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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狗为邻

2019-11-20

雨花 2019年1期
关键词:雨花石

荆 歌

邻居的狗一叫,我们就发笑。

这只叫做火豹的狼狗,有一个明显的与不众同处,那就是它爱叫。听人说会叫的狗并不是好狗,但火豹绝对是一个例外,它是一条会叫的好狗。它的叫声粗犷并散发出金属质的声响,声带深厚而又明亮。如果狗也能像歌唱家那么分类,那么火豹应该归入次中音的范畴。火豹叫声的节奏,有点与发动柴油机相仿佛。我常常在建筑工地上听到那种声响。见一个民工手抓一个三曲的锃亮摇柄,搅动什么似的一阵猛摇,这种声音就发出来了。由于对这种声音谙熟于心,所以第一次听到火豹的叫声,我就想到了柴油机的发动。

第一次听到火豹叫,还是前年的冬天。当时它的叫声还十分稚嫩,可是风格却似乎已经形成。它就那么柴油机发动一般吠叫着,一开始很让我们感到心烦。因为一条狗的叫声总比不得歌声或者少女的娇音什么的,我们便在脸上明显地堆起痛苦的表情。当然这种表情并不是给火豹看的,我们都知道一条狗不太能明白人的表情,而且还是一条未成年的小狗。可是邻家的狗主人也并不领会我们的表情,这就有点让我们愤怒了,深以为我们做出了那么色彩浓郁主题鲜明的表情实在是一种大大的浪费。所以我才将对火豹的厌恶通过行动来表达了。表情是懦弱的,是迂腐的,常常是君子在势不敌人时所采取的精神胜利法。

我采取的行动是向火豹扔了一块石头。

我扔的那块石头可以说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我不能挑选一块过大的石头,那是从维持良好的邻里关系计。当然我也不能挑一块过分小的石头,因为那样的话击落在狗的身上就有点不太受用。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正好。可是石料的选择也大有讲究,我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地从地上捡起一块就扔,因为那样就很容易被发现是我作的案,因为我们家院子里的所有石头,几乎都是邻居所熟悉的,那很容易让人顺藤摸瓜。其实最为恰当的是,我应该稍稍辛苦一下自己,走上大约一百米光景,到一个建筑工地上去捡一块打狗的石头。可是因为我打狗的念头来得太突然了,可谓心血来潮,因此要来回走两百米去借武器,就有点觉得不大可能。我终于扔出了一块我收藏多年的雨花石,那让我日后心痛不已。

我把雨花石抡圆了掷出,正巧击中了火豹的左眼。

虽然雨花石有着浑圆的外形,不像一般石头那么尖利而多棱,但由于它凝聚了我右臂全部的力量,因而它飞出以后便轻而易举地让一只狗眼废了。狗的叫声顿时凄冽起来,在夜空里久久回荡。

邻居一家为此侦查了许多日子,并扬言要在雨花石上找出指纹来。

邻居一家,也仅仅是两口人而已。

男人由于眼睛不是太好,因而听到火豹就像由日本人牵着追捕地下党时发出的狂叫,有点莫名其妙,他一遍遍地在黑暗中问火豹干什么,火豹都不回答他。他因此有点恼火,便提起他穿了意大利牛皮鞋的脚踢向火豹。他这样做真是太过草率了,他没想到的是火豹竟然将他的意大利鞋咬了一口,并且把他的脚也咬破了。他因此也大叫起来,把女人着实吓了一跳。正在他想要把自己脚的遭遇告诉女人时,女人几乎是惊叫起来:“冬一,狗眼瞎了!”

冬一正在疼痛,听得女人这么叫,以为是在说他,便骂道:“你的才是狗眼,你没看到狗把我咬了?”

女人怒吼道:“火豹的眼晴在淌血呢!”

冬一道:“那是我的血!”

女人将狗和冬一拖到亮处一看,才弄清了这有点复杂的事故。狗血和冬一的血流到了一起,鲜红鲜红的,却并不凝固。女人心里闪过了一个有点滑稽的念头:狗与冬一恐怕有着同样的血型呢。

狗在灯光和女人的抚摸下停止了吠叫,而冬一却在不停地怪叫。女人又想:冬一大抵是染上了狂犬病了。

直到冬一停止了狂叫,他才在院子里找到了那枚有着“晓风残月”意境的雨花石。他对女人说:“花妹,你看!”

花妹见那月牙柳梢上都晕染了狗血,有点老谋深算地对冬一说道:“你破坏了指纹了!”

