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核尔雅山上
2019-11-21叶上珠
叶上珠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有故事的,能把自己的故事或者别人的故事讲出来,这是一种能耐。为了听故事,这一年,我一直走在乡村的路上。马尔康沙尔宗乡的哈休村、丛恩村的山山岭岭,村村寨寨都留下过我的足迹。后来我为这些村庄写过《故乡在山上》《空山里的芬芳》等文章,它们的美丽与故事被传播得更远更广,越来越多的专家学者开始关注丛恩的克萨民居,哈休村哈休文明神秘的面纱也被轻轻撩开。对高原村庄的热爱驱使我永远走在寻访的旅途上,这一站,我将去拜访沙尔宗乡核尔雅村的石旦真老人,想去聆听石旦真叔叔村子里那些久远的故事。
山里的七月是清凉洁净、青葱翠绿的。天刚蒙蒙亮,空气仿佛被昨夜的雨洗得格外清新。我们早上六点从马尔康城区出发,小车师傅是家住哈休村的小青年若丹,若丹知道又要去他的家乡自然十分高兴。
这次去核尔雅村是与市委宣传部的阿筠一路同行,核尔雅村子里有几户人家是她要帮扶的贫困户。每一季度或者每一月她都会下村去贫困户家里,有时送油送物,更多的时候是想方设法给贫困户找解决摆脱贫穷的路子。石旦真家不是她要帮扶的贫困户,但是有文化有阅历的石旦真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是村子里的传奇人物,而且会讲故事。年初的时候女作家阿筠在沙尔宗乡上听过石旦真老人讲故事,回家后写下万余字的长篇散文《石旦真叔叔和他的小鸟》。这次当然是受她的相邀作伴去石旦真老人的村子。
初到核尔雅
自核尔雅村聚落形成以来,村子就坐落在高高的核尔雅山上。近些年来,部分村民把新家安排在山脚下的河边空地上。
我们到达沙尔宗乡地盘从另一条沟开往核尔雅村,核尔雅村距乡政府只有几公里路程。这个21户人家的小村子零零散散的分布在山坡上,每一户人家都单独立院,院子周围都堆满了码得整整齐齐的柴垛,柴垛之外是各家的自留地。
石旦真老人的老房子坐落在核尔雅村的高半山上。这里是嘉绒藏族聚居地,海拔在2700米以上。这里山高水长,森林覆盖率特别高。树木以云杉、冷杉、落叶松居多,山林里每到夏季雨水充沛的季节,野山菌和木耳就会长出来,菌子里最昂贵的是羊肚菌,还有不计其数的青杠菌、黄丝菌、杨柳菌、油辣菇、灰灰菌、猴头菌等等。山里面耕地少,土地也只能出產青稞和玉米等高半山粮食作物,蔬菜以土豆,胡豆、豌豆和莲花白为主。家畜以牛羊为主,也养少量的猪,再喂养几只鸡。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上老百姓基本上都过着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时光对于山里面的人来说是散漫的,同时也是清新亮丽的。
我们从山脚下沿盘山的机耕道上山,山路弯曲狭窄,汽车像一个醉汉左右摇晃颠簸在山路上,我不敢看路边的悬崖景致有多美,我只敢看前方翠绿的山峰和山峰上宁静幽蓝的天空。我们一直攀爬到快要看见山颠的树林了,才发现地势开阔起来。一大块一大块的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地里青稞早已归仓,留下一茬一茬的麦秆立在地里。山脊平地处矗立着几座石头房子,这些石头房子都是藏区普通的碉楼房,三层格局的土灰色寨楼高高的映入眼帘,从低处仰视过去,它们仿佛紧紧的挨着天空。石旦真老人的房子在村子的最低处,单家独户的坐落在田地里。
机耕道并未通到他的家门口,我们在离他家最近的宽阔地边停下来走小路过去。因为电话沟通过,石旦真家人知道我们要去,所以我们刚走了几步,远远的就看见一个中年女人出现在垭口处,阿筠说那是石旦真老人的女儿甲珍,她们见过面的。大家彼此招呼寒暄了几句,甲珍帮着提东西,阿筠每一次下乡都会准备水果、面肉等食物,她是个心细的人。我们几个人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四周空旷辽阔,放眼望去翠绿的群山特别美丽。
一会儿就到家门口了,一道低矮的木门半掩着,木门边生长着蓬勃葳蕤的大丽花,艳丽硕大的花朵让人赏心悦目。花丛边种了几株荷香植物,荷香附近见缝插针有几颗葱和小白菜。
走过小木门其实就到达二楼的晾台上了,晾台比较宽阔,院坝里高高的晾架上挂满了今年收割的胡豆杆,像一堵墙。杆上挂着饱满的未脱壳的胡豆。二楼露天的阁楼晾架上则挂满了豌豆杆,杆上也吊着粒粒饱满的豌豆。阳台上还堆满了土豆和几件农具。我们没有急着进屋子,大家站在院子里远眺,对面的群山一览无遗,山似乎也变得矮小起来,树木葱茏,青岗林特别耀眼。对面山的腰部虽然是茂密的森林,但是那酷似动物图案的神奇景象还是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凝神观看,几乎达成一致的认为那是一只狼的正面头像:鼻子凸出,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我们拍了几张照片,放大拉近细看,越看越像。甲珍说那是一个妖怪变的,我不知道她说的妖怪怎么像一匹狼呢?
