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西西比河某处(一)
2019-11-20于坚
于 坚
我年轻时代听到过一支美国民歌,叫做《谢南多》,是我的朋友老卡唱给我听的。老卡当年写小说,因为崇拜卡夫卡,就把原名改为陈卡,他高大、挺拔、英俊、黑亮,打篮球,在大学的球场上奔跑,扣篮,白球鞋凌空一晃,令女生怦然心跳。有一段时间与老婆不合,跑到我那里住,这个歌就是他教给我的。老卡如今浪迹天涯,不知所终,我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他在我们每个人都用上电话之前就失踪了,就像杰克·伦敦小说里面去了育空河的淘金者。
《谢南多》
哦,谢南多
我永远怀念你
滚滚的河啊;
哦,谢南多我永远怀念你
我渴望见到你
我们要远去,要穿过辽阔的密苏里。
我想再看看你那微笑的山谷,
倾听你澎湃的涛声。
我们要远去,要穿过辽阔的密苏里。
最后一次见到你和倾听你奔腾的流水
已经七年过去了。
离开滔滔的江河,驶向无际的海洋
我从来没有这样心绪缭乱,
别了,我们将穿过辽阔的密苏里。
一个曾经与你朝夕相处的人忽然就无影无踪了,我们从未通过电话,电话是在他失踪三年后才开始疯狂地蔓延开来的。如今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人可以离开电话了,在医院五官科看耳朵的全是有手机的人。我上中文系的时候,有位1982年就去过美国的大学老师,教语言学的,上课的时候讲另一位老师的笑话,说是有一日忽然有电话找,这是老先生这辈子的第一个电话响了,老人家抖抖索索拎鞋子般地提起话筒,捏牢来听,电话已经断线,电话里面传出忙音,吓得摔掉电话,大叫,它在叫!它在叫!捂着耳朵逃走了。这个去过美国的教授哈哈大笑,他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我们鸦雀无声地听着,我们大多数与那个老先生一样,一生中的第一个电话还没有打来,还在憧憬着呢!那时候电话只是学校领导的办公室里才有。我与老卡的关系是没有电话的关系,他经常忽然来到,敲门,用只有他才敲得出的节奏,那时候门铃还没有被制造出来。他站在门口,笃笃笃地敲三下,一开门他就跨进来,从帆布挎包里掏出来一包卤牛肉、一包脆花生、一包油炸土豆片、半瓶白酒以及一本歌谱或者一篇小说。那时代我与我的朋友们的关系有种神秘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不期而至,有人敲门,你不知道在门外站着的是男的还是女的。有人敲门,进来的是挺着一对丰乳的阳萍,她崇拜西方文化到了满地打滚的地步,后来终于嫁给一个小个子的背着个脏兮兮的旅行袋的希腊人,年轻的脸被一笼金黄的大胡子裹着,我们说她嫁给了柏拉图。柏拉图是个小个子的男人,我们是从阳萍和这个叫做苏格拉底的希腊司机手拉手在吹箫巷里漫步的时候才意识到的,之前我们一直以为柏拉图是一个没有肉身的存在,空气、冬天的雾、汽水什么的。阳萍如今住在莱茵河岸的一处城堡里,目光呆滞,唱秃头歌女之歌。有人敲门,敲得很有力量,理直气壮,我开门,站在外面的是大个子老卡,进入我的房间,“我学会了一支歌”,笑得就像一位歌星,仰头就唱:“遥远啊,滚滚的河。”他为学会了一支美国歌曲而得意,歪着头,叉着腰,似乎他正坐在密西西比河的激流之上。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你生命里出现,只是为了教给你一支歌,然后永远消失。老卡消失了,我一直唱着他教给我的《谢南多》,这支歌成为我自己的歌。它是关于河流的歌曲,忧郁、朴素、深沉,来自密西西比河的一条支流,据说是献给一位印第安酋长的女儿的,棕色皮肤,厚嘴唇。所以,当我在多年之后来到密西西比河的时候,首先想起的就是老卡,想起那个遥远的时代。