冬一仿佛拿起的是一枚沾血的狗眼,顿时怕烫似的将它扔在了地下。雨花石在釉砖上发出了好听的声响,那是一种弹性极好的跳动之声,让人听来会觉得那石头似乎是有灵性的。

我已经说过,火豹是一条好狗。它长大以后身壮如驴,凶猛异常。它的优秀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从不摇尾乞怜,并且恪守职责。然而世上的一份优点,也常常就伴随着另一份缺点,就像一个物体的一面向光,另一面便必定背暗一样,缺点在火豹的身上也同样表现得十分突出,那就是它不管是碰到谁,都要凶恶地扑将上去,边吠边咬。它仇视人类,因为人使它变成了独眼。

火豹曾经被冬一夫妇遗弃。他们冒着被咬断胳膊的危险,坐车将它送到狮王山沟里去。他们将它装入一只麻袋,把那麻袋从山顶一直抛向山谷去。因为它几次险些将冬一的鼻子和花妹的耳朵咬掉。吠声从山谷顽强地传向山顶,冬一夫妇感到有点不寒而栗。他们杀人凶手般心惊胆颤地逃逸出狮王山,急急地赶车回家。

推开他们的大铁院门,只见火豹竟虎视耽耽地在院子里蹲着。那只独眼闪放出怪异的明亮光芒,把冬一夫妇惊得身子撞响了大铁门。大铁门的轰响让我们知道邻家一定是又出了点事情。

火豹于是被锁在了一根粗大的铁索上,像米开朗基罗《被缚的奴隶》。

后来火豹又被送走过一次的。但在被缚到送走期间,又发生了一件比较重大的事件。

那是一个凉风习习的夏日午后,我在家门口无所用心地纳凉,同时捧着一本《古董秘鉴》在看着玩。我看这类书,也是因冬一而起。他做古董生意似乎发了很大的财,他有着这方面的天赋。豢养火豹,也大抵是为了保卫他从各处收罗而来的各种古董。冬一并不是一位古董收藏家,但他精通古董。其实天下的所谓生意,也大抵都是内行骗骗外行而已。可见做一名内行十分重要。冬一是内行,因此他能将古董倒手而化作钱。那对我无疑是形成些诱惑的,我因此也想努力成为一名内行。

正投入在古董里,有一个圆圆的物体闯入了我的视线。那是一个像水蜜桃一样的东西,硕大的、饱满得有些夸张的水蜜桃。那水蜜桃在我眼睛的余光里比古董有着更大的诱惑,它鼓胀着一种热情,叫人不得不放下所有的一切而将关注投向它。我终于将目光从书本上收回,而放射到那个浑圆的物体上去。

那是花妹的臀部。

人们从来都关心着邻居的隐私和他们丑恶的部分,因而常常忽略其美妙的地方。对于这个女邻居,我也犯有同样的错误。我一直觉得她缺少温柔,眼睛也过于细小,却从来没注意到她有着如此出色的丰臀。在这个凉风习习的夏日午后,我蓦然发现了这个美丽的部位,真叫我情绪亢奋。这是个惊人的发现,美大抵也和古董一样,太需要发现的眼睛了。说不定,你家厨房里一个盛盐的钵头,就是件宋瓷。你不会发现,它就只是一只盐钵而已。花妹的臀部,就一直是我从前的盐钵。

我简直看傻了。那个水蜜桃只套着紧绷绷一条真丝平脚短裤,其天才的线条就无比流畅地毕露。它在夏日的凉爽里传递给人以一种异常光滑细腻的感觉,那感觉因此非常自然地让人产生想要伸手去摸一摸的愿望。我首先用我的目光将它摸了个够。我的目光,像那风一样无形而有着灵敏的触觉。它呈直线状向那浑圆的水蜜桃流去,又紧贴着那光滑的球面打转,就像流水会在某个引力特大的地方产生出美妙的漩涡一样。

花妹发现了我。

她的目光比较复杂,但毫无疑问地让人觉得有机可乘。这让我兴奋而又紧张。我的目光停止了漩涡般的旋转,而变得像一枚钉子一样在她的臀上牢牢钉死。就这样我们僵持了大约有两分钟光景。是花妹的一个浅笑中止了这种有意思的对视。她笑得有点古怪,但同时又是十分妩媚的。那笑极像是她抛出的一根缎带,就那么在夏日的一个凉爽午后飘飘袅袅地向我飞来。我竟然就被那缎带系着,拖进了冬一家的房门。

花妹真像是一只水蜜桃啊,有着甜蜜的汁水。水蜜桃水蜜桃,这真是一个疯狂的形象,饱满而鼓胀,柔韧而富有弹性。我充满激情的慌乱,震倒了冬一的一只汉代陶罐而不自知。

就在这样感人至深的时刻,火豹出现了。

我忽然感觉到后背被一个冰凉的东西碰了一下,当然日后我知道那是挣脱了铁索而走进门来的火豹的鼻子。我当时正在火热的斗争中经受磨练,突然被这么个冰凉的东西贴了一下,一时很感到有些匪夷所思。我于是中断了我的工作。工作一中断,产品马上就出问题,水蜜桃开始挑衅性地跳动。我不得不再一次忘我地投入工作,可是那冰凉的感觉又一次让我停了下来。这一次我没有理会我身下那狂怒的震颤,而扭头向我的身后看了看。我看到火豹冷冷地站在那里,它的那只独眼喷闪着蓝色的火焰。而那个被我用雨花石击瞎的眼窝,则像是一个幽幽的枪口,瞄准着我。