我们走进二楼的过道,过道有些暗,左转入客厅,客厅里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让屋子一下子亮开来。屋子正中的铁皮炉子里还冒着忽明忽暗的火焰,炉子上熬马茶的茶壶冒着热汽,屋内壁柜炊具应有尽有。没有看见石旦真老人,他的老妻一个人在屋里。甲真边招呼安顿我们,边说阿爸还在睡觉休息,估计马上就要起床了。我们几个人上三楼看了看,一间屋子的地上晾着厚厚的青稞,估计还未晾干吧。另一间屋子是储物间,腊肉,酥油,菌子,粮袋等堆得满满的。三楼的过道上光线不怎么好,过道两边堆着高高的青稞柴垛,整齐得像刀切割成的一样。刚好一束阳光透过门缝打过来,明暗对比间适合拍摄人像照片,有意境,也有一种朴实的诗意。所以我们三个人在三楼的过道上拿着手机比划了好一阵,也得到了几张满意的照片。
我们下到二楼的客厅里稍作休息,炉子上马茶的味道飘散出来,这是一种熟悉的味道。
石旦真老人的回忆
“咚咚——咚咚”,一个身材瘦小,精神矍铄的老人下楼来了。阿筠站起来叫了声“石旦真叔叔,我们来了”。着汉装的石旦真老人让我有些意外,因为我头脑中应该是一位穿着嘉绒藏装的老人,腰间该别着一把小藏刀的模样。
石旦真老人快80岁了,眼不花,耳不聋,声音洪亮,面容慈祥。石旦真老人人生阅历很不一般,头脑活泛,精明能干,年轻时是村里的会计。加之他的汉语和藏语都说得非常好,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和能说会道的口才,所以石旦真老人在当地也算是个名人。“他会讲故事”让他觉得其实自己挺有成就感的。石旦真老人招呼我们坐下喝茶,和我们天一句地一句的聊着,他的老妻挨着他坐在小板凳上给炉子里添柴禾,一句话也不搭腔,偶尔对着我们点头笑笑。
大女儿甲珍把午饭弄好了,电饭煲煮的米饭,切了一盘小香肠,一盘凉拌木耳,一盘素炒鹅蛋菌,一盘素炒沙木菌,还有一盘我们带上来的凉拌牛肉。看起很简单,其实几乎都是绿色无污染的山珍美味呢。匆匆吃毕午饭,我们在他家的客厅(也是饭厅)沙发上坐下来,很整齐的坐了一排,像几个非常听话的小学生那样要听老师讲故事了。我们每人准备了一个小本子,大家都很珍惜这次听故事的机会,毕竟大老远来趟山上也不容易的。阳光从小木窗里照射进来,屋子里明亮温馨。石旦真老人说,先给你们讲讲我是怎样长大的吧。老人从黑黢黢的窗台上取下他的小酒瓶,轻轻咂了一口,话匣子打开了:“我小时候住在山上的村子里,我家的房子名叫砌斯底。阿爸叫罗尔依斯甲,在我两岁的时候阿妈被阿爸的情人残害死了”。故事的开头就让我们特别震惊,一个两岁的小孩真能记得那么血腥的记忆么?怀疑归怀疑,受好奇心的驱使我们继续听下去。“在我一岁多的时候,我的阿爸遇到了一个令他不能自拔的女人,阿爸和那女人爱上了,对阿妈没有了情分。有一天黄昏,阿妈从地里回来与那个女人在路上相碰了,发生了争执打起来,阿妈头部撞在石头上失血过多没活过来。后来,那女人成了我的后妈。后妈经常打骂我,大概七岁的时候后妈让我出家当了一名小和尚。八岁的时候我得知养我的阿妈是后妈,而且还是杀害亲妈的凶手,怎么也不相信,后来还是接受了现实。十四岁离开寺庙返回红尘,开始在公社小学念书,学了几年文化,人也长大了。直到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家。后妈活了70多岁病死了,阿爸给村子里邻居修房子喝醉酒出门一脚踩空摔死了。”石旦真老人摆起自己的成长史仿佛忘记了伤痛,没有太多的哀伤与愤怒,像在说别人家的故事。也许时过境迁,石旦真老人早已忘记苦痛,原谅了人世间的一切。
正因为石旦真老人豁达的性格,善良的品质,所以他的女儿女婿对他老两口也特别孝顺,地里农活包干做完,饭都不要老人们做。只有到了农忙的时候,才会让石旦真老人帮忙做饭。逢年过节女儿女婿要给老人们添置新衣新鞋,下县城了要给老人们带回蛋糕,白酒等喜好的食物。石旦真老人给我们聊起他孝顺的女儿女胥时,我们能感受到他来自心底的极大满足与小小幸福。
