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
2019-11-21阎诚骏
阎诚骏
改革开放以来,赵丽宏走访了数十个国家,写下大量着眼于异国他乡灿烂文化的游记散文。这些散文,基本收在《异乡的天籁》和《但丁的目光》两本集子中。游踪所及,思接千载;笔墨所至,思通万里,在读者面前展现出一幅幅斑驳陆离的世界文化图卷,令人赏心悦目。
一
1985年,赵丽宏以作家身份参与对外文化交流,第一次出访的是墨西哥。
赵丽宏一行踏上墨西哥土地时,距1985年9月19日墨西哥城的大地震刚刚过去一个多月,大劫难的阴影尚未退尽。“一个经历了7.8级地震的大都市,仍然能从容镇定地伸出手迎接远方的客人”,让中国作家们感激不已,墨西哥城大地震自然也成为他们关注的目标。下榻甫定,赵丽宏便开始了寻访搜求。他们“在令人怵目的一片片瓦砾场和一幢幢歪斜的危楼前久久停步”,“一遍又一遍听目击者们描述地震时可怕的场景”。对“墨西哥人在地震后表现出的坚强、勇敢和高尚”,赵丽宏“从内心深处发出由衷的赞叹”。回国后不久,赵丽宏的《墨西哥大地震》就以报告文学的形式登载在上海的《文汇月刊》上。这是赵丽宏最早的域外散文,其强烈的新闻性、可感的纪实性,在当时就使无数读者为之动容。时至今日,30多年过去了,《墨西哥大地震》已成为历史文献,但它全景式的视野、多侧面的场景、巧妙的构思、新颖的取材等,至今让人记忆犹新。
明代诗人谢榛说:“凡构思当于难处用功,艰涩一通,新奇迭出。”(《四溟诗话》)
面对庞杂且层出不穷的信息,要把一场浩劫和劫后的众生相诉之笔端,对于一个身处异域的中国作家来说,其“难处”可想而知。但赵丽宏紧扣“地震”,从“震波外围”着手铺陈,一下子就抓住了读者急于了解事件全貌的心理。接着把读者引入“震波中心”,当墨西哥城乃至拉丁美洲最庞大的居民区全面“瘫倒”时,读者已心生悲悯,而“成片成堆的瓦砾堆下,到底压着多少死者和生者”,谁也弄不清楚,那惨绝人寰的状况就更令读者惊心动魄了。
文章经这样架构,下文的“幸运者”“救援者”“劫灰中的奇迹”“辛酸的玩笑”等零散的材料也就应节合拍,成为地震全景的有机组合。
“谢谢你们,四条腿的朋友”“辛酸的玩笑”两节,写得生动而出人意料,却尽在情理中,令读者叹赏啧啧,是选材的新颖出奇。貌似不起眼的素材,在作者手里见微知著,给人留下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诸多思考,且平添了散文的趣味性。
写事必离不开写人,《墨西哥大地震》中,普通的大学生、矿工、擦皮鞋谋生的老人、世界级的歌唱家,在大灾面前,没有贵贱,他们“像发疯似的投入了救灾行列”。救灾的广泛性,折射出人性,反映了墨西哥的民族品格。多明戈辞去纽约的演唱会,毅然返乡救灾,作者着墨不多,但突出了矛盾冲突中的人物亮点,犹如特写镜头。跳出了新闻报道的窠臼,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性和可读性。
墨西哥大地震固然悲怆,但对墨西哥人而言,似乎是一次生命的历练。悲壮与辉煌交织,是这个文明古国的历史,在这个国度访问,作者的笔墨自然会延伸到墨西哥的古代文化。
金字塔,是墨西哥的远古文明之谜。赵丽宏以《玛雅之谜》《争夺死亡》《日月金字塔》《壁画上的美洲虎》等章节,不惜笔墨,全方位地为读者描绘了古代墨西哥文明的种种“不可思议”。
例如埃利卡斯蒂略金字塔,是古代玛雅人膜拜天神的场所,又是观察日月星辰的天文台,作者在探访中由衷地感慨:“公元前310年,玛雅人便开始使用他们的历法,极其准确地推算出金星年和地球年,据说他们留下来的天文计算可适用4亿年……能在科学上达到如此成就,简直不可思议。”