火豹的出现,令我的榨汁工作半途而废,并且就此失去了工作的能力。而且在以后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像是某个电路出了问题,榨汁机怎么也不能启动。而花妹,她当时正在迎接一个毁灭性的高潮,我却戛然而止了。我知道她一直在盼着这一刻,就像受苦的穷人盼解放一样。光明萤火虫似的闪了一闪,就不见了。花妹的心一定与受苦人一样沮丧以至绝望。

她因此不得不对火豹恨之弥深。

她终于决定要清除掉这个幸福生活的障碍。她的谎言随手拈来,她对冬一说,火豹应该再一次被赶走,因为它打碎了汉代的陶罐。

冬一听着花妹对火豹的控诉,觉得养这条狗也确实有点事与愿违。冬一觉得养这条狗,本是打算让它好好护着他东寻西觅而来的古董,免遭强人偷盗的,谁想倒是它把汉罐给打了?

在这一点上,火豹是蒙受了不白之冤的。如果它因此而被处死的话,那就绝对是沉冤九泉了。所幸的是它这一次的遭遇比前次的遗弃要略好一些,它被送到了一个军用狼狗场去了。狼狗场的军官说,我们不能要一只独眼的狗。冬一就说,不要的话你们会后悔的,因为它实在是一条出色的狼狗,狗仔买来都值好几千的。军官这才有点心动,冬一便趁热打铁地继续将许多溢美之辞奉献给火豹。冬一说,大凡某些器官出了点毛病,就会有另一方面的补偿。比方说瘸子,他的手臂力量通常胜人一筹的。人如此,动物也不例外。正因为火豹只有一只眼睛,才有异常灵敏的嗅觉。而作为一条与不法分子作斗争的狼狗,最要紧的似乎并不是眼睛,而是嗅觉与凶猛。而凶猛对于火豹,就像计谋对于国外的那些政客,体力对于运动员,愚蠢对于美女,是不觉其少而略嫌其多的。冬一的演讲,终于打动了军犬场的军官,他正了正他的军帽,向冬一表示留下火豹。不过,军官说,得试用。

火豹的试用期还没满,却被冬一死活要回了它。因为在火豹被送去军犬场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

一切都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的。自从火豹去了军犬场,我们这个居民部落笼罩在一片让人不安的寂静中。过分的寂静,有时也可算作是一种噪音的,于人的健康实在无益。泡在那种空洞的寂静里,人会像进了太空一般地失了重心,轻飘飘得就不再有什么美好理想,甚至男欢女爱也不再像往日那般津津有味了。就那样在这种失重的寂静里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周,大家都变得脆弱起来。在那种脆弱里,若再发生一些什么事,哪怕是很小很小的小事情,也会让人深受刺激。因此那些日子里,人们的所作所为都有点小心翼翼。

那样混沌无边的寂静里,是花妹的一声大叫将这密不透风的寂静划开了一道裂缝。她叫得有点凄厉,却又隐藏着一份幸福似的,那么汪洋恣肆地喊叫出来,让人们的心终于又踏踏实实地回到了地面上,不再悬浮于一种可怕的空洞之中。

花妹之所以喊叫,说是因为她看到了一个黑影,在她家院门上一闪而逝。

冬一家的院墙上,是满插着犬牙似的碎玻璃的。那些碎玻璃尖锐地带着一种扎入人的肉体的渴望,一天天在院墙上狰狞着。也不知那黑影有没有满足了碎玻璃们的欲望,反正他携着冬一的几件古董倏然消逝了。

我当时应叫声而冲出,见花妹脸色潮红,见了我,竟是鄙夷地一瞥,便进门去了。我不再把她看作宋瓷,仍旧将她看作盐钵。我的鉴赏力自那日后背被火豹冰凉了两下之后,明显地出了问题。

冬一因此又去军犬场要回火豹。军官正了正军帽说,开什么玩笑?不过火豹倒真是条好狗。可也正因为是条好狗,才觉得冬一是在开军犬场的玩笑。冬一自然反复陈述他家里领回火豹的重要性和必要性,那番陈述,费时三十五分钟,共计向军官和军官的勤务兵分发中华烟九支,其中不含冬一自己抽掉的三支。军官终于放狗,火豹便像人质一样有点百感交集地走到冬一面前。冬一发现它明显瘦了,内心不由涌上一股酸酸的柔情。冬一交付了一定的费用,告别军官,军官又正了正军帽,有点要行军礼的样子,这惹得冬一谦卑地笑了一阵,而火豹则很没教养地牵着冬一昂然而去。