“家里面粮食和肉够吃吗?”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够吃的,家里面不缺猪肉吃,年底了都要殺两头年猪,腊肉猪油是不缺的。菜都是自家地头种的,山里面洋芋、莲花白、胡豆、豌豆都出产,也够吃的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国家实行“退耕还林、退草牧还草”政策后,土地是少了些,粮食收成也少了,但是国家政府给每人每月发放了大米,粮食是足够吃的了。刚才在三楼储藏间的墙角处,我确实看见了好几袋码得整整齐齐的库存粮食。谈起这些,石旦真老人感到很满足,他觉得现在的生活比起以前简直好多了。特别是最近几年国家实行“脱贫攻坚,精准扶贫”的政策后,他们家得到政府的补助金更多了。
“只要有一双勤劳的手,日子就会往好的方向奔去”石旦真老人对我们说。
“你们家除了土地粮食的收入,国家政府各种补贴的收入,还有其它收入吗?”我又问。
“有呢,年轻人农闲时都要去县城打工挣钱,这也是一笔收入。除了娃娃读书的开支,还有油盐酱醋外,平时我们从不乱花钱,大家齐心协力把钱攒下来,凑得差不多了,加之政府也补贴了一定数目的安置费,前几年在村子的河谷地带选了块地,修建了三层楼的新房子。年轻人几乎都住到新房子里面了。”
“你们两位老人怎么不下山住呢?住在河谷的新房子里出门方便一些吧。”
“我们住惯了山上,也舍不得山上的土地,离不开山上放牧着的牛羊,更舍不得离开这座老房子呀。”
记得在沙尔宗乡丛恩村的山上,留守下来的七位老人回答我的话几乎跟石旦真老人一致。我才明白,上了岁数的老人是守旧的,也是恋旧的,更多的是对土地的依恋。所以石旦真老俩口还是不愿意下山,大多数时间都留守在山上的老房子里。只要石旦真老人还有一口气,老房子就会天天冒炊烟,这座老旧的石碉房就会展现它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人一辈子要祝福自己没有病痛
话题随时都在转换,石旦真老人冒出“人一辈子要祝福自己没有病痛”这话时,我们都有点小小的震惊。不是这句话有多大的哲理性,而是觉得这句话有点文艺范儿,有一种不相信是他说出来的感觉。
在大多数人的眼里,贫穷与富裕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你的年收入60万,我的年收入6万,那么我是贫穷的。可是在我们山里面,在我所走访检查的农户当中,人均年收入只有6000元的农民占大多数,也就是说如果一家是三口人,那么他们一家人一年的总收入只有1.5万。在我们山区,“精准扶贫”的工作任务是落实在每一个党员干部身上的。长期住在山上的村民,还是有一部分老弱病残的住户没有摆脱贫困,他们也渴望得到国家政府更多的帮助与扶持。所以,在山区的农村,有极少数的贫困户为了多得到一点每一年政府的补助款项(数额并不多),但凡身体有点缺陷或者病痛,都会向乡政府申请特殊病资金补助。我认为这也是应该的,也该得到政府的关怀与帮助。估计也有极少数思想觉悟不高的人混进了领补助的队伍。石旦真老人对此有不同的意见,他觉得一点小病尽量自己解决,不能给政府添麻烦。石旦真老人的大女儿甲珍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孩子在外地读卫生学校,一个孩子在马尔康县城读初中,负担还是比较重的。也许是过度的操劳,与同龄人相比显得老了一些。由于我们的到来,甲珍先是去地里砍了一颗莲花白回来,然后一直在屋子里忙碌着:剥嫩胡豆、削土豆、切萝卜、熬马茶。她的动作还算麻利,右手劲儿使得比较多,左手要迟缓一些。吃过饭大家坐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我们谈到了农村的大病医疗保险和特殊病种补助的话题。甲珍挽起袖子,我们真切看到了她手臂的骨头出了问题,应该是很早就落下的病根,打不直了。我们都很关心她,问她得到特殊病的困难补助没有?(我们怀疑是大骨节病)甲珍说没什么,不愿意给政府添麻烦。再说也感觉不到有多疼痛。我沉默了,为一个山区普通农村妇女的淳朴与善良感动着。这个时候石旦真老人接过话题说:我们不愿意向政府伸手要钱,人的一生要祝福自己没有病痛。就这一句话,让我震惊不已,因为我觉得这句话是那么的文绉绉。而这句话出自一个偏僻山区高山上的老人之口。我明白石旦真老人的意思,人老了,没有病痛就是在给家里节约钱;没有病痛就是不给儿女添负担;没有病痛的老人就是幸福快乐的老人。