又如特奥蒂瓦坎的月亮金字塔和太陽金字塔,后者的周长与埃及的谢乌波斯大金字塔周长相等。问题是:“两千多年前,既无机械也无水泥,人类能凭着双手把数以百万吨计的岩石垒成如此巨大的建筑物,且历经千年而岿然不动,真有点不可思议。”
最为费解的是,为什么金字塔和建成金字塔的城市被玛雅人废弃不顾呢?公元750年左右,强盛的特奥蒂瓦坎城中的生命溘然消逝,玛雅人的城市在9世纪突然被遗弃,尤卡坦玛雅人居住地,一度熙熙攘攘,忽然变成野草丛生的地方,住处并没有损坏,人都走空了。
墨西哥古代灿烂的文明确实令人着迷,作者的沧桑之感,也在《尤卡坦怀古》和《关于玛雅的断想》中,由胸臆自然泄出。融思想于感觉描绘的心灵感受,使冰冷的遗迹在作者的笔下泛化出勃勃生机:“粗糙的岩石缝隙中钻出几棵青青小草,生命的美丽和欢乐,正在这被玛雅人遗弃的古老石塔上摇曳舞蹈。”“一位穿白衣白裤的年轻母亲”和“穿着大红汗衫”的儿子,在“古墟旁”的大树下游玩徘徊,对古代文明的心驰神往转换为对当下文明的慨叹。象征、拟人手法的运用,暗示了人类生命的生生不息,使散文在诗般的空灵中化为哲思。
文化同样有着自己的运转惯性,玛雅人虽然已经消逝在历史的烟尘里,作者还是“感觉到了这个神奇民族古今之间存在着的一种无形维系”。《壁画上的美洲虎》和《壁画之都掠影》两篇散文,形象地诠释了这种古今之间的承续,以及其民族文化的特征。
《奎尔纳瓦卡印象》是一篇文化含量很高的散文,它犹如一把钥匙,打开了墨西哥古文化的宝箱。“16世纪初,西班牙占领墨西哥,把他们的文化带到了这里。”“殖民者当年为了征服,曾经施以铁血政策,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弥漫过战争和屠杀的血腥。”
然而,战争摧毁既往的文化遗产,却同时创造出新的历史空间,“现代的墨西哥文化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西班牙文化的遗传和发展。”“完整地保留着四五百年前的西班牙风格”的一座古堡,现在是奎尔纳瓦卡博物馆,博物馆中的图片和实物展示着奎尔纳瓦卡的城市历史。人和人之间的战争,早已散失在历史的尘埃中,现实中的这个城市“正沉浸在和平安详之中……一群孩子在古堡前的广场上游戏,他们的笑声在阳光下自由烂漫地回旋”。另一边的“街心花园里有很多游人在休息,几个穿红色礼服的乐手,坐在花坛的围栏上,悠闲地吹着萨克管,拉着小提琴”。
赵丽宏的散文,委婉而精致地表现了人类文明史的基本脉动,无论有多少刀枪撞击、血光闪烁,历史和文明,总会在接踵而来的和平时期创造和延续。
《知音》《卡门和安娜》《背影》是赵丽宏一路捡拾钩沉后对墨西哥现代文化的诗性描绘。
《知音》介绍了中墨两国作家、艺术家之间的交流以及借此而生的友谊。文学本来源于诗人作家的个体生命对生活的独特体验,真善美是人类的共同追求。《卡门和安娜》呈现了人的生命明澈纯净的形象,它证明不同文化之间即便存在距离和差异,只要摒弃狭隘的文化偏见,就能和谐共生共存。全文跌宕起伏,让人萦回难忘。
《背影》是让人心灵震颤的精粹之篇。散文之可贵,在于真性情的流露。赵丽宏从墨西哥著名作家胡安·卢尔弗的小说《佩德罗·巴拉莫》给自己心灵上带来的震动写起,说“没有哪一本小说曾使我产生如此离奇而强烈的印象”。爱屋及乌,既然在墨西哥访问,于是顺便提出与作家卢尔弗见面的请求,如此一而再的要求,终因卢尔弗的身体原因而作罢。全文情感激荡,始终在向往、等待、焦虑中回旋。最终,炽热的愿望变为无奈的沮丧,使作者只能伤感地“想象他在病榻闭目静思的模样……唯有他的背影依然无声地走在我不可企及的前方”。
