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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与想法(创作谈)

2019-11-20张执浩

诗歌月刊 2019年8期
关键词:感受力写作者语境

张执浩

人类对思想近乎病态的迷恋是人之为人的存在基石。对于任何人来讲,深邃的思想无疑都具有蛊惑性。吊诡的是,人类获取思想的路径往往多种多样,但传递思想的通道却显得单调而滞涩。我们很容易把思想堆放叠加在知识的记忆库中,任其没完没了地霉变、膨胀,自己也随之膨胀变形,变成了一个个面目浮肿之人,丧失了人之为人应有的对周遭世界、自然与生活的感受力。正是出于对这种结果的后怕,几年前,我公开承认:我没有思想,我至多有点想法。在我看来,如果思想不能化为我自身对生活的预判和感受力,那么,我们对思想的吸纳和领受就是有害无益的。再说,我所拥有的那点思想,不过是前人的牙慧,只不过是我换了一种方式在表述罢了。

一首好诗打动人心的力量究竟是根源于它深刻的思想,还是其恰如其分、独特讶异的语言感染力,这真是一个令人困惑,同时也让我们兴趣盎然的问题。我曾在一篇短文中这样推断过: 人类的第一句话一定是诗,因为唯有诗,才能传达出人类这个物种,初见这个奇异世界时的复杂而饱满的情感,那是一种哑口无言,欲言又止,终至喋喋不休的强烈的表达欲。问题却在于,这“第一句话”究竟是一句什么样的话?说出那句话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我们相信这个推断是合理的,那么,剩下来的工作原本应该非常简单,我们只需尽最大的努力把那句话尽量准确、忠实地“复述”出来即可。可文学史的事实却一再证明,这几乎不能算是工作,因为它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因为谁也没有真正近距离地听见过那句话。因此,我们所有的“复述”,都不过是各种各样的幻听和幻觉,我们的每一次发声都有可能陷入自以为是的境地:你以为你听见了,其实那是幻听;你以为你复述出来了,其实那是你个人在一厢情愿的表述。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能够通过上溯的方式,找到些许推动诗歌这种艺术经久不衰的动力源。譬如,人类历久弥新的那些情感之源,以及传导这些情感的材料;譬如,那种有能力一下子撕开眼前的迷障,并能迅速唤醒和激活我们内心世界的语言。只有找到了这些东西,我们才能最终克服幻听和盲从,才能在面对最高诗歌的准则时不至于失语,或荒腔走板。

从诗歌的发生学来看,一首诗歌的诞生最有可能肇始于某个突如其来(也许是司空见惯)的场景,在作用于写作者的内心后引发的一系列心理活动。即一连串的声音——甚至还算不上是声音,只是一些感叹词——那是既有的词语在写作者内心里涌动、冲撞和组合的声音,最终形成了我们可见、可听、可感的语言织体。我倾向于把每一首好诗的出现视为写作者对自我生活的一次奖赏:因其日复一日的咀嚼和体味,他又一次获得了继续生活(与生活对视和对话)的动力。由此我们可以断定,这世上其实并不存在凭空而来的思想,而诗歌的深刻也全然取决于写作者面对生活时的取舍态度,即他对现存词语的再发现能力。这样的能力说到底,就是写作者身处悲凉的人世却依然有以身饲虎的勇气,以及在此过程所感受到的惊惧、疼痛、庆幸、慰藉等等,所谓的百感交集,只能从我们的肉身中生发出来,并通过与我们的肉身相匹配和对应的词语得以转换、传递。

而现在的问题是,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最终掌握了准确再现这种感受的能力,更多如我者,即便具备了这样的意识,也缺乏那种一击而中的功力。我们常常在自设的语言圈套中打转,绕来绕去,最终在言不由衷的结局里完成了又一次的“诗歌之旅”。言说的困境是一件普遍存在的事实,摆脱这种困境最简便的策略当然是培育自己求真的本领。对于写作者来讲,每一次趋向真实的努力都是对自我局限的挑战,并通过一次次的挑战拓展自我存在的空间。语言的艺术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我们对语境认知程度的深浅,也就是说,文学史上每一次言说方式的改变都是由语境的变化来决定的,同样的词语在不同的语境里所发挥的效力完全不同。从“关关雎鸠”到“天上的白云真白啊”,汉语诗歌表达方式的变化所呈现出来的各种异样景观,深刻地衬映着语言内部不断发生的秘密变革(甚至暴乱)。移步换景,欲辩忘言,诗歌正是在这样一种“唯彼穷途哭,知余行路难”的窘境中,产生出了意外的效果。

现代汉诗经过百年的摸索、成长,已经造就出了许多对现代汉语独具心得的诗人,他们最大的共同点在于,能够用带有自己独特指纹的手掌重新擦亮汉字,并赋予这些古老的文字以“再活一次”的能量,这能量如长河里的朵朵浪花,象征着汉语前仆后继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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