走在精準扶贫的路上,我也去过若尔盖和红原的扶贫村子,在走访了解建档贫困户的过程中,证实家家户户的每一个人都参加了“新农合”。可见政府对农村医疗这块非常重视,也都一一落实到了人头上,农村看病难就医难的问题基本得到解决。这对于农村村民来说是最实惠的大事,对于老年人来说,健健康康的活一天就是幸福的,毕竟大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好了。
一只黑色双耳陶罐
在沙尔宗乡的哈休村,人类考古发现了哈休文明。在哈休的土地下曾经挖掘出具有5000历史的大量陶罐。那么离哈休只有几公里的核尔雅村地底下是不是也埋藏着一段灿烂的文明呢?
趁着石旦真老人休息的空隙,我和藏族小青年若丹溜出去到寨子里逛逛。若丹的家就在哈休,若丹的爷爷奶奶家就是哈休最大的家族,后来家庭颓废落寞下去了。但是他们家七层高的寨楼依旧是相当雄伟大气的,至今仍保存完好。在马尔康市政府的帮助下,若丹和他的阿爸正在筹建嘉绒农耕博物馆。目前已初具规模,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前行中。
我们沿小路往高处的寨子里走去,走到寨子边的山边上看对面的群山,还真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山边下的坡地上有小块小块的坡地,除此之外全是灌木丛,植物葳蕤成美丽的风景。穿过一大片青稞地,见三两个村民正在收割青稞。这里的青稞长势特别旺盛,稻穗修长颗粒饱满。我想起朋友曾送了我一个她自己制作的泥土陶罐,如果在陶罐里插满稻穗,会让我有一种丰收的喜悦。我向正在收割的一个村民说出心中的意思,他爽快地对我说:你随便取就是了。我一株一株的认真选择,割了一小把金色的稻穗准备带回家,心里装满了小喜欢。若丹对青稞麦穗不感兴趣,他家也有一块的青稞地。
到了一户农家碉房下,主人一家三口正在门前地里挖土豆。土豆挖出来在地边上堆成小山似的。我主动和主人搭讪,天一句地一句的聊了会儿家常。他们问我来自哪里?我说从马尔康城头来听故事,然后他们就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女主人的老公回来了,他热情地邀请我和若丹去他家看看,正合我意。我们顺着一个独木梯小心翼翼爬上台阶,去到他家了。我还没有来得及进屋瞧瞧,男主人就抱了一个黑色陶罐出来,若丹的眼睛都亮了,为嘉绒农耕收藏馆的事,他正在四处寻找宝贝呢?
正是太阳影子最短的时候,我俩在院坝里仔细打量这土得掉渣的双耳陶罐,阳光打在黑色的罐壁上,有点让人恍惚的感觉,我知道凭我俩的鉴赏水平是看不出子曰的。若丹想买下来放到收藏馆里,问了问价格超出自己的出价底线只好作罢。我却在旁鼓吹他:可以下手了,可以下手了。其实我也看不懂这只土陶罐是否具有收藏价值,但其敦厚的外表和沧桑的颜色来看,我是喜欢的。
回到石旦真老人的家里,老人还在津津有味地讲着故事。我们漏掉了一段精彩的故事,却有了一点其它的收获,比如我的麦穗,比如我看到的那只黑色双耳陶罐后的欢喜。隔了好一会儿,若丹悄悄对我说:我下次来就把它买了吧。我不语,只是点了点头。心里却默默在说:陶罐在等它的有缘人,说不定也等了5000年了呢!
太阳快要下山了,我们决定启程往县城赶路。甲珍和她阿妈慌忙找来几个塑料口袋给我们装新挖的土豆和大蒜。他们一家人依依不舍地把我们送出房子老远老远,也不愿意转身回屋去。直到我们的车绕过几道湾,完全消失在小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