火豹回来之后,让人既感烦躁又觉得踏实的吠声又在我们的居民部落里成为生活沸腾之声中一个嘹亮的声部。

我在小说的开头说,邻居的狗一叫,我们就发笑。发笑的原因还没有交待。这是因为令人发笑的因素在行文至此还未产生,也就是说,令我们发笑的情节还如子宫中的胚芽,虽然已经在暗暗地形成,但要真正被孕育出来,则还需要时间和耐心。在这一点上,我是最没有发笑的理由的,该笑的似乎是我自己。因为我的榨汁工作中断以后,我就成了一个丧失工作能力的人。那与失业不同,失业是因为找不到工作可干,而我则在榨汁这项工作上,是一个废人了。在打算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一直莫名其妙地想起昆德拉的一句话,那就是著名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那真是一句太有趣味的话,不知怎么的,我小说的第一段就这么脱胎而出了。

到了春天,叫冬一十分烦恼的事情与春花一起绽开了,那就是火豹的吠叫越来越频繁而激烈。它不再仅仅是见人就叫,而发展到无端地就要来一阵猛吠。那吠声令冬一的高级组合音响和电视机什么的,以及他与花妹的谈话声都变成窃窃私语。狗叫的声浪冲天而起,压倒了一切的声音。人们生活在狗吠声中,不说水深火热,也真有点活得不太滋润了。人们就像参与合唱一样,纷纷带着骂声汇入高亢的狗吠声中,让生活之船在震耳欲聋的声浪中航行。

花妹终于在一个春日慵懒的下午查到了火豹无端狂吠的原因。

她发现了狗尾下一道火焰样的东西,在鲜红地闪耀。花妹的心情一定与我当初发现她的水蜜桃时的心情有点相仿佛,她傻傻地看着那火焰有力而痛苦的喷吐,心思恍惚得让一个下午沉沉地跌落。后来她试图接近那缕火苗,火豹的又一阵狂叫却令她却步。她就那么隔岸观火。

我曾重复地做过这么一个梦。虽然梦一般来说很少重复,但它确实重复了一次。说梦最是自由,但也就最不自由,因为无论你说得多么真实,它也总是虚假。无论你说梦的态度多么端正,多么地讲究实事求是,闻者还总是姑妄听之,并不以为你诚恳到感人至深。这是说梦的悲哀,也是说梦的轻松。说梦的队伍鱼龙混杂。我所重复两次做的,是一个与性和杂交有关的梦。我在梦里看着花妹怀胎数日,就生下一个狗头人身的怪物。怪物力大无比,阳具更是奇长,常常被它当作腰带,在身上围绕数匝。那个梦做到将近结尾,出现了晴空天气。花妹便为无处晾晒衣物而烦恼,她东寻西觅,都找不到一根竹竿或绳子。这时那狗头人身的怪物挺身而出,将它奇长无朋的阳具在冬一家院子中央一横,就成了一根晾衣服的竿子。冬一的衣裤和花妹的裙衫便在那怪物的阳具上迎风招展。衣物招展,梦便醒了。

若是弗洛伊德和周公再世,不知要为此梦解出怎样的长篇大论来。

就在我的梦还没有被淡忘的一个清晨,我看到了比我的怪梦更令人惊讶的一幕。

那是一个春夏之交的湿漉漉的清晨,一切都在一种朦胧的雾气中神秘着。春草的香气,在那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撩人愁思。我与往常一样懒懒地醒来,然后胡乱挤了牙膏到户外的窨井盖边刷牙。刷牙于我,从来都是一种类似于广播体操中的整理运动,我凭借这种机械的捣鼓,将自己慢慢地从睡眠向清醒过渡。若没有此项运动,而直接由梦跃入现实的话,就好像会突然陷入一阵迷惘。那感觉很不是个滋味,有点与小儿在一处睡着以后却被大人挪到另一张床上一样,他醒来后的疑惑一定让他十分难受。那是一种心无所依的空洞,大有山中七日人间千年的恍惚。大人真不应该那样做,不应该那样对待孩子。我成了大人以后,便总是以牙刷来填塞自己梦之方醒时内心的空洞。牙刷在口腔里动作,在这一点上于我有着神奇的作用。

我家与冬一家,虽然分别属于两个大院,但是由于相隔的只是一道花墙,所以两边发生的事,只要你稍加留意,总会尽收眼底。春夏之交雾气朦朦的早晨,我如梦似真地进行着我的人生广播操,忽然就让口腔里的牙刷停止了动作。我看到了惊心触目的情景:火豹像是一张打翻了的方凳被扔在冬一家的院子里,而花妹则裸露着她粗圆的手臂,用她那白晰的手指,在急急摆弄那狗的火焰。火焰在花妹手指的搓捏下,越发火红,像是一杆焊枪里喷出的长长火舌,蛇信一般吐着。那花妹又极似一名诡谲的魔术师,她表情古怪地在玩火,一簇火苗在她的手里燃烧跳跃,欢乐地跳着魔鬼般的舞蹈。那种无声而奔放的跳动,比裸腹的阿拉伯舞蹈更具神秘的蛊惑。我事后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呆呆地看了多久,反正嘴里的牙膏沫和着粘粘的口水像长长的蛛丝一样一直垂挂至我的脚背上。