我记得1983年的某一天有人告诉我,有个叫做爱伦·金斯堡的美国诗人正在昆明,住在一家旅馆里,将在云南大学外语系的一间教室演讲。外语系在公路对面,没有与校本部连在一起,里面是一栋栋小型别墅,住着教授、花园、郁金香和蔷薇,高深莫测,里面出来的人,都是一副马上要“出国”的样子。金斯堡就在这种地方演讲,并且带走了坐在第三排的一位男生。谣传那位男生听说可以跟着金斯堡去美国,马上成了同性恋。我不知道爱伦·金斯堡是谁,我没有去听他的演讲,他演讲的时候我正在疯狂地写诗,在一首诗歌里我这么写:二十岁是一棵非常年轻的树在阳光中充血向天空喷射着绿叶……爱伦·金斯堡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读到了他的诗:“钥匙在窗台上/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孩子,结婚吧,不要吸毒/钥匙就在那阳光里……”这个诗人令我想起惠特曼,惠特曼更遥远,那是1973年,我在昆明一家大工厂里当铆工,穿着翻毛皮鞋,蹲在钢板上焊接钢板,火花在我屁股下面飞溅。工厂经常停电,一停电我就看禁书,工厂是可以看禁书的,工人不关心你看什么书,他们喜欢玩扑克。有一天我阅读了《草叶集》,是云南人楚图南翻译的,陈实悄悄地把这本书给我,只给我看两天。“我轻松愉快地走上大路/我健康,我自由,整个世界展开在我的面前/漫长的黄土道路可引到我想去的地方/从此我不再希求幸福,我自己便是幸福”。读得我血肉横飞,灵魂出窍。人类永远需要这种声音,人类总是被他自己创造的文明裹挟着,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人类总是需要惠特曼之类的声音来提醒生命找回自己,再次上路。读了他的诗集之后不久,我就决定去旅行。我约了翻砂工庄健。我们去医务室找朱医生开了一个星期的病假条。他是个好哥们,就是他告诉我们在昆明外面的高原上有许多古老的部落,经常过节,火把节、三月节、马节、狗节、骡马大会……什么的,太好玩了!我和庄健在一天早上的八点钟整,太阳刚刚升起,登上了一辆前往云南西部的大卡车。字师傅是司机,彝族人,庄健的父亲与他是一个车队的,就把我们托付给他。上来!他推开车门,我们从来没有坐过大卡车,都不知道车门怎么打开。我坐好了,四下看看,驾驶室真有司令部的感觉。这辆解放牌卡车载着一吨水泥,在凸凹不平的公路上走了两天两夜。天黑了我们还开着大灯在公路上狂奔,字师傅一看就是个不怕死的家伙,随身背着一个军用水壶,里面灌满他老婆酿的包谷酒,时不时拧开盖子,倒出一满盖,一口气喝下去。那时候汽车少,到了晚上,公路上一辆汽车也没有了。字师傅把车子停在大路中央,一盆月光倒下来,将路面洗得银晃晃,我们三人站成一排,拖着长长的影子,各自尿了一泡。十一点半的时候我们到了一个彝族人的小镇,字师傅的老婆也是彝族人,就是这个镇上的人,我们围着房间里的火塘烤羊肉和玉米棒、土豆,一边喝酒一边唱歌。字师傅为我翻译了一句:“月亮嬷嬷吔,你莫忙着下山,等我把哥哥的包谷酒喝干。”后来他就睡觉去了,彝族人的房子是用圆木头搭的,不隔音,他们的房间响了半夜。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凯鲁亚克,不知道他写了一本书叫《在路上》。后来我读到《在路上》的时候,马上想起了这辆大卡车。到了大理白族自治州,苍山的西坡上正在举办“三月三”集市,各个部落的人从森林、峡谷、山地里走出来,牵着马,马背上驮着核桃、板栗,柴禾、陶器、母猪、羊只、鸡鸭……什么的。许多人抱着大理石走来走去,那个地方的石头很值钱。晚上我们就跟着他们睡在山坡上,他们跳呵、喝呵、唱呵,天亮的时候,满山坡都是睡死过去的人,就像是战场,但是鼾声如雷。马没有睡,一直在吃草。它们无休无止地低头吃草。
