在镜子前,他握着他父亲赠她的那把象牙梳子,眉开眼笑地站在她的身后,沿着她散开的长发,从上至下地梳开,他的动作轻柔,细微,与他父亲一样。梳子标记着她的每一根发丝。幽微的战栗。她低吟着,梦幻般的脸在光的花瓣里安放。她沉溺于久远的往事。有一个容颜未改的人,正从无边的黑暗里,从漫长的岁月年华里,朝她走来。永健投射在镜中的脸,清秀而俊朗,神采奕奕——她曾在梦里见到过无数次,在梦里,她无数次抚摸过这张脸,她记得这张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深邃的轮廓,每一声幽长的叹息。她的眼神闪闪发光,在下午三点的光影变幻中,她的脸上得到最合宜的光亮与阴影。

“噼啪”一声,永健的手腕几乎没有用力,但梳子还是断了。两根断齿紧紧贴着她流到腰际的长发,滑到地上——梦醒了,凌厉的现实驰骋而来。她脸色异常惨白地站起来,永健吓了一跳。仅仅过了几秒钟,她就衰老了。她看起来荒芜而失神。她做了个手势,让永健先离开。

她瘫软在地,仿佛她的精气神已随着梳齿而断,身体陡然地松散开。她把断齿捧在掌心里,呜呜呜地哭。似乎体内的一堵墙倒了,多年来成功阻止在墙外的悲伤终于决堤。

永健不能理解母亲,不就是梳子断了两根齿嘛,至于反应这么强烈么?

“梳子断齿是凶兆,我怎么能不胆战心惊?”几十年后,外祖母从时间的隙缝里扯出这一段痛苦记忆,任其静静流淌。

“果然,才几天工夫,永健就被人举报,说他和他那个反动派的爹一直有来往,冤枉啊,永健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作孽的爹……他就在我眼皮底下被抓走了,我没用,保护不了他,我想代替他,我跪下来求那些畜生带我走……他还是个孩子,人生还没有开始,什么都没能经历过……都走了,都死了,一个都不剩……”她喃喃自语,很多年过去了,伤痛依旧,但是,比起永健的死,她似乎更加哀悼他那短暂而单调的一生。

外祖母坐在镜子前,抽掉发簪,白发垂落到腰际。她开始梳头发。她握梳子的手腕很用力,哗啦,哗啦,一下又一下,头皮屑与碎发落了一地。梳子与发丝的摩擦发出暗哑而琮琤的声音。接着,她用枯枝般的手指把白发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的白发遮住她半边脸,轻垂于胸前,另一部分松驰地伏于后背。断齿的象牙梳子整个插入胸前一绺发尾里,握着梳子的右手缓缓移动,在发尾部停止,左手手心向上,五指弯曲,托住一缕发尾,五指聚拢,分开,循环往复。再换另一半。手指把伏于后背的头发捋到胸前,左手的手心与手腕松松垮垮地挽住长发,当象牙梳子经过时,放开,再挽住。

“你知道举报永健的人是谁吗?”当白发遮住她的脸时,一个声音如梦魇般向昏昏欲睡的我飘来。

“你外祖父。”

2

外祖父中风后,外祖母成了他惟一的依靠。

他旺盛的生命气息一点一点被疾病从身体中抽离,过去和未来截然分开。这个曾经要权利要女人要酒的男人,最后,被疾病收服。中风后,他的眼睛始终围着她转,生怕她消失,她哪怕只离开片刻,他的眼睛也要一直送她到门口,然后,就死死盯着门,等她回来。

她坐在镜前梳头,他倚在床背前,望着她,梳子从她的头发上轻轻划过,他的目光随着梳子的起起落落,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暗淡。

年轻时,他一看见她梳头就来气,当她梳头时,眼睛里流出的光彩让他很不高兴。他知道这光彩不是为他绽放的。他对她的过去不清楚,只知道她的前夫抛下她去了台湾。她对往事一直缄默。她越沉默他就越生气,都什么时代了,还当自己是封建社会大小姐,他总觉得她骨子里瞧不起他。前半生,每隔上十天半个月,他都要找茬跟她打一架。她默默忍受着,擦去嘴边血迹,继续像陀螺一样不停运转,家中脏活,粗活,她都干。夜深人静时,灯也不点,坐在镜前梳头。后来,他也疲了,别的地方又挑不出她什么毛病,更不干涉他在外面找女人。他两三个月回一次家,扔点钱给她,总是不够花,她替人家缝补衣服、煮饭,来补贴家用。