作者没有吐露要与胡安·卢尔弗晤面的原因,只是尽情地表达自己的情绪、欲望等生命冲动。联系作者的情感,读者似乎有所悟,却是欲辩已忘言。但《背影》在不同语境下的独特的生命体验,给读者带来恒久的感动,同时激发出读者的审美共鸣。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文章结尾说回国后不久,作者得到卢尔弗的死讯,“沉思了很久”,“想起了他小说中一段关于死的描写。”深沉的抒情,在散文凝重的气氛中,让读者捉摸到了作者的叹息,令人想起凡·高在名画《盛开的桃花》上题写的诗句:“不要以为死去的人死了,只要活人还活着,死去的人就总是活着。”
二
1991年夏天,赵丽宏游历了这块古老而广袤的土地。十多天的访问览胜中,他撰写了20多篇多彩多姿的美文。其中,对既往历史文化中的几位文学大师的性格世界的勾勒和追溯,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
《诗人之死》是赵丽宏描写伟大诗人普希金的华彩乐章。说到普希金,中国的很多读者会想起那句脍炙人口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想起“奥涅金”。由于中国读者对普希金不同程度的熟悉,要在一篇不长的散文中展现普希金最本质的精神,是有一定难度的。《诗人之死》赢得读者青睐之关键,在于它摒却了那些已然僵化陈旧的信息,集中围绕着普希金生命的瞬间,再现了诗人灵魂世界的自主性和超越性。
《诗人之死》以一段富于理性的抒情文字开头,用两个短句:“在苏联,没有人不知道普希金”,“当代俄罗斯人依然热爱普希金”,释放出作者深远的内心情感。接着,作者用倒叙手法还原了诗人之死的起因和过程,字里行间隐隐流露出作者对诗人长期揣摩的生命体验。
赵丽宏曾在一篇题为《回忆和祝福》的散文中说:“普希金诗集,是我中学时代最喜爱的书,我曾经能背诵很多普希金的诗,可以说,我后来写诗,和当初读这几本诗集有很大关系。”正是这种内蕴积蓄已久的领悟,作者才能对诗人之死的精神实质作出准确的把握。在娓娓的叙述中,作者还插入莱蒙托夫和屠格涅夫追悼普希金的两个细节,既是信史的笔法,又映衬了诗人在俄罗斯精神史上的崇高地位,使散文的境界更显开阔。
其实,作者写普希金之死,并非仅仅为还原事件,而是借这个事实引出当时俄国社会的反响。诚如作者的记叙:“诗人之死,激起了人们极大的愤慨……沙皇害怕普希金的葬礼会在彼得堡引起事端,在举行葬礼的前一天夜晚,派人把他的灵柩运到离彼得堡很远的圣山修道院悄悄埋葬。”只是叙述史实,不做主观评判,但19世纪末的俄国,其精神和道德处境,已昭然若揭。
接着,文章转入顺叙,以置身现场的目光描绘普希金生前的书房。一切景语皆情语,作者对这个“令人神往的地方”的描述,像如歌的行板,是长期萦怀于心灵深处的旋律,是历史与自己的内心发生的深刻感应。
普希金在俄罗斯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化史上的影响无疑是深远的,但《诗人之死》并不叙述普希金的生平和文学成就,全文也不见亢奋的表面化的感情,只是截取他生命中的一个片段来着意描述,却掀起了读者的感情波澜。
《诗人之死》的深刻洞察力在于:普希金之死,是向死而生,依海德格尔哲学,是一种向死而存在的生命体验。普希金面对挑战,抽剑出鞘,是剑指那个昏暗的年代。短暂的生命释放出巨大的能量,预示了沙皇统治的覆灭。
在俄罗斯,普希金被誉为诗歌天空的“太阳”,与之相应的“月亮”,则是晚于他一个世纪的、命运多舛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1889—1966)。