在此之前,我成天摇头晃脑地写古体诗,崇拜王维和苏轼,《草叶集》给我的震撼强大到这种地步,我不再写古体诗歌了,我加入到浩浩荡荡席卷世界的自由诗的洪流中去。博尔赫斯曾说:“我认为所有诗体中,自由体是最难的……我觉得古典形式要容易些,因为它们向你提供一种格律。”爱伦·金斯堡的中国之行很安静,一点也不嚎叫,什么也没有惊动,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一朵西天的云彩。但他的诗歌可不同,翻译成如此崇尚温文尔雅的汉语,依然粗狂、暴烈,刺骨,震撼生命。“一切都可以入诗”,“诗语言应来自口语,能吟唱、朗读”(金斯堡)。
青年时代关于美国的阅读让我对这个国家产生的印象就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青春激荡。多年后,我看到布考斯基的诗,更加证实了这一点,他真是什么都能写呵,这个老酒鬼!与我的经验不同,压抑是常态,自由是一种另类,需要一点点争取。写诗是争取自由的精神活动,前提是你要藏好你那些稿纸。
米拉拉到了美国变得性情豪放,初一的时候她可是个林黛玉那样的人,动不动要捂着心口,要人扶着她。现在她在67号公路上驾驶着一辆绿色的切诺基,长发飞扬。激情导致她走错了路线,一转方向盘,扯马缰似的提起两个前轮,一轰油门就越过了两条公路之间的隔离带,将车子掉头,驶上了正确路线。我差点儿被甩出去。哈哈哈,坐好!她把车子停在一个水泥场上,就带着我们朝着密西西比河走去。与我阅读过的关于密西西比河的描写不同,通向这河流的是一条黄土小路。那必须是一条……了不得的路,密西西比河呵!“全长3767km。北美洲流程最长、流域面积最广、水量最大的河流。河流年均输沙量4.95亿吨。流域属世界三大黑土区之一。居世界河流的第4位;流域面积322万km2,占美国本土面积的41%,覆盖了东部和中部广大地区……”“《密西西比河组曲》(Mississippi Suite) ,美国作曲家菲尔德·格罗菲 (FerdeGrofe) 1924年作。交响组曲。4个乐章。1. Father of The Waters [3:02] 河流之父。采用印第安曲调,以描绘大河的壮丽气势。2. Huch1eberry Finn [2:12] 哈克贝利·芬。马克·吐温小说中的人物,他逃出家庭束缚,与黑孩子吉姆乘木筏顺密西西比河而下,此乐章用爵士乐。3. O1d Creo1e Days [2:29]克里奥尔人的往昔。以黑人歌曲为素材,表现在美国出生的黑人对非洲故土的怀恋。4. Mardi Gras [4:06] 马底格拉节日。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四旬斋前的狂欢节。”(百度)黑人劳动在密西西比河上,黑人劳动白人来享乐,黑人工作到死不得休息……《老人河》通向它的这条路太常见了。我早在云南高原上走过。