在彤红的朝阳下,朦朦雾气散开了。梦的成分被稀释,现实凸现出来。火豹无比平静地躺在红日下,像是晾晒着的一堆狗的皮毛。空气中蒸腾着一种邪恶的欢乐,灵魂似与魔鬼相爱,正在进行着六亲不认的蜜月。春草的香气随风荡漾,我忽然有了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想把对水蜜桃的印象吐个干净彻底。于是我在阴沟铁盖边哇哇地呕吐,像一个妊娠反应的孕妇一样。我的动作十分夸张,由于是空腹,一次次地呕吐都只是徒具形式而已,并没有多少实在的内容。因而在听者,更觉得这种声音的古怪和痛苦。花妹略显浮肿的脸孔在花墙头出现,她认真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空无一物的窨井盖,淡淡地问了一句:把牙刷吞下去了?

冬一的生意做得有点要落入低谷的样子,这期间他常常带一个胖胖的朋友来家里喝酒。常常是冬一喝醉,大声地哭闹,把那朋友反衬得温文尔雅而又体贴入微。我在自家的阁楼上常常看到那文雅的朋友被花妹送走,送到冬一家的大铁门口,便捏捏花妹的胳膊悄悄地走了,正如他悄悄地来。他们在楼下造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他们,明月装饰了他们的屋子,他们装饰了别人的梦。我因此常常躲在我的阁楼上看这样的风景。

没有月亮的夜晚,会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在冬一家的大铁门口萤萤地亮着。大铁门一开,从我阁楼的角度望去,有一种上演皮影戏的艺术效果。火豹的首饰大铁链不时地叮当作响,会让我想起李玉和的“我愿把牢底来坐穿”。戏剧的氛围就更加浓郁了,市声退至天边,舞台在这里升起。

在我的案头,静养着一盆雨花石。你知道那清水中的石头,由于打狗的原因而只剩下可怜的三颗了。后经有关专家鉴定,我的这三枚雨花石可算是雨花石中之上品。一枚为“稻菽千重”,另两枚是“人面桃花”和“寒江独钓”。专家说,要是再有一枚“晓风残月”的话,便可合成一组绝妙的风花雪月的。这使我大为懊丧,并因此萌生了要取回那枚令火豹变成独眼的石头的愿望。

我的这份愿望却很快就落了空。因为冬一的文雅朋友把它从花妹那儿取走了。他们又在大铁门口执手告别。他们让昏黄的路灯有点丧失了它制造影子的功能,以致我所看到的两个人,事实上只有一个影子。这个粗重的影子在我的阁楼下蚕一样蠕动着,像是在啃食着夜这张大桑叶,或者像是在结着昏黄的灯光之茧。蓦然有一个声音在绵绵的蠕动中清亮出来,显然是有一件物品跌落到了水泥地上。我的脑中有闪电一样的灵感掠过,我觉得应该是我的那枚“晓风残月”出现了,它在水泥地上弹跳一下所发出的极富灵性的声响,就证明了它绝非一件俗物。我几乎要从阁楼扁扁的窗口一跃而下了,为了我的风花雪月!

影子在那石头落地的声响中一分为二,接着又剩下了一个细细的黑影。花妹在那当口又像从前一样大叫了一声,尽管她的叫声并没有将沉醉中的冬一唤醒,但那叫声的回响,却让冬一知道:他的古董又一次失窃了。

怎么会不叫呢?怎么会不叫呢?冬一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问道。花妹对他的痴妄显然有些不屑,她很响地对冬一说,我叫了,谁说没叫?我叫得那么响,是你醉得死了一样!冬一白了白他彼此相距遥远的一双眼睛说,我说你了么?我是说火豹为什么不叫,它为什么不叫!

火豹安安静静地戴着它的铁索项链,欣赏冬一夫妇的争吵。它确实有好一阵不像以前那么狂吠乱叫了,它像一个不理朝政的君王,一脸的无所用心。由此我深深感慨性真是生命的第一要素,它不仅左右着人类的意识形态和整个历史,不仅关系到社会的安定团结,不仅统率着我们一切的艺术,同时也主宰着整个生物界。花妹把握住了火豹生命的火苗,真是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和实质,这令世界秩序井然。

其实不仅仅是我的“晓风残月”,文雅的朋友还在皮影戏的高潮和尾声部分带走了冬一更多的东西。那包括花妹的呻吟和一些古董。花妹的呻吟可以认作是一种可再生的资源,可以取之无尽,但冬一的古董每失一件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损失。这令冬一因此而产生了要另养一条狗的想法,当然它引发了花妹的强烈反对。冬一这样想无疑是合乎情理的,当初他把火豹带来,以及后来再一次将它从军犬场要回,都证实着冬一始终如一的养狗原则。

