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是春泥，是盛开的水仙花

刘继荣

我和婆婆间的感情颇复杂。

去年春天，婆婆来帮忙带女儿，我们有过无法沟通的烦恼，也有情真意切的感激与眷恋。她走之后，我打过去一笔款子，叫她在老家镇上买一个小小院落。

公公做鲜果生意赔得山穷水尽，我想给二老一个微不足道的柳暗花明。人生虽苦，苦有所值，我们即便不能三世同堂，亦可各有所安。但婆婆拒绝了，她说：“你们也是租屋住，我还想出去打工，帮你们攒钱买房呢。”

这个春天，我们又忙得顿足叫苦，婆婆当即要买火车票赶来。闻此消息，老公和孩子打着滚笑，我却战战兢兢，找了十七八种借口推辞，但，老人家已急火流星般在路上了。

事情，还是从头说起为好。

天上掉下个女英雄

婆婆首次到我家，舟车劳顿，人困马乏，按说就该躺床上，伸腰展臂歇息几天。可她老人家够实诚，行李箱一放下就开始做事。厨房、客厅、卫生间，处处有婆婆的歌声：“正月里无有花儿采，唯有这迎春花儿开，我有心采上一朵头上戴，猛想起水仙花开似雪白……”歌声里，她洗刷扫抹，一刻不闲，所到之处，晶莹明亮。就连柜底桌脚这样的隐蔽之处，陈年老灰都无可遁形。那天中午回家取东西，我一脚踏进来，惊得差点儿以为走错门：整个家焕然一新，所有物品立正站好，花有花姿态，草有草精神，穿窗而过的阳光，挤挤挨挨躺满了沙发，几乎能听到金色笑声。

婆婆在阳台上晒被子，整个人熠熠生辉。我内心喝彩：真是神仙般的人物。怜惜地叫老人家歇息一会儿，她笑呵呵：“不累，唱着歌就干完了。”看她纤细身材，我感慨：婆婆这种勤快人，就算空气都用油炸过，她也是一个伶伶俐俐的瘦子。

从未这样放肆地享受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女儿吃饱睡足，有人陪着玩儿，裙裳雪白，笑容漂亮。老公顽固的口腔溃疡痊愈，我鼻侧的痘痘消失。婆婆简直是全家的救命恩人。

我万万没想到，婆婆还身怀绝技。水龙头滴答漏水，扰人清梦，她买了工具与材料，自己更换。洗菜池子堵了，婆婆凭一根管子就令它畅通无阻。那天半夜，卫生间水管突然爆开，我们看见拖鞋漂起，慌作一团。神勇的婆婆披衣而至，第一时间关掉总阀，迅速清理积水。

老人家叫我们放心去睡，她自己边轻轻哼歌，边胸有成竹地拿出维修工具：“二月里，龙抬头，三姐梳妆上彩楼……”待老人家唱至尾声：“陈杏元和番边关外，雪里冻出腊梅花儿开……”她已将漏水处缠得密不透风，简直能用一万年。

我想双膝跪下拜她为师。我觉得这个女英雄，即便去了荒野绝境，亦能过得衣食饱暖，动植物乖乖顺从，连钢铁木头也听凭她安排。就是这样神一般的人物，早晨却连牙膏都替大家挤好，并接好刷牙的温水，我们一家子何德何能。

但渐渐地，我有种奇怪感觉，觉得家里人都变了。

亲爱的婆婆，您不是忠仆

老公从前通情达理，自觉与我分担家务。现在有了亲妈代劳，他忽然能力严重退化：洗衣机不会用了，苹果不会削了，连水都不会倒了。什么事都一叠声喊：“妈，妈，妈。”劝他也当耳边风，真让人头痛。

老公不仅“肌无力”，还得了“健忘症”：“妈，我手表呢？我手机呢？”“妈，我昨天拿回来的那个文件夹呢？”婆婆总是迅速将东西递至他手中，宛如一名忠仆，时刻听令。

渐渐地，女儿也染上此病。玩具箱子哗啦翻扣过去，尽情玩耍之后，背着手，笑眯眯掉头离开。我令她归置好，她眉头一皱，哇啦哇啦喊奶奶，奶奶得令后，一陣风就完成任务。

我有时见婆婆偷偷扶腰敲背，问她，又笑吟吟说啥事也没有。半夜，我起来喝水，似听见老人辗转呻吟。我留了意，又闻见浓重膏药气息，便悄悄与老公商量送婆婆就医。他笑我多虑，说婆婆身体结实得要命，能打得死老虎。我半信半疑，只能劝婆婆多休息。