有无数的道路通向一条大河,从岩石群中、从荒野、从城市公园的水泥台阶、从瀑布的咆哮声中,从水坝,从乡村,从码头,就看每个人的运气了,这条道路属于马克·吐温,那条路产生了梭罗,这条路会造就渔夫马斯洛夫,那条路只为一个麻木不仁正在感冒的约翰而备,河流在那里,永远地在那里,通往它的只是一些可疑的、犹豫不决的道路,伐出来的、铺出来的,想象中的、重复别人的、自以为是……这条小路只属于我,我来了,我看见,我将要说出。哦,没那么严重!在很多地段,密西西比河已经被处理成公园,这些公园很简单,就是一个停车场,一些牌子,画着地图、标着路标什么的,危险的地段修点路,相应的地点有免费的饮水设备。然后一切自然,没有门票、没有那么多的小卖部、更没有标语。精心设计过,但处理成洪荒时代的样子。这一路的景象就像我年轻时代某日走过云南高原之所见,秋天的山峦中,枯黄的草、远处的树林里弥漫着凄迷的紫雾,长着蒲公英和芦苇的低地,几天前的暴雨留下的水坑,道路泥泞一段干一段,我们越过两座山峦,从一座发黑的木桥下面穿过,再穿过一片腰肢斑驳、树皮开裂的森林。密西西比河出现了,安静,就像一个老人正坐在故乡的大树下钓鱼。河面上布满了灰尘,就像多年没有打扫的大厅,一只鸟垂着长腿站在中央,河面泛起一张微弱的唱片,巴赫的练习曲。我听见《谢南多》远远地响起来。这是一支不需要人唱它自己会出现的歌,河岸上布满岩石,黑色的石头。美国消失了,英语消失了,回到最初的世界上,上帝从来没有创造过国家这种东西。河流就是河流,石头就是石头,树就是树。这就是艾略特诗歌中所说的那个棕色的大神吗?是的,就是那个大神。黑褐色的,平静如湖,看不出滚滚,河中间有些抛锚的船只,有人站在船边撒尿。河岸的树木正满堂红,其间有微红、淡红、暖红、深红、黑红……彼此辉映,又造出水红、桃红、粉红、品红、绯红、洋红、嫣红、大红大紫、橘红、殷红、血红、猩红、朱红、枣红或者鹅黄、金黄,树种不同。大规模的灿烂,无边无际的灿烂,内部有什么被点燃了,并不是火焰,但是像火焰那样疯蹿,同样的树,从这一棵到那一棵,红的程度不同,有些已经到达辉煌的高潮,有些刚刚开始,浓妆淡抹,各有道理,永远不知道是谁在化妆。我站在一棵辉煌的树下,周身被它的光笼罩,就像一头丧失了暴力的金色狮子,叶子一片片缓慢地落下,等待着王冠融化。秋天并不一把就夺去大地的王冠,如同拿破仑从教皇手中夺去那样,它慢慢地,将灿烂一片一片取去。河流两岸次第辉煌,一日日逐渐暗淡,如同漫长的落日。我从未见过大自然出现如此辉煌的颜色,真是惊心动魄,人生再怎么红得发紫,也红不过大地。与这样的秋天相比,任何壮丽的事业都显得苍白。以前看关于印第安人的电影,我深爱人类里面的这一类人,他们怎么会有那样热烈而朴素的生命,来到这土地上,我才明白。与河流两岸森林中风暴般的色彩狂欢相比,密西西比河很暗淡,就像一张印第安人的脸,更深刻的黑暗在它的下面。有一年怒江的水落下去的时候,我走到那大河的深处,看见那岩石的河床上全是千奇百怪的窟窿,黑暗里曾经有过怎样钻心刻骨的灿烂啊。就像1966年的中国革命,在革命的内部,生活惊心动魄,惨烈残酷,但我作为少年,记忆里那是一段安静的时光,城市里空荡荡的,所有的学校都关着门,到处落着纸片,我走来走去,想拣到一张太妃奶糖的包装纸,那是我少年时代见过的最美丽的纸。