以诗歌步入文坛的赵丽宏,必然是阿赫玛托娃的热心读者。《生命融化在这里》和《我曾经向布谷鸟发问》两篇散文,表明了他对阿赫玛托娃的亲近。
《生命融化在这里》写作者瞻仰阿赫玛托娃的故居,“据说从前曾是一位俄国王公贵族的宫殿”。然而,作者亲临现场看见的只是“二楼一套公寓中的一个小房间”,“窄小的空间中挤着一张单人床、一个餐具橱、一只木箱、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这些色彩暗淡的旧家具只能使人想起两个字:清贫。一个举世闻名的大诗人居然如此困窘,令人震惊。作者的笔触细腻而带同情和惋惜。“在这间小屋里,有几件东西是阿赫玛托娃终生的伴侣。其中有《普希金诗选》《莎士比亚选集》《圣经》,还有挂在墙角上方的一幅小小的油画圣母像。”这样的描写,给人以质感,平静的叙述中,含着淡淡的怅惘,是心灵的触动,具体的情境让读者感受到诗人生命的超越性。
《生命融化在这里》的末段最能显示作者深厚的散文功底。这段文字交代了作者的两个细微感受:一是同来参观故居的五六个俄罗斯人,“他们的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是崇敬”。一是阿赫玛托娃故居后面的花园里,“路边的树荫底下,几个带着孩子的妇女在长椅上休息。她们微笑着注视我这个外国人,在她们的低声议论中,我听到了阿赫玛托娃的名字”。记叙既是写实,让散文弥漫了感性色彩,使讀者如临其境,又充盈着知性的气氛,是一种诗意的暗示性;使读者似乎同时与作者感觉到:“阿赫玛托娃的名字以及她的诗,在人间流传的时光一定会比这古老的宫殿更长久。”
正是从历史的种种悲剧中领悟到深刻的教训,战后的德国才得以重建。
《重生之城》回眸了慕尼黑的近代史:“希特勒在慕尼黑发迹,这座城市曾为他疯狂,但最终这座美丽的古城为这个疯子付出了几乎是毁灭的代价。”
今天再到慕尼黑。“那场20世纪的恐怖战事,似乎已了无印痕。”“德国人就是原汁原味地把慕尼黑重新修复建造了出来。”全文充满了历史沧桑的慨叹,因其蕴含的历史意识而迸发出思想的火花。
《在柏林散步》介绍柏林那幢巍峨的国会大厦曾被战火严重损毁,大厦上“那个巨大的绿色圆顶,几乎整个被炮火掀去”。“战后,大厦被修复,但那个圆顶,却只剩下镂空的骨架。这是战争的纪念,也可以让德国人睹物思史,反思那段耻辱的历史。”
作者因此议论:“一个敢于直面历史,勇于反思,吸取教训的民族,是可以获得谅解并赢得尊敬的。”
赵丽宏的这些散文,实质上也可以视为但丁生命之爱的呼吁,是一种生命哲学的思考,它说明人的存在之所以有价值,在于人能够自省自赎,从而能够不断走向未来。
诚如作者在《庞贝晨昏》里的感叹:“人类依然在大地上生活繁衍。在庞贝的废墟上,鸟还在天上飞翔,牛羊还在山坡上吃草,花树还在土地中萌芽抽叶。而庞贝人在面对死神时的种种动作和神态……也让人思索生命的意义。”
历史的车轮往往由具象来演绎,《沉船威尼斯》非常精致地表达了文明走向的规律。
“威尼斯是欧洲人创造的奇迹。千百年的经营,把这个海岛建成一个绚烂多姿的海上世界。”莎士比亚曾在这里观察人生;两百年前,法国公使曾带领一个巨大的船队到过这里。如今,“两百年过去,当年油画中的圣马可广场,和今天的广场没有大的区别,大教堂还在,钟楼还在,海边的立柱还在,那些精致繁复的回廊还在……只是物是人非”。一切已成过眼烟云,联想起一年前见到的景象:“海水漫过城市的地基,圣马可广场成了一片汪洋。”作者不禁生出一种“奇思妙想”:“威尼斯,像一艘正在沉没的奢华古船。”