他在床上想翻身,没能翻得过来,身体倾斜着往下滑,口水从歪斜的嘴巴里流了出来。她放下梳子,溺爱般地从他的枕头边取出一块手帕擦擦他的嘴巴,轻轻托起他的身子,把他扶正,被褥理好——仿佛他是她的另一个孩子。

悠长的岁月使他的身体萎缩,干瘪,枯槁,像件摆设。经常,她一进房间,就闻到一股恶臭味,他周身因为发冷而打颤。她把他抱起来,他那曾经健壮结实的躯体有一半没了知觉,下面有好大一摊稀糊糊的屎尿。他紧闭着双眼不去看她,任她擦拭。她打开窗户、门,让穿堂风进来,又提了好几桶温水反复擦洗,臭气绕着房间久久不散。

她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他用手指指自己的头发,然后,用渴盼的眼神看着她,那目光点亮了他死灰般的脸,使之熠熠生辉。她明白他的意思,她脸上的表情却很微妙,迟疑了几秒钟,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全新的胡桃木梳子。他的身体向后退,脸涨得通红,嘴巴里发出呜呜声——他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把断齿的象牙梳子上。她装作没看到,微笑着,拿起桃木梳子无限温柔又无限残忍地为他梳理着杂草般的头发。他拼命扭动着尚能动弹的半片身体以示反抗。她手中的梳子,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就像一刻不停的钟摆。总要等到力气耗尽,他才安静,耷拉着脑袋,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任她手中的梳子一次次轻柔又细致地划过他的头皮。忽然,他的喉管里发出一声清晰的长叹,目光遥远而空洞,像没有岸的湖水,落满了痛苦。

她也是。

她把他抱上轮椅,推着他出门,晒太阳,遇到熟人,低头告诉他这是谁谁谁,你年轻的时候经常和他打牌,或者,那是谁谁谁,你那会儿总到他铺子里剃头……他的喉管里发出叽哩咕噜的声音,她俯下身子辨认了很久,无果,他着急了,喉管里一直发出低低的吼声,又是敲打扶手,又是拼命扭动身体。她带他去石桥街吃馄饨,他的头歪在一边,手抬不起来,她就用小勺子,一口一口喂进他的嘴巴里,有时喂快了,汤汁溢出来,他一侧脸的肌腱向上抽动,龇牙咧嘴地表示抗议。她笑了,亲昵地摸摸他被疾病抽干了肉与水分的脸,继续喂他。

他临走前一直看着她,垂死者的眼睛里流着清亮的泪水,喉管里发出嘎嘎嘎的响声,想表达什么——在生命的尽头他对她有多少的愧疚与不舍。说不出来了。她把手指放在他的嘴巴上,示意他什么都不必说。

她也老了,她的脸已经完全萎缩,皱皱的脸皮塌陷下来,颧骨突兀。她的额头有三条深深的沟壑,眼睛凹进去。她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经常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偶尔有人进院子了,她眼皮微睁,跟来人打招呼,像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

她又坐在镜前梳头了,仿佛这是她一生永恒的动作,从年轻到衰老,这把已经残缺的梳子参与了她生命中的一切或晦暗或明亮的时光,陪着她送走一个又一个人。她握着象牙梳子的手臂举过头顶,已显得有些吃力,梳子从白发间隐去又出现。握着梳子的手指一直在颤抖,她梳啊梳啊,用梳子标记一生。前尘往事,爱恨早已模糊,或者说,爱与恨本是一根茎叶上的两枝并蒂莲?“好命,坏命,自己哪能做主?认命罢了……”当她对我说这句话时,我看到她被白发遮蔽的衰老的眼里有着深渊一样的绝望。她梳啊梳啊,仿佛要梳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3