米拉拉21岁的时候来到美国,梦想着成为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她出国前我们在昆明一家冷饮店为她和她男朋友送行,大家喝了许多鸡尾酒。服务员听说我们中有一个人要去美国,对我们这一伙非常殷勤。这是昆明最高档的冷饮店,政府开的,那时候还没有私人开的冷饮店。办喜事、出国的人送行都喜欢来这个地方。这个冷饮店相当大,里面有一个舞厅,我们喝了鸡尾酒,就去跳舞,那时候大家刚刚穿上牛仔裤,留起长头发。牛仔裤是从缅甸走私进来的,长头发是学着电影里面留起来的。米拉拉的头发留得最长,散开来可以披到小腿上。那时候全城都在跳迪斯科,老的跳,年轻人也跳,互相教、互相学习,相当热烈,好像是在美国跳迪斯科似的。音乐是杰克逊的,有人说成约翰逊。米拉拉被大家围在中间,她是个美人,祖籍是江南的宜兴。杨柳腰弯得像杨柳,头发甩得像一头狂怒的母马。抽到旁边人的脸上,像是挨了一巴掌。那个晚上舞厅里面还坐着许多开会的人,都不吃了,站起来看。米拉拉后来是被抬回家去的。米拉拉当时在一家剧院里面拉小提琴,男朋友是个画家。夜深的时候,我们一伙人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着回家,彼此扶着搀着,忽然变得心事重重。三十年后的一个晚上,米拉拉悄悄从美国回来,在一个晚上回到前单位的职工宿舍,敲开一位同事的门,那位同事已经当了剧院的办公室主任,米拉拉请求他让她再回到单位来上班。这是一个传说,米拉拉把我带到密西西比河边上后,就走掉了,再也没见过,就像一只鸟。
成都的美国领事馆办理签证的小厅里面坐着四十多个人,他们在一个月前就预约了这次签证。签证的费用是850元人民币,预约签证的专线电话费每8分钟36元。如果被拒签,交进去的850元就不退了。签证处的小厅是密封的,窗子开在高处,铁栅封住,只留着一个脸大的小格。进去的人除了签证文件和裹住身体的衣服鞋子,任何东西都不能带,还要经过电子仪器扫描尸体般地检查,那时候这玩意还很新鲜,我很高兴它证实了我是一个诚实的人。递交签证的人坐在几排椅子上,就像医院等候就诊的患者,签证官叫谁的名字,谁就到那个小窗去谈话。两个签证官都会讲汉语,样子看起来是华裔。叫到一个戴眼镜的青年的名字时,他抱着一摞东西站起来,小跑着去窗口,足恭,光滑的地面调皮捣蛋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怀中捧着的那一摞哗的一下在水门汀地面飚开去,撒得满地都是,那是各种各样的获奖证书。离我最近的一本是某省英语大赛的获奖证明。他忙不迭地将它们拾起来,拾得这本掉了那本,狼狈不堪地捧着,再次奔向窗口。离窗口还有半米,就听见他用英语大声地说着什么。签证官只说汉语。你去美国干什么?咿哩哇啦……这些证件没有用的!咿哩哇啦……你说汉语好不好!咿哩哇啦咿哩哇啦咿哩哇啦……不过5分钟,他的护照就被盖了拒签的章。青年将那些证书放进一个塑料袋,转过身,头一昂,阔步走出去了。有个老同志在窗口破口大骂,你美国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我儿子在那里读书,你用轿子来抬我都不去!有一段对话是:你去美国搞水电工程?是的。你知道什么是负极吗?我……我只读过初中,不知道这个。戴眼镜的签证官笑眯眯的。我真的只上过初中,你看这里不是写着……怎么有涂改的痕迹呢?是填的人写错了,咕噜了半天,这个工程师拿到了签证。轮到我的时候已经等了两个小时,签证官让我在一个金属的仪器上按了两次手印,手上即可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曾经用这双手写作叫做《0档案》的长诗。为了进入这个小厅我已经填写了无数表格,盖了不下十个图章。在昆明的时候,我单位的公务员先生告诉我,表格已经用完了,让我自己去政府的一栋大楼里面取。被门卫盘问再三之后,扣下身份证,我进入一个有无数规格统一的房间的大楼,经过一个个挂着牌子的房间,走廊里空无一人,生命好像已经失踪,安静如深夜,仿佛正在进行永不结束的录音。