这是苏东坡式的视角,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悲歌,是对自然法则的敬畏和认定。
《寻找大卫》和《米开朗琪罗的天空》犹如姊妹篇,让我们又翻到五百年前意大利文艺复兴那一页。前者以米开朗琪罗雕塑的大卫像为线索,先写见到两尊仿制品,已经“有一种惊奇和震撼”,这是赵丽宏独擅的营造氛围的笔触。接着写看见大卫塑像真品时的瞬间:“感觉心跳加快,视线晕眩,热血直冲脑门。”
这是旷世之作给作者带来的五蕴皆动的冲击,联系作者在《米开朗琪罗的天空》里关于雕塑“圣母的哀伤”的心得,可以捉摸到这是赵丽宏内在的艺术修养凝聚而成的脉息,绝非漫无制约的矫情。面对人类伟大的艺术杰作,作者无言以对,正如木心的揆情度理:“真正伟大的作品,没有什么好评论的。评论不过是喝彩。”(《文学回忆录》)但作者的情感、联想却强烈地感染了读者。
在西欧各国中,意大利得风气之先,成为文艺复兴的发源地,由此产生了一系列多才多艺的伟大人物。
《万神殿的秘密》是对拉斐尔的追溯。这位和米开朗琪罗比肩而立的画家只活了37岁,却给世人留下300多幅杰出的画作,成为后世几乎不可企及的典范。文章的结构非常巧妙,显示出作者驾轻就熟的散文功力。前半部分叙述“拜访万神殿”的过程,“拜访”一词非常妥帖,内含虔诚敬畏。因为这是一座活了“两千年的建筑,历经如此漫长的岁月竟然能耸立至今,实在是奇迹”。接着呈现“这座精美独特的恢宏建筑”的内部构成,同时发出对古代文明的由衷赞叹:“这样的建筑设计,必须经过精密的力学和数学的计算,可以想象两千年前古罗马科技的发达。”就散文的开掘而言,作者始终聚焦于人类文化艺术的成果。然后以当代的眼光,用“遥远和隔膜”的感触为万神殿的叙说作结,极自然地过渡到后半部分,道出拜访万神殿的真实目的是来顶礼拉斐尔,因为这里是他的“长眠之地”。作者在欣赏拉斐尔艺术超越世俗功利的宁静之美时,自然伴随出一番冥想玄思,这种诗性的感悟,是对文艺复兴这个人类历史进程的缅怀,是对人的智慧和艺术的歌咏。
文章平行呈现万神殿和拉斐尔,二者之间既彼此呼应,又互相渗透洞开,浑然一体。
赵丽宏在二十年前一篇题为《夜半琴声》的散文中写道:“三十年前,我在崇明岛‘插队落户。那时,我的生活中几乎没有音乐。夜里,风吹打着屋外的竹林,窸窸窣窣的声音犹如陌生人的低语。一天深夜,我躺在蚊帐里打开那台半导体收音机,飘忽的电波中,断断续续传来雄浑的管弦乐旋律……这是肖邦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可见,除了文学,音乐和美术也是他不可或缺的生命体验。随着生活的变化,赵丽宏的情感积累日益丰富,我们在他的散文中常常读到音乐和美术赋予的情感体验。艺术素养提升了他的洞察力,因而在欧洲访问中见到的一切生活現象,如教堂、雕塑、壁画、公园、音乐会等,都能激起他心中的美感浪花。
在汉堡的易北河畔,他听出了巴赫的《阿尔布斯创意曲》中的忧伤;在勃拉姆斯故居前,他回想这位伟大音乐家的种种传说和故事。他的散文《在贝多芬故乡听音乐会》《萨尔茨堡散记》《几度夕阳红》,以理性的眼光变生活情感为艺术情感,以诗性智慧和澄明之境给读者带来纯净而崇高的审美享受。
四
赵丽宏周游各国所写的散文,大多着眼于所访国家、所到城市的历史文化特征,叙述其民族文明的由来及其在人类文明史上的地位。即使时空变换,过去和现在乃至未来也是互相渗透、交叠的,从而开阔了读者的视野。
如《漫步唐人街》,这是作者30余年前访问美国旧金山,在唐人街的所见所闻。其多侧面的生活场景描绘,真实而客观地反映了华人在美国的境况。就当时读者的经验而言,除了耳目一新之感,它更多地让读者油然想起近代中国太多的悲欢离合,想起早年中国人背井离乡的无奈。