老公最近颇享受，购得一个电动按摩洗脚盆，每晚泡15分钟。那天，我见婆婆替他接满热水，又弓着腰吭哧吭哧推至沙发前，看电视的老公伸长脚，惬意地放进去。

我大吃一惊：这厮怎能如此不要脸，自己吃得白白胖胖，腰围阔大，连洗脚水都不接。我气急败坏地卷起杂志打他的头。见他莫名其妙，我愤愤道：“不肖子，大懒虫，雷劈你，雷劈你……”婆婆慌忙阻止，我叫道：“妈呀妈，这贼骨头不识好歹，不打不知父母恩。”婆婆不解：“这有啥呀，自己孩子，又不是伺候外人，等会儿我也替你按摩下肩膀。”我欲哭无泪，转头问老公：“你于心何忍？”

老公不耐烦地说：“哎呀，一家子计较个啥。”我冷笑：“好奸诈，得了便宜还卖乖。”老公嬉皮笑脸：“你不了解我妈，她就喜欢无条件对家人好。真是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我气得笑了，本想继续与老公争辩，但见婆婆惶恐，又怕吓着老人家，只好作罢，等待合适时机再说。

周末，我本来已说动婆婆去检查腰椎，老公随口说想吃手擀面。婆婆立马哪儿也不去了，忠心耿耿地洗手和面，又揉又擀又切。油锅噼啪作响，葱花肉丁炒香，老公吃到肚子圆，乐得胖头乱晃：“我就喜欢这个妈妈的味道。”

我由鼻子里哼出来：“无耻。风水轮流转，下个周末，我们品尝下儿子的味道，好不好？”老公悻悻道：“你总是爱扫兴，不吃了。”婆婆见风云又起，顿时急出了眼泪。女儿嗔怪道：“妈妈不好，都是妈妈惹奶奶哭。”

我也想哭，我是天底下最委屈的人。

您是盛开的水仙花

女儿上幼儿园后，婆婆离开。她一回老家就做了腰椎间盘突出手术，出院之后才通知我们。我甚为震惊，后悔当初没有坚持要她检查，我们这医疗条件更好，她也可以得到更精心的照料。

所以，这次我根本不想让婆婆来。她术后不久，尚需休养，若像从前那般鞠躬尽瘁，非累得犯病不可。但现在老人家已经来了，我必须有所行动，保护她的健康。我郑重声明，要给大家约法三章。

我要求婆婆必须“懒”，要拿自己当病人，当尊贵的客人。饭我们可以自己做，或简单加工半成品，甚至可以叫外卖，就是不能让老人家硬撑着做。家里不用扫得一尘不染，乱一些无所谓，反正又不接待外宾。

我要求老公像从前一样，与我分担家务，照料好老人家。婆婆惨然，半晌才笑道：“我老了，连化作春泥的资格都没有了。”我按住她肩膀，诚挚地告诉她：“你不是春泥，是盛开的水仙花，请安心享受家人的关爱。”

老公这次表现很好，不光热心家务，还积极为婆婆下载了很多她喜欢的京剧，叫老人家舒舒服服躺着欣赏。女儿也为奶奶端茶倒水，并有模有样地替她按摩。起初，婆婆甚为不安，后来竟也渐渐习惯。她有了大量空闲，常去附近公园转转，很快认识了一群京剧爱好者，每天去那里唱唱聊聊，别提多开心。

那天晚饭熟了，婆婆迟迟未归，我与老公去公园找她。老远就听见熟悉的唱腔：“正月里，猛想起水仙花开似雪白，二月里，打中了平贵是红绣球，三月里，人面桃花相映红……”一直唱到十二月花开了。

我们悄悄走近，掌声与喝彩声起，婆婆笑靥如花。我与老公也执手而笑，笑着笑着，我湿了眼眶：婆婆终于想起自己是一朵盛开的水仙花了。

编辑/倪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