好像形而上不再是一种看不见的思维,围棋盘升高成为真正可以行走穿越的迷宫。我成为其中的一粒棋子。终于摸进了一个房间,一位女同志慢吞吞地抬起头来,她一面用手揉着腰,一面打量我,她已经想不起这种表格了,她回忆着,就像一条鱼在回忆一个波浪,她去了另一个房间,他跟着她回来,她慢吞吞地打开一个文件柜,里面堆着各式各样的表、无边无际的表,就像鱼舱、白花花的。我一阵绝望,那张可怜的表怎么找得到啊,那张纸实在太薄了,我愿意填写一本书。按完手印,签证官就在电脑前打击起键盘来,她敲打了几分钟,对着一个屏幕,像是在扣击一个黑暗之门,我以诗人的身份获得前往美国的签证。当我离开签证处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那些将要继续等待的同胞们羡慕、迷惘的眼神,他们里面有些人已经在这里排了数年的队,投资可观,像一个个小浪头,千辛万苦越过各种障碍抵达这个礁石般的小窗口,顷刻间粉碎。有人在大使馆外面嚎啕大哭。
美国最先是作为一个意识形态概念进入我的记忆的。在我的少年时代,这个国家总是和帝国主义、越南、古巴这些词联系在一起。有时候我看见这个国家的人戴着钢盔,站在坦克车上从电影院里驶过。小学的时候,学校曾经举行防空演习,因为美帝国主义者占领了越南,就要来空袭昆明了。我们躲在郊外的豆地里,像驼鸟那样把头埋进田野中的沟渠。空袭警报的巨大响声旋转在天空。我知道的一个美国人叫做林登·约翰逊,他是一幅漫画。后来,关于美国的印象被我的阅读改变了,我通过秘密阅读杰克·伦敦关于育空河淘金的小说和惠特曼的诗歌发现了另一个美国。我记得《草叶集》里的另一首诗,“我听见美利坚在歌唱,听见各种各样的欢歌,机械工人歌唱,每一个人唱他理所应当是欢快而雄壮的歌,木工在歌唱,唱着量他的木板和大梁,泥瓦匠歌唱,上工、下工都在唱,船家为船上属于他的一切而歌唱,水手在轮船甲板上唱,鞋匠坐在板凳上唱,制帽工人站着工作站着唱,伐木工人唱,农家少年清晨下地,中午休息,日落回家,一边走着一边唱,母亲在唱甜美的歌,在工作的少妇,在缝、在洗的姑娘们也在唱,每一个人都为属于他或她而不属于任何别人的一切而在唱,白天,唱属于白天的歌──晚上,成群的年轻人,友爱而健壮,放开喉咙大声唱,优美而嘹亮。”那时我正是一个工人,甚至还当过木工,惠特曼这个诗人已经34岁,我比他年轻得多,我第一次看到诗歌这样歌唱工人,我也开始歌唱了。“北郊工厂有许多漂亮的小伙许多鹰眼都记得你/记得一个穿工装的气质高贵的姑娘扎黄蝴蝶骑红单车/你在黎明驶进上班的人流时世界突然安静了/你按着铃铛像一只美丽的麂子穿过宽肩膀的峡谷/许多胡子脸都红透了像一颗颗在雾中上升的太阳/天天 那些小伙子都找呀找呀慢慢骑在车上前瞻后顾/大家心照不宣你上白班他们也要求上白班了"(《北郊工厂的女王》)惠特曼诗歌中的美国充满生命力,年轻、健康、自由、性感、自然、平易近人,比所有的西方诗歌都平易近人。青年时代,我经常感觉到我就是一个惠特曼诗歌中的人。惠特曼的诗歌深刻地影响了我,这是我早年阅读到的少数几本外国诗集之一。俄罗斯的诗歌使我忧郁,英国诗歌高深莫测,日常生活的神秘,惠特曼唤起我的生命激情。中国70年代的生活非常单调,但在清教式的氛围中,也有健康的生命存在,因为生命太单纯。那时候我自己装配了一个收音机,那时代非常贫乏,如果你热爱生活的话,你就必须自己动手做许多事情,我不仅会装收音机,而且会装配自行车,也会制作简单的家具,我甚至种植过许多农作物,饲养过公鸡。我的收音机因为材料质量不好,收到的域外声音总是隔着几层声音,就像在一个酒巴间里面听邻桌的人谈话,而且波段不稳定,经常滑动,忽然又成了印度尼西亚的歌曲,忽然又成了某个男低音在说外语,忽然会飘出一段蓝调。