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撞见周树人
2019-11-21刘诚龙
刘诚龙
没想到,真没想到,在香港,居然碰上了鲁迅先生。
坐上香港地铁,我的眼睛首先盯车门上方,若是地铁过了站,地铁将我送到哪里去?突然走进另一种体制里,我确有种异乡感,找不着东西南北,那可是麻烦死了——在香港真是错误不起的。上地铁,人家是低头看报,我是抬头看车门,却让我惊讶了一下,车里有鲁迅!在车厢上边,屏幕转来转去,转到一个画面:山峰连绵,一山连一山,一峰接一峰,在山脊,却有一条路,折折弯弯,通向远方,旁边一行字幕: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在这字幕的上方,是鲁迅先生的标准像:头发直竖如铁丝撑,胡须一字形如剑锋,眼光犀利冷峻,望着别处,不看人,瞳仁里插根温度计,温度不低——孺子牛的样子。要言之,香港地铁里的鲁迅,跟我们书本里的鲁迅,几无二致。
我们的课本,将鲁迅作品一撤再撤,鲁迅虽没远去,却有渐渐消形的迹象。可是,离开书本,到田间地头,到城市街头,到地铁里头,甚至到大学校园墙头,你见过鲁迅吗?这些年来,我也算去过了好些城市,自诩文化之都者,不知凡几,却是真没见过鲁迅。而在香港,在人头攒动的地铁里,我却看到了鲁迅先生的侧影。旁边是为这产品代言的刘嘉玲、为那商家当形象大使的张柏芝以及其他武打明星、歌舞明星,我说不出这是什么异景,我只是感觉:鲁迅存在,便是有意兴的。
此行来港,主旨是来送小女读书的。坐地铁紧赶慢赶,赶到香港中文大学,让我瞳孔放光,这所世界名校,建在一座大山上,几乎占了整个大山,环境尤其漂亮,山叠叠,树青青,坐其校内免费中巴,整个大学,我都没看到保安,守大门,守小门,让我横冲直撞,撞进文化与宗教中心,学生尚没开学,楼内十分安静,由我乱转。谁想,在这学府重镇里,让我在香港再次撞见了鲁迅,鲁迅以版画的方式出现在一位教授办公室的门上,神形坚毅而悲悯,直面我,直面这个世界——地铁上的鲁迅是一个侧影,此处却是正面像:失掉了现在,也就没有了未来——魯迅。
在香港的地铁里,撞见了鲁迅,已让我惊奇,鲁迅没关在泛黄的课本里,而行走于最为现代化的公共场所,实是文学的胜利。只是我觉得,鲁迅以那句“也就成了路”的名言高居地铁上,未免有点流俗,这一句话,既可以作“公益广告语”,更可以当“公司广告语”,或已降格为当代那些小人物成功学的鼓劲儿话。而鲁迅再次出现在这个一流学府里,更让我惊讶复惊讶,这不是藏之名山了吗?这更是文明的胜景了。实在来说,当今精英与俗众多半是唱反调的:俗众间流行,精英必然反之,不反俗众,何以叫精英?这差不多是当代精英的逻辑了。
在香港,尤其在香港中文大学,撞见鲁迅,我心底忽有气升腾,那是什么气?那是我可以喜欢鲁迅的底气。
这里是有思想底气的鲁迅,不是地铁里疑似降格为俗气的鲁迅。“失掉了现在,也就没有了未来——鲁迅”,这句话不孤零,恰如刘禹锡那句“何陋之有”一样,不孤零。这句话是摘自鲁迅《且介亭杂文》自序中的,前句是:“为未来的文化设想,固然是很好的,但为现在抗争,却也正是为现在和未来的战斗的作者,因为……”
因为什么?因为失掉了现在,也就没有了未来。
因为什么?因为失掉了鲁迅,也就没有了未来。
(摘自《香港文汇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