同时冬一开始着手制造赝品。

他开始烧造瓦当和浇铸古钱,并将它们深埋在一些个很荒凉的地方。他打算过上个三年五载,再雇人去“发掘”。这真是非常高明的造假,这会令许多文物叫人心生疑惑的。冬一的这种做法,令我想起花妹的乳房来。那个我为水蜜桃榨汁的夏日午后,我竟发现花妹平日高耸如丘的乳房竟是由一个厚厚的海绵胸罩在作表面文章。这令我以后在大街小巷常常以鉴定家的眼光来审视那些胸部丰满的女子。真难以想象有着如此丰臀的花妹,居然生就一副扁平且下垂的乳房。它们像是两堆坍塌的麦芽饼,或者两摊快要融化的冰淇淋,给人以残羹冷炙的感觉。当时我完全应该为此而热情大减,但我的心力太过集中在那浑圆的水蜜桃上了,我几乎忽略了除此之外的一切。是冬一的造假引发了我沉睡了两个季节的肤浅记忆。

某日冬一对花妹说,他已经物色好一条新的狼狗了,他似乎已经付了一定数量的定金给种犬公司。他带回来厚厚的一大本关于该公司各类种犬的文字和照片资料,他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已经粗略地翻阅了一遍,他通过图片似乎已经对那条黑色狼狗有了七成的好感,他打算以旧换新,他跟种犬公司说好了,将把火豹抵价给他们。关于火豹,冬一着重向种犬公司介绍了它纯正的来历和它旺盛的性欲。当然冬一并没有隐瞒火豹的缺陷,他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它是一只独眼狼狗。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它犬种的纯正,冬一说,他可以保证它能够担负起大量接种的重任,那将会给种犬公司带来高效益。冬一说得很在行,交易就大致拍板了。

花妹反应的强烈可想而知。

她母狼一样对着冬一吼,将种犬公司的宣传品撕得粉碎。那些印刷品色彩绚烂的碎片在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洒落在无所用心地晒着太阳的火豹身上,将这畜牲装扮得像是个新郎。冬一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斥搞得有点自尊受挫,他对着疯神样的花妹看了看,估计无论是以言语还是动作回敬她,无疑都是不太明智的。他因此想把他的自尊在火豹的身上找回,也就是说他想通过火豹来找个台阶下。他提起脚来,显然是要猛踢一脚那在阳光下安详得要令人油升妒火的畜牲,却又蓦地收脚了。他想起了他被咬破的意大利牛皮鞋。然而他的重心已经像是嫁出去的女儿和泼出去的水一样,移向了火豹的身子,他终于着着实实地一脚踩到了狗的身上。狗自然是腾越起来,把它颈间的铁链甩得铿然作响。这一回冬一的皮鞋虽然幸免于难,可他的皮尔卡丹裤子,却遭人强奸似的被撕裂了。他因而像是狗的弓弦上所发出的一支利箭,向他的工作室狼狈射去。当他回眸时,火豹的铁索项链紧绷得像是提琴上的C弦。而他跌落在地的眼镜,则像是一个仓促的音符。

花妹将军似的告诉冬一,一条纯正的公狼狗,是永远不会丧失战斗力的。她把公狼狗三个字咬得字正腔圆,显然是要区别于公的其他生物。我在我的小阁楼上听得,有点多心。同时我又希望冬一能够多心,我期待着他的反击。然而除了火豹余怒未消所发出的粗重喉音,一切都令人失望地安静着。

后来我听到花妹酣畅的喊叫从邻院传来,那叫声在深夜出奇的安静里有着无比锐利的穿透力,仿佛是一道光,而一切都变成了透明,任那道光束无所阻碍地穿越,像是长风行进在海洋上,星光行进在宇宙中。我正坐在案头品味宁静,花妹的叫喊声传来,竟让我那瓷碗里浸着雨花石的一汪清水都起了些微微的涟漪。我一时为这种疯狂的声音感到心猿意马,真不知花妹那一番有点挑衅性的话引发了冬一对她发动了一场怎样的战争。等到声息波平,我才又发现了风花雪月的残缺,夜晚于我就变作了一只三足的方凳,那般不稳妥起来。

火豹因为花妹的据理力争,安然地留了下来。冬一终于放弃了要它去种犬场专事配种的计划,火豹有可能出现的以性事谋生的生涯终成泡影。它被留了下来,并且一日日走近它的过去,它重又开始无端地吠叫,让所有的声音都变成它粗犷独唱的伴唱和点缀,让所有的甜言蜜语和窃窃私语都失却了温情脉脉的魅力,我们居民部落的人们不得不用作报告甚至喊口号的方式进行交谈,这令人们烦恼不已。要不是因为那枚“晓风残月”正在古玩店以三万九千元的价格出售,我差一点又要向火豹掷出一枚了。