你必须把音量调到最小,不能给别人听见,你还必须时刻握着旋钮,调整波段,在各种各样的杂音里把那个耳熟能详的、带点洋腔的播音员声音找回来。这是另一个美国,在我的记忆里,域外声音中的美国遥远、充满魅力,那是刺激、无法证实的小道消息。危险且困难重重,它就像去育空河淘金的旅程。那时候我有几个朋友都在偷偷摸摸断断续续地听,我们彼此不知道。只是多年之后,我发现某位老朋友怎么对刚刚引进中国的爵士乐如此熟悉,他早就过了追求时尚的年纪,说起来,才知道他是70年代通过收音机成为爵士迷的。历史后退30年,这些事情被国家知道的话,我平淡无奇的人生履历就要改写了。幸好没有人知道,我把这个秘密保持到了它可以作废的时代。
《纽约到了》
飞机轰隆
赞美成功
纽约到啦
大地的尽头
出现了一群玻璃积木
无数蜡像在里面做工
电脑监工金融的机密
在保险柜里庄严转动
乘客们欢呼着去看梦
就像大男孩的房间
小汽车跑来跑去
忽然机舱里响起一串英语
然后每个人发给一张表
像刚刚入学的小学生
都埋头拼写起自己的名字来
文盲就请学生代笔
过去每到一地都要嚷嚷
“江山如画啊!”
现在说不出了
默默地发呆
——摘自《美国诗抄》
飞机向下,穿过曼哈顿的上空,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纽约正在炫耀它的物质之光。我看见一个长方块的玻璃积木林立的岛,摩天大楼一座座排列直到遥远的云烟深处。好像一座非凡的墓地,死者由于我们无法理解的巨大使命而牺牲。无数的玻璃在闪烁着黯哑的光辉,组成一个几何天堂,美国人想象中的天堂难道就是这个样子?设计理念本身就含有拔地而起,凭空而至的创意。那个冷血设计师柯布西耶参与设计了纽约,他曾经建议将老巴黎拆掉,建成一个长玻璃盒子组成的阳光下的光辉之城,他被守旧的巴黎拒绝,跑到纽约来了。曼哈顿似乎是一夜之间凭空地在一张白纸上设计并建设起来的,只有两种线,横的和直的。“西元1609年,荷兰西印度公司代表亨利·哈德逊发现了这块地方,1626年荷属美洲新尼德兰省总督彼得花了大约现值24美元向美国印第安人买下曼哈顿岛。1633年在这里建造了第一座教堂,1653年曼哈顿成为新尼德兰省省府,并命名为新阿姆斯特丹,1653年前新阿姆斯特丹的人口只有800人。曼哈顿如今是美国的经济和文化中心,世界上摩天大楼最集中的地区,汇集了世界500强中绝大部分公司的总部,世界上最重要的金融中心,有纽约证券交易所和纳斯达克,曼哈顿的房地产市场也是全世界最昂贵之一。根据2010年的资料,曼哈顿拥有居民1,585,873人,面积为59.5平方千米,即平均每平方千米有26,668人。曼哈顿街道大抵以数字来命名,南北走向称大道,东西走向称街,街又以第五大道为分界点再分东街、西街。”(百度)这是一个标准的与历史断裂了的新世界,一个文明的断崖。似乎有位西装革履的裁缝,正站在哈德逊河畔,趾高气昂地握着一把闪闪发光的游标卡尺,似乎未来世界的进步,都要以这把尺子来测量了。飞机下降了一些,距离那些高高矮矮的长方盒子更近了,我下意识地推了一把,以为它们就会像多米诺骨牌那样倒下去,手被机舱壁挡了回来。摩天大楼之间的空隙是街道,许多糖块般的斑点排成一条条线,在街道上等距精确地移动着,都是小汽车,好像福特汽车工厂的流水线一直延伸到工厂以外。一个从天而降的巨大玩具店,生硬地插在大地上,与大地完全冲突。