那一年夏末,我生了一场病。连续有半个多月吧,我每天下午四点钟准时发高烧,一烧上来就是四十度,外祖母请医生来家中给我打一针,吃两粒药丸,烧退了,睡觉。到了第二天下午,我又开始高烧,每天循环往复。外祖母搂着烧得滚烫,全身无力的我,坐在床边抹眼泪。邻居七婶奶奶过来摸摸我额头,对外祖母说:“这么烧下去脑子会烧坏的哇,请王灵婆来给孩子做场法事吧。”

王灵婆看起来不止一百岁了。她的皱纹直抵骨头,穿一件空荡荡的,脏兮兮的深色棉布长衫。风一吹过,破布一片片渐次掀起来。她站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枝叶的阴影落在她没有一丝生命力的松软的脸上,她整个人仿佛也转化成阴影。

王灵婆把肩上的布袋子取下来,喘着粗气,让外祖母拿一把梳子给她。王灵婆接过外祖母的象牙梳子后,把自己的发簪取下,白色的长发一直拖到屁股,她开始梳头,一下又一下,空气中扬起阵阵头皮屑,地上落满了白发。梳毕,她把随身携带的小木箱打开,把象牙梳子放进去,又取出一根折叠的黑色小圆棍。她弯下腰,双手合十,对着木箱,把拖出来的鼻涕又汲回去,龇牙咧嘴地说:“我要请求神灵的允许。”然后,打开小圆棍,围着木箱笃笃笃地敲,喉管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白色的吐沫星子溅得到处都是。她手舞足蹈大约半个多小时,颓然地跌坐在石榴树旁,喘着粗气。坐在外祖母怀中的我忽然发现,她肩上一条瘪哒哒的布袋慢慢鼓胀了起来。“啊——”我叫出声,外祖母赶紧一把捂住我的嘴。王灵婆把鼓鼓的布袋子取下,小心地放进随身携带的木箱里。七婶奶奶小声问:“结束了?”王灵婆说:“结束了。”“病驱走没有?”七婶奶奶又问。王灵婆指指木箱,不说话。有种天机不可泄露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王灵婆打开木箱,取出梳子,指指我,作了个梳头的动作,示意外祖母给我梳头。外祖母连连点头,我烧了十多天,她担忧极了,愁得十多天吃不下,睡不着。她取出那把古老的象牙梳子,把我搂在怀里,沿着我乌黑的头发,从上至下轻柔地梳着,随着她握梳子的手缓缓移动,我烧得浑浑噩噩的头皮涌起一阵又一阵的酥软与通透的感觉,为我带来睡意的抚慰。她的棉衬衣里散发出肥皂的味道,阳光的味道。她眼含热泪,苦苦地哀求着手中的梳子,仿佛这是一把神梳,承载了身处绝境之中的我们祖孙俩全部的希望:“一梳福,二梳寿,三梳静心,四梳平安……”古老缓慢,带有音律的言词如灰尘般在那个宁静的下午簌簌落下。

仪式结束后,外祖母问王灵婆多少钱。王灵婆说五十。外祖母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啊,这么贵,我们祖孙俩一个月生活费都没这么多啊!”王灵婆听了这话,明显不高兴了,她拉下脸的样子很吓人,与鬼魂无异,斜睨着眼,露出眼白部分看外祖母,说:“陆师娘,钱重要还是人重要?”外祖母不敢得罪她,咬咬牙,到卧房的檀木箱子里取出钱,我记得那是崭新的五张十块的,她一只手的食指和大拇指紧挨到一起,朝它们吐了一口吐沫,两根手指慢慢捻动,把钱数了又数,交给王灵婆。外祖母把象牙梳子放于我的枕头下面,当天午觉醒来后,我就没有再发烧。

过了大约一周左右,外祖母发现院子里原本郁郁葱葱的石榴树一夜之间枯死了。

她慌了,把我枕头下面的象牙梳子取出来,挂到枯枝上。过几分钟就去看一次,一整天过去了,枝叶丝毫没有返青的迹像。外祖母感到了深深的愧疚,她把我喊到院子里,拽着我,一起面对着枯死的石榴树跪下,她双唇不停翕动,喃喃忏悔。她认定了是王灵婆把我身体里的病痛转移到这棵石榴树上了,树木不堪重负,才会枯死。她请求石榴树的魂魄原谅她,她不能再失去她的孩子了。如果要报复,就冲她一个人来,请放过她身边的孩子。为此,她愿意余生的每一天都为这棵死去的树超度,诵经。