文中那个拉二胡卖艺老人晚年的潦倒和乡愁;那个口带乡音的小杂货店主,是以小说笔法凸现的人物形象,着墨不多,却生动传神。
唐人街是贫弱时代中国漂泊者的家园,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唐人街是中国人在世界上创造的新的文明。唐人街的乡音、饭店、二胡、人群,蕴积了作者的缕缕情思,它的内涵鲜明而坚毅:任何异国的风景都无法改变中国人的传统,无法改变中国人血管里的血液和肉体中的基因。相逢何必曾相识,不同政见者尽管有恩怨,只要同根生,血浓于水的力量必然可以化解仇怨。
《遥望泰姬陵》是一篇历史和现实相交叠,纪实和联想融于一体的美文。作者从印度重要旅游城市阿格拉及其沿途的现代世俗风貌写起,迅速走向印度古代文明,以“现代的嘈杂粗陋,衬托着古时的精美恢宏”转承,把读者引入号称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泰姬陵。
泰姬陵的设计和建造,印度国内外的历史学者们长期以来争论不休,可谓剪不断,理还乱。为保存散文的诗意之美,作者从芜杂的众说纷纭中撷取大多数人认可的“永恒爱情”为线索,在读者面前展现了泰姬陵经典的建筑之美,以及其背后掩藏的浪漫爱情故事。
作者在状物绘景的推移中,由一个疑问句:“有谁还记得这穆罕默德,记得这位用生命设计了泰姬陵的天才建筑师?”来突出情感的变化,接着感叹:“泰姬陵上,没有他的名字,人们津津乐道着帝王和妃子的爱情,却忘记了这位伟大的建筑师。”这是作者的感悟和体察,是作者情感的深化,也使文章的意境大大开拓。作者着重交代了设计师先被断臂,最终被害这个情节,应看作是一个隐喻,这也许是印度某些伟大传统湮没的原因。文章体现的现实生活的落后与历史文明的反差,也颇促人深思。
赵丽宏大量的域外散文,以诚挚的情感描述了人类各种文化的创造及其特征,形象地释读了人类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这既是从外象,更是从内心发出的声音。引人注目的是,从这种独特的生命体验出发,在喧嚣浮华的当代文化语境中,赵丽宏还用个性化的散文语言,表达了我们已有的生活和灵魂状态不可能恒久不变的思考。这是他在《在草木的叹息中沉思》给我们的启迪,文中展现的灵魂和生命重新沐浴在创造活力中的意境,给读者的认识,是理性和感性的双重提升。
《在草木的叹息中沉思》涌动的生命理念,是大自然的启示,是对大自然的敬畏。散文让我们领会到作者的博大心志,无论在地球的哪一端,大自然在赵丽宏眼里,都是生动的生命图像:“天地间的生灵,是平等的,人和动物,乃至大地上的一草一木,都应该是心灵相通、亲密无间的朋友。”根据作者这样的自我意识,我们便感受到《与象共舞》《异乡的天籁》《海的雕塑》《夜海奇观》等散文,不仅是作者对大自然的亲昵,更是一种本真而朴素的生命体验,是心物合一的诗情。
一百多年前,刚刚感受到现代文明气息的康有為,曾用诗句“临睨飞云横八表”来表达自己放眼世界的向往。曾几何时,随着社会的发展,遨游世界已成为今天人类的寻常行为。随之,讲述异域见闻的文字也雨后春笋般现世。
三十多年来,赵丽宏临睨飞云,探访异域的散文,因个人风貌而独树一帜,广受喜爱。
他的异域散文,从庞大的人类文化遗产中剔抉最耀眼的瑰宝,通过真实的触摸,零距离的注视,向读者传递了他内在纯净的生命体验,没有什么宏大的铺陈,但读者自能感知作者在自然的和生命的奇观中迂回升降的心灵跃动,并随着他的情感起伏而享受审美的愉悦,感悟人类智慧和艺术的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