后来我站在帝国大厦的顶上仔细端详这座人工设计出来的非自然的庞然大物,那些巨大的玻璃幕墙给我做梦的感觉,神秘莫测,就像被放大到巨大无比的法老王的陵墓,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威严,豪华,闪射着冰冷的光辉,通俗的钻石,钻石内部的某种元素被抽象出来,组合成无数的几何体,我觉得我是裸体的,一丝不挂,就像挂在那些建筑物光滑的表面进行清洗工作的工人,一些微不足道的肉粒。在中国传统的关于栖居的理念中,把一个城市建造成这个样子是不可思议的,完全脱离大地,脱离树木、山水,直向着虚空而去,是非常不详的、危险的。在中国,任何建筑都要紧紧地扒着大地,要寻求自然的庇护。这是美国精神,太空而不是大地。向上而不是向下,这种传统古老而悠久,其根源可以追溯到欧洲旧大陆,柏拉图是一种绝对的抽象,凭空设计。基督教是一个向上的体系,耶稣是一个高踞于云端的神。孔子、释迦牟尼们总是赤脚呆在大地上,藏在古老的自然山水中。这种起源自希腊的向上传统在美国成为青春的、朝气蓬勃的东西,不再是教堂威严压抑的尖顶,而是被解放的物——玻璃、钢材、塑料、水泥、图纸……嘹亮的飞翔。在中国,你要设计一个城市,你得先和一大堆历史打交道,那些城市永远是乱糟糟的,东拼西凑,盘根错节。中国二十世纪的现代化不得不从深圳这样的不毛之地开始,这一点倒是汲取了美国经验。为什么是纽约而不是伦敦或者巴黎创造了现代主义的新世界,因为教堂在新英格兰的土地上根扎得不深。在旧大陆,人们绝望地跟着蒙克在桥上呐喊,要求上帝死去。而在新英格兰,人们在荒野上创造了新的上帝,令他成为一个年轻人。纽约也许是二十世纪世界历史最后的原创了,这是想象力的终结之地。曼哈顿是根据理性的生活逻辑严密地设计出来。逻辑深藏于设计理念中,你要进入这个城市,你就得首先接受它对生活的设计。这个设计已经先验地为你安排了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本来是美国人的地方性设计,是根据美国人对上帝和生活世界的想象和理解设计的,如今已经成为普世的设计。世界的机场看上去都像是肯尼迪机场的羞羞答答的复制品。事实上,世界最古老的机场正是诞生于美国(Co11ege Park Airport)。飞机激烈地抖动着,似乎变成了一颗赤裸着的飞行在天空的白色心脏,剧烈地喘气,仿佛这种抖动不是气流所致,而是乘客们心脏集体心悸的结果。每个乘客都在激动,有些乘客撤去安全带站起来,凑近窗子去看。这无法抵御的激动与数百年前某艘穿越惊涛骇浪、满载英格兰流放者的船只抵达哈得逊湾时的激动是一样的,为了涌向这新世界的首都,人们经受了各式各样的折磨。我旁边的一对老夫妇为了去美国与儿子相聚,在美国大使馆的签证处等了十年,耗资数万。也许还有更遥远的记忆,比如我,多年以前收听外台的经历是否导致了心脏方面的毛病?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我如何心一抖,迅速关闭收音机,把它藏起来。有对夫妇一直在担心下了飞机找不到行李,向空姐问这问那,这是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航班,一小片飞在天空的中国领土,只有几分钟了,稍后,你问什么都没有人可以回答了,除非你说美式英语。飞机颠了一下,在跑道上奋勇疾驰起来,冲向了最后的结局。停在肯尼迪机场,小时候我经常去昆明圆通山下的一个元代建造的寺院中玩耍,那朱红色的寺院依凭着山崖,山崖上有一个洪荒时代留下来的喀斯特岩洞,常年用木板封着,我们每次去都要朝那木板内窥视,我表哥说从这个黑暗的洞穴穿过去可以到达美国。现在,2004年的10月,我穿过了这个洞穴,来到了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