4

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躁动声,外祖母醒了。我轻轻走到她的床榻前。床头柜上放着:水杯,水壶,药丸,象牙梳子,镜子,簪子,台灯,眼镜,铅笔,报纸,《圣经》,以及一个腐烂的苹果。她把眼皮撑开,看我,眼皮撑上去,又掉下来。她躺在床上,蓬松的被褥渐渐塌陷,仿佛被褥下的身体正在渐渐消失。这个枯萎衰败的老妇与我记忆中那个红润,健壮,神情恬静的外祖母是同一个人么?一个人的肉身已大幅度缩水,它所承载的灵魂,此时,是不是也已经枯萎?

“萍,扶我起来,帮我梳梳头吧……”她虚弱的声音从鼻腔里发出。

我鼻子一酸,回想当年,外祖母照顾我一直到我十五岁去外地读书,临别前的那个晚上,她请我帮她梳头的场景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二十年后,当我终于有时间再回到外祖母身边小住时,她已经是八十五岁的高龄,且病痛交加。这二十年间,我们一年总能见个两三次,每次,我都是吃顿外祖母做的饭就要离开。每次离开她家之前都很不舍,屋里的陈设都还是我童年时的样子,仿佛她一直在守护着我的童年。她劝慰我,催我走。我总想着下次,一定要陪外祖母住一段时间。这一想,二十年过去了。

我双手搭在她的腰间,小心地把她慢慢往上托,她的腰胯间的骨头硌得我生疼,如石臼一样碾压着我的悲伤。我把她扶好,在她的背后与床头之间垫了一块柔软的靠垫,把棉被拉到她的胸部,并把镜子放置于棉被的皱褶上,她枯槁的手颤颤巍巍从棉被下伸出来,握住镜子的长柄,看看镜中的自己,轻叹一声:“唉,都没个人形了!”她眼睛里有灰烬沉睡,它也曾如烈火般燃烧。我拿出梳子,站在她的身后,轻轻解开她的发簪,一头银色的长发倾泻而下。她的头发如此浓密。

橙黄的光打在床头柜上,床头柜上的物件也变得斑斓华美,我把象牙梳子拿起来,顺带拖出一小片莹亮的薄光,握着梳子的手掌心朝下,仿佛一粒粒钻石从我的指缝间落下,瞬间消失。这把梳子的齿断了好几根了,梳面浅棕色的雕花经过漫长岁月的烟熏火燎,模糊不清,凹凸不平,大约能看出是花朵的形状,她是在哪一年衰败的?一片花瓣落下了,两片,三片,被时间碾压,没收她的果肉,香气,水分。只剩下依稀可见的枯枝与瘦骨指控着岁月的无情。

我一只手托着她的发尾,握着象牙梳子的手沿着她散开的长发慢慢往下滑动。我手中的梳子就是她的天空,梳子每划过的一处,就标注出一颗星星,她耷拉着脑袋,把自己交给数星星的慵懒与安逸。她的身体在梳子的天空下微微地颤栗,我仿佛能听得见松软的皮囊下面时间在骨头上嘎吱嘎吱的磨刮声。

“一梳福,二梳寿,三梳静心,四梳平安,五梳吉利……”我含泪低吟,这是她教我的歌谣。我想起那年她给我梳头的画面——她为我的平安而向神灵祷告,甚至愿意用她那衰败的肉身来替代我去承受病痛的折磨。

我的歌谣似乎唤醒了她的记忆,她朝镜子里张望,曾经,她怀中的孩子也已经往衰老的岁月里走去了。而她这些年仿佛是静止的,身体蜷曲成一粒蚌,将时间抵制在外,直到在梳子的流动下,她才打开紧闭的蚌壳,经历姗姗来迟的衰老。

在下一支歌谣里,永恒的故人会逆流而上么?

我的手在她的发间轻轻落下又升起。轻微的涟漪与颤动。她的头皮感受到来自于我手中这把断齿的象牙梳子的酥软与温柔。她轻叹着闭上了眼。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奇迹般,她枯槁的眼神被点亮,容颜灼灼。她沉溺于往事的潮汐,抚摸过时间暗墙上的一个又一个名字。

——我握着梳子的手陡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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