因为冬一对浇铸古钱和烧造瓦当一时间如痴如醉,他整日窝在他的工作室里夜以继日地干着,所以火豹的叫声越发频繁而凌厉。它这种无休无止的吠叫,令空气中悄悄积聚起一股可怕的力量,那力量在一刻刻膨胀,膨胀得冬一的镜片后闪现出隐隐的凶光,同时它也让花妹常常憋闷得像石榴要怒绽一样。一切都在一种坚毅的忍耐里鼓胀着,压抑着,在静静地等待着爆发。

冬一终于发现了火豹喷吐着的鲜红火苗,它蛇信子一样在冬一的视线里令人震颤地窜动,它使狗身成了一盏油灯,或者一个火把,当然更像一杆焊枪。这个火把,似在发出橙红的光,将冬一家的院落映照得像庙宇一样出现神秘的金黄。它似乎还在散发着一股灼人的热量,烤得这个院子里的物体都变了形,一切都仿佛倒映在水波里一样起着皱纹。

阉割师出现了。

为此冬一和他的好几位朋友都被火豹咬伤了,包括那位文雅的朋友。火豹像是人群中的一个炸弹,它每次的爆炸,都让既摩拳擦掌又战战兢兢的人群四散而开。铁索链在铮铮作响。人群一次次地哄散,又一次次艰难地向火豹围拢。最后是一个尼龙绳索系成的圈套,牢牢地勒住了狗的颈项。它因此看上去像是时髦女郎一样套着两种项链。绳套死死地勒紧,火豹的嘴里开始泛起白沫。它的狂吠声也渐渐低弱了,像是一种声音被棉被捂住,沉沉地就像从地底发出的一样。狗腿也随之被四双手抓紧了,它因此又像是一只方凳,在玻璃片的栅栏里被掀翻。

火苗熄灭了。

冬一他们一个个都去医院注射了破伤风针。他们像是敬酒一样彼此推让了一番,就相继露出了他们的腚片。打针的老护士在冬一的屁股面前停顿了一阵,这延长了冬一不安的等待。冬一的大臀肌作了本不该有的几次抽搐,老护士的针还迟迟未下。冬一因此扭过头去看了看老护士养护有加却沧桑难掩的脸,他看到了一种十分怪异的表情。这表情令冬一更为不安了,她仿佛在向他预示着什么。正在冬一大犯疑惑时,针扎下了。因为冬一毫无防范,他的屁股在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紧张防范之后,变得特别脆弱。针正是在这样的当口扎下,冬一有点龇牙咧嘴。

鲜红窜动的火苗终于熄灭了,温柔得有些甜糯的犬吠弥漫了天空。柴油机发动的感觉成为永远的记忆。对饱受犬吠之苦的我来说,突然到来的温柔气氛让人心里竟怪怪得不太好受起来。由此而想人心实在是一件必须储物的容器,让它空着,最是危险。能够满盛爱情固然最好,但在无爱可装的情况下,满满地填塞些怨艾烦恼,甚至仇恨,也远比让它空着的好。空着真是一种无依的感觉,那比梦醒时分更令人感到茫然。那几日我一直呆呆地坐在我的小阁楼窗前,看看浮云和深不见底的可怕天空,或者就是看看失了生命般的火豹,看到它懒懒地在阳光下研究自己的影子,看它睁着一只独眼善良过头地看我。我常常盯着它的那只瞎眼看个没够,那是我的作品,我感激自己的作品,要是火豹的双眼都同样温情如水,世界就太没法让人留恋了。我创作出了这样一双不对称的眼睛,尤其是那黑洞洞的一笔,总算能令我在无味中看出一些意味来。

可是天底下再天才的作品,反复地看,也总会看得像煮黄的青菜一样无味而散发出猪食的腐臭的。火豹一成不变的表情,终于也让我厌倦之至了。我开始在阁楼的窗口向它发出挑衅性的喝叫。它竟是一次次地置之不理。我因此差一点又干一回蠢事,差一点又向它掷出一枚雨花石。后来我开始以追忆火豹的经历来作精神的消遣,并且把自己的事儿与它纠缠在一起来回忆。我的脑中终于亮出了我和这条狼狗之间惊人的共同点,那令我顿时自卑起来,同时也与这狗生了同病相怜之情。我的容器里终又装上了沉甸甸的东西,我希望这狗能昂扬起来,自然也希望自己能够昂扬起来。日子便稍稍变得充实了。

又到了人们肌肤灿烂的夏天。气候闷热得世界就像是一个雾气腾腾的大澡堂子。因此冬一家的空调机没日没夜地忙着,企图涂改季节。我那直不起身的小阁楼,成了一个烤箱。我注意地看了看盛雨花石的瓷碗,那里头清澈的大半碗水似乎在沸腾。我自然不能再待在这样的鬼地方,我整天在自家的院子里为了季节而卖力地出汗。要不就懒懒地欣赏火豹的舌头。它的舌头据动物学家说,就是一件类似空调机的东西,狗们可以凭借它来散发热量云云。这说法真损,你要是认真地看看火豹的痛苦样,就会知道动物学家简直是在拿穷人开玩笑。如果一条舌头就能算作是空调,那么人的癞疥疮就能算作是纹身,脱发就可以理解成节约清洁费用了,而我的小阁楼也就能算作个豪华微波炉什么的。就在这样的一个正午,竟然停电了。停电对我家来说,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就像性病的流行之于太监。但对冬一家却是非同小可了。他们的空调机顿时令人沮丧地蔫了。

于是不久就看见花妹从他们封闭良好的屋里出来了。她咒骂电的声音先她一步而来,穿过花墙头,像风一样吹到我的耳边,我竟是奇怪地觉得有了些凉意,这让我心情有点好转。正心情好时,花妹出现了。她竟只穿了只鼓鼓的胸罩,和一条去年曾被我在慌忙中扯脱了线的真丝平脚裤。我像是他乡遇故知似的被她的装束打动了,我因为深知其中奥秘的缘故,很快地就放弃了对她胸脯的凝视,而将目力集中到她那鼓圆的丰臀上去。久违了的视觉形象,让我感到亲切而幸福。我像一个长久失去记忆的人突然间接通了回忆一样,内心清亮而亢奋起来。我将脑袋像挂一幅画一样挂上花墙头,我的目光像两枚钉子,钉住了花妹的水蜜桃,因此我脑袋的画儿怎么都不可能从花墙头上掉下来。我牢牢地挂着。

直到花妹发现这幅画。

她把画端到了冬一的工作室里,那画在假古董堆里闪耀着生命的鲜活。我还是第一次进冬一的工作室呢,它竟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地方,它让人将世俗的生活完全忘记,而进入一种淡化了年代的境界。在这灰灰的环境里,花妹就像一种果实在阳光下熟透,蒸腾起芳香的热气。它像是一件伟大的雕塑,看似静态的,却蕴含了内在的动感。它甚至在暗暗地颤动着,像心脏一样有节律地舒张。我被这样的情景感动得就想哭泣,并由此在胸廓里回荡起一股悲壮的情调。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冬一家的空调机复又发出了单调的呻吟。夕阳已经西沉,我走出冬一的工作室时,看到火豹还在吐着它无力的红舌头。我回到我家院内的竹椅上,本来是应该好好躺下来休息休息的。但一种凯旋的豪情鼓舞着我,我非但一点都不觉得累,竟还莫名其妙地想登上一个制高点,来一番江山指点。

我的这种豪情随着文雅朋友的到来而潮退。他来向花妹报告了冬一被拘留的消息,他含糊的声音从花墙那头与路灯光一起漏过来,像出汗过多的身子那么粘粘的。他一边含糊而平静地对花妹说着冬一的被拘,一边用他的胖手抚摸着火豹的脑袋。是夜,他令花妹在冬一的房间里发出了持久而时起时伏的叫喊,那声响与空调机单调的嗡嗡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那么充满激情和变化,将我内心那一点点指点江山的豪情当作一个气球来一戳而破。我在我无比闷热的小阁楼上忍受着夏季的无情,我的汗滴在养着雨花石的碗里,引起了残缺的风花雪月的波动。我病态地看着冬一家院内的火豹,期望它能够对花妹的喊叫有所反应。可它只是在路灯光下不厌其烦地伸着它薄薄的舌头,间或温柔地汪汪两声。那汪汪声与它驴似的身躯极不相称。

我将眼睛死死地盯住火豹,将它看作是大河里的一块暗礁。

大铁门忽然轰响。

在这金属的轰响中,狗弹跳了起来。铁链随之发出铮铮的声响,铁链不断甩落在水泥地上,以及环节与环节因跳荡而撞击出的刀枪鸣金之声,将夜渲染得可怖。火豹在冬一进门以后四蹄像怕烫似的不敢着地,它上窜下跳,让阁楼上的我将内心的堵塞顿时一扫而空。

接下来出现了十分有趣的一幕。

文雅朋友从屋里出来了,他在狗吠声中都不失其文雅,他异常谦卑地招呼冬一,问询拘留所里的情况。冬一什么都没说,只对他怪怪地笑了一阵,就进屋去了。文雅朋友走向院门,他与狗的游戏于是就开始了。

火豹以惊人的敏捷挡着他的去路。文雅朋友向左,火豹也向左;人向右,狗亦向右。这令我想起幼稚园里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大铁门在这个游戏里慷慨地洞开着,文雅朋友却无法走出门去。狗像是一道活动的门闩,把人的去路闩死了。

故事最终要回到发笑的结局上来。一月以后,火豹将冬一的屁股咬下了荷包蛋那么大的一块。由于它从来都保持着不生食的习惯,因此将冬一血淋淋的那块肥肉叼到大铁门口,就毫无留恋地放下了。花妹非常冷静地将其装入一只保鲜袋,带到医院时,医生有点感动